毛华松 汤思琦 程语 魏玲玲*
地理想象源于近现代地理学对人与自然关系长期研究中所建立的主客体关系认识论[1],它关注人的主体性,通过人对自然的感知与想象来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当前学界对地理想象的概念基本达成了共识:地理想象是人们对位置、环境、资源等地理现象展开探索,并引申出对社会和政治的理解[2],进而衍生为由媒介所建构的地理话语,通过特定的叙事与表征模式,赋予地理秩序与意义,从而生产出权力结构[3]。列斐伏尔“将表征作为一种意义的呈现和社会的建构”的空间生产理论为地理想象提供了基本思想[4]。从建构的视角来看,地理想象既是一种知识生产的过程与结果,也是理解空间的重要方式[5],是探讨国家、地方建构以及空间意义等议题的重要视角。
镇山是中国山脉地理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传统风景营建中自然与文化紧密融合的优秀产物,不仅关乎地理,更关乎人文,是一种典型的地理想象结果。当前,在岳镇海渎国家祭祀体系下镇山的研究中,历史专业对镇山的观念、文化内涵已有详尽的考证与阐释[6-8]。空间层面的镇山研究是探究镇山所蕴含的自然与文化、表征及意义等内涵不可或缺的环节。国家祭祀空间体系中的镇山已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奠定了深厚的价值阐述基础,如杜爽等[9]梳理了山岳文化中“镇”的概念,总结了四大山岳体系空间序列的整体发展;沈旸等[10]总结了五大镇山与镇庙的选址及景观营建特征等。在城市山水建构中,城市镇山是城市山水格局塑造的典型山水文化要素,作为城乡空间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在与国家祭祀镇山价值的对比下,城市镇山方面缺乏足够深入的研究,唯有张杰[11]、孙诗萌[12]、吴然[13]等在城市案例的研究中零散地提出了一定的论断。
因而,在镇山研究中,国家祭祀镇山与城市镇山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断层。唯有将镇山历史嬗变过程完整地揭示,才能构建出完整的镇山知识体系与空间文化体系。同时,对镇山人文内涵的阐释、地理空间体系构成的归纳,以及镇山与地形地貌、人文要素之间空间秩序与建构理法的总结,是探索国土空间下文化资源识别与保护、构建传统“城-山”风景营建理论体系,进而阐发中国传统自然价值观、发扬传统空间实践优秀经验的重要途径。
在千古不易的山川之形下,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基于感知及政治意图等空间想象的驱动力,镇山经历了从神性到世俗、从国家到地方的历程。在此过程中,镇山地理想象内涵呈现出从政治宣扬到政治教化、从自上而下的话语影响到自下而上的话语影响的转变。
因山岳崇拜的观念,高大的山体是中华先民对华夏地理空间认知的标志。《尚书·禹贡》记载:“(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14],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丈量了整个国土,以高山大河划分土地疆界。唐代郑樵评道:“禹贡分州,必以山川定经界。”[15]蔡沈进一步释:“定高山大川以别州境也。”[16]一定地界之内的高山为人们提供了地理坐标,大禹以山脉作为区域的自然分界,使复杂的地理情况形成简明的空间图式。《尚书·舜典》记载:“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14]唐《尚书正义》疏道:“于禹治水后,始分置十有二州,每州以一大山为镇,殊大者十有二山。”[17]由此初步形成了“十二州十二山”的地理体系。
