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
书生
白白精精瘦瘦,斯斯文文弱弱,客客气气,老陈像个书生。
第一次见着老陈,我就觉得,这个人,要得。那个下午,我回宿舍休息,远远见得一个陌生的白面男子坐在房檐下看书,定眼凝神,安静文气,穿着朴素,但清爽整洁。我思忖,大概是新来的老师。走近了一招呼,才知是新到的学生指导。他温声细语地说:“你好!”我粲然地回应了一声。一转身的当儿,我瞥见他手里拿着一本严歌苓的《绿血》。
由于住房紧张,而我又是单身,学校便安排老陈和我暂住一起。于是,五十五岁的老陈和二十八岁的我,成了室友。
这个指导不但工作负责,深得学生喜欢,更是手不释卷,涵养极高。每次回宿舍,总见到老陈在伏案思读,旁边是一把拳头大小的仿制紫砂壶,茗香自壶口袅袅散去,时光静止不动。老陈不仅腹有诗书,生活也是打理得有条不紊,细致有加。他的被条叠得堪比任何一个军人的手艺,每天都叠得四四方方,整理得熨熨帖帖,毛巾、衣裤、鞋袜挂放有序,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为此,和老陈同住一屋,懒散的我颇是沾光。
我素有夜间看书、写作的习惯,所以晚归是常事。许多次,回宿舍时,很远就能看见房里的灯还亮着,我以为老陈还在看书,当我推开门时,老陈已睡熟了。我心想,老陈又忘关灯了。有次深夜,我回宿舍,灯依旧开着,老陈却躺在床上看书。我说:“陈指导还没睡啊?”老陈笑着说:“睡不着,水瓶里还有热水,你泡个脚,上床暖和。”泡过脚,我问老陈关不关灯,他说,关。关了灯,我刚躺下不久,就听老陈响起均匀细微的鼾声。当时心里就嘀咕了,老陈不是睡不着吗?
后来,听那位新同事说,陈指导之所以不关灯,就是怕我晚上回宿舍看不见路。
酒郭
烧锅炉的老郭爱酒。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吊个酒葫芦在腰际。
老郭六十挂零,单身,驼背,红脸,大嗓门。听同事说,老郭因嗜酒如命,结婚三次,离婚三次。至今,儿女也很少过问他的生活。十五年前,老郭在我教书的学校烧锅炉,生活很凄清。只是,酒还是一直喝。朝暮能见他腰里那乌亮的酒葫芦。有一次,老郭拉着我说:“张老师,你是秀才,你说说,酒和老婆哪个香?”我听后大笑着说:“都香!”话后,脸上是无比满足的神情。
有一年夏天,一个旧人来我单位玩。无意间,这位故人说起了他独身的母亲,说自己长年在外,老人很孤单,很想给老人说个伴。我当时脑子一紧,说可以帮忙物色一个。其时,我想起了老郭。老郭除了好酒,哪方面都是顶呱呱的。
我瞅准时机和老郭亮了底。老郭当时直乐,一个劲傻笑,在锅炉旁来回走动。老郭说:“人家会看上我一个酒鬼?”我说,喝点酒又不是坏事,适量就行。
两个老人见面的日子定好了。可我那天正好有课,不能陪老郭去相亲,所以提前嘱咐他好好把握。领导也开恩准了老郭半天假。当时,我心里琢磨,老郭终于不再单身了。
下午放学后,我正准备去找老郭要喜糖,老远就见老郭捧着酒葫芦在猛“吹”。我上前一问:“成了?”老郭摇摇头说:“屁!”见我不解,老郭又说:“我穿最好的褂子去的,可我一时糊涂,酒葫芦忘了解下来。”一听之下,我目瞪口呆。老郭斜乜了我一眼,大笑:“张老师,酒就是老婆喔!”
人生之福千万,老郭寻求的未必不是一种。
大李
大李是学校掌勺的大厨。他喜欢刀郎的歌,人呼“刀郎大李”。
大李贼胖,山丘一样的肚腩,把腳上的风光挡得一干二净。他时常挺着这肚子,夹着四元钱一包的“红梅”蹭到我饭桌前,乐呵呵地说:“张老师,这菜没得说吧?”我也笑呵呵地竖起大拇指说:“好手艺!”每当此时,大李总是很兴奋。他很在乎自己的手艺。学校开饭的时候,大李总是默默地站在某个角落里,满脸微笑地看着所有的人,一脸的成就感。
大李的手艺确实了得。一把油亮的大勺子在他手里就是一根绣花针,来回翻炒、刨挖自如。偌大的一口锅里堆得像小山似的菜,经大李一整,定是味道鲜美,吃着带劲。一所学校,那么多人的嘴就靠大李这把勺养着,这道行可不浅!掌勺的活,是个苦差。尤其是夏天,厨房热气笼罩,像窑洞一样。大李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一张硕大的皮围裙,舞着他那油亮的大勺,神情专注,嘴里还鬼叫着刀郎的歌。
大李给我最深刻的,还是“一唱二呱”。
他掌勺时,必高歌不止。他那走调而高亢的歌声,穿墙而出,令每一个听见的人都哭笑不得,却喜欢得不行。“临行喝妈一~~~~ 碗酒……我站在北方的天空下……”大李经常这样,把京剧和刀郎的歌放在一起乱嚎。大李唱歌,不讲曲调,不讲技巧,不讲审美,不讲台面,却充盈着一种乐观的张力。闻者,无不动容,无不心生欢悦。
大李爱呱,一度令我生厌。他说话时,唾沫能遮住你半个视野,一呱起来便没完没了。有时,被他喷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你打个盹儿,然后醒来,他居然没发现,自个儿还说得正欢。他知道你睡着了,也不生气,还一个劲地数落着自己的不是。慢慢地,便能感受到大李的坦诚、朴真。后来,和大李一桌吃饭,被他拉着喷得一脸口水时,我便偷偷地转过脸,轻轻地把那口水抹了。
大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足。他说自己唯一不中意的就是一年四季都得穿身油褂子。那褂子我天天见,很是惹眼,用手揩一揩,能刮出一指油来。大李爱美,我曾不止一次在下班的间隙里,看见大李一身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皮鞋,头发也梳得油亮。不净了眼看,还真不知道那就是掌勺的大李。然而,只盏茶工夫,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吊着皮围裙、拿着大勺的大李了。
想想,大李挺亏的。可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