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寓意辨析

2024-01-20 20:24宋定坤
关键词:争光杜甫成都

宋定坤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先后辗转洛阳、华州、秦州、同谷四地,却始终无法安定下来。这年春天,他自东都探亲后回归华州,又在秋天罢去司功参军一职,携老妻幼子西去秦州。然而杜甫在秦州的生活并不顺利,不但物质上缺衣少食,患有多年疟疾的身体也日益衰老,因此常常生出“因人作远游”[1]691的漂泊之叹。而随着部分边军入关平叛,唐王朝的西境逐渐被吐蕃蚕食,秦州的局势也日益动荡。恰好此时临近的同谷县有位“佳主人”[2]832修书于杜甫,其中应是提及当地气候之温暖与物产之丰富,并邀请他来居住。借此机会,杜甫与家人在十月的某日中宵驱车离去,自秦州奔赴同谷。但他在那里也没有如预期一般过上富足的生活,反而连温饱都无法保证。于是勉强度过月余后,杜甫一行又被迫再次启程入蜀,最终在季冬到达成都府,并作《成都府》一诗。

一、旧注对“初月”“众星”二句内涵多有争议

在自秦州到同谷的途中,杜甫一路翻越赤谷、铁堂峡、青阳峡、积草岭、泥公山等险地,并以其中的十二处地名为诗题,各作一首五言古诗以纪行。之后在由同谷入蜀的途中,他照例再次作有十二首五古纪行诗,《成都府》便是最后一首。其全文如下: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2]874-876

据《新唐书·地理志》等史料记载,成都在唐代初名益州,然后于“至德二载曰南京,为府”[3],是隋唐时西南地区最重要的都会城市,与扬州并号为“天下繁侈”[4]。虽然时人另有“扬一、益二”[5]的说法,但卢求认为成都在各方面都要更胜一筹:“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6]然而杜甫一行于傍晚到达成都后,却并未因此地的繁华和“一岁四行役”[2]851的结束而欣喜,反倒生出“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的恍惚与感叹。成都在遥远的西南,距离中原岂止千里,因此杜甫在遇逢这里的“新人民”时,开始忧虑余生是否还能再次见到故乡。然后他又想到成都府外的岷江尚能东流,自己却“游子日月长”,不由得暗恨“不如此水也”[7]。在杜甫心中,即使成都有着“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的繁华景象,也终究不过是“无与适”之地。为了纾解思乡之情,他试图“侧身望川梁”,反倒因目睹鸟雀在夜晚犹可各自归去之事,加剧了对“中原杳茫茫”的惆怅。继而杜甫又目睹“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的昏暗光景,胸中的郁结更是无处消除,只得以“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的诗句来宽慰自己“暂谋安息耳”[8]311。

结合旧注来看,杜甫此诗大部分内容的寓意都较为明确,唯独“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二句多有争论。一些注家认为,杜甫此句以“初月”喻肃宗,以“众星”喻安史乱贼,表达对君王社稷的拥护。郭知达引杜田注曰:“是诗子美寓意深矣。《淮南子》云:‘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槡榆也。’《诗》曰:‘桑榆之景,理无远照。’今也日薄‘桑榆’,而其光‘翳翳’,止足‘照我’衣裳,则不能远照矣,以喻明皇播越传位肃宗,以太上皇居西内,则不能照临天下也。将旦阴伏,月明星稀。今也众星与‘初月’‘争光’,盖以‘初月’之‘出不高’,不能中天而兼照故也。以喻肃宗即位未久,禄山虽已殄灭,而史思明之徒尚在也。盖肃宗即位于天宝之丁酉,而子美乾元庚子至成都,以其时考之,故知其寓意如此。”[9]与之观点相近的还有王应麟:“谓肃宗初立,盗贼未息也。胡文定《通鉴举要补遗》序:‘日毂冥濛,众星争耀。’语本于此”[10]。施鸿保亦赞同道:“‘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此二句,即承中原说,初月众星,正借言中原事,以为喻肃宗安史等,正是;下云:‘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亦即承此二句,言我之哀伤,不为羁旅也。公诗说者固多附会,此说似尚不然,故王伯厚亦取之。”[11]钱谦益、蔡梦弼、黄生、浦起龙等人也都有类似的看法(1)详参杜甫著,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页;杜甫著,鲁訔编次,蔡梦弼会笺,曾祥波新定斠证《新定杜工部草堂诗笺斠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641页;黄生撰,徐定祥点校《杜诗说》,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51页;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9页。。王尧衢虽对“初月”一句有所新解,但整体上仍与杜田、王应麟等人的阐释差异不大:“初月出不高,比肃宗初立,无远志也。众星尚与初月争光,比君威未立,群小僭乱也。”[12]

