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古时候,浙江台州在诗人杜甫笔下有着山海之大气,如今,这山海大气之中又裹挟一种糯叽叽的食物之柔美。山水与美食成了一座城市的灵魂,生活在台州的人,特别懂得这烟火气里那份暖意和食物的清香,这种清香飘荡得越久越让人沉溺,它不仅诱惑着你的味蕾,还让你醉在其中,不愿出来。
冬日街头,寒意渐深。一个人,慢慢地走着。顺着人行道走,行道砖的颜色陈旧而黯淡。来来往往的脚步从上面踩过,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像是一首曲子。街边的老房是高密度的,屋连着屋,瓦连着瓦,远远看过去像一帧帧画绵延着。
有炊烟从街巷深处袅袅升起,一对中年夫妇不停地在店里忙碌着。和面,剁馅,做葱包,动作干净利落。门口两口大铁锅,水气氤氲,他们一天的生活就是从这烟火味中开始的。清晨的街头,空气里飘着梅花糕、海苔饼、油条、馒头的气味,这种气味与街道两边树木的气味、炭火的气味、阳光的气味融为一体,显得日常又让人放松。每次在这众多的气味中,我的味觉往往会敏感地捕捉到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松花粉裹着糯米这种独特的清香味。我知道,这是阿广家的金团烧好出笼了。
金团是我们浙江台州的特色点心,状似圆月,色泽金黄,馅多皮薄。一口咬下,清香适口,舌尖绵甜,喜欢糯米食的人可谓百吃不厌。我对这种糯叽叽的小吃,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每次路过阿广的金团店,总会买几个带回家当点心。
阿广的金团店已经在这条老街经营十几年了,一间老旧的砖瓦屋,门面不大,墙面斑驳。门口潦草地写着“阿广金团店”几个字,站在店门口,往里看过去幽深幽深的。与其他店面不一样,他的门口除了搁置一些长长的木板和蒸笼,就是那些大的小的纸箱。纸箱上面搁着几袋柠檬黄的松花粉,松花粉取自松树的花,它是做金团的必备品。色泽艳丽,粉质细密、轻滑,细闻之下,有着阳光、松针以及花朵的味道。我总以为每次闻到的松花味,就是从这些袋里散发出来的。早些年做金团的松花粉,阿广说是雇人从山上采摘来的。如今网上的松花粉多起来,破壁的松花粉又细又滑还带着淡淡的馨香,又方便又卫生,就很少去山上采摘了。当然除了松花粉,店里还置放着各色浓香的芝麻、暗紫色的豇豆馅和金黄色的桔饼。这小小的老屋,隐藏着各种有滋有味的食材。
阿广是个微胖、腼腆,不善言语的人。四十七八的年龄,个矮,粗壮。多数的时候,我看到的他是沉默的、寡言的,任凭双手不停地在灶头忙来忙去。春夏和秋冬的日月,轮流在他身上交替着走过,他只顾安静埋头做他的金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广金团店这几字如同这古旧的老屋,成了这条老街的标记。它的店里不仅仅有金团,也有红糖馒头、花卷、搭糕等各种特色糕点。
金团店一直生意兴隆,因制作的食物精良,而且价廉物美,很受四面八方食客的喜爱,回头客特别多。每逢节假日,人流如潮。有次忍不住问其决巧,他一脸羞涩,说:“做好金团,选材是很重要,好的食材决定食物的品质”。没想到这话会出自腼腆的阿广之口,我注视着他,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说完之后又低头不语。有一次,我买了一个金团,边吃边又问了一些做金团的细节,他这才细细地说起做金团的一些巧妙之处。之前会挑上好的糯米,经过水的浸泡、凉晒,再打成粉后储存。他指了指头上的阁楼,上面有很多面粉呢。金团的好坏揉粉很关键,加水也重要,不能一下子注入很多水,要一点一点加,一点一点揉。揉成米粉团后,还要在铺板上使劲揉压,越揉压韧性越好。然后把揉好的米团用刀切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小团,用秤子过一下,开始一个一个地纯手工做起来。 