与此同时,对于《尚书·舜典》“封有十二山”中的“封”一字,《孔传》释曰:“封,大也……又封禅,祭名。积土增山曰封。”[17]在各州大山上堆积土石,使山更加高大而通神明,可见当时已产生了山川祭祀的人文仪式。拥有永恒生命的大山,被人们想象为权力与领土的图腾,原始神性的山岳崇拜也迎来了与政权的结合,高山祭祀逐渐拥有了政治神圣性。随着“国主山川”天人感应意识的逐渐强化,在当时的认知中,山川失序会导致空间错移,国君应以祭礼待之,此时山川则具有了国家安定的象征意义。其后,受到夏人尚九的数字观念影响,十二州十二山的封祭向九州九山转变,《国语》记曰:“封崇①九山。”[18]《尚书·禹贡》记载:“九州攸同……九山刊旅”[14],通过九州各自在山脉伐木修路通行的记述,来彰显九州统一的内涵。
《周礼》中进一步确定了九州各自的大山,并称之为“镇”,“镇山”的概念由此诞生②。那么为何称这些大山为“镇”?《说文》云:“镇,博压也”[19],意为对物体施加压力,可引申为用武力限制。《广雅》云:“镇,安也”[20],意为安定。《史记》云:“镇国家,抚百姓。”[21]安定是镇的意图,震慑是镇的手段,镇以一个生动的动词形式,阐释出文武一体的双重人文内涵。此外,贾公彦疏:“云‘镇’者,去中国稍远,理须镇守”[22],则暗含了本位与客位的对应关系,体现出中央与地方差异化的本位思想。以镇山来指代各州大山,并确立了相应的祭祀礼仪,寄托了高山震慑服远、安定一方的政治意图。九州九镇组合在一起则不再是纯自然地理的观念,更体现出“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国家政治、文化大一统的认同意识,从而构建出镇山的“地理想象共同体”,进而巩固政治疆域、促进思想统一。
东汉郑玄注《周礼》曰:“镇,名山安地德者也”[22],极大地拓展了镇山的地理想象内涵。“地德”有两重含义,一指土地所产之物,“安地德”将镇山指向了一种惠于农业生产的实际意义;二指大地的德化恩泽,《管子》云:“理国之道,地德为首”[23],《春秋繁露》曰:“天德施,地德化,人德义”[24],“安地德”的释义阐发出镇山的道德教化含义。无论是生产的实际意义还是政治的教化意义,都与百姓息息相关,标志着镇山内涵从“国家政权的宏大文化认同意识”向“地方基本需求与教化意义”进行转化。
汉代以来对于“镇”的意义的拓展,推动了先秦九镇地理空间格局中“岳”与“镇”的分化。《周礼》中所提到的“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25],为九镇的分化埋下了伏笔。经历了秦代十二名山体系,汉武帝正式确立了独立的国家五岳祭祀体系,自此“岳”在国家礼制上分化为更重要的镇山。隋代因重视《周礼》而重视九镇,经采择确立了五大镇山,唐代也正式确立五大镇山的格局,完成了镇山祭祀的制度化[26]。但从整体上来看,直到唐代,相比于《周礼》中的镇山,后世国家山川祭祀体系中的镇山礼制地位相比于岳山有着极大的降低。如《唐会要》记载,唐代对岳镇海渎的封爵中,五岳为王爵,五镇则次之,为公爵。后世明清两代更有“五镇,五岳之副也”[27]的说法。总体来说,国家祭祀体系下岳与镇的关系,正如明代王应电《周礼图说》[28]中所描绘的(图1),各州皆有镇山,又择其中五镇为岳,体现出岳山基于镇山、但地位高于其他镇山的关系格局(图2)③。
图1 明代王应电《周礼图说·职方氏九州山泽川泽浸利民畜毂图》[28]Zhou Li Tu Shuo: Zhi Fang Shi Jiu Zhou Shan Ze Chuan Ze Jin Li Min Chu Gu Tu by Wang Yingdian in Ming Dynasty[28]
图2 “岳”“镇”历史流变Historical Evolution of Yueshan and Zhenshan
虽然镇山的祭祀礼制地位低于岳山,但仍具有王权的代表性,以及伦理、等级约束的符号性,在空间上有着教化的隐喻。同时也正是因为镇山在国家山川祭祀体系中地位的下降,政权宣扬意义被岳山替代。且随着唐代祀典延伸至州县,地方在国家镇山的影响下开始吸纳国家镇山神灵,镇山逐步地方化。
