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汉口与扬州的金融关联研究
——以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为考察中心

2024-01-19 06:08廖剑南廖声丰
地方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分号票号汉口

廖剑南,孟 伟,廖声丰

(1.南昌航空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江西南昌,330063;2.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西太原,030006;3.南昌航空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南昌,330063)

近年来,在山西地区井喷式地涌现出大量的民间文献,其内容庞杂丰富、形制形式多样,其中有曾经活跃了一个多世纪的山西票号的原始账册、书信、票据、清单等在诸多的文献中尤为突出。这些民间性原始文献的大量出现,为进一步研究山西票号提供了许多新的史料。本文撰写的目的和旨趣,是在对民间性文献认识的基础上,主要围绕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①刘建民编:《晋商史料集成》第20 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0-241 页。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指的是从光绪二十年冬月初一日起,至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三十日止,习惯上,也称之为一个“账年”,或者会计年度。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研究:(1)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以汉口为中心的汇兑及其金融市场圈;(2)汉口与扬州之间的城市关联:业务类型及其汇兑平衡;(3)龙门账体系与技术:四柱账法基础上的金融创新与金融会计;(4)山西票号的专门化汇兑:白银货币的空间运动与区域化;(5)城市与商埠、码头的中心与区域:商品生产与农耕文化的季节性对应;(6)特色性金融汇兑的历史蕴含: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商贸与商人——晚清中国盐业变迁。

一、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以汉口为中心的汇兑及其金融市场圈

蔚长厚票号属于目前所知的200 余家山西票号之一,总号设在平遥。蔚长厚票号大体诞生于道光初期,作为清代山西的一个重要票号,目前对此专文研究的成果仅见一篇。②孟伟,晏雪莲:《<光绪十九年蔚长厚票号广东分号通年总结账>账本整理》,《广州大典研究》2018年第1 期。蔚长厚票号与蔚盛长、天成亨、新泰厚、蔚丰厚和蔚泰厚所构成“五联号”在诸如四年一个账期、资本构成合伙制、标期制、分号设置、号规、章程,以及掌柜、伙友人数等方面,虽然没有本质差别,但蔚长厚票号所开设分号的分布区域,主要集中在长江流域特别是长江以南地区。

1.蔚长厚票号的分号开设情况

依据现存的十几份蔚长厚票号原始账册,我们可以较为准确地看到,蔚长厚票号从同治六年开始,一直到民国二年收歇的分号设置情况,见表1。

2.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的业务及其收交平衡

依据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的记载,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该年汉口分号的业务及其汇兑平衡情况,有如表2。由表2 稍加整理,可以得到图1、图2、图3。

图1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收项结构图

图2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交项结构图

图3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轧差结构图

表2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收交与汇兑平衡情况 (单位:本平两)

针对表2、图1、图2、图3,我们可以做进一步的分析:

第一,蔚长厚票号的汉口分号,仅仅是蔚长厚票号十几处分号之一,从地理上看,大体上居于中间位置,无论就东西的长江流域,还是南北纵向的京师—广州而言,其金融区位的重要性,也与汉口的“九省通衢”相对应。

第二,光绪二十一年,汉口分号通年的收会业务是1522135 两(本平),而交会业务则为1487495两(本平),收会—交会=34640 两(本平)。由此可知,汉口分号收交会业务一年的“轧差”仅仅是业务总量的2%左右。其“自我平衡”完全没有问题,既不需要为白银货币的闲置而困惑,也无需为“短银”而慌张。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按部就班。

第三,收项中,上海、常德、扬州、江西、沙市、重庆、京师、平遥,几乎占到100%;而交项则集中在上海、扬州、沙市、重庆、常德,也几乎占到100%。由此可见,光绪二十一年的汉口分号,主要围绕上海、扬州、常德、沙市、重庆而形成“汇兑网络”,自我的闭合循环沿长江“一”字排开,从上游的重庆到下游的上海。而扬州则占据主要的分量,这一点,恰也正是本文重点考察汉口—扬州之间金融关联的主要原因。

