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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灿作为过来人,英明地指出,停课反省期间最好不要去网吧,因为政教处的张秃子会去偷拍,谁被拍到谁倒霉。我建议去书店,书店肯定没有张秃子。王灿瞪大双眼,我明白了,在她看来,书比张秃子还要恐怖。我问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打发掉这三天时光?她表示地方多的是,但需要更多的钱,她最近资金周转不过来,等下个月停课期间,手头就宽松了,可以带我去遗山市,见识一下那里的花花世界。我让她打住,停一次课已经让我头大,她还咒我下个月再停课。王灿略加思考,打了个响指说:“我们去体委大院打台球!你身为男生,个子太矮小心找不到女朋友,多运动,还能再长长。”我面露难色,感觉个头和台球之间的关系并不大,犹豫半天后,还是跟她去了。事后想想,真不应该听她的,事情就坏在打台球上了。
我不会打台球,本来以为王灿精于此道,但去了台球摊才知道,原来她也不会。我问她怎么打?她不乏自信地说瞎打,于是我们就瞎打。我一杆子戳出去,球就像农场里的鸡见了黄鼠狼,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令人遗憾的是,竟没有一颗球误打误撞,掉入网袋。即使这样,我也比王灿强,她拿着球杆比划了半天,发现用细的那头根本打不中球,只好将球杆掉转,用粗的那头去捅。我们你一杆,我一杆,你嘲笑我,我挖苦你,倒也很是欢乐。一次,王灿跷起一只脚,探着身子摇摇晃晃地捅出一杆,白球居然把一颗花球撞进了底袋。她顿时焕发了精神,叉着腰哈哈大笑,仿佛梅超风练成了九阴真经,然后,兴奋地绕着球台转圈,把我挤到一旁,大喊一声:“看我的!”用尽全力捅向白球。这一球可了不得,直接让我们惹上一个大麻烦。
关于这关键的一球,我和王灿的记忆产生了分歧。这次见面后,我们聊起往事,按照她的说法,她只顾击球,没有留意身后突然出现的牛振龙,粗的那头还没捅到白球,细的那头就率先捅到了牛振龙的命根子。我印象中却不是这样,我记得牛振龙是在她对面,她一杆子下去,白球飞将出去,直接命中了牛振龙的裆部。无论怎样,结果就是牛振龙倒地不起,发出一声略显浮夸的哀嚎。
完了,全完了。牛振龙身材矮小,但志存高远,梦想着成为雄踞一方的大哥,当时已经有不少低年级的职工子弟追随在他左右,倒不是被其文韬武略所折服,只因他爸是金鼎纺织厂人事科的领导,谁都不敢得罪,据说他爸让谁下岗,谁就得下岗。我始终不愿意臣服于他,他名字虽然取得霸气,但实际跟龙没什么关系,从小到大,我一直喊他小牛,或小虫。我本想着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招惹谁,怎奈世事难料。我和王灿面面相觑,我俩的父母都是厂里的普通工人,万一牛振龙他爸真掌握着父母的生杀大权,那我俩可就闯下了塌天大祸。球虽然是王灿打的,但我无疑是她的同伙。
我缓缓蹲下身子,拍着牛振龙的肩膀说:“小……小牛,你不要紧吧?你先别哭,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些。”
牛振龙呜咽着站起来,说出一句让我和王灿无比绝望的话:“我要告诉我爸。”
我和王灿在半个月一次的班级选举中被选成了捣乱分子,按照规定,应该在家反省三天,但我俩谁都不敢把真实情况告知父母,便决定每天假装去上学,在外面晃荡到放学时间再回家。王灿说她有经验,让我放心,父母一定不会发现的。本来一切正常,现在可好,我们误伤了牛振龙,看样子他伤得并不重,但倘若这小子借题发挥,闹个天翻地覆,家長们还不得剥了我俩的皮?
当务之急是先稳住牛振龙,我说:“这会儿是上课时间,你怎么也在外面?是不是逃课做坏事了?你傻呀,这点小事告诉你爸,你不也暴露了么?”
