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博
20 世纪80 年代, 王西麟先后学习了巴托克、 斯特拉文斯基、 肖斯塔科维奇和勋伯格的作品, 并对其在各个方面做了分析。 掌握了多调性、 无调性、 综合调性、长呼吸和十二音序列等技术, 这些新的技术与思潮让他冲出了传统作曲思维的框架, 为新的蜕变打下了殷实的基础。 交响组曲 《太行山印象》 Op.58 就是在这一时期最早名声大噪的作品, 由先前所写的 《太行山音画》 Op.14 重铸而成。 整首组曲共五个乐章, 分别为 《牧歌》《过山》 《清泉》 《残碑》 和 《收获》。 其中第四乐章《残碑》 (又称 《古墓》) 是这部作品中最沉重悲痛的一章。 作者运用了十二音序列技法, 与山西地方戏曲的哭腔散板体系相结合, 从中表现了人民面对黑暗社会与剥削压迫的痛苦心情, 并寄托了对沉重历史悲剧的咏叹与感慨。 (见谱例1) 这一乐章在引子的部分就展现出他悲凉、 荒芜充满苦雨凄风的背景环境, 如泣如诉式的戏曲唱腔也慢慢推出, 犹如一位老者面对昏暗的山河表现出的无奈与哀叹。 让音乐凸显沉闷的不仅于此, 作者将山西民间的曲调与不协和的半音化序列相结合, 造成了音乐在一定程度上的扭曲与缠绕。 如此怨念忧生的哭泣主题与十二音序列的半音和声错杂一起, 而时不时地又参与大鼓的敲击、 发出沉闷铿锵的声音切断音乐, 使人恐惧害怕, 胆战心惊。 像是摆脱不掉的邪恶的梦魇在无休无止地缠绕着我们, 怨念杂生如死亡临近般绝望, 噩梦不醒回响犹在。 更加悲壮宏伟的情感抒发则出现在乐曲中部, 这里面充满了对黑暗社会的怨恨, 对逝人已去的哀悼和对苦痛生活的不甘, 通过高低起伏的壮烈音响, 表达出内心苦楚无处诉说, 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1]
谱例1:
随后创作的 《第三交响曲》 Op.26 是奠定王西麟悲剧精神的里程碑式的著作。 该作品具有宏伟壮阔的气势、 丰富多变的色调和作曲家自我的内心活动, 无处不散发着对苦难生活的深刻体验和对历史反思的哲理内涵。 音乐风格深沉凝重, 展现出作曲家对人类共同命运和中华民族历史的殷切关心和肃穆思考。 同时, 这部作品更是他本人抒发个人悲剧性和史实性灾难的一部叙事诗。 第一乐章, 序引主题用泛调性的音乐话语写作, 既是本乐章的基本乐式, 也是整部作品的核心材料。 音乐开始由一个落魄的旅人在渴求挣扎的 “跋涉主题”, 转为了呈现冷峻、 苦楚、 苍凉的 “苦涩主题”。 在经历了巨大的波折后, 人物便开始对前尘往事和未来之路展开冷静的思考。 第二乐章, 是一首规模宏大的固定低音变奏曲。 作者以古老的帕斯卡利亚的结构, 在固定音形的材料上做出具有交响性的发展。 并融入了骄横、 粗暴、荒唐的音乐形象, 把人类内心丑陋的本性曝光出来。 第三乐章, 是一曲深沉的悲歌。 气息缠绵、 色调哀婉, 有长歌当哭而又欲哭无泪的艺术感染力, 也被称为 “忧伤主题”。 弦乐群高位滑奏像是幽灵鬼魂的 “抽泣声” 和鬼火之麟若隐若现, 将人置身阴暗幽深的坟墓之中。 第四乐章, 以 “音形化织体” 为主干并吸收 “简约派” 的结构原则, 在改变和声语言的同时极大地增强了音乐的内在张力。 尾声, 最后的弦乐音量极弱好似喑哑的回应, 春蚕到死丝方尽, 唯其念念不忘、 方得终有回响,彰显不尽的忧深思远。[2]
《交响壁画三首·海的传奇》 Op.35, 也是王西麟在这一时期为引起人民反思所做的蕴含悲剧情怀的交响乐。第一章中提到, 这部作品是为庆祝福建省福州市建城2200 周年, 给予当时音乐晚会演出的蓝本。 它以清末年间发生在福州马江的海战为题材背景创作。 清军在毫无准备之际一炮未发全军覆灭, 进而迫使中法重新谈判。作曲家王西麟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心中充满了千仇万恨, 务必要用手中的笔谱写下这一悲壮的史诗篇章。 于是, 五个乐章加尾声的宏大布局就此展开 《铸城》 《渔歌》 《海殇》 《海战》 《开洋》, 后提炼为三个乐章。从远古时代人们在洪荒之中通过一代代的劳动者向大自然博取生存, 在河流的下端打渔安家过上自在的生活,到战争爆发迫使人们陷入海上鏖战的抗敌喊杀的惨烈现场中, 最后在凄凉悲怆的葬礼与人们哀殇饮泣的哭声中随风远逝。 并且借用了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这一典故, 与现在我国的海军进行对比, 在回顾历史的同时引起人们的反思与警醒。[3]