第四,光绪中后期,包括扬州、上海与汉口之间的金融往来的背后,隐藏着上海作为当时中国进出口贸易的“窗口”——金融中心的崛起,而航运的发展业已能够上溯到沙市。

总之,光绪中后期,包括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在内的几十家山西票号,大体的情形都差不多,沿长江的金融关联尤其突出。与此同时,汉口的商贸与金融市场情形,开始出现与以往不尽相同的变革——汉口的衰败迹象开始显露,几与咸丰、同治朝时期的苏州的衰落非常相似。①丁日初主编:《上海近代经济史》(1895—1927)第2 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9 页。

二、汉口与扬州之间的城市关联:业务类型及其汇兑平衡

事实上,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所反映的内容涉及当时蔚长厚票号所有分号,而选择汉口与扬州的城市关联加以重点考察,一方面,扬州与汉口之间的金融关联,由于种种原因,以往学术界对此关注不够;另一方面,其中隐藏着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金融关系——两淮盐的引岸,以及与盐商相关联的“盐票”问题。

一般而言,山西票号的业务区由于历史阶段不同而发生较大的变化,光绪中后期是一个分水岭,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的庚子赔款是显著的标识标志。之前,山西票号以汇兑为专门业务,几乎占总业务的90%以上,吸收存款、放贷情况很少。尤其是吸收存款方面,多半带有“老相与”的人情关系。而放贷业务也多半与汇兑相结合。但是,甲午战争之后,放贷的情况开始占有一定的比例,这一点,从山西票号的利润有机构成中看得非常清晰。本账册①刘建民编:《晋商史料集成》第20 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0—241 页。中:

(1)收得会费合砝平足纹银一万五千一百一十八两二钱七分;

(2)收得现利合砝平足纹银二千三百二十八两八钱九分;

(3)收得复生利合砝平足纹银三百二十八两三钱六分。

以上三项,实际上就是汉口分号的主要利润来源,而放贷收益与汇兑收益之比,业已达到了2657.25/15118.27=17.60%。

稍后时期,更有借贷收益与汇兑收益平分秋色的情况出现。毫无疑问,山西票号伴随着近代化,其金融专门化开始发生结构性变革,这也是山西票号急速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山西票号专门化的汇兑而言,相对于某一城市的分号,广义上区分两大类,一类为收项业务,一类为交项业务。而进一步具体,则又有山西票号习惯的专门的业务分类“词语”:(1)收会来;(2)收会去;(3)交会来;(4)交会去。

谨将光绪二十一年汉口分号与扬州分号通年所发生业务,按照以上四大类,专门整理为表3至表6。针对表3 至表6,稍加说明与解析:

表3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收会扬州票项 (单位:本平两)

表4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收扬州会来票项 (单位:本平两)

表5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交会扬州票项 (单位:本平两)

表6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交扬州会来票项(单位:本平两)

第一,所谓“汉口收会扬州票项”,是指以汉口分号为业务主体的发起点,扬州分号为协助配合。有顾客或者商号需要汇款到扬州,即可以将所收银两交予汉口分号,由汉口分号开出汇票,并且按照约定的时间,或者“路期”,到时顾客携带汇票,则可以在扬州分号支取相应的银两。至于票号的收费以及相关要求约定,等等,则一般情况下是在汉口结算。这一类型业务,属于山西票号最基础的业务,通常是商号求助于票号,会费也是相对规范的——按照当时的汉口市场的“利率·路期”结算。就光绪二十一年汉口—扬州而言,在汉口全年共收会扬州票项合砝平足银一十六万七千七百零七两三钱五分,主要是汉口与扬州的商业字号的业务。大体推断,这些字号基本上是在汉口安营扎寨的“字号”。