牛振龙撇一撇嘴:“我爸才不管我逃不逃课呢,我和你们不一样,将来花钱读三本。”
我和王灿彻底慌了,我正转着圈想办法,王灿突然抄起球杆递了过去:“姓牛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打我一顿,咱们两清。”
牛振龙从上到下看着王灿,说:“我不打你,这样吧,只要你俩帮我一个忙,这事儿就算过去啦,哎呀,先陪我去趟职工医院,下面还真他妈疼。”
回忆进行到此处,王灿点起一支烟说:“当时还是年轻,居然被那小子拿捏住了,其实无论得不得罪他,父母都得下岗,没过几年厂子就彻底完蛋了。”她吐出一口烟,“现在啊,我爸也要完蛋了,咱回病房吧,替一下我妈,让她也出来吃口饭。”
我俩离开医院旁的拉面店,朝住院部大楼走去。王灿手里夹着烟,烟雾上升,与四周灰蒙蒙的色调相融,我和她并肩而行,仿佛走进了娄烨的某一部电影里。我问:“王叔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得的?”王灿轻描淡写的语气正如此刻落下的微雨:“烟抽多了呗,还能是怎么着。”
2
王灿最初在微信里告知我她爸的情况时,打的字是“令尊病危”,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看她后面的叙述,才确定说的是她爸。我本打算纠正她的用词,想想还是算了,她情绪本就低落,别再给她添堵了。
前往省人民医院的路上,我特别害怕出现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当王灿伴随着抽泣迎面而来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好在这一幕并没有上演,我在住院部电梯门口排队,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循声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大厅墙上高高挂着的显示屏,上面正在播放谨防医疗诈骗的宣传片,仔细一看,王灿就坐在显示屏下的一排长椅上,她左右两侧还有几个神情木讷的中年妇女,大概也是来陪护病人的,每个人的样子都像是晾在岸上的鱼,虽然经过剧烈挣扎,但仍然避免不了被渔网捕获,体力耗尽,只能茫然地等待。王灿置身其中,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我感到震惊,但迅速释然。我印象中的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但她实际上跟我一样,正在步入中年人的行列。
王灿的情绪比我想象中稳定,虽然她憔悴——可以从鬓角的白发和额头上拔火罐留下的棕色印记中看出——但她不哭不闹,看到我后,甚至从疲惫的神情中挤出一个笑容,她说:“你戴眼镜的样子很像周星驰电影里的那个谁……那是谁来着?就是周星驰喊着要打爆他眼镜的那个家伙。”
我推了下眼镜,说:“看来这位女士对戴眼镜的人士有很深的成见啊。”
王灿拍了下腿:“对对对,就是他,你模仿起来更像。”
我们寒暄几句,王灿闭口不谈她爸的病情,我也不好多问,她站起来,要带我去门口吃拉面,并表示她是特意在大厅等我的,我一进门她就把我认出来了,而我竟然目中无人地从她身边走过。
吃饭时,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王灿的眼神活泛了起来,她突然说:“你猜我前两天在医院看到谁了?”我还没猜,她就说:“牛振龙!他带媳妇来做产检,已经是二胎了,看来我当年那一杆子没把他打坏啊。”
我们顺势聊起了牛振龙,那个总说只要自己一跺脚,整个金鼎县都要抖上三抖的男人,某一天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体委大院,正准备登上体育馆看台的最高处,饱览县城的大好河山,怎料在经过台球摊时,却倒在了王灿的球杆下。正聊到关键处,王灿突然沉默了,她眼睛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下去。她把碗底的面汤一饮而尽,接着就抽起了烟。我明白,提到牛振龙,有个绕不开的话题,就是那段荒诞的高中时光。
那年文理分班,我争了口气,考进了县高中的文科重点班,当时雄心壮志,以为梦想将从此处起航,谁曾想,我踏进重点班的那一刻,就是噩梦的开始。开学第一天,我和以前的同窗一一告别,情到浓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由于搞得太伤感,耽误了时间,来到新班自然就迟到了。说迟到,其实也不完全是迟到,我是压着铃声走进教室的,我喜欢最后一秒的绝杀,玩的就是心跳么。然而,班主任方老师的一声断喝,差点让我心搏骤停。文科重点班女生多,被大家戏称为峨眉派,方老师自然便是灭绝师太了。如今看来,师太内力果然高强。方老师说我第一天就迟到,嚣张得令人发指,勒令我做两百次深蹲。我正要解释,方老师指着黑板上方,白色的墙壁上赫然贴着几个红色大字:“没有任何借口”。我只好闭嘴,憋足劲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做起了深蹲,临近两百次时大腿内侧发出不祥的“咯咯”声,搞不好是拉伤了腿筋。
关于迟到和深蹲,我还有一些话要补充。首先是迟到,重点班规定,早自习要比其他班级早到一小时,也就是说,虽然其他班的学生还在睡觉,但我极有可能已经迟到了。当我骑车转过无数个急弯,穿过纺织厂宿舍平房区的羊肠小道,途经小花园,再加速穿过楼房区,一个猛子冲到大街上,一路风驰电掣,来到校园时会发现漆黑中亮着一盏孤灯,亮灯的就是我们班。从车棚走向教室,我总会焦急地思考,起床穿衣时扣错了扣子,耽误了多少时间?过第二个弯时绕大了,实在不应该啊,为什么在前进街速度没有加起来?也许是车胎的气不足……有时还会发生其他意外,比如有一次,我正在平房区漂移过弯,迎面撞上了王灿的车,我跳着脚质问她为什么往回骑,疯了吗?她说忘带笔记了。还有一次,我在小花园门口看到王灿踮着脚向我张望,她的车爆胎了,我必须驮着她去学校,这种情况,迟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路上可以慢一点,节省体力,准备去做那两百次深蹲。接下来再说说深蹲,不光迟到要做深蹲,上课打瞌睡、背不出笔记、值日不积极、带课外书进教室、月考成绩下滑……如果你在重点班,你有无数的机会去蹲。曾经有个哥们儿下课时蹲坑,让别人给他送纸,结果上课铃响,纸未送出,只好在厕所蹲了45分钟,硬是等到再次下课,才得到迟来的手纸。当他揉着蹲麻的腿来到教室,又因为漏上了一节课而做了两百次深蹲,起先痛苦,做到最后,该生眼神飘忽,感觉似要原地升华。从此,他以彪悍的体力获封蹲王称号。
如果你以为深蹲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你显然低估了方老师的手段,她还有一个杀手锏,就是定期选举。每位同学都享有选举权,也充分享有被选举权,选出的捣乱分子不光要深蹲,还要停课三天,面壁思过。重点班囊括了全县成绩最好的几十个学生,大家基本都勤奋好学,并不存在方老师口中的那些坏分子,但投票时既不许弃权,也不许投自己。结果可想而知,当选者被选的理由总是匪夷所思。有人因为早自习背笔记时太过大声被选,据说是影响了别人的背书节奏,也有人因为背诵的声音太小而当选,理由是滥竽充数。有人因为擦黑板时动作太大,导致粉尘飞扬而成功当选,紧接着就有人因为擦黑板太轻柔,无法擦除全部字迹而不幸被选。最离谱的是,有个女生只是在课间像林黛玉那样叹了口气,就被选上了,大家一致认为她态度消极,严重扰乱了军心。至于那个在厕所蹲了一节课的蹲王,百分之百被选,因为他身上残留着的厕所味不光干扰了大家听课,还影响了大家的身心健康,据统计,有不止一个女生從他身边经过时出现了干呕的症状。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在整个高中生涯中一次都没被选上过,家里非官即富,无须多言。还有一个人,被选的频率非常高,大家实在不知道该选谁时,就会想到此人,并为其投上神圣的一票,她就是王灿。
王灿的身份跟大家有所不同,她来到重点班靠的不是文化课成绩,而是艺术特长,她从小练习民族舞。问题是,每当王灿那支由双人舞改编的独舞《新婚别》太过于缠绵悱恻,引人遐想,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王灿每次练舞归来,一路上总会有别的班的男生对她吹口哨,给她送巧克力和水果,大家认为她带回来的不是糖果,而是歪风邪气。甚至有个别女生指出,王灿本身就是一颗糖衣炮弹,并提醒我班男生要端正作风,不可被其外表迷惑。每次大家密谋要选王灿时,我都感到痛苦。我家住在纺织厂职工宿舍东二排,她家在东一排,从小穿着开裆裤玩到大,现在却要划清界限,这是什么世道?