另外一些注家却有不同的观点。赵次公便明确反对王应麟等人的解读:“谓杜公方以鸟雀夜归而叹不得返中原之次,却说及肃宗,甚无谓也。观末句所云,止自感叹而已。”[13]387张溍也认为以“众星”比喻安史乱军并不恰当:钱云:“初月’二句,谓肃宗初立,而史思明等尚炽。亦与‘不能归里’意合,但以众星比贼党,未妥。”[14]433朱鹤龄更是直言:“杜田注……此最为曲说,王伯厚《困学纪闻》亦引之,吾所不解。”[15]273仇兆鳌引此注,应是赞同朱鹤龄的观点[2]877。而杨伦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反对,却也认为王应麟的观点“亦不必泥”[8]311。王嗣奭则只是概述此二句有所蕴藉,并没有提出具体见解:“必非无为,但不应指定某事尔。”[16]同时,还有一些注家认为此二句只是单纯写景,并没有什么隐喻。吴瞻泰便注曰:“‘鸟雀’是兴,‘初月’、‘众星’是景,古诗断续之法,全于此处见之。”[17]刘辰翁也评道:“语次写景,注者屑屑附会,可厌。”[18]此外还有卢元昌的见解与众人皆不相同,乃是认为杜甫在此影射张良娣谋害建宁王李倓和太子李俶一事:“旧注以‘初月’比肃宗,‘众星’比史思明之徒,殊谬。即曰有托,‘初月’是太子俶,‘众星’是兴定二王。”[19]

总体而言,这些旧注可分为两类。其一以杜田和王应麟为代表,认为杜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二句谓“肃宗初立,盗贼未息”,与之观点相似的有郭知达、施鸿保、钱谦益、蔡梦弼、黄生、浦起龙、王尧衢等人;其二以赵次公为代表,他们反对以“初月”喻肃宗、以“众星”喻贼党,但对于其具体内涵却又各持己说。同时,黄宝华、胡大浚、王为群等当今学者对此二句寓意的解读虽多沿袭旧注“肃宗初立,盗贼未息”之说(2)详参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第553页;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袁世硕等修订《杜甫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页;胡大浚、王为群主编《杜甫诗歌研读》,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页。,朱东润却在《杜甫叙论》中提出了异议:“‘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不是写实,因为这不是‘吹箫弄簧’的时候,所以只是象征,象征没有稳定的中央。”[20]刘文刚则认为:“杜诗二句仍为咏景之作,以比兴解之,即是方法错误。旧注自然误,卢元昌新解亦误。”[21]

由上述注解和观点可知,探讨杜甫这两句诗寓意的关键在于理清“初月”与“众星”的具体内涵。“月”与“星”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本身便具有较为固定的审美意蕴,“初月”和“众星”自然也是如此。由于二者在《成都府》一诗中乃是“争光”的关系,兼之杜甫主张“熟精《文选》理”[22],诗文创作受前代影响极大,故而可先参照其前代与同代诗歌中“初月”“众星”的内涵,然后分析“月”“星”作为对立意象的喻指,最后结合本诗具体语境和创作背景,对此二句的寓意进行综合考量。

二、汉唐诗中“初月”“众星”的内涵与“月”“星”对立的喻指

“月”与“星”都是古诗词中的常见意象,各自具有丰富的寓意。其中,“月”在独立做意象时,往往会因其自然特征的差异而被赋予不同意义。如因月光皎洁而形容女子姣好,因明月恒在而感慨人生无常,因阴晴圆缺而类比悲欢离合,乃至因清光高照而认为春月多情等。此外,当“月”成为政治意象时,通常被作为“日”的从属,是与“天子”相配的“后”(3)郑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卷第六十一《昏义第四十四》:“故天子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阴之与阳,相须而后成者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5页。。而当“星”独立做意象时,它的寓意往往会与具体星象的方位和运转等独特规律联系起来,其中一些也会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如以“紫微”代指皇帝、“少微”代指隐士、“北极”代指皇权、“太白”代指兴亡、“牵牛”“织女”比喻分离的爱人、“参”“商”比喻阔别的亲友、翼轸对应荆州、井鬼对应雍州。