第二,而“汉口收扬州会来票项”,则是指在汉口与扬州之间,业务发起点是扬州,汉口是协助配合。然而,汉口分号却也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是更为重要的。汉口分号按照扬州分号的要求,到期要收回早些时候由扬州分号业已交给(借贷)给顾客的汇兑款项。也即,这一类业务,通常是山西票号先将款项借贷并汇兑“合二为一”的业务,或者“融汇兑与借贷”类业务。山西票号向顾客交款在先,顾客还款在后,并且还款是在“异地”进行和完成。对于汉口分号来说,因为是“收进银两”,所以也归属“收项”。但相对于扬州分号来说,则称之为“交项”。就光绪二十一年汉口—扬州而言,在汉口全年共收扬州票项合砝平足纹银七万九千七百九十二两七钱三分/结来合砝平足纹银二十一两三钱本平两。也主要是汉口与扬州的商业字号的业务。大体推断,这些字号基本上是在扬州城里的“字号”。

第三,依据以上,我们可以描绘出一个蔚长厚票号汇兑业务平衡图,见图4:

图4 “汉口—扬州”汇兑业务往来框架结构图

从图4 中,我们可以看到,“汇兑”的“发起与终结”“主动与配合”等等蔚长厚票号分号之间的协作和配合。不仅仅是“同舟共济”的所谓“精神”,本质上则是“分号经营,总号核算”的具体体现。更有“合龙门”的“龙门账”之“有收必有支,收支必相等”的会计学思想。

第四,对于蔚长厚山西票号来说,所有分号之间的往来,也即所有汇兑业务的进行,都必然地“两两对应”,因此,具体到每一笔业务的时候,收交平衡是必然的,一方面是“公正和公平”——金融的本质是服务;另一方面则需要票号本身的会计处理也必须“相等”,也能够“正确核算”。“复式簿记”的会计思想、技术就蕴含其中。龙门账,在相互往来中得以“形成和构建”。

第五,某一城市与另一城市分号之间的收交差额的形成,实质上就是“银两调度”,或者“收项—交项”大于零,或者“小于零”,则意味着白银货币从某一城市向另一城市或区域的空间运动。明清时期,整个中国的大趋势是“南银北调”。到了晚清时期,则“东银西调”,年复一年,山西票号就在整个华夏大地上从事“白银货币”运动。也就是说,相对于整个中国的货币运动而言,山西票号的“汇兑平衡”既包括“自身汇兑”平衡,又体现着整个大清帝国白银货币的流通平衡。而其中就隐藏着“区域货币集中与区域经济发展与不发展”,乃至阶段性的兴衰等等——白银货币的“资本化进程”。

总之,汉口与扬州的城市关联,不仅仅是商品与商人的关联,实质上还必然地在“白银货币”的层面形成关联。因此,将这一关联,称之为“城市的金融关联”,一定程度也是恰当的。而这些关联,恰恰正是山西票号金融会计账册的史料“魅力”和“价值”之一方面。

三、龙门账体系与技术:四柱账法基础上的金融创新与金融会计

山西票号的龙门账既是思想也是技术层面的操作,更是一个动态的整体的体系。以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为例,可以窥视其中一斑。山西票号的龙门账是对汉唐以来“四柱账法”的继承与发展。至晚明前清时期,山西票号开始萌芽。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龙门账的思想、体系与技术”,山西票号的诞生发展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山西票号的诞生发展乃至消亡始终与龙门账相伴随。而龙门账之于山西票号的专门化金融经营则无疑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仅以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为例,进一步说明:

第一,蔚长厚票号遵循的是“分号经营,总号结算”原则,也即,每一分号并不决定四年一个大帐的分红决算,甚至每一分号都没有进行年终决算的必要。分号仅仅需要在一定的账期内,清晰准确地给出“账期或账年”内的情况就足够了。而清晰、准确的标准和规范,则是“四柱账法”。稍加整理,有如表7、表8。

表7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四柱账法(一)汇兑 (单位:本平两)

表8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四柱账法(二)经营 (单位:本平两)

其中,新增(2)包括:

(1)收得会费合砝平足纹银一万五千一百一十八两二钱七分;

(2)收得现利合砝平足纹银二千三百二十八两八钱九分;

(3)收得复生利合砝平足纹银三百二十八两三钱六分;

(4)收得捐项余合砝平足纹银二十九两五钱四分;

(5)收余来盘费合砝平足纹银一两零四分;

