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面叶又重来

2024-01-22 17:28蒋九贞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吃徐州风味

蒋九贞

1962 年寒假里的一个少有的温和天气,省柳琴剧团到我们公社巡回演出,一连三天。我们在村东的砖瓦厂搭了高高的戏台子,戏台上还挑了两盏汽灯——天空中弥漫了黑影,那玩意儿一经点燃,并且充了气,发出的光是白炽的,贼亮贼亮,而且亮的面积大,在黑暗的夜里,如同把月亮摘下来挂在柱子上似的,月光也没有它亮。

演的正是柳琴戏《喝面叶》。没想到剧团的台柱子历仁清也来了,他字正腔圆的婉约唱法惊到了一片人,哎哟,到底是名角!可是我却被他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咕咕咕直叫唤,好像喉咙里有几十只手,乱纷纷地往外伸,小燕儿一般张着蜡黄的小嘴,声嘶力竭地叫,饿饿饿!我竟然有些晕了。粲然的灯光照耀着那些不断晃动的惨白的脸,相信我的脸色更惨白。随着我的哭叫声,母亲立即过来,问我:“咋的啦?”我说:“我想喝面叶。”她立即黑了脸,斥我说:“喝啥面叶?好好看戏。”随即,我“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醒来之后,母亲拉起我,回到了村里。她折腾了东院的大娘,西院的婶子,前院的二嫂,后院的三奶奶,用了最快的速度,收拢来一把白面,两根大葱,几棵青菜,还有十多粒蓖麻籽,在雪一样的白面里掺了些许红芋干子面,稀稀拉拉一碗面叶就好了。我是儿童不知世事艰,只顾嘴里吃得欢,稀里哗啦,一碗面叶下肚,饭碗的口朝着母亲,说:“娘,我还饿。”母亲摇摇头,然后说:“人是一盘磨,睡着了不渴也不饿。”再然后,转过脸去哭了,她是无声地哭的,我只看见她的两肩一抖一抖的,手背揉着眼睛。

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已经十多岁了,十多岁的我按说很懂事的,可是饥饿让我没有了“男子汉”的尊严,对面叶的向往又令我不顾一切,于是“演”出了这一出假死的戏。父亲“外流”了,就母亲领着我们姊妹几个在家,经受那些因打击“外流”而带来的苦难。母亲对我疼爱有加,婶子大娘也很疼我,因为我聪明伶俐,懂规矩,守礼貌,学习成绩又好,他们都说我是大学生的料,用乡亲们的一句话,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们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给我的。“好事只一回”,从那以后,这样的“戏”我再没演过,《喝面叶》的真戏我也再没看过。

可是,面叶却一刻也没有淡忘过。

其后不久,在叔伯舅舅家里,我看到了带谱子的《喝面叶》演出本。我知道那是大表哥的藏书,他当时是郑集文化馆的馆长,郑集镇是没有区划调整前的铜北县的县政府所在地,能在那里干文化馆长,可想而知我的这位大表哥多么“了不起”(由于我对文化的渴求,我看他如高山仰止)——我如获至宝,当时便把它揣在怀里,吃过饭就偷回家,常常拿出来“研究”。

再一次喝到面叶是几年以后。记得那个时代,徐州城千疮百孔,大马路上马车踏踏慢行,牛马粪一片一片的,废旧的纸片到处飘飞,麻雀叽叽喳喳落在街角的杨柳树上,长途汽车站里小偷横行,说他们明火执仗也不为过。我和几个中学同学结伴来市里新华书店买书,遛了几个地方,眼看晌午歪了,肚子向我们提出了抗议,我们不得不找了个小吃铺,坐下来解决问题。

那时候好像面叶还是城里小吃铺里的主食,几乎所有小餐馆都有,而且也像约好了似的,那个季节里大多都是南瓜荤汤面叶。即使一样的材料,做出的味道也有差异,细心的食客是很容易分出优劣高下的。我们于青年路中段的一家店面前坐下,每人要了一大碗南瓜鸡丝面叶。记得很清楚,一碗是四两,付给他们四两粮票,钱好像不多,八分还是一角,忘了。小店的门面不大,只能装下一口锅,门口横七竖八地放了几张案板,几个矮矮的小条凳,案板上搁了盐和酱油,还有几头大蒜,算是吃面叶时的配料。

汤锅底下一直是旺旺的木炭火,所以汤水一直是热着的,厨师(或者就是店主)只需要用一只炒锅,油炸了材料,把汤锅里的荤汤适当舀出来一些,放在炒锅里,再炖开了,翻几个滚儿,那香味儿从锅里溢出,直扑鼻腔,刺哼一下鼻子,香得一口气能把肺给堵了,咂巴咂巴嘴,能把舌头咽肚里去。哎呀,开锅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真够味儿啊!我们几个稀里呼哧连吃带喝,个个碗底朝天,吃出了一身汗,站起身,打了个饱嗝,异口同声地说:“过瘾,过瘾啊!”转身跟店主打了声招呼,店主也频频还礼,说:“再来,再来!”