“初月”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的诗歌中。《子夜四时歌·春歌二十首·其五》中有“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23]1043二句,其“初月”只是单纯的自然物象,用于勾画景色和说明时间,没有更为复杂的寓意。刘邈《见人织聊为之咏》有“檐花照初月,洞户垂朱帷”[24]1890二句,其中的“初月”亦是如此。其后的大多数诗歌中,如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中“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23]1684、江奂《渌水曲》中“桂棹及晚风,菱江映初月”[23]1476、卢崇道《新都南亭别郭大元振》中“碧潭秀初月,素林惊夕栖”[25]、常建《送李大都护》中“海头近初月,碛里多愁阴”[26]、李端《赠郭驸马·其二》中“方塘似镜草芊芊,初月如钩未上弦”(《全唐诗》第九册,第3 269页)、贾岛《暮过山村》中“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27]395等诗句也俱以“秋月”写景,没有更加深远的寄托。而在少数诗中,“初月”被用来代指事物的开端。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十八》“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二句中,“初月”与“残月”代表时间的始终,而“如”则表明处境依旧,以此来慨叹自己“非庄周”,无法做到“乐天乃知命”[24]2369。缪氏子作《赋新月》,其中有“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二句。诗序云:“开元时,缪氏有子七岁,聪慧能文,以神童召试,赋《新月诗》,称旨。”由此可见,缪氏子诗中的“初月”乃是自喻,旨在告诫人们不要因为“蛾眉小”而轻视他,只需待其年岁稍长,自然便会“三五团圆照满天”(《全唐诗》第二十二册,第8 845页),展现出极高的志气。此外李白有以“初月”为题的诗一首,前两联写仰俯之间所见的月景,后两联则思及“弦管客”和“战征儿”会分别因此生出“乐”和“愁”的不同心情,故而“因绝西园赏,临风一咏诗”[28],展示对戍边将士的同情。

“众星”一词最先出现在汉乐府《古辩异博游》中。此篇为乐府古辞,并未被郭茂倩收录于《乐府诗集》,而是见诸《文选》卷二四《赠顾交阯公真诗》的李善注言,因此只有短短“众星累累如连贝,江河四海如衣带”[29]两句,其“众星”也并没有特殊的指代。而后的汉唐诗歌中,“众星”的寓意又可大致分为两类。其一是以“众星”喻“群臣”或“群贤”。如傅玄《明君篇》中“群目统在纲,众星拱北辰”[30]844二句,便是以“众星”喻群臣,以“北辰”喻明主,典出《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31]。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魏太子》中“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23]1181二句,乃以众星环绕北辰比喻众多士人依附曹植。唐尧客《大梁行》中“秀士三千人,煌煌列众星”(《全唐诗》第二十二册,第8802页)二句,也以“众星”比作信陵君的诸多门客。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一》中“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二句,则以“众星”喻“文质相炳焕”的“群才”[32]24。此外,庾信《周五声调曲二十四首·羽调曲五首·其三》中“百川乃宗巨海,众星是仰北辰”[24]2431与韦元旦《早朝》中“震维芳月季,宸极众星尊”(《全唐诗》第三册,第773页)等诗句所提及的“众星”,也都是此种含义。其二是以岁时中的“众星”起兴,进而抒发个人想法与心绪。傅玄作有《众星诗》,其“朗月并众星,日出擅其明”二句描写夜尽昼至的自然规律,以论述“阳德虽普济,非阴亦不成”[30]570的“道”(4)王弼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卷第七《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页。。《古诗十九首》中,《明月皎夜光》的“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33]29二句,以物时的变化“喻平日之交情耿耿不磨也”[33]87;《孟冬寒气至》的“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二句,先以“众星列”之实景追思所经历的“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33]46,从而“见别离之久”[33]96。曹植《赠徐干诗》中“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30]451二句,同样也是写月初出而众星灿的实景,于时序更替中表达对徐干的思念。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二》中“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32]158二句,则是感秋景萧瑟而伤“士有志而不得遇于时”[34]。寒山《诗三一二首·其一九九》中有“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沈”二句,乃是先将“众星”与“孤灯”相对,展现孤寂心境;然后再以“圆满光华不磨莹”的明月自比,展现“挂在青天是我心”[35]的圆满清净。韩愈《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其一》中“海风吹寒晴,波扬众星辉”二句,以实写自己在贬谪途中所见的景象为铺垫,进而抒发其“仰视北斗高,不知路所归”[36]的茫然与悲愤。贾岛中《题长江》中“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二句,以雨后的清冷景象奠定诗的冷寂基调,以表达“迁人”的愤懑之情与“西浮与剡通”[27]238的归隐之思。此外还有独孤及《季冬自嵩山赴洛道中作》一诗比较特殊,乃是以“天盖西北倾,众星陨如雨”喻“皇运偶中变”,表现对“胡尘动地起,千里闻战鼓”(《全唐诗》第八册,第2 766页)的悲痛与担忧。