(6)收借外浮存合砝平足纹银二万八千两;

——以上合计通年新增四万五千八百零六两一钱

开除(2)包括:

(1)出贴外会费合砝平足纹银六百七十九两二钱

(2)出付会馆八个月厘金合砝平足纹银六十八两二钱九分

(3)出众夥下班骡脚盘费合砝平足纹银二百三十两

(4)出通年房租合砝平足纹银二百六十两零六钱一分

(5)出福食杂使合砝平足纹银一千五百七十两零一钱一分

(6)出众伙八折衣资、针工、线扣、棉花、赏封、香资、团拜、戏酒、保甲、捐项、米面、炭煤、电报等费合砝平足纹银八百九十七两零八分

(7)出还外浮存合砝平足纹银七万六千两

——以上合计通年开除七万九千七百零五两二钱九分

事实上,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经营中,尚有其他的科目,分别计开为:

——存一宗现存合砝平足纹银九百八十八两三钱八分

——存一宗暂计外欠合砝平足纹银六千六百九十两五钱八分

——除一宗屡年撇存筹备预防合砝平足纹银六千五百两

——除一宗借外浮存合砝平足纹银二万八千两

因此,现存=现银+暂计外欠-撇除=988.38+6690.58-6500=1187.96(两)

进一步,也就有了最终的年终时点的“总结”:以上一应提讫净缺存合砝平足纹银二万六千八百一十二两零四分。也即,实在=现银+外欠-欠外=1187.96-28000=-26812.04(两)

由此可见,以上一系列的账法中,业已蕴涵了较为典型的会计学思想:资产-负债=所有权益。抑或说,山西票号金融经营的六要素之“分号经营,总号核算”,山西票号的金融创新和金融会计思想、体系与技术,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和体现。

第二,针对山西票号的“东方会计的复式簿记”的本质特征,予以现代会计学的思想加以验证,可以借用会计实践中的“三大报表”——资产负债表(平衡表)、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加以对照,有如表9。

表9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资产负债平衡表 (单位:本平两)

按照现代会计学的说法,所谓“资产负债表”是反映经济实体某一特定日期(如某一年度12月31日或6月30日)财务状况的会计报表,由于时点性,决定了它属于静态会计报表。它是根据资产、负债和所有者权益(或股东权益)之间的相互关系,按照一定的分类标准和一定的顺序,把经济实体一定日期的资产、负债和所有者权益各项目予以适当排列,并对日常工作中形成的大量数据进行高度浓缩整理后编制而成的。它表明经济主体在某一特定日期所拥有或控制的经济资源、所承担的现有义务和所有者对净资产的要求权。资产负债表按帐户式反映,即资产负债表分为左方和右方,左方列示资产各项目,右方列示负债和所有者权益各项目,资产各项目的合计等于负债和所有者权益各项目的合计。同时,资产负债表还提供年初数和期末数的比较资料。

资产负债表的基本结构是“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对照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来说,不论汉口分号处于怎样的状态,这个会计平衡式应该是恒等的,否则就意味着出现错误——会计学的稽核意义由此而彰显。左边反映的是汉口分号所拥有的资源(资产);右边反映的是汉口分号的不同权利人对这些资源(资产)的要求。直观的表现为:通年实收=通年实缴。也即,明清时期山西票号的《通年总结账》满足现代会计学“资产负债表”的要求。因此,有理由说:山西票号的会计账册体系——龙门账是与现代会计学复式簿记内涵相一致的会计体系。

第三,特别需要注意:类似汉口“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的情形,在每一个分号都如此。山西票号总号的“账房”——也即相当于当今企业的“会计处”,收到各地分号的全部“通年总结账”后,进行必要的“加总和核算”,则一个票号一个账年、账期的情形,也就一览无余。各地分号之间在实际经营中的“收交差额”,到了总号,则必然地相互平衡——有收必有支,收支必相等;资产—负债=所有权益——山西票号的“合龙门”也即完成。