一次,不知哪个班的一个男生得了失心疯,晚自习期间跑到我们班窗外大喊一声:“王灿我爱你!”然后开始痛哭流涕地演唱《死了都要爱》,我备受煎熬,心想你死不死倒没关系,但你这么胡来,会把王灿害死。果然,方老师把那男生轰走后,马上让王灿在讲台上做了两百次深蹲,她明明知道王灿前两天练舞时扭伤了脚踝,却丝毫不手软,硬是数到二百才罢休。那天下晚自习,我看到王灿一瘸一拐地走向车棚,真想驮她回去算啦,但又怕落人话柄,只好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超过她,头也不回地跑向车棚。那次的选举了不得,大家在课间商议,一定要让这个招蜂引蝶的王灿全票通过,好好杀一下她那嚣张的气焰。我不禁出了好几身冷汗,以前大部分人选她,我还可以藏在少部分人中,如今所有人都选她,倘若只有我不选,那岂不意味着我受了她糖衣炮弹的蛊惑?我感觉心里被无数的小虫抓挠,每天坐立难安,简直要疯。选举日的中午,我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进入职工宿舍时听到王灿在后面喊我。我没回头,继续把车骑得东倒西歪,走到锅炉房时,她追上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把车一横,拦住去路,嘻嘻一笑说:“别每天跟个蔫黄瓜似的,选我吧,不差你那一票。”我本来是想狠下心来选她的,我细数了她无数的缺点,她不尊重我,总是叫我书呆子,总让我替她抄笔记。我不听她话时,她甚至会打我,我还被她打哭过,当然那是幼儿园时的事了。她小时候还穿着跳舞的白裙子装鬼吓我,害得我妈给我喊了三天魂。还有,她总逼着我叫她姐,实际上她只比我大几天。她但凡去参加什么跳舞比赛,总要拉我去做苦力,给她拿衣服,扇扇子,端茶递水……哼,王灿,我就选你了,怎么着吧?然而,当她主动让我选她时,不知怎么,下午选举开始后,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顺利地把她的名字写在选票上。我满脑子都是我俩在职工幼儿园上学时的情景,她歪歪扭扭地在作业本上写下她的名字,我说她的名字好奇怪,问她为什么叫王火山?她揪着我的耳朵大喊一声是王灿!我看着眼前的选票,憋了一脑门子汗,写了几次都是王火山,只好涂掉重写,写了涂,涂了写,选票被我蹂躏得像一块破抹布。大家都选王灿,岂不是要把她当成破抹布,随意丢弃?不,即使是一块抹布都有其特定的用途,这些选票有什么用呢?我为什么要费尽辛苦,挤破头皮来重点班做这种无聊的事呢?方老师说过,一学期累计当选几次,就会被踢出重点班,几次来着?王灿还剩几次?我正胡思乱想,班长过来收选票,我稀里糊涂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看不出选了谁的选票交了上去。结果就是我由于公然藐视选举制度,和得票最多的王灿一起荣获了本次“捣乱分子”称号。方老师同时宣布一条规定,为进一步整顿班纪,以后的选举名额都会增加到两个。
当选后,我比较郁闷,王灿倒还挺开心,以前都是她一个人停课反省,这次突然多了个作伴的,放学路上,她快乐地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够意思,宁死都不出卖同志,别愁眉苦脸的,天又没塌,停课实际上相当于放假,明天起,咱们想干啥就干啥。”我心想自己没有停课经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只有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然而,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不该任由王灿做主,最不应该的,就是跟她去体委大院打那场该死的台球。球没进几个,反而招惹上了牛振龙这个瘟神。
记得那时牛振龙捂着被球砸伤的裆部,威胁我和王灿帮他做一件事,并且不让我们喊他小牛,必须恭恭敬敬地叫声牛哥。
我忍着恶心,弯下腰,搓着手说:“牛哥,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只要咱们力所能及,一定办得包您满意,都是纺织厂子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牛哥眼睛里闪烁起了猥琐的光芒,他舔着嘴唇说:“你们班有个叫于念诗的女生,是我的菜,但她每天上下学都有家长接送,一放假就闷在家里学习,没机会下手,听说你们班隔一段时间就要搞一次选举,无论你俩用什么方法,下次选举时一定要让她当选。”
3
吃完拉面,我们走回医院,一路上,王灿不停把手伸向后背,揉捏着脊椎,她的背无法挺直,微小的弯曲弧度使她看起来有些谦卑,她本来可不是这样的。
她说:“别这么看着我,腰椎动过手术,阴雨天有反应,好在脊髓神经伤得不厉害,要不然就坐轮椅了,我受伤的事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她受伤我当然知道,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几年前,我参加一个婚礼,席上有个傻X喝多了,梗着脖子说:“你们记得王灿吧?跳舞那个,大高个,有点像王祖贤,对,就是她,她后来干什么了?谁知道?我?我肯定知道,那年我在日照碰见她了,她跟着一个团走穴演出,跳舞?不是跳舞,比那玩意儿刺激,空中飞人!吊一根钢丝满场飞,比白发魔女还他妈的笑傲江湖!既然见到了,我们就……那个了,你们都懂,嘿嘿,后来啊,后来当然分开了,她全国各地巡演,我总不能一直跟着她走南闯北吧,什么?你们也想看她飞啊,唉,看不着喽,在哪儿来着?毕节,对,贵州毕节,她演出时出了意外,摔了下来,挺严重的,唉,她也可怜,她爸是个赌棍,根本不管她,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还挺怀念……”我懒得听他胡扯,一脚踢翻他的椅子,这小子顺势滚到桌下,半天没起来。
我后来托人了解了一下,王灿的手术很成功,主刀医生是骨外科的一个著名专家,曾经治好过CBA的球星。这医生是于念诗给介绍的,她大学毕业后成了某杂志的编辑,一次下班,她边走边想稿子的事儿,一下掉进没有盖子的下水井,摔断了腿,给她做手术的,就是那位医生。我看过于念诗的一篇文章,大谈教育改革的方向,其中提到自己的高中经历,言语中含蓄地表达了对一位屡次被选为捣乱分子的女同学的愧疚。