唐以降,镇山在国家山川祭祀体系中延续的同时,也完成了向地方的下沉,形成了地方镇山的概念,即地方城市空间中的镇山。唐代以后,无论是在国家镇山祭祀空间体系中,还是在地方城市空间体系中,镇山都寄托了百姓们安宁、富足的美好愿望。东镇庙所立的元成宗圣旨碑,对镇山予以了明确诠释:“三代以降,九州皆有镇山,所以阜民生安地德也。”[29]又如《万历会稽县志》记曰:“镇山因地之厚而相,其成功在人,则方伯宣仁风、敦正本、俾民阜,康而不知所利,由是道也。”[30]镇山成为物阜民康、敦化地方风俗的主要文化符号。
地方镇山的形成以及对镇山阜民生的认知与想象,极大程度上来源于唐宋风水礼制化,以及民间化过程与国家镇山概念的结合。在风水相地营城的过程中,以山为寻龙、察砂的要素评价,是风水程序中最首要的步骤。风水中的龙,通常指气脉流贯的山体,终止之处形成风水地的主山、父母山[31],有些地方亦称为镇山。风水之龙与镇山概念的结合,正是因为人们期望在自己生活的范围内也有一座如同国家镇山般可以守卫一方、保障风调雨顺的山。而风水中的主山往往高大雄宏,拥有坐镇一方的形势与气脉,风水的心理图式与人们对镇山的想象产生了重叠,山水生气的思想意识与镇山所代表的政权人伦礼制实现了巧妙的契合,建立出一套城市山水营建的准则[13]。
历代方志对于风水的记载多有避讳,而镇山作为礼制与风水结合的产物却被方志广泛记载。基于爱如生中国方志库收录的6 000部志书,以“镇山”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显现:地方镇山的记载于宋代开始,于明代兴盛,于清代达到顶峰(图3)。明代之后,地方城市镇山在全国范围内普遍出现,成为构建地方集体记忆的景观要素。结合方志中对于镇山的记载,可见官方对地方镇山的认可,也体现出地方镇山虽由风水的转化而广泛出现,但仍以礼制意义为主导。同时,地方城市镇山也极大影响了都城的城山建构,如北京城为了加强皇城的山水构图,特意在神武门北堆筑景山作为大内镇山[11],体现了由地方城市到都城自下而上的影响过程。
图3 爱如生中国方志库中各朝代地方镇山记载频次统计Statistics of the frequency of local zhenshan records in various dynasties in Erudition Chinese Local Chronicles Database
随着镇山内涵的演进,镇山在地理空间中可总结为宇宙镇山、国家镇山、区域镇山、城市镇山4个层次,由宇宙、天下、区域逐次聚焦于城市,构成了多尺度、多等级的地理空间体系。
昆仑山是中国古代神话建构出的宇宙山,是天地之轴。汉《海内十洲记》云:“(昆仑)上通璇玑……此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矣。是以太上名山,鼎于五方,镇地理也。”[32]其中“地理”意指全世界,可见汉代的神话已将昆仑山视为整个世界范围中的镇山。虽为神话中的山,但随着神话的历史化与地理化,昆仑山逐渐形成了相应的地理投射。如唐代的《河图括地象》云:“地中央曰昆仑,昆仑东南,地方千里,名曰神州”[33],描述了昆仑位于神州西北的地理空间想象,因而在地理空间维度,昆仑山可被纳入镇山地理空间体系之中。尤其是随着风水学说的不断附会,昆仑山逐渐被演绎为万山之祖,这更加强化了昆仑“镇地理”的宇宙镇山地位。
国家之镇山,即对国家有“镇”之意义的山。自《周礼》确定了九州九镇,九座镇山的空间组合结构则代表着九州共贯的国家意义,《周礼注疏》曰:“若职方每州皆云其山镇,是国之镇”[22],此后九镇分化为五岳四镇、五岳五镇,但将它们组合起来形成的整体结构则具有国家的象征意义,是文化模式构筑的大地格局(图4)。此外,嵩山因地理位置居中,为岳镇之“中”,多被后世称为国之镇山,如《昭明文选》记载:“言以嵩高之岳,为国之镇也。”[34]嵩山与岱山合称为“嵩岱”,多被视作国之镇,以及中原正统政权的代表,正如宋代李流谦诗云:“嵩岱国之镇”,宋代张孝祥《朝谒南岳》中云:“泰常嵩岱拱神州”等。
图4 国家镇山地理格局[11]Geographical pattern of national Zhenshan[11]