1999 年, 世界即将迎来自己的千禧之年。 新世纪即将走来, 台湾交响乐团团长陈澄雄邀请王西麟写一部关于千禧年的音乐作品。 王西麟从自己的亲身经历, 和对过去50 年中国历史的思考, 让他不得不以另一种眼光去审视历史。 时刻关心着中国的命运, 《第四交响曲》就在这样的想法下应运而生。 作者深深感受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 是迄今为止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最激烈动荡、 最严峻残酷的时期。 作品首先表现了人类命运和生命可贵的深沉主题, 在漫长而彷徨的历史长河中不断寻觅摸索的过程。 这一部分也是作曲家自己人生艰难历程的显现。 随后, 排山倒海的毁灭性灾难突然袭来, 一切杀戮、 险恶、 扭曲都深埋其中, 生命的可贵荡然无存。每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与炼狱的深渊中痛苦挣扎, 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这无形的巨网。 为之带来的则是死难、丧葬、 哀悼与升华。 在作品的结尾, 作者为听众留下了思考。 “希望有吗? 来自何处? 黑暗与罪恶从未离我们而去, 善与恶的斗争仍在持续, 人们! 警觉! ”[4]
《第五交响乐》 Op.40, 是为了纪念我国近代思想解放的先驱鲁迅先生。 王西麟小时候便接触到了鲁迅的文学作品, 阅读过 《狂人日记》 《呐喊》 《彷徨》 等, 所以他的音乐作品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批判与革命的特点。 第一部分, 作者将中国传统的旋律写法与西方现代音乐思维相结合。 大提琴独奏突出了深沉幽邃的长旋律线条, 表现出了大提琴深彻深沉的独白, 在这个压抑愤懑的背景环境下倾诉着自己内心的声音。 第二部分, 是一段篇幅宏大的 “展开部”。 运用长呼吸思维将其扩展开, 同时将地方戏曲蒲剧掺入进来, 不断反复的 “原子核” 与多声部复调等多种技术充分发展。 地方戏悲腔的散板式旋律, 加上复调技术的层层推进, 建造了一幅完整的织体系统。 (见谱例2) 这是作者赋予了音乐最大的动力而达到极致, 一步步把音乐推向了高潮。 既突出了满腔悲怆、 血荐轩辕的壮士情怀, 又彰显了披荆斩棘、 不屈不挠的豪迈气势。 最后, 弦乐组以极强的力量, 紧张碰撞地演奏十二音和弦, 这是激昂愤慨的呐喊, 全曲的紧张度也随之来到了最高点。 第三部分, 作曲家别具匠心地使低音提琴演奏同乐曲开头的独奏旋律, 为的是产生出与之熟悉且遥远的呼应, 进一步增强了追思之情。 旋律中充满了激愤和悲痛的呐喊, 也是对整个作品主题的进一步提升与深化。 波兰作曲家克里奇斯托弗说: “这是一部真正高水平的交响音乐作品, 通首至尾都在高度的紧张之中。 犹如一根时刻绷紧的弦,在紧张有律动地贯穿。” 王西麟这里很好的继承了鲁迅为人类命运所展现的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 这是于这个悲痛苦难的世界, 对鲁迅精神与人格的深切呼唤! 更是在追思一种伟大的民族理想主义的精神。[5]
谱例2:
千禧年时, 王西麟的首演音乐会被取消, 于是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 想要继续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表现自己内心的苦闷。 《四重奏》 Op.41 就在这样的境遇下诞生了。[6]2002 年, 偶然在北京接触到了德国科隆乐团团长奥利弗·施瓦茨先生, 于是王西麟受邀写一首四重奏音乐作品。 这是王西麟第一次应邀为欧洲的室内乐团体写作, 这对他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 同时也是他自己能够改变困境的一次机会。 于是一边研究 《安魂波尔卡》《晚安》 等作品, 一边构思自己的创作思路, 虽然压力很大, 但王西麟决定做好它。 这首 《四重奏》 与他的很多作品一样, 里面的音乐元素是对地方戏音乐创造性地加以提升、 改造和运用, 让其散发了独特的魅力。 奥利弗说: “它的悲伤, 它的哀悼, 它的控诉, 它充满希望和爱。 经过中间恶魔之舞后却是和平的结尾。 不仅如此, 音乐还在痛苦和悲伤之后产生了更加美好的世界。人们要相信自己能够打倒邪恶, 最终达到神圣和自由、纯洁的爱! ”[7](见谱例3)