虽然“月”与“星”作为独立的意象均有复杂意义,但当二者在诗歌中成为对立的意象组合时,所描绘的特征便需要完全冲突,如明暗、动静、升落、多寡等,其寓意的类型则会随之简化,数量也急剧减少。最早将“月”与“星”对立而提的诗歌也可追溯到汉代。据传为李陵所作的《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其九》中“烁烁三星列,拳拳月初生”二句,乃是实写参宿三星闪耀、如拳团月初升的秋夜景象,为展现“游子暮思归”[30]339的悲愁做铺衬。其后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30]349四句,先是实写天景,而后“喻客子无所依托”[37]。曹植《弃妇诗》中“有子月经2天,无子若流星。天月相终始,流星没无精”四句,则将“月”与“星”比作妇人在夫家所受的待遇,以表达对王宋(5)朱绪曾《曹集考异》卷三:“子桓、王粲俱有《出妇赋》,子建又有《弃妇篇》,皆为刘勋妻王氏而作也。《玉台新咏》云:‘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余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丛书集成续编》第九十八册《集部》,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479页。的同情:倘若得子,妇人便如“月经天”一样可以“相始终”;而若无子,则如“流星”一样“没无精”[30]455。再之后,阮籍《咏怀诗十三首·其二》中“月明星稀,天高气寒”二句,借秋景抒发对“灼灼春华”[30]494的怀念;夏侯湛《长夜谣》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二句,借天象展开对“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30]595的想象;贺循《赋得庭中有奇树诗》中“星稀汉转月轮明,徘徊夜鹊屡相惊”二句,借星稀月明之景抒发“欲识幽人兰杜径”[24]2555的希冀之情。此外还有何逊《敬酬王明府》中“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23]1702、萧综《听钟鸣》中“西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24]2213、萧纲《陇西行三首·其一》中“月晕抱龙城,星流照马邑”[24]1905等句俱是实写天景,作为展露乡关之思的铺垫。

到了唐代,随着诗歌格律的发展与完善,入声的“月”与平声的“星”更容易在诗中组合出现。有些唐诗会将二者对立以起兴,进而表达对事件的看法。乔知之《定情篇》中“始如经天月,终若流星驰。天月相终始,流星无定期”四句,化用曹植《弃妇诗》的句与意,以月亮的恒定对比流星的无定,然后感叹“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全唐诗》第三册,第875页)。李白《登梅冈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中“众星罗青天,朗者独有月”二句,则以月之明亮远胜众星来夸赞族侄“特秀鸾凤骨”[38]。刘长卿《时平后送范伦归汝州》中“沧海初看汉月明,紫微已见胡星落”二句,以“月明”而“星落”比喻“破虏收兵卷戎幕”[39]的胜利。另一方面,唐诗中“星”与“月”的对立更多被用作描写实景,以阐明诗歌写作的背景。李治《七夕宴悬圃二首·其一》中“璜亏夜月落,靥碎晓星残”二句,以“夜月”对“晓星”,点明天之将晓,进而遥想织女与牛郎分别后“谁能重操杼,纤手濯清澜”(《全唐诗》第一册,第21页)的情形。郑絪《奉酬宣上人九月十五日东亭望月见赠因怀紫阁旧游》中“松斋月朗星初散”(《全唐诗》第十册,第3 582页)一句,是对深秋中夜时月朗星散景象的书写。李昌符《行思》中“破月衔高岳,流星拂晓空”二句,表明此时已是秋夜将曙,而自己仍旧“行色独匆匆”(《全唐诗》第十八册,第6 950页)。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并序·和栉沐寄道友》中“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环”[40]二句,写凌晨时启明星高照如金粟、落月低沉如玉环的景象。李群玉《紫极宫斋后》中“晓星寥亮月光残”(《全唐诗》第十七册,第6 614页)一句,依然写凌晨时启明星寥亮而月光残灭之景。元稹《宪宗章武孝皇帝挽歌词三首·其三》中“月落禁垣西,星攒晓仗齐”[41]二句,则写凌晨为唐宪宗送葬时的所见。