我对于念诗的印象不深,她上学时沉默寡言,戴眼镜,短发,文科班有太多这样的女生。她个头不高,座位固定在前三排,我的栖息地则在后三排。如果不是因为牛振龙,我大概永远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
牛振龙在体委大院点名要让于念诗当选下一届捣蛋之王,着实让我为难。首先,我极其反对这种选举制度,长时间委曲求全已然足够痛苦,现在还要设计陷害一个无辜的人,实在下不去手。其次,于念诗品学兼优,每次选举一票难求,让她当选捣蛋之王岂不是异想天开?最重要的是,牛振龙这个混蛋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听他说话就让人浑身不舒服,总不能为了保全我们自己,就把于念诗往狼窝里推吧。我唉声叹气地走来走去,不知该怎么办,最终,是王灿说服了我,她说:“我们只能听他的,他可是牛振龙啊,我爸每周打我妈三次,因为剩下的那四天要值班看库房,如果牛振龙他爸让我爸下了岗,他每周就打我妈七次,我妈会被他打死的呀!”
我仰天长叹,唉,怎么摊上这么个事儿?
我问牛振龙:“牛哥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咋就看上那个于念诗了呢?”
牛哥闭目沉思:“气质,主要是气质。”
我又问:“比方说,我们真让她停课反省了,您怎么能有十足的把握呢?”
牛哥眉毛一挑,挺起瘦弱的身板,简直像个骄傲的小鸡仔:“魅力,我靠魅力,还有体力,我最近在练肌肉。”
我无奈地说:“牛哥,您是我亲哥。”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和王灿鞍前马后地伺候牛振龙,别提有多憋屈。他说下体一直疼,我们只好陪他去医院做了阴囊彩超,结果只是轻微挫伤,药都没开,他不放心,缠着医生问东问西。我和王灿尴尬得要死,只想装作不认识他。
反省结束后,我们重返校园,开始计划怎么才能让于念诗在选举中脱颖而出。树上的树叶已经掉光,下次选举,正赶上立冬。
我们观察了几天,于念诗平时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学得都快魔怔了,下课后也不玩儿,只是低着头转圈,永远书不离手,有时走路还在做题。她不听歌,不追星,不迟到,不溜号,不给别人写情书,也没人给她写情书,几乎无懈可击。既然如此,我们决定就从她热爱的学习上寻找突破点,迫在眉睫的月考,让我们看到一个机会。
那次月考,于念诗正常发挥,胸有成竹,等到公布成绩时,她的数学却是零分,原来她交上去的根本不是当次月考的试卷,而是自己平时做练习的卷子,当然不会有成绩。数学老师说她一定是夹带了别的试题企图作弊,后来在慌乱中交错了卷子。她拒不承认,在课堂上不停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后来惊动了班主任方老师。方老师有办法,如果于念诗真的交错了卷子,那么,那张月考试卷一定还留在她的练习题里。于念诗大大方方地把书包敞开,说:“搜吧,我不怕。”方老师亲自在书包里翻找,果然找到了那张卷子。于念诗彻底懵了,嘴唇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她缓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拳头敲着的脑袋,轻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大家议论纷纷,说于念诗表面上是个乖乖女,没想到藏得這么深!有人就说,她藏得还是不够深,这不是露出马脚了吗?还有人说,她呆头呆脑的,还学人家作弊,真是可笑。于念诗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自言自语:“我到底有没有带试题进考场?考历史前肯定带了笔记去背,但大家都这么干呀,数学呢?我记得考前确实做过一套练习题,难道真的带到考场了吗?我真的交错了卷子吗?我可真粗心……”她丝毫没有留意到,大家正在商量着让她成为选举日的新宠,好不容易涌现出一个作弊未遂的坏分子,怎么能让她轻易逃脱?她甚至丝毫都不怀疑本次事件是有人陷害她,这让我愧疚不已。
于念诗当然没有交错试卷,是我和王灿搞的鬼。我乘人不备,事先偷拿了于念诗的一张数学练习题,月考结束的第二天,再和王灿一起潜入办公室偷梁换柱。我们起了个大早,来到空无一人的学校,王灿说她观察过办公室的门,只需要提着门把手上下前后摇晃几次,就能弄开。确实如她所说,我们轻松进入办公室,从一摞未及判阅的试卷中找出于念诗的数学卷子,再把她的练习题替换进去。临出门时,王灿看到了靠墙的那张沙发,说:“我好困啊。”我看了下墙上的钟表,我们由于紧张而起得太早,还不到凌晨四点半,我说:“你去睡会儿吧,只要早自习前把这张月考试题放到于念诗书包里就行了。”王灿说:“睡过头了怎么办?”我说:“你是猪吗?我在这儿看着,还能让你睡过头?”王灿嘴里“啧啧”地称赞我够义气,然后伸了个懒腰,把身子塞进沙发,没多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我点亮手电,看起了于念诗的月考试卷,她的字迹时深时浅,解题思路杂乱,有的题明明快要解出,却被她划掉推倒重来了,感觉她时刻都处于自我怀疑和否定的状态,即使这样,她的得分依然不低,可惜的是,阅卷老师看不到了。我长叹一口气,把视线转向王灿,手电的余光照在她脸上,她平时咋咋呼呼,睡着了却像猫一样安静。她从来没有说过,但我能想象得到她有多累,跳舞也是个体力活啊,况且她总是被全班人针对,心里肯定不轻松。等待她苏醒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可能会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一幕,我们不斗嘴,不打闹,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守护者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事实的确如此,我和王灿走回医院住院部,在电梯里的柔光中,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蜷缩在办公室沙发上的那个年轻的她。