谱例3:
《第九交响曲 (抗日战争安魂曲)》 Op.60, 献给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的英勇先烈们。 王西麟要为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 写作安魂曲的计划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他年幼时在甘肃就经常听到日本兵奸淫辱掠的事情, 并看到了日寇凶残与恐怖的图片, 这些画面都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中, 挥之不去。 而他第一次明确想要写作抗战主题的音乐作品, 是在1964 年被迫害而下放到山西雁北地区时, 他收集了扒铁路、 端炮楼等游击战的图片。 1971 年, 王西麟被调到山西长治工作,这里也曾是抗战的根据地。 他参观了武乡县汪家裕村的八路军总司令部, 了解了粉碎日寇的 “九路围攻” 的战役。 此番经历, 浸染着王西麟音乐创作的悲情旨趣。 而该作品的六个乐章, 均体现出了他悲情殇痛的音乐风格。 第一乐章 《哀悼》, 是全作的引子。 在钟声的不停鸣响下女中音哀伤的旋律缓缓响起, 塑造出沉痛哀悼的女子形象。 第二乐章 《苦难》, 描写了重庆大轰炸、 南京大屠杀、 流民三千万……将所有的苦难都浓缩在了这一个乐章中。 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 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 并呼吁人们热爱和平。 第三乐章《国殇》, 概括了抗日战争中的所有战役, 也蕴含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伟大的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 古朴的音乐将抗日战争的悲壮展现得淋漓尽致, 且在这一乐章中作者为了进行更好的阐释, 直接运用了屈原 “楚辞·九歌·国殇” 的原诗。 第四乐章 《反攻》, 叙写了抗战的胜利。胜利的到来是非常惨烈的, 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尽管如此, 我们仍然取得了崇高的胜利, 因此这一乐章是明朗的、 辉煌的。 第五乐章 《招魂》, 取自于屈原的同名诗 “楚辞·招魂”。 为了慰藉黄泉下故去的亡灵, 运用女中音元音演唱的方法贯穿到底。 希望这些已逝的魂魄, 在哀婉的旋律当中回归故土。 第六乐章 《纪念》, 再现了悲婉的旋律和为战争反思的动机, 与第一乐章相辅相成首尾呼应。 并时刻警醒人们铭记历史, 珍惜和平!
王西麟先生将 “悲剧情怀” 贯穿到他整个音乐创作过程。 作品构思时, 通过对自己经历的感悟和历史的反思孕育出了完整的思维结构, 创造出真切动人的音乐作品。 在王西麟的作品中, 听众能清晰地感受到音乐中的“真” 与 “善”, 但最能打动我们的则是那份独特的“美” ——是那份 “以悲动情, 以丑为美” 的 “美”。 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社会历史的理解和阐释, 力求表现当今社会的本真面貌, 具有 “真实性” 品格。 “以悲动情” 是他独特的音乐话语, 因为悲与丑能够真实地反映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揭示了人生挫折苦难的一面, 这种情感色彩让听者为之动容, 感受到人性与现实的黑暗,予人一种五味杂陈的愉悦。[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