而在杜诗中,除《成都府》外,再无将“月”“星”作为对立意象的诗篇,也没有包含“初月”的诗句,只有《水会渡》与《宿凿石浦》两首诗提及“众星”。前者“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2]858二句,乃是杜甫经过水会渡后,以江水似乎要将众星都裹挟在内的夸张句意,展现其汹涌澎湃的气势;后者“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42]二句,则写杜甫于凿石浦刚入夜时所见的日落星微之景。由此可见,在整个汉唐诗歌中,并没有以“初月”喻帝王、“众星”喻群贼的类似情况出现。

三、对“初月”“众星”二句寓意的多维审视

杜甫虽然只在《成都府》一诗的句中直言“初月”,但他另有一首题为《初月》的诗写于秦州。二者的创作时间相去不远,因此可互为参照。

《初月》诗全文如下:

光细弦初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1]733

从现象层上看,这首诗的首、颔二联写初月出时的景象,颈、尾二联写初月隐后的景象,旧注对此并无太大异议。与《成都府》一样,它们争论的焦点主要在意蕴层,尤其是“初月”是否喻指肃宗。黄庭坚在《杜诗笺》中引王洙注,认为“此诗为肃宗作”[43];张綖、朱鹤龄、仇兆鳌、蔡梦弼、杜田、方回、王嗣奭等人亦有类似的观点(6)详参张綖《杜工部诗通》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四》,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91页;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卷之六,第229页;《新定杜工部草堂诗笺斠证》卷第十四,第522页;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之二十二《月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965页;王嗣奭《杜臆》卷之二,第74页。仇兆鳌注见后文。;赵次公、纪昀、郭曾炘(7)详参方回撰,纪晓岚刊误,吴晓峰点校《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二《月类》,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609页。赵次公、郭曾炘注见后文。等人则持反对意见。在主张以“初月”喻“肃宗”者中,仇兆鳌的解读较为详细,不但简述上下部分的内容,还分析每一个意象的寓意:“今按此诗,若依旧说,亦当上下分截。上四隐讽实事,下四自叹羁栖。光细,见德有亏。影斜,见心不正。升古塞,初即位于灵武也。隐暮云,旋受蔽于辅国、良娣也。河汉不改,谓山河如故。关山自寒,谓陇外凄凉。露暗花团,伤远人不蒙光被也。”[1]734而在反对此说的众人中,郭曾炘明确地提出这首诗只是写景,并表示对旧注的异议:“此诗但作写景看自好,仇注强为解释,虽愈于旧注之谬,然亦牵扯无谓。诗人即景之作,固不必句句皆有寓意也。”[44]122