我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王灿说:“十几年吧。”
“记得上次见面时,你还没去走穴表演,是在金鼎縣城的一个文具店打工。”
“嗯,那会儿纺织厂刚拆,你考上了大学,我没有。”
“我去你店里买笔。”
“嗯,中性笔。”
“你心不在焉,我要黑的,你给了我个蓝的。”
4
王灿的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下了病危通知,医生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家属可以准备后事了。王灿是独生女,没结婚,又受过重伤,这几天和她妈在医院连轴转,已十分吃力,担心入殓时搬不动她爸,就跟朋友们联系,大家嫌晦气,都找借口推脱掉了。她没办法,托人要到我的微信,一开始试图咬文嚼字,用语半文半白,词不达意,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来医院帮忙。我回复说:“没问题,早该来找我,纺织子弟,同气连枝。”
“纺织子弟,同气连枝”这八个字最早是她从武侠小说里套用过来的,那年立冬日的选举,她竞选成功,代替我停课反省后就说了这样的话。
记得当时,我很担心于念诗的安全,刚好选举名额增加到了两个,就决定让自己也入选,到时候可以在外面保护她。
西北风呼啸而来,天气骤冷,我早上值日时故意把垃圾撒在教室门口,于是只能开着门收拾,如此一来,冷风必将侵袭前排的同学。我磨磨蹭蹭地,斜着眼偷偷注意第一排那几个高才生的表情,她们逐渐皱起了眉,嘟起了嘴。好样的,快来讨厌我吧,到时可别忘了投出宝贵的一票。早自习背诵英语时,我大声朗诵语文书上的 《将进酒》 。兴之所至,我拍案而起,俯视着全班那些如行尸走肉般摇头晃脑的家伙们。很多人的背诵节奏都被我搅乱了,很好,正合我意。为确保万无一失,课间休息时,我在教室过道里拍起了篮球,我运球高速推进,准备以一记灌篮灌在老考年级第一的那个985种子选手头上,正要起跳,一个身影突然挡在我面前,是王灿。她显然看出了我的意图,压低声音说:“你个书呆子发什么神经?好好留在这儿帮我抄笔记,外面的事我来处理。”
当天下午,王灿一进教室就惊艳了所有人,她把红色大衣潇洒地一扔,像模特在T台上那样袅袅娜娜地向大家走来,粉色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完全突显出她傲人的身材。她洗了头,化了妆,喷着香水,踩着高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个贴着玫瑰花瓣的信封,里面无疑是情书。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座位,凌厉的气势就像女王正在走向金光四射的王座,经过我身边时,得意地一笑,意思是说,本次选举,她志在必得。这是她最美的一次,美得让我心疼,我说的当然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隐藏在背后的动机。
那次选举竞争激烈,前三名的得票交替上升,最终,王灿以两票优势险胜了我,得以和于念诗一起停课反省。选举开始前,我就感觉自己要败,王灿成功激起了所有女生的反感,她们真的讨厌她吗?我猜是嫉妒的成分更多一些,不管怎样,班里女生多,选举的风向掌握在她们手中。
王灿背着书包在千夫所指中离校时跟我说:“别过意不去,纺织子弟,同气连枝,放心吧,我不会让于念诗出事的。”
选举结束后,方老师找我谈了次话,她在吹着冷风的操场上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来重点班?”我过度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傻乎乎地说:“我……分班时考进全校前十名,就分过来了。”她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这个机会,你要珍惜。”我说:“是。”她最后说:“你不能和王灿比,她漂亮,漂亮就是资本,你有什么资本?你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不光你的命运,你整个家庭的命运都由你决定。”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王灿兑现了她的承诺,于念诗后来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学校。她保护了于念诗,却没有惹怒牛振龙,我们的父母也就没有立刻下岗。她把事情处理得非常完美,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她停课的第一天,我下晚自习后在职工宿舍小花园门口等她,她嘴里叼着一根烤肠,骑车呼啸而过,我拦住她,她说风平浪静,啥事儿没有。于念诗不敢告诉家里自己被停课,她妈送她到学校,等她妈一走,她就溜出去,钻进新华书店,找个角落做题,到了放学时间,再混到校门口的人流中,被她妈接走。第二天晚上,我骑车路过职工宿舍大门口的小卖部,看到王灿正支着车子在那里买水,大冷的天,她仰头把整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非常豪放,奇怪的是,她的额头上居然渗出细密的汗珠,热气在头顶蒸腾,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似要羽化而登仙。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迅速转身,反应速度明显比平常快一拍,显然还处于应激状态。她笑了下说:“没你的事儿,快回去写作业吧。”我再问,她摆摆手说:“事情还没完,等明天晚上一次性讲给你听。”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在小花园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她回来,正要骑车去街上找,却迎着路灯光远远地看到了她。她没骑车,拖着脚步松垮垮地走着,听到我叫她,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说:“没事儿了,问题都解决啦。”我问:“你的车子哪里去了?”她说:“于念诗骑走了……不是,是被别人借走了。”我还要再问,她打了个哈欠说:“我很累,先回去睡觉,完了再说吧。”我只好推着车和她往平房区走,进了窄巷无法并行,我让她走前面,以便在后面观察她。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看不出哪里有伤,只是步伐滞重,不像平常那般轻盈。走到她家那排的路口,她回过头对我说:“呆子,再见。”