金团的馅料以豇豆泥为主,煮豇豆泥也是一门技术活,得慢慢地用火在铁锅里熬,先是大火后改为小火,直到煨熟煮烂。用勺子把豇豆搅成豆泥,再加入适量白芝麻、金橘饼、白砂糖等,这馅料便做成了。每天早晨三、四点开始蒸,用柴爿大火烧,大锅灶的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焰跳跃着,蒸笼上热气腾腾,烟雾缭繞,金团的米粉香味逐渐溢出厨房……差不多天亮时,新鲜的金团就可以出笼。说起这一套顺序,阿广微胖的脸上溢着淡淡的笑意,这个活语不多的中年男子,早已把这些程序烂熟于心里。说起来一脸风轻云淡,真正做起来而且要做好,这难度只有他自己明白。
每次金团一出笼,就会有许多人过来买。老街本就不宽,店前挤满人的一定是在买金团。有些是当早餐吃的,也有当点心吃的,也有送人的。阿广从来都不慌不忙的样子,他穿着暗灰的旧工作服,套着一双蓝色的袖套,微胖的圆脸隐在房子的阴影里,非常的淡定。他的淡定是对食物的一种敬畏,食物因人的品尝而生动,人又赋予了食物以灵性。当阿广伸手,敏捷地把刚出笼的金团往木板上轻放时,那种原生食物的香味便慢慢地浮荡出来。它悬浮着,飘荡着,弥漫在街头的空气里。刚出笼的金团还没滚上松花粉,热气缭绕,清香四溢。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样子,透着米粉的素白和光滑,特别可爱。这时候,松花粉是揉合金团的最佳物品,只要把金团往木板上一滚,两边都粘上松花粉,软糯的金团贴上松花后,表面就有了丝滑的感觉。阿广在做这一系列工序时,动作娴熟,尤其是滚松花的动作,可谓行云流水,美妙至极。
接过刚买的金团,捧在手里轻轻一咬,满嘴的松花清香和糯米的甜香会充盈你的口腔,舌尖上的味蕾如花一样徐徐绽放。对于一个喜欢糯叽叽点心的人说,才下舌头,又上心头,那种滋味,真是欲说还休。
金团不光味道好,还有另一层寓意着团圆吉庆的含义。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阿广常常会接到一些人来定制的金团,比如:寿辰、乔迁、小孩满月,还有敬神祭祖等都少不了金团。特别在婚嫁礼仪中,金团更是必不可少的礼品。老街有一户人家儿子娶亲,要定制一对特大的龙凤金团。他们找到阿广,因时间紧迫,阿广本想推脱,想着这是一件喜庆的事,便连夜赶着做。用了几十斤面粉,加水加馅料,做了一对特大的龙凤金团。第二天,客人欢欢喜喜拿着金团走了。阿广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微笑。其实他们要的是讨个彩,金团金团,就是团团圆圆,吉祥如意的意思。
在台州的乡镇,有一种风俗:只要哪家有喜事,前后邻居会有挨家挨户送金团的习俗。那时候,金团并不像现在一样,天天可以吃到。金团是一种奢侈待客的食物,能吃到一小块金团会甜蜜一天。记得有次放学回家,母亲满脸微笑地对我们兄妹说,先去洗手。从母亲的脸上我们猜测着有好东西吃,等我们洗好手,只见母亲从灶间捧出那口大海碗,一眼瞧见圆月似的金团,我们几个眼睛都亮了。围在母亲身边,看她用刀小心地把金团切开,分成四小块,兄弟姐妹分着吃。那么一小块,舍不得一口吃完,就小口小口地吃,那豆馅的甜味和芝麻的香味,这么多年了,一直储存在记忆的味蕾里。
金团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记忆和留恋,也意味着传统生活方式的某种延续和传承。尽管现在食物糕点琳琅满目,但传统的点心,依然让人喜欢。糯叽叽的口味,还是颇有卖点。很多年过去了,金团已经演变成一种日常的食品。不仅每天可以吃得到,而且米粉和馅料更加精纯。馅子除了用豇豆或赤豆,还添加了瓜子肉、橙丁、桔饼、红绿丝、桂花等,使金团更加香甜。台州美食榜上,糯叽叽的金团也成了一个小美好。曾经的味道,曾经的美食,都会是最美的回忆。
选自《台州文化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