首先结合《初月》与《成都府》两首诗所反映的具体创作时间,可以发现杜田、王应麟等人对“初月”“众星”二句的解读并不符合史实。赵次公认为,“初月”可分为“始生之月”与“纔出之月”,即月初的“乃似玉钩之月”和入夜后初升的月亮。由于“始生之月”多被古人称为“新月”,而杜诗题曰《初月》,因此它与《成都府》中的“初月”都应是“纔出之月”[13]302-303。依照此说,杜甫刚到成都所见到的“初月”,应是十二月中下旬满月过后,夜间才出现在东方地平线的残月,故而初升时仍是处于“出不高”的状态,这也与仇注“盖在下弦之候矣”[2]876和陈衍《石遗室诗话》“是二十五六下半夜之月,是十二月下旬,已到成都也”[45]的说法契合(8)简锦松否认“下弦月”与下旬之说,认为杜甫应于中旬的十六日到达。其见甚确,故从之。详参简锦松《亲身实践——杜甫诗与现地学》,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8-119页。。然而据《旧唐书·肃宗本纪》,此时距离肃宗即位的至德元年(756)七月已过去近三年半,其间他又派兵于至德二年(757)的九月和十月先后收复长安、洛阳两京,极大稳固了自身的统治,再言“初月”似是不妥。据此,赵次公便提出质疑:“况自至德之元逮乾元之元,肃宗即位已三年矣,岂得以月之微升比即位乎?”[13]303又据《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七》,虽然乾元二年(759)正月,史思明在魏州称帝、自号为“大燕圣王”后,先率军于相州大败唐军,接着又在九月攻陷洛阳,兵锋直指长安。但到了十月,他便在河阳被李光弼击溃,不仅损兵折将严重,自己也被迫仓皇逃遁。在这样的背景下,以史思明之徒“尚争光”的解法来论《成都府》,似也不妥。郑文便评价道:“诸家之以此二句喻肃宗、安史者,殆泥于‘初月’之‘初’字耳。然禄山已早死,思明之焰亦稍戢,时已在乾元三年之初(9)应为乾元二年之末。,而犹执至德之初之见以解此二句,此其所以失也。”[46]至于杜田认为“翳翳桑榆日”是比喻“明皇播越传位肃宗,以太上皇居西内,则不能照临天下也”,以及将“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解读为“肃宗即位未久,禄山虽已殄灭,而史思明之徒尚在也”,黄鹤也早已根据史实给予了辩驳:“公以乾元二年十二月至成都,而玄宗以上元元年七月迁于西内。公诗云:‘季冬树木苍’,则是初到成都时作,先明皇迁西内半年。修可谓托意明皇迁西内,肃宗即位未久,而安史之徒尚在,恐未必然。”[47]实际上,尽管在肃宗仓促即位之初,朝廷仍是处于“南奉圣皇,北集戎事”[48]的二元格局,以至他在立后、立储这样的“家事”上还要听从玄宗吩咐(10)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精装典藏本)卷第二百一十八《唐纪三十四》:“他夕,上又谓泌曰:‘良娣祖母,昭成太后之妹也,上皇所念。朕欲使正位中宫以慰上皇心,何如?’对曰:‘……至于家事,宜待上皇之命,不过晚岁月之间耳。’”卷第二百一十九《唐纪三十五》:“上从容谓李泌曰:‘……立广平为太子,何如?’对曰:‘……至于家事,当俟上皇。’”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208、7220页。。但到了乾元元年(758),唐玄宗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就连身边的“从官嫔御”也“多非旧人”[49]。由是可言,乾元二年的政局虽然依旧动荡,但肃宗已大体掌握了对中枢的控制,地方上安史乱军的攻势也得到了遏阻,因而再以“初月”和“众星”分别喻之已是不当。

其次正如前文所言,“月”在古诗文中通常并不具有指代君王的政治内涵。即使《诗经·小雅·天保》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说法,也是以上弦月和初日喻君王“德位日隆,有进无退”[50],并无形容统治失稳之意。故而赵次公在《初月》诗后注道:“盖以月言人君,已不为善取譬”[13]303。而“星”的政治寓意常常与其星象密切相关,若要比喻如安禄山、史思明之流的乱臣,则会采用诸如“宸极妖星动”[1]452的说法。至于“众星”,则多指环绕在统治者身边的“群臣”“群贤”,也很少有喻“群贼”“群寇”。因此郭曾炘便认为:“禄山、思明直妖孛耳,岂可拟之众星!”[44]146

而在排除了以“初月”喻“肃宗”、以“众星”喻“贼党”后,与之相似,朱东润“象征没有稳定的中央”的说法也并不能自洽,因为“初月”同样很少作“朝廷”或“中央”,并且这两种解法都很难与其后的“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较为和谐地衔接上。如此刘辰翁、吴瞻泰和刘文刚等人谓“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二句只是单纯写景的说法便值得考量。首先需要肯定的是,诗中的时间线索合乎逻辑:杜甫于“翳翳桑榆日”的傍晚到达成都,先登城头“侧身望川梁”,而后又目睹“鸟雀夜各归”的黄昏之景,接着再写“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的夜象。同时,在汉唐的诗歌创作传统中,“月”与“星”的对立出现大多数是为了交代时间和环境等背景。此外,据朱鹤龄注,此二句“则本子建《赠徐幹》诗‘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15]273。那杜甫也极有可能与曹植一样,其中的“月”和“星”都是实写。由此可以推断:“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二句在文学现象层面的确是书写实景。