四、山西票号的专门化汇兑:白银货币的空间运动与区域化

虽然习惯上将山西票号称之为“票庄”,或者“汇兑庄”或者“汇庄”,事实上,汇票的本质是“符号化的白银货币”,也即货币形态的一种表现而已。因此,与其将山西票号看作“票庄”,远不如称之为“白银货币的空间运动机构”更为贴切。进而,也不难从诸如银号、银炉、账庄、账局的相关称谓谱系中看到山西票号诞生时的渊薮和线索——社会化分工在货币经营方面的细化和专门化。

山西票号是专门经营白银货币空间运动及其转换的“传统字号”,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传统金融向近现代金融过渡的一个环节。山西票号的专门化金融经营,必然地离不开传统中国,尤其是明清时期的本位币——白银货币的方方面面。我们至少可以从宏观与微观、静态与动态、质与量等范畴加以考察。具体地包括各地白银货币的:(1)称谓、形制;(2)运动转换中的“色平兑”;(3)一定时间的进出的相对于绝对量及其平衡。具体到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中,则有:

1、相关城市的白银称谓、形制谱系

虽然传统中国在白银货币的称谓方面表现得丰富多彩,但其总体的轨迹和轮廓,却也是较为清晰的。尤其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中国白银货币区域化的进程早已结束,各地的白银称谓基本固定下来,不仅形成了白银货币称谓的谱系,甚至还形成了各地区白银货币形制的谱系。就称谓而言,仅仅出现在《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中的白银称谓有如下表10,针对表10,稍加说明:

表10 白银货币称谓一览表

第一,有关白银的称谓,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白银作为金属的“品质”,区分纯度和精度,因此有纯银、杂银,抑或纹银与宝银等等区分;其二是依照其形制和形状区分,诸如挺、锭、碎银等;其三是依照其来源,或者从海外输入,或者每一地区的矿产直接提炼,甚至还区分提炼技术;其四是依照其使用方式和方法定名;其五是依照其规定性的用途定名;其六是因流通地域而予以“定名”,等等,不一而足。总之,在传统中国关于白银的“称谓”是比较广泛和随意的,并没有绝对严格的规定,尤其在民间社会更是如此。

第二,在清代中国白银货币的称谓方面,除了诸如“白金、白品”等一些语言和具有文学修饰色彩之外的用语,其他方面则属于了最为基础的货币体系的称谓范畴。有如,纹银、足银、十足银、宝银等,这些词语大体上在晚明时期开始普遍。蕴含其中的含义是:白银作为货币流通使用的时候,存在“成色”的差异,抑或说:存在冶炼、铸造方面的技术和成分问题,进而具有了“品质等级性”区分;习惯上,称之为“白银货币的成色”。

第三,白银虽然也有“国家与社会”的分野,但两者的互动并不非常严格,除非一些较为固定的文书中,诸如官员奏报、往来通报等之外,在民间社会则毫无章法。因此,有关传统中国的白银货币的“称谓”问题相当复杂。

第四,作为专业化展开金融经营的山西票号,为了自己的方便,也必然地需要有一套能够满足社会化需求的,或者与当地业务相匹配的“白银货币称谓”的习惯性用语。一方面是行业的规范,另一方面,则也充分体现了“区域化”的情形。

第五,有关各地白银货币的“称谓”与“具体的形制”之间的对应关系,在目前的“明清时期银锭图录”的书籍中,抑或博物馆收藏中,可见一斑。

总之,仅仅从白银货币的称谓上,就不难看到,至晚清时期,白银货币区域化愈来愈明显了。

2、相关城市之间白银货币的“色平兑”情形

事实上,有关明清以来中国白银货币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其中,白银货币的“色平兑”,直接地决定着货币流通使用的功能和价值。在明清中国,抽象意义上的“货币功能”和“货币职能”,很难用西方经济学的理论来对应。兹将《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中出现的平砝稍加归纳为下表11 和表12。

表11 白银货币平砝一览表

表12 白银货币区域性成色一览表

表11、表12 仅仅反映了该账册的白银货币的“色平兑”相关情形。实际上,在当时的中国,尚有几个地方的白银成色较为突出,甚至还有“形态转换”情形一并融合。诸如,营口的“过炉银”、张家口和归化的“会账银”、草原地区的“丁兑银”,等等。实质上,这些都具有“记账货币”的特征。