具有国家意义的九镇分立于九州,独立来看,九镇为各“州”域范围之内,镇守德化一方的区域镇山。虽然后世“州”的行政管辖单位逐渐嬗变为刺史部、道、路、省等单位,但于汉代开启的分野观念将天上星宿分别对应十二州、九州地理空间,此十二州、九州与《禹贡》《周礼》中的州划基本一致。分野作为重要的地方知识,多记载于地方志首章之中,因而兖州、豫州、扬州等州名对相应区域仍然有着文化上的统辖,而与之相应的镇山在各区域的文化中也有着传承与认可。除行政管辖和分野观念下的区域镇山外,各地依据地方山脉地理感知、风水的来龙体察、山的文化价值等,自发地认定了一定区域内的镇山,如“天目山为浙右镇山”[35]、“蒙山为齐鲁之镇山[36]等。同时也出现了多城共定同一座山为镇山的现象,如《回疆通志》中记载的:“(祁连山)为西宁、凉州、甘州、肃州四郡之镇山也。”[37]
根据现存方志记载的统计,宋至清共有299座城市有城市镇山。宋代江南地区6座州、府、县开始出现城市镇山的记载;元代有3座城市镇山的记载;明代城市镇山广泛兴起,地域范围突破了江南地区,开始在全国各地出现;清代在此基础上又不断发展,不仅在地域的广度上更为拓展,且都城也开始出现镇山的记载,形成了“都城—州府城—县城”3个等级的城市镇山体系。
古人对于国土山脉具有节点标识、整体脉络与分形等地理特征的认知,并将宗法纲常与礼制等级等人文秩序投射其上,镇山地理空间体系则是这种国土山脉地理想象的典型体现。古人对于国土山脉的认知不断深化,从《山海经》的山首尾连续意识,到《禹贡》中对华夏大地山川形势的分列叙述,初步形成了“三条四列”的国土山脉脉络认知。此后,唐代地理学家和堪舆家也在此基础上提出南北两大山系的山河两界说,以及世界有四大山系而中国拥其南脉的四脉说。宋朱熹提出三条说,经后人不断发展,明代《三才图会》以图文形式对其进行完善,形成了三大干龙说[38](图5)。这些观念都反映了中国古代国土山脉整体性、脉络性的地理想象。对上述观念的记叙多以镇山作为国土山脉形势描述的标志节点,《三才图会·中国三大干龙图》中北龙、中龙、南龙分别以五岳作为龙脉的标识[39]。在王成组对中国三大干龙的注解中[40],医巫闾为北龙节点,华山、嵩山、泰山为中龙节点,衡山为南龙节点,可见镇山在国土地理空间认知中的节点标识作用。
图5 《三才图会·中国三大干龙图》[39]Sanai Tuhui: A Map of the Three Main Ranges in China[39]
随着三大干龙说成为风水理论的共识,龙脉发源于昆仑山,往复分形而下,结成穴地的山脉体系认知也逐渐形成,体现出古人对山脉分形的认识。同时,宗法纲常与礼制等级等维系封建社会秩序的理念牢固地附会于人们对于自然山脉的认知中,如“祖宗,山之本也;子孙,山之支也……故山之迢迢发迹而来,必先起祖宗之山,而后分干分枝,相传而去”“干龙尽为州府,支龙尽为市村……”[41],以寻祖及差序的文化解释强化了山脉的脉络与分形。
从宇宙镇山到国家、区域镇山,最后到城市镇山,不同等级与尺度下的镇山有着文化地位与政治上的差序特征。地方城市镇山多位于支脉,国家与区域镇山多位于干脉,向上溯源则归于昆仑,最终结成了层层统摄的脉络及差序化认知。
城市镇山的空间建构是抽象概念性空间落脚于人居尺度具体感知性空间的实践。城市镇山的空间建构统一于相同的政治诉求与文化模式之中,形成了一定的镇山空间范式与“城-山”空间理法。同时,镇山广布于不同的地形地貌之中,也形成了适应地貌的镇山空间建构。
基于爱如生中国方志库,以“镇山”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共检索到5 249处记载,通过解析原文,最终筛选出299座拥有镇山的城市。在城市镇山的记载中,镇山的形势、形态、方位、山名以及与城市的距离是大部分方志共同记载的,并与“城-山”空间营建中对山“势”“形”的体察、对“向”“数”关系的确定紧密相关。根据对记载的量化分析,可初步总结出城市镇山的选取特征。
3.1.1 “势”的体察
对自然山体来脉的整体观照,即对山势的系统性考察,是城市镇山选取的最初步骤。在词频分析中,“绵亘、逶迤、蜿蜒、盘踞”是出现频率最高的4个形容词,可反映城市镇山所在山脉气脉强盛、连通的普遍特征,此外“地脉、联络、横亘、环绕”等词也强调了镇山所在山势的群聚与连达。且城市镇山的山名多以卧龙山、大龙山、九龙山等表龙脉的名称命名,直接体现出镇山选择对于山势龙脉的体察。