最后,若以写实景来解此二句,在文学意蕴层面也与整首诗歌乃至整组入蜀诗歌的主题相符。通篇来看,杜甫多次在诗的前半部分使用“征衣”“天一方”“故乡”“游子”等语句,紧接着在描写成都“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的繁华与富庶之后,再言“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均是为了抒发漂泊之苦与乡关之思。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信美”一词乃是出自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51],杜甫用此语典既能表达思归不得的惆怅,亦与组诗中的前文“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2]862暗合。再看诗的后半部分:在城前的川梁之外,杜甫只能见得“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便想继续远望同在东方的初月怀远,以解家国之思。然而由于入夜后的“众星尚争光”,“出不高”的“初月”便与家乡一样变得“杳茫茫”,无奈之下他只得以“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自解——这又与前文《发同谷县》中“贤有不黔突,圣有不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2]851的自我宽慰呼应。同时,在入蜀的两组、共二十四首诗中,杜甫虽然时常愤慨安史乱贼给自己、百姓和国家带来的伤痛,如《铁堂峡》中“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2]819、《寒峡》中“此生免荷殳”[2]822、《龙门镇》中“嗟尔远戍人,山寒夜中泣”[2]828、《石龛》中“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2]830、《凤凰台》中“群盗何淹留”[2]836、《剑门》中“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2]870等句;也抨击、讽刺朝廷的不作为与乱作为,如《盐井》中“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2]820与《龙门镇》中“胡马屯成皋,防虞此何及”[2]828等句。但对羁旅之苦的哀叹、以及由此而生对家人与家乡的思念,才是贯穿整组诗歌的情感脉络。他在《赤谷》中写“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2]817,在《铁堂峡》中写“飘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热”[2]819,在《寒峡》中写“未敢辞路难”[2]822,在《积草岭》中写“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2]831,在《水会渡》中写“远游令人瘦,衰疾惭加餐”[2]858,在《五盘》中写“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2]862,在《桔柏渡》中写“游子怅寂寥”[2]867,在《鹿头山》中写“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2]872。因此《成都府》作为“一岁四行役”的结束,其感情基调自然也需契合整组诗歌的主题。而将杜甫“初月”二句解读为因望月怀远所得的实景,并以此作为兴起乡关之思和羁旅之哀的铺垫,便恰好解释得通。

在到成都之前所作的《桔柏渡》中,杜甫有“西辕自兹异,东逝不可要。高通荆门路,阔会沧海潮”[2]867四句,其中蕴含的情志与疏解内心的方式都和《成都府》颇为相似。于此处渡江之后,他便要整辕西向,和不住东去、将要过荆门而至沧海的江水就此分别。而家乡恰在东方,为此杜甫想要临江顾盼,奈何天色将晚,日光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隐没,最终仍是无法得见,这更激起了他旅居在外的寂寥与怅然。但由于“无以洗心胸”[2]867,杜甫只能继续启程,尝试“登前山而散忧”[14]429。接下来到了成都之后,他再次慨叹“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并继续向东望月怀远,却依旧难望故乡。或许杜甫在《成都府》乃至入蜀行程中的“东望”,除了言“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的乡思之外,也如浦起龙所言的“公少游吴越,乐其风土,素有东游之志”[52]一般,有着对少年志向的怀念与感伤。

四、结语

受《诗经》以降的现实主义解诗传统影响,杜甫之后,苏轼、黄庭坚、蔡梦弼等人均认为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53],江西诗派尊其为祖,明清二代更以“诗圣”称之,对其人其文都予以最高评价。然而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很容易先入为主地认为“少陵有句皆忧国”[54],对其一些诗文的解读也会出现穿凿的情况。虽然杜甫自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1]325,推崇“别裁伪体亲风雅”[55]诗教传统,但同时也认可庾信、鲍照、李白等人的“清新”“俊逸”[56]之作,故而其诗不可能句句都为君王和家国而作。所以对杜诗的内容与意蕴进行较为客观解读的关键,既在于参考旧注,也在于采取“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方法,更在于考虑文本的内在逻辑。为此,叶燮在《原诗》中对杜诗“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57]的概括与阐发,便值得着重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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