我后来才明白,这声“再见”不是说说而已,是货真价实的告别。反省结束后,王灿没能重回重点班,她累计当选的次数已满,被踢出去了。我竟忽略了这一点,早知道会这样,选举时,我无论如何都要跟她争个高低。虽说以她的处境,迟早会被踢出重点班,但我仍然免不了会自责,会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的座位马上被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名牌的胖子占据,这胖子的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一,按理说不该来重点班,但他父亲买彩票中了大奖,迅速在全县富豪榜上名列前茅,如此自然就说得通了。我突然理解了选举的必要性,不止是能鞭策本班学生,更是形成了一种循环机制,有人想进来,必须有人先出去。
王灿调到普通班后,作息时间跟我错开了,我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一直想问她,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脱离了重点班的束缚,她似乎彻底放飞了自我。一次,我看到她在校门外的米线摊上吃饭,身旁是个留着板寸的高瘦男生,那男生的手在她腰上摩挲着。还有一次,我看到她和另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男生一起走进网吧,两人手里都夹着烟。后来,我趁礼拜天去她家找她,我俩从小串着门玩儿,到对方家里从不敲门。我推门而入时,看到一个胳膊上布满蛛网状刺青的社会青年正慵懒地躺在外屋沙发上,听声音,王灿在里屋洗头。那男的鼓着眼,龇着牙问我找谁,我说找王灿。他站起身来,伸出纹着蛛网的手臂,用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推出门外。整个过程中,王灿一言不发,我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倒后却听到她发出一声嗤笑。
我和王灿再没说过话,一开始,在学校或宿舍区遇到时还会对视一下,彼此间点一下头,后来,连这些小动作都没有了。除去我太过敏感的自尊,我們之间最难逾越的屏障也许是重点班,我在里头,她在外头。随着高考临近,班里的制度愈发严苛,体育课全部取消,下课后除上厕所,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上厕所都有时间限制,稍不留神就能领到两百次深蹲。后来,方老师为了防止其他班级的恶劣班风带坏我班学生,大手一挥,带领我们班离开教学楼,前往校园北边的那排平房,找了间僻静的旧教室上课。一路畅通无阻,因为重点班的学生都是大熊猫,是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我只顾埋头学习,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感觉时间停止,时间不复存在。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要毕业了,校园里到处都在传,王灿会在毕业典礼上压轴表演,我突然意识到,似乎有很久没有看到她了。毕业典礼那天,方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说典礼什么的,都是形式主义,我们班不必参加,不如趁此机会来场模拟考试。就这样,我错过了王灿在高中的最后一次登台,据说,那天的她依然很美。
高考后,我如愿过了二本线,父亲却下岗了,他在遗山市找到一份门卫工作,我家搬离纺织厂职工宿舍,来到遗山租房住。
大二那年,我和父亲回金鼎县办手续,职工宿舍拆除后,按照政策,原纺织厂的每一户工人都能在北关村新建的安置小区分到一个两居室。从车站往北关村走,路过一个文具店,我跟父亲说要去买一支笔,一会儿登记信息时免不了要用。
走进店里,我看到一个女店员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正用手指逗弄一只睡眼惺忪的黄猫。我不敢相信似的慢慢走向她,直到确定她就是王灿,才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在原地。
王灿头也不抬地问我需要点什么,我只顾看她,竟忘了回答。她抬起头来,突如其来的惊讶让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她的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显然,我的出现并非是预料中的重逢,只能算一个意外的闯入。
隔壁音像店里传来梅艳芳经过岁月洗礼的歌声:“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欢欣总短暂未再返……”
时隔多年,我在省人民医院呼吸科住院部的走廊上听到了王灿的手机铃声,正是这首《夕阳之歌》。电话是司机师傅打来的,等她爸一咽气,马上开车过来,拉着她爸落叶归根。双方似乎在某些地方存有争议,王灿语气坚决,寸步不让,交代了几句后果断挂了电话。她靠着白墙,与我面对面,惨惨地一笑:“司机让确定时间,这种事怎么能确定时间?对了,耽误你太久怕不好吧?老头子昨天看着挺玄,我一时慌了神,把你叫来了,但今天状态又回升了,没准还能对付两天,要不你先回,随时联系。”
我说:“我那个破职校,没什么事。”
“嘿嘿,这两天没课?”