3.1.2 “形”的考量
对于镇山的视觉和空间感受是选定镇山的要义,这也对镇山的形态提出了要求,即在气脉强盛的山脉中选取高度最为突出、形态最为独特且符合审美标准、风景最为秀丽、生态环境最为优良的山体作为镇山。
其中,“高耸、屹然、高峰、巍然”等描述镇山高大、雄伟特征的词汇频繁出现,且表达方式众多。“三峰、特立、端正、奇秀”等词汇则进一步描述了镇山三峰伫立、一峰独发、层峦叠嶂、伟秀端正等基础的形态审美标准。具有保护、遮蔽功能,形如屏障的山体形态,是最为典型的镇山山体形态。方志中多以“屏障、翠屏、画屏”等词汇来描述。形如笔架的笔架形山体,作为地方文运的寄托也多出现在镇山名称与形态描述的记载之中。同时,镇山还多以凤凰、龟、马、牛等喝形吉祥动物进行命名,进一步激发了城市山水的生命灵性。此外,描述词汇中多次出现的“林木、苍翠、蓊郁、荫翳”等词,体现出镇山对山体林木茂盛、具有旺盛生命力和神秘感的审美寄托(图6)。
图6 城市镇山形容词词云Word cloud of adjectives about urban Zhenshan
3.1.3 “向”的选择
“向”是指以城市作为极坐标原点,山与城市的相对方向。城市镇山的方位分布是城市镇山空间建构最关键的条件,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在299个城市的镇山记载中,277个镇山有方位的记载。因东、西、南、北4个方向具有描述上的模糊性,记载频率高于四隅。
在四方中,镇山在北和西的频率更高;在四隅中,西北的频率也高于其他方位,总体上来说北、西、西北3个方位是城市镇山出现频率较高的区域(图7)。这既是中国古代对于大地“水归东南”地理想象的缩摹,也是顺应中国地理大气候的普遍地利做法。多数城市风水寻龙落脉时都形成了龙脉自西北而来的正骑龙格局,因而高大山体多位于城市西北,以北、西方向的大山作为依托与屏障,同时赋予它们“镇”的意象,在地方空间认知上进一步地强化西、北方向地势的高峻,形成心理场。
图7 城市镇山方位统计Statistical of orientations of urban Zhenshan
若镇山位于城市除西、北之外的其他方向,则具有不同城市山水环境所构成的在地性。有些平原城市西、北无山,只能在其他有山的方向择山为镇;有些城市的山势从其他方位而来,则会在相应方向的来脉中选取镇山,如杭州倒骑龙局,其镇山吴山在来脉之端,位于城市西南;亦有些城市将其他方向的众山中卓然挺立、雄秀无比之山作为城市镇山,如福州四面皆有山,鼓山“在城东三十里,髙入霄汉,蟠数十里,能兴云雨,为郡镇山”。更有特殊者,直接将城市案山作为镇山,如六安州的镇山,“番山,去州南十里,磅礴蜿蜒,土沃草繁,为州治案山。”[42]上述分析体现出城市镇山在方位选择上的灵活性、在地性。
3.1.4 “数”的确定
中国古代城市根据山水环境的可视、可感、可达,并结合礼制要求,将山水空间层次归纳为“城内—近郊—远郊”3个圈层。综合不同等级城市的尺度要求,近郊指距城市约20里(10 km)的区域,是城市居民目可及、日常行动可达的山水地带;远郊则为20里以外的四望范围,包纳了更远的城市风景。
对记载了镇山距离的242个城市进行信息统计,结果表明近郊是镇山选取频率更高的范围(图8),此范围中的镇山对城市空间形态构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城内镇山是与城市营建最为紧密的镇山类型。远郊镇山虽然在城市中目难所及,但因其奇秀之姿往往是城市的形胜所在,逐渐成为地方的精神巨镇,同时有些远郊镇山也作为城市边界,是进入城市地界的镇守标识。
图8 镇山与城市距离统计Statistical of the distance between Zhenshan and the city
3.2.1 多方镇山的地中模式
镇山是城市空间秩序组织的坐标,镇山的方位是镇山影响城市空间建构最为关键的因素。《吕氏春秋·慎势》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43]国都取国家镇山之中而定都的选址方式,形成了国土地理的地中空间秩序[44]。以此为蓝本,地方城市以山作为标识,选择诸山环中的地方作为城市选址的范围,不仅利于城市生产、生活,而且产生了深远的文化价值。