可是,我们没有“再来”。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把全城的面叶店席卷而去,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就像施了魔法,遁了身影,再也找不到,店主亦不知去向。城里的面叶店不见了,乡下面叶的吃法总该还有吧?然而,也一阵风似的吹得没了踪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吃食似的。又过几年,面叶就真的在徐州消失了,在年轻一代人的食谱里,就没有了这道小吃。

不过,我却常常记起它。

有一次,我实在馋得不行,就让老婆采买了我记忆中的食材,按照我记忆中的方法,煮了一锅“面叶”。表面上看似面叶的东西,实在也吃不出面叶的味道,吃着一片片的“面叶”,就像嚼木片,那感觉还不如嚼原汁原味的木片,倒像嚼被人家嚼过的木渣子;而汤,也全然没有记忆中的好,它就是普普通通的肉汤,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几像又几不像、面叶所独有的鲜美的味道。老婆净找客观原因,说什么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的口味变了,当然吃不出以前的那种味儿来了,等等。

我很失望。

我的面叶呢?我的曾经人人都喜欢吃的面叶呢?我的作为一种小吃的吃法的面叶呢?難道,真的是我的口味变了?

2000 年,距离我请病假两年有余,我的身体已逐渐康复,一天晚上出来散步,忽见街头上马路旁,早已成了小吃的夜市,成了这个偏僻小区的不夜城。这里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来此处吃宵夜的,那些小吃的摊点上,都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多人。穿了各色衣服却统一都戴了白色高帽子的师傅们,煎煎炒炒,那炒勺玩弄得火一片菜一片,也香气一片。各种小吃,本地的,外来的,几乎都有,堪比夫子庙小吃一条街。我顿时生出馋液,想起面叶来。我瞅遍整个夜市,竟然没有,这么好吃而又简单的小吃,为什么就突然了无踪迹了呢?

我心有不甘。

我想,既然寻它不见,干脆,自己做得了。我正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现在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我发现那些摊点主人有些是认识的,他们有的是科长,有的是股长,也都拉下面子)能做,我为什么做不得?我把这想法跟老婆说了,她一听,晕了,说:“你想钱想疯了是不?你也露天摆摊?恁老辈就没干过那事儿,你会?”

我说:“我计划好了,就做面叶,各种荤汤的面叶,过去是家常饭,现在当小吃,不好吗?何况面叶应时,过一阵子,人们一定喜欢。”

她说:“算了吧,你别风里来雨里去的了,天黑摆上,天明收摊,你的身体撑不住。”

我左说她左对,我右说她右对,一句话,反正不同意。

我空想了几天的自以为成熟的想法终究还是空想。

这次来南通,是做好长期住下去的准备的,所以心里便十分坦然。一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围着花开似锦的濠河,慢悠悠溜达。不说空气如何新鲜,不说河景如何美丽,也不说沿途的花卉如何争奇斗艳,我感觉就像在仙境里徜徉一般,只这心情,就够心花怒放的了。

我自从这次大病好了后,每天都要吃五六顿饭,且还要吃软的,如面糊一样好消化的。边观赏边溜达,不觉竟饿了,于是我注意起河边的饭店。沿河边,这里那里,大大小小,饭店还是很多的,看看,不是我不能吃,就是不想吃,不觉感叹,我吃饭太难了。

忽然我眼睛一亮,左边一家小馆子的门头吸引了我:徐州面叶!呵,这里有徐州面叶?真的假的?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慌忙进去一看究竟。

果然,那是一家专门经营徐州面叶的小店,店内有两三个服务员,因为不在饭时,都坐在那里拉闲呱。老板好像把持着收银台,也迷瞪着眼在那里打盹(或者是无精打采地听员工们说话吧)。我一进去,他们立即起身,热情地问我想吃什么风味?待我弄清了他们的确是徐州面叶经营店后,就说,当然徐州风味。

那也得有个方向吧?比如羊肉的,猪肉的,鸡肉的,野兔肉的,等等。他们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跟我交流。

原来他们只是取其风味,人却是南通地方的人。

我要了羊肉风味的面叶,并告诉他们,不用羊肉,只需要高汤就行。

很快,一碗热腾腾红乎乎香喷喷的面叶上来。我试着抿了抿一小口稀汤,哇噻,那是一等一的味道。再吃一小片面叶,啊哈,绝了,真正徐州风味,我又从中吃出了最初吃它的那种滋味,一种地道的浓浓的“乡土”味儿!

谈话中得知,老板的老爷爷是徐州人,他来南通“混穷”,身无长物,却会做面叶,因为它简单,易学,易做,如同面条,是那时徐州人最简易的吃法,一般人都会。经人指点,他便在南通城里以面叶为主开了个小饭店,做起了生意。只要是吃的,就有人买,漸渐地,他做大了,置了房子,娶了媳妇。他媳妇是南通人,心灵手巧,在经营上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提出了许多好的建议,徐州面叶的多样化吃法就是她的主意。这也正应了面叶作为徐州历史名吃的做法,南北巧合,终成此味。

嗨,没想到,面叶作为徐州城乡普遍的风味小吃,竟“墙内开花墙外红”,在南通这地方见到它了,扎下根了!

走,喝面叶去!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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