“没课,学生考完试了,等着放假,老师们开各种总结会,评选优秀教师,没我的事,不会有人选我的。”
“我选你。”
我愣了一下,没听清她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笑容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如死海般宁静而深邃的疲倦。
5
王灿离开重点班后,我和她虽然表面上疏远,但心里仍然放不下她。
为搞清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首先去打扰了发奋苦读的于念诗,让她在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我几个问题。
“你是想问停课反省吗?我每天都在书店做卷子,跟在学校时一样。”
“王灿呢?你那几天见过她吗?”
“没见过。”
“你没借她的自行车?”
“我自己有车,为什么要借她的?她个子那么高,她的车不符合我的尺寸。”
于念诗的话让我更加困惑,我只好去找牛振龙。本以为从他嘴里很难套出什么来,谈话极有可能比挤牙膏还费劲,结果却让我很意外,他好像有一肚子话,正愁没地方倾诉。我还没怎么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跟你说实话吧,我暗恋于念诗,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她像樱桃小丸子,我喜欢可爱型的。但王灿跟我说,于念诗呆头呆脑的,搞不好脑子真有病,我说那不至于,她只是天真。我和王灿就去新华书店研究她,以前没近距离看过她,那天躲书架后面看半天,感觉那姑娘真是神神叨叨的,做题时嘴里念叨个不停,像念咒语,而且仔细一看,她脸上有青春痘,还不止一颗。我瞬间就有点幻灭,但又一想,你们好不容易把她弄出来,最好还是把握时机。我正要上去,王灿拦着我,问我怎么着才肯放于念诗一马,我嫌她碍事,随口就说除非打台球能赢我。上次我见过你俩打台球,以王灿的技术不可能赢,我有一个外号,叫‘台球小王子’。”
听到“台球小王子”这几个字,我忍不住笑了,看到牛振龙的表情后,我赶忙道歉:“牛哥对不起,您继续。”
“没想到王灿居然敢跟我打台球,但她说要先练一天,第二天再正式打,我想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就去体委大院给她包了个球桌,让她练。她连架杆的姿势都不会,我差点笑趴下,就教了她手形,还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摆动,如何出杆。后来,她的动作有模有样,但还是打不到球,我看了一会儿,笑得肚子疼,刚好时间不早了,就去找个馆子吃午饭。等我回来,她居然还在练,饭都没吃,我就又去给她买了两个包子,毕竟都是纺织厂的,不能让她饿死。我下午无聊,就去音像店看了两部片子,天黑以后再去体委大院,本以为王灿早走了,但她竟然挑灯夜战,走过去一看,进步不小,靠近球洞的球基本都能打進,不过距离我的水平还很远。晚上凉,我建议去吃顿火锅,在饭店混到快下晚自习时再回家,但她不同意,还要练,我当时就有点不高兴,心想难怪人家都说别招惹重点班的女生,一个比一个神经,但回过头一想,他妈的,居然还有点感动,那天晚上回家时,她手上都冻出了冻疮。本来约好第二天白天比赛,结果我们班周考,周考管得严,必须参加,我只能晚自习时溜出学校,来到体委,王灿已经在台球摊等我。比赛三局两胜,第一局我让她先开球,她运气好,打进一个花球,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我连进三球后,见机会不好,就防了一杆,她又打进一球,但连不上,我没再给她机会,一举拿下。第二局时,王灿居然使出一招跳球,估计是误打误撞,我脑子一热,要给她展示一下真正的跳球,结果直接把黑8打进去了,大意了,算是让她一局。第三局是决胜局,王灿不急着进攻,老是堵我,必须承认,她有战术,但她毕竟没经验,很多次都是击球犯规,我得到了不少自由球,她叉着腰表示不服,我给她解释了半天规则,看她可怜,就让了她几次,没想到差点被她乱拳打死老师傅。她破天荒地把自己的球全部打了进去,只剩了黑8,还真吓了我一跳。趁她失误,我赶紧追分,最后,两人都到了争夺黑8的关键时刻,我抬眼一看,她神情紧张,满脑袋全是汗。我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她这么认真。其实那球她有机会,白球和黑8都紧贴着球桌底边,只需要轻轻一送就能打进底袋,但她却把黑8送到了洞口。我手起杆落,赢下了比赛。她气得差点把球杆折断。回家路上,她浑身都在冒热气,一句话不说,把车骑得飞快,明显是上了头。我以前看不上王灿,觉得她个子太高,那时突然觉得她也挺可爱的,老实说,我已经快把于念诗给忘了,但为了逗王灿,还是对她说,想让我不碰于念诗也容易,只要明天再陪我打一天游戏就行。她头也不回地说一言为定。到了宿舍门口,她停车买水,我就先回家了。”
牛振龙缓了口气,继续说:“第三天挺开心的,我和王灿组队打了一天CS,她AK47玩得贼溜,我擅长甩狙,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她游走点射,我定点狙杀,敌人根本不是对手,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我正要到前台买泡面,突然听到有人报信,说政教处的张秃子马上就来查人。我们为了防止被那老不死的拍到,特意选了城南的朝阳网吧,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被他找来了。我倒不怕学校处分,主要是照片会在宣传栏里展示,丢不起那人,幸亏我们来时留了个心眼,车子一个放前门,一个放后门。我招呼王灿分头行动,告诉她在十字路口碰头,不知她听清没有。我在十字路口等了半天,不见她来,估计是先回家了。我本想着以后还要找她玩儿,最好能发展一段感情,但那天过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理我了,你跟她熟,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还想问你呢,你真的只是跟她打台球和玩游戏么?没做什么……嗯……我是说……那种……”