在此基础上,部分城市模仿国家五镇、四镇,在城市多方位中各选取一座镇山,构成多方镇山的现象。如江西新喻县“虎瞰山高百尺势如虎踞……为邑中之镇山”[45]、蒙山为邑北之镇山、钟山为西镇山、鼎山高耸峻拔为南镇山、百丈峰绵亘高耸为东镇山,形成了主镇引导四方镇山的格局。据清同治《新喻县志》记载,此格局为“五星定位”,可形成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城市边界[46](图9)。徽州府及其辖县依附于黄山山脉之下,大都为多镇山格局,徽州府治于歙县,以黄山为镇山、黄罗山为西镇、飞布山为北镇、问政山为东镇;休宁县以松萝山为镇山、万岁山为东镇、白岳山为西镇;黟县以吉阳山为镇山,南北镇山鱼亭山、牛泉山分峙;祁门县以大共山为北镇山、历山为西镇山、王公峰为南镇山[47]。城市位于多方镇山中的相对中心位置,形成了多镇山的地中“城-山”空间模式(图10、11)。
图9 江西《新喻县志》中的镇山示意[46]Schematic diagram of Zhenshan in the Local Chronicles of Xinyu County in Jiangxi[46]
图10 祁门县、黟县、休宁县、徽州府(歙县)方志舆图中的镇山示意[48-51]Schematic diagram of Zhenshan in the local chronicles and maps of Qimen County, Yi County, Xiuning County,and Huizhou Prefecture (She County)[48-51]
图11 祁门县、黟县、休宁县、徽州府(歙县)镇山地中模式示意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geographical centering pattern of Zhenshan in Qimen County, Yi County,Xiuning County, and Huizhou Prefecture (She County)
3.2.2 南、北镇山的轴线结构
位于南、北2个方位的镇山在城市朝向与轴线形成时,多承载城市案山与主山的格局地位,与城市山水空间结构紧密关联。镇山位于城市北部是最普遍的“城-山”格局,北部镇山多为城市北部屏障及靠山,治署凭依镇山,象征着礼治。北部镇山与城市南部对景山的联动影响着城市朝向,构成山水轴线的起点,与城市鼓楼、谯楼、主干道等要素形成礼治秩序、空间序列关系,使外在的空间秩序内化为道德伦理等级秩序。北部无山可依的城市多在外城或子城北部堆叠人工镇山,最典型的是明代北京皇城大内堆叠的镇山——万岁山,构成了皇城轴线的起点,丰富了空间的政治表达。如成都城平坦无山,为突显权力,古蜀时期便人工堆筑武担山“武担镇都”,明代以其为镇山,于武担山南建蜀王府,形成南北轴线,加强了镇山的政治地位[13]。
部分位于城市南部的镇山也对城市轴线结构的形成有着一定的影响。如明代《牛首山志》中云:“牛首为金陵镇山”[52],明代南京城以牛首山为“天阙”,将城市轴线的南端融入自然。六安州方志中记载,六安北部无山,只能依靠南部山体作为城市空间秩序的标识,因而其镇山番山在山水格局形成过程中也充当着案山的角色,作为衙署的对景引导城市轴线的构成,形成了镇山与案山身份的复合。又如麻阳县的西晃山,位于城市南部,“峰峦秀丽,耸立如屏……县学皆面之,为邑镇山”[53]。广东东莞市南部的文笔峰为城镇山,“三峰高百仞,县之镇山也,邑学面之,朝风暮霭,常在几案”[54]。这些位于城南的镇山作为县学的对景,对城市文轴的塑造有着推动作用。
3.2.3 东、西镇山的融景格局
