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这篇小说,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小说语言繁复绵密,多有枝蔓,穿行其中,时常泥滞,仿佛去见金明灭的李虚己,山林池水间兜转,脚底沾泥,蓍草沾满两臂。小说结构同样曲折,衔尾蛇般闪烁,又如李虚己,在小说开头即已踏上蓬莱之路,却迈入一整节旧日回忆。
张煜棪搭建出的这一“本就不山不海,是无缘之岛,是无主之地,是一片界外废墟”的蓬莱,并不能轻易进入。笔者三入其中,亦不能说全得其味,只好坦率谈谈旅程见闻。
在第一节《山经》出现的李虚己和郭玉岭,照小说的种种暗示,相比造物主般的金明灭,两人一个恍若虾兵,一个不过一条鳞尾。二者身为普通人,不甘心于普通人的存续状态。小说两处提到她们的不甘心:“她知道她也同样因为着迷于自身的渺小,心生了虚苦的慈悲”,“世界的变化是她们从来管不得的……只能平平淡淡地坐着看着,重在参与地活一把”。窘境并不止于不甘心,更深刻地体现在“做梦做到一半居然会弹出广告”,在资本话语权力之下,个体已经失去掌控最私密化自我的能力。照张煜棪自己的说法,“普通人对自己生活的想象权与阐释权已是‘话语劏房’”。在另一篇小说的创作谈中,张煜棪尚以梦境为个体的历史自由书写方式,及至此处,愈发消沉。李虚己和郭玉岭共同承担普通人的身份,她们要活一把,要坚固自己的叙事,又在自我叙事的建构中相互对抗,相互纠缠。二者的同性之谊,牵扯到“连理枝”“鸳鸯碗”和“黑洞”,部分描写,似乎可以过度解读出性的意味。
李虚己和郭玉岭两个普通人之外,金明灭、老解、郑交甫身上呈现的种种迹象几如神迹。这些“神迹”的共同主题,或者说小说主题,是自我想象与外部世界间的关系。金明灭以想象造物,笔下的奇怪生物竟成为逐渐被发现的新生物种,而她终于试图有所不同,在新故事里让所有人失去想象力,反过来证明世界的存续与主人公的想象力毫无干系。目盲的老解成长于颇具資本批判意味的“阴暗”社区,以画中太阳灼瞎所有人的眼睛,却获得了看见眼前事物之外一切的能力,不仅看见,更能完全置身其中,以至于在三伏天冻死。郑交甫失去常人的语言能力,也失去听力,仅能以乱码理解乱码、以乱码表达乱码,而这能力,或许可以溯源至宇宙最深处?这些散布于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处理自我想象与外部世界间的关联,均颇具“元小说”意味。尽管我们可以在博尔赫斯等小说家那里找到近似的书写,但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足够巧妙,特别是金明灭和老解的“故事”,单独成篇也将是足够动人的小说。
卡尔维诺提示:“只有那些包含了隐含内容,可疑内容,以及部分无法破译内容的信息才会强行打开我们意识的大门,迫使我们去接收,去破译。”恰如张煜棪自己所说:“小说虽小,如果能让读者生出一点超出自己日常轨迹的困惑,为无关者心上一动,下雨也就不只是补天之后的死水微澜了。”当所有人物的故事并置在小说矩阵中,张煜棪期望阅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自行建构文本的真相和可能性。这是对普通人想象权和阐释权的再次强调。不过,这个建构的过程,对阅读者来说,是否过于“棘手”?是否所有读者都能拥有串联文本裂隙的能力?老解大概是郭玉岭冻死的丈夫,郑交甫大概是小郑腹中孩子的未来。然而,普通人李虚己和造物主金明灭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们共存于一张照片,关系却显得隐晦。难道是孙悟空与六耳猕猴?抑或者写作者与自己的造物?为什么受影响失去想象力的只有李虚己?笔者几番阅读,抓耳挠腮,实在难以从中找到富于逻辑且意味深长的解法。真正“补天”的人,即小郑去修建“蓬莱”的爸爸,大概不仅被遗留在叙事之外,也被排斥在“蓬莱”之外。
【作者简介】李玉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生,独立文学评论公众号“同代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