3、汉口与扬州的业务量与平衡

至于汉口与扬州的业务量及其平衡问题,正如表13所示,光绪二十一年,汉口交会扬州较大,也即至少有64190.37 本平两的绝对数量的白银流向了扬州。这或许也是后来扬州分号收撤的主要原因。

表13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收交扬州及其平衡 (单位:本平两)

就蔚长厚票号的白银货币空间分布情况而言,目前较完整的“总号”情况不是很清楚,原因在于:现存各家票号总号的“合总账册”罕见——除了作为商业秘密需要作为规章之外,总号的“档案管理”也较之处于异地分号的“图书”保管相对要严格的多,①在山西票号的发展历程中,“图书”是一个行业性的专业词语,也即,专门术语。主要指各地分号所携带票号之图章,分号与总号、分号与分号之间的往来“书信、月清択、清单、年总结账、再启”等文书。山西票号的“图书”概念与现代的“图书”的概念不完全相同。山西票号的“图书”除了“印章”之外,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文书”。山西票号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章:在外的伙友不准丢失“图书”。有一句习惯用语沿袭很久:“宁愿丢弃衣物,不能丢掉图书”。这几乎是每一家票号总号掌柜对外出住班伙友的最基本要求和最需要嘱托的话。至少不用担心“路途不虞”或“遭遇不测”而丢失。保存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民国二年的《天成亨等14 家山西票号呈请北洋政府的“部文”》,②目前所知,在各级政府档案体系中有关山西票号的原始文献并不多见,纵然有一些也比较零星,而其内容也多涉及捐纳、汇兑官款等等,而详细的信稿和账册则非常少有。为我们详细了解蔚长厚票号资金分配情况提供了难得的资料,现整理为表14。

表14 民国二年蔚长厚票号资金分配一览表 (单位:本平两)

针对表14,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

第一,民国二年秋天的时点,蔚长厚票号的分号设置有十五处,虽然扬州分号早已收撤,但依然保持长期以来的惯性,集中在长江流域及其沿海地区。而西安和三原,则主要是因为“两宫西巡”及其“成都、重庆——西安、三原——祁太平”的商业区域。

第二,在民国二年的《天成亨等14 家山西票号呈请北洋政府的“部文”》中,山西票号所采用的“关键词”业已变成了“存款与贷款”,不再是单纯的“收项与交项”,虽然主体上差不多,但其含义则已经不再是“专门化、专业化汇兑”。换言之,专门汇兑的“白银”更多属于流通货币,而“借贷”则业已成为了明明确确的“白银资本”——金融借贷业务成为了主体业务。

第三,民国二年的秋天,蔚长厚票号的资本构成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存款主要集中在平遥、京师和上海,广东分号也业已收撤。而其金融放款则倾向于汉口、重庆、江西、西安、常德、沙市,几乎全部在内地,离开了沿海城市,自我的平衡维持难免出现困境。

第四,与金融经营的方向转变相对应,当时中国的白银货币早已走向了“银元化时代”——计量货币愈来愈占较大的比重,而全国各地的“花蝴蝶——花花绿绿的纸币”则满天飞,一方面意味着“专门化汇兑的结束”——存款、借贷、汇兑有机地统一;另一方面则充分说明了中国白银货币的形态、结构、流量、空间分布等等的情形,早已今非昔比——符号化货币时代的开启和来临。

五、城市与商埠的中心与区域:商品生产与农耕文化的季节性对应

商人与城市的关系非常密切,城市伴随着商人的出没而活跃。至于商人与商埠的密切关系更是显而易见。商人与区域性商品、季节性的农产品集中在城市的过程中,围绕交通而形成的商埠,也充分体现着传统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特殊性。但事实上,中国的城市始终与乡村密不可分,即便是一些晚明以来才开始得到发展的城市,也无不是与区域性的商品化相伴随。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呈现出一定空间区域的农村拱卫着“城市政治中心”。