对于位于城市东、西方位的山,因作为城市来脉中的高耸之山而成为一城之镇山。相比于南、北镇山,位于东、西的镇山在礼制性城市空间构成上的表达稍弱,其空间秩序组织更依赖于对整体城市山水格局的感性情态演绎。如黑龙江宁安市镇山青龙山,“山观其势若龙蟠……登临全城在目,太有俯视群伦之概,实为城东一镇山也,因命名为青龙,取生发飞腾之意”[55],城邑与镇山的相生格局,有青龙生发腾飞的情态。又如江西峡江县镇山凤凰山,“来龙自顶山分脉,经白云峰至都督岭迤逦曲赴……若凤之张翼,舒经将翔者城跨其脊,又下而上,势如长虹,民居附其趾”[56],拟化了镇山山势的凤凰情态,并在此情态构图之上确定了城市空间布置,形成了城与景的生动交融。
东、西镇山也多因高卓及形态奇秀而成为一邑之镇山。高卓与奇秀之山往往是人们登临、吟咏,甚至于生发传说与典故之地,因而多成为城市风景营建频繁的城市形胜所在。如位于池州西南的九华山,因“李白以山有九峰如莲华,更名九华,高数千丈,盘踞一百八十”[57],成为城之镇山及一方名山,是游赏的热门之地。江西南丰县镇山军山,“上有王母池、山茶洞、桃花源、屏障山,景致清绝”[58]。最典型的则是苏州镇山天平山,“在吴县西二十里。巍然特高,群峰拱揖,郡之镇也……其上有亭,亭侧清泉泠泠不竭,所谓白云泉也。自白乐天题以绝句,范文正继之大篇,名遂显于世。有卓笔峰、卧龙峰、巾子峰、五丈峰、石龟、照湖鉴、毛鱼池、大小石屋,盖因好事者得名”[59]。天平山作为镇山雄踞于城市西方,点化了城市的山林灵秀之气。
地理想象的生成过程是基于现实空间、经过话语权力、借助空间想象,所形成的再造认知。地理想象源于特定的人地关系中人对自然的感知与想象,因而具有文化差异性。不同地理与文化背景下的地理想象影响着不同民族与地域的空间建构。在西方的自然观念下,西方人以功能的眼光审视自然,向内看待城市,对待自然少有人化、诗性之想象,形成了差异化的地理想象与空间实践结果;而中国人向外看待城市,将自然作为政治构建、空间构建的尺度,以自然要素为基准建立起城市的“天-人”秩序。镇山是凝结了中国传统空间文化与人居营建智慧的典型地理想象,将镇山作为对象来揭示中国地理想象的特征,从而深度审视中国古代人地关系下的空间内涵与文化内涵,对当前国土空间规划与城市风景营建具有积极意义。
注释(Notes):
① 韦昭注:“封,大也;崇,高也。”
② 《周礼·职方氏》记载:“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河南曰豫州,其山镇曰华山……正东曰青州,其山镇曰沂山……河东曰兖州,其山镇曰岱山……正西曰雍州,其山镇曰岳山……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河内曰冀州,其山镇曰霍山……正北曰并州,其山稹曰恒山……”
③ 部分历史观点称《周礼》中的“华山”为“嵩山”,如钱穆论:“古书上说豫州有华山,豫州现在是河南省,所说的华山,在洛水东边,大概就是现在的嵩山,现在的登封、禹、密数县间,古人称做华,这里是夏朝的兴起地”(出自钱穆《黄帝》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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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引自参考文献[28];图2、3、6~8由作者绘制;图4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11]绘制,底图来自标准地图服务网(bzdt.ch.mnr.gov.cn)1∶740万中国地图,审图号:GS(2022)4307号;图5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39]绘制;图9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46]绘制;图10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48]~[51]绘制;图11由作者基于地理空间数据云数字高程数据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