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泽涛
一
昨晚的暴雨让大地纤尘不染,天空蓝得像旷莽无边的大海。
我和三姐沿着顺山的小路出发了。除了外婆,所有的人都必须劳作。母亲和姐姐扛着锄头,顶着晨曦,钻进了滴着露珠的玉米林,苞谷伸展的叶片,像少女柔软的手臂。稻田的秧叶,也齐腰深了,母舅用脚覆灭那些叫母猪荷、四颜菜、水案板的杂草,还有一种东西,状如稻叶,却比稻叶高出一头,人们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却又生生不息,为了抢占阳光和雨露,而越过了稻叶的头顶。父辈们说叫茅白,诗人余秀华说它和自己一样,是稗子。二哥早就不知去向,不过,中午太阳光芒四射的时候,会担回一担柴,那柴呈黑紫色,也如铁一样坚硬,可以想见二哥十五岁的骨头,嶙峋隆起,会在单薄的肌肉里发出“嘎嘎”的响声。
巨大的硬头黄背篼,挂在三姐肩上,与三姐瘦小的身躯形成巨大的反差,像一粒蜗牛顶着巨大的壳在大地上踽踽独行。走过了晒坝,一无所获;走过了田埂,还是一无所获。原本晒坝边上的石缝里,有叶色浅淡,状如铜钱的猪鼻孔,可能在持久而壮烈的阳光里枯萎了;蛇泡兒倒是生命力强健,可红色的浆果上有白色的肥皂泡,我们知道昨晚有条蛇在这里梭过,且吐出了白色的唾沫,这叫蛇口水,我们疑心它有毒,赶紧逃走了;田埂下秧叶的树荫里,会隔三岔五地长出一些墨斗草,学名叫旱莲草,会渗出浓绿的汁液,岳母肝硬化晚期的时候,我用它来拯救过危亡的生命,不过,当时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我和三姐继续往前走,双凹池是一林竹叶,厚厚的枯叶铺满了高而阔的田埂,飘散着雨后淡淡木香,除此而外什么也没有。
三姐说,花生地里准有竹叶菜和高脚汗。我和三姐飞快地翻上山坡,感觉自己像长了翅膀的野鸡,整个身子飘了起来。一望无际的花生地,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绿宝石般的荧光,让整个山冈熠熠生辉。花生已经下针了,橙黄色的花朵,像无数的火柴,瞬间撞击出燃烧的烈焰。
浓绿的花生地,让我感到大地炽热,敦厚,温良,宽容。汗珠浸透了我的衣衫,而我浑然不觉。
然而,当我灼热的目光去寻找一片盛夏里的阴凉时,我猛然发现了山下的碧绿和绯红。那是一汪盈盈的秀水,随风荡漾的是圆盘,圆盘举着明月,那是蓬松而重叠的白瓣。水红的则像红衣服的姐姐,有一张圆圆的脸。
我彻底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直到我读了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才知道这红色叫“映日荷花别样红”,那绿色叫“接天莲叶无穷碧”。荷叶下若有若无、如柳叶招摇的影子,后来我读了一句诗,叫“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三姐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粒花生米大小的东西,白生生的,说好吃,我把它放进嘴里,有花生的味道,不过,有一丝淡淡的清香。三姐说,这是荷花的种子,叫莲子。
二
很多年,没有看见荷花了。
今年读蒋勋的《春消息》,一树梅花,铁笔纵横,梅影疏淡,是明末邹复雷的作品,杨维桢题诗曰:“鹤东炼师有两复,神仙中人殊不俗。小复解画华光梅,大复解画文仝竹。文同龙去擘破壁,华光留得春消息。大树仙人梦正酣,翠禽叫梦东方白。”杨维桢号铁笛道人,和黄公望有些交往,黄公望是全真教道士,倪瓒也亲近道士和禅者,这些宁愿与山水合作而不愿与元政权合作的人,总能干点什么。黄公望的老师是赵孟頫,而黄公望仅凭一幅《富春山居图》,就高出了赵孟頫。董其昌学倪瓒,文征明也学倪瓒,空灵和纯净却总沾染些许世事微尘。
境界,不是紫衣与蟒袍,也不是堆金积玉。
杨维桢说的炼师,就是道士的别称,因为道士要炼丹。小复邹复雷,大复邹复元是弟兄,也同为道人,在空山积雨中,以草木为师,以山岚为友。大复学文同画竹,小复学华光画梅花,华光是宋代的出家人,被元人推为画梅的始祖。“文同龙去擘破壁”,竹子在文人的胸中,不是一丫潇洒的青枝绿叶,而是一条惊世骇俗的巨龙,破空而去,凤舞九天;“华光留得春消息”,小复的梅花,得了华光禅者的神韵,不按常理出牌,淡墨点花瓣,浓墨点花蕊,急速刚劲。梅枝则以横笔为主,自右而左,一笔到底,冲云贯月,气势如虹,自信而内敛;最后一笔,意味尤为深长,似高歌者的尾韵,似断非断,连绵不绝,到达白云深处的壑谷。
此画名《春消息》,蒋勋说他的朋友施土普勒,在普林斯顿做关于赵孟頫的学术论文,那朋友看了《春消息》后,觉得整个论文不及《春消息》的最后一笔。
三
当年,读周敦颐的《爱莲说》,周敦颐是北宋的理学的巨擘,此后二程、朱熹、王阳明,都受其惠。周敦颐说,晋陶渊明独爱菊,当时不懂,菊花与陶渊明的爱与不爱,有何瓜葛?周敦颐又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那些碧得透明,白得端庄,红似焰火的荷族,原来脚下是一摊濡湿的淤泥。荷茎直立,像大丈夫傲行于世,不攀附,不牵连。
有了这样的荷花作底子,后来读“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觉得这方寸之地、偏居一隅的荷花,比起周敦颐来,好比山峦之于小丘,古木之于青翠,贤者之于才俊。朱自清的荷塘,适于爱恋中靓女俊男,在月下看繁星,听名曲。而叶圣陶的荷花,则像珠光宝气的时装,可以新衣一试,不仅顾影自怜,而且回头者众。然而,直则直矣,中通则不可解。直,须有风骨,须劲节,须敦厚,这与中通岂不两难?
我专门掐了一段荷茎,以研究中通与外直的关系。我以为周老夫子,学问不够坚实,荷秆里是簇生的纤维束,像长江吊桥的悬索一样,并非像灯笼秆那样空虚。“外直”尚可,“中通”则有些牵强,值得商榷。
美术插图:王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