山西票号从一开始诞生就是追逐商人,出没于城市、商埠,专门为商人服务的金融机构。山西票号就像商人的“跟屁虫”一样,紧紧地追随着商人的足迹。从目前现存的山西票号的原始文献来看,早期山西票号的服务对象,几乎100%是服务于山西茶商、布商、药商等等。山西票号的服务对象的扩大,实际上是从嘉道以后才逐渐扩张的,伴随着城市化进程而较为固定地展开——山西票号驻扎在城市、商埠,既是表现形态,也是业务不断拓展的结果。山西商人“行商天下”的同时,也造就了山西票号的“汇通天下”。

具体到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我们可以看到,整本账册①刘建民编:《晋商史料集成》第20 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0—241 页。中,涉及商业字号400 余家,按照一年平均,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几乎每天都在与商人字号打交道。将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账中涉及汉口与扬州的业务稍加整理,按照月份统计,有如表15、表16。按照汉口与扬州两地分号的“主体性”——主动发起的汇兑业务进一步整理,也即,收会扬(1)+交会杨(3);收扬会(2)+交扬会(4)。可以制成图5、图6、图7。也就是说,(1)汉口主动汇往扬州的业务,主要集中在五月之后;(2)扬州主动业务则以十月为最,一直到第二年的前半年的五月,占业务总量的90%。季节性特征非常鲜明。

图5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主动性直观图

图6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扬州主动性直观图(按月统计)

图7 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通年总结——汉口与扬州主动性差额直观图(按月统计)

那么,半年内,汉口与扬州之间与40 余万两白银货币等价、山西票号所汇兑业务对应的“商品”都有哪些种类,又是如何与扬州发生关系呢? 商人群体又是从事什么行业行当呢? 如此情况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含义呢? 诸如城市之间的商品关联,诸如为什么会表现为前后两个半年的截然不同呢?如此情形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呢?如此情形对于包括蔚长厚票号在内的山西票号的金融经营来说,其利润构成又将怎样呢? 针对以上问题,一部分是可以透过山西票号的原始文献予以回答的,一部分则需要依据汉口与扬州之间的历时性和共时性情形加以说明和对应的。当然,也有一部分问题,现阶段限于资料,暂时存疑。然而,其中有一点则是相对明确的,那就是:两淮盐与往来于扬州汉口之间的盐商需要山西票号予以资金及其周转的帮助。

六、汉口与扬州之间的商贸与商人:特色性金融汇兑的历史蕴含

虽然汉口是一个“九省通衢”之要地,但向来是“楚地无盐”,国家政治层面的两湖地区的盐从明代的“纲引制”开始,两湖地区就是两淮盐的“引岸”,因此奠定了长达几百年的“汉口盐商”和“盐码头”的地位。直到现在,在汉口的汉正街还保留有一个明清以来的“淮盐巷”,盐商的集中住处与巍峨雄伟的山西会馆相通,而会馆周边就是山西票号聚集地。这里聚集着经营两淮盐的盐商和票商,其富裕曾延续几个世纪。乾隆《汉阳府志·食货志》中说:“盐务一事,亦足甲于天下,十五省中,亦未有可与匹者”。有关汉口盐商富可敌国的情形,有极其大量的相关记载与民间传说。叶调元在《汉口竹枝词》中就曾写道:“上街盐店本钱饶,宅第重深港一条。盐价凭提盐课现,万般生意让他骄”;“一包盐赚几厘钱,积少成多累万千。若是客帮无倒账,盐行生意是神仙”。①叶调元著,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汉口竹枝词校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18 页。

到了咸丰年间,由于太平天国运动,盐商的命运不济,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同治、光绪朝前期,则又再度复兴崛起,两淮盐商及其井盐走私盛况也是空前的。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复兴,也是传统盐商回光返照的时期。两淮盐商的衰败,或者撤离汉口的时间,大体上在晚清民国之际。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年总结账中所反映的情况,恰也正是两淮盐业的从鼎盛走向衰败时的情形。蔚长厚票号扬州分号