牛振龙打断我:“瞎说什么呢,哥可没你想的那么流氓。”
那天夜里,王灿很晚才步行回家,一定还发生了什么。这个疑问我至今都没能完全解开,只有一个隐约的猜测。
大学毕业后,我在遗山的一个中职院校找到一份语文教师的工作,还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教书的料,但起码能做到一点,就是绝对不搞我高中时经历的那种荒谬的选举。那次王灿如果没被选中,她可能就不会出事。
刚参加工作时,我和另外三个男老师同住一间潮湿的宿舍,为了丰富业余生活,合伙买了台旧电视,很破烂,无论怎么摆弄天线,都只能收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台,画面最清晰的当属遗山台。我们每天晚上就守在电视机前,抽着烟收看遗山台的《社会与法》,这节目的女播音员有点像董卿。一次,节目追踪调查了一起发生在金鼎县的抢劫杀人案,受害者在一条暗巷中被人套了麻袋,身中数刀而死,随身财物被洗劫一空。嫌疑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虽然他挡了脸,但挽起的一截袖子下,依然暴露出了蛛网状的文身。我打了个激灵,忙问室友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受害者的名字?一个说叫张绍刚,另一个说放屁,张绍刚是个主持人,受害者叫张志刚,还有一个说那都是化名,节目组临时瞎取的,第一个就说有时也用真名,只要家属同意。我懒得听他们吵嘴,点了根烟走到门外。高中时政教处主抓学生违纪的那个老师就叫张志刚,中年谢顶,大家背地里都喊他张秃子。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张秃子的样子,发现他就像纸片一样单薄,甚至连纸片都不如,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仔细一想也能理解,谁会多看一眼这样一个晦气的家伙呢?大家只会躲着他走,何况他只是学校招的临时工,干点脏活累活,没待多久就被辞退了。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忽略了这个总喜欢躲在暗处,拿一台破相机偷拍学生上网的人,他可能正是王灿事件的关键人物。
那天晚上,王灿走出朝阳网吧,发现自己的车子不见了。这很正常,有些人花光了网费,就顺便在网吧门口偷一辆自行车,卖了钱后回来继续上网。她只好走路回家,大概走到铁道线附近时,有个人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就是张秃子。在我的想象中,王灿打了个冷颤,那次的选举让她失去了重点班这道护身符,这件铁布衫,她那件红色大衣显然太过单薄了。她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背一个处分,大概连普通班都不会要她……
我的思绪每次到达此处,都会被如海浪般汹涌的痛苦冲散,紧接着,溺水般的窒息感会将我吞噬。我在一个黑洞中越陷越深,好在王灿和她妈妈的对话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重症监护室每天下午都会开放半小时探视时间,王灿说她就不进去了,她妈问为什么,她说怕自己会哭,她妈只好一个人穿上隔离服,进去看她爸。等待她妈出来的过程中,她对我说她爸是个混蛋,一辈子没干什么正经事,她不想为一个混蛋掉眼泪。然而,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我们走出家属休息室,来到悠长的走廊里,王灿去走廊尽头开了窗抽烟,我坐在她左后方那排铁皮椅子上。她向我转过脸来,抹了下眼睛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作家,看过你发表的一个小说。”
“没事儿时爱写着玩。”
“标题忘了,内容大概是写一只兔子总是被秃鹫欺负,她就去找高高瘦瘦的羚羊帮忙,羚羊说他抓不到秃鹫,她就又去找大黄狗,大黄狗也帮不了她,她正伤心时遇到了蜘蛛,蜘蛛说他有办法,兔子不信,后来,蜘蛛趁秃鹫在河边喝水时放出毒液把秃鹫毒死了,但他损失了太多毒液,自己也累死了。”
“当时想写儿童文学,不成功,只在一个不出名的刊物上发过,亏你能看到。”
“只要在意,总能看到。故事里还有只小松鼠,一直偷偷喜欢着兔子,他翻山越岭,费尽辛苦找到女巫,用所有的松果为兔子换来一种魔法,兔子有了魔法,就能变得很强大,她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
“我喜欢魔法变身的过程,小兔子身上会发出灿烂的光,可惜这部分我写得太简短了。”
“故事结尾,小松鼠离开女巫,去找小兔子,可是他累坏了,很难再次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他又渴又饿,却一直不停地走啊走……”
我起身走过去,感觉脚步沉重,像是走了十几年的路,好不容易才来到王灿身边。
【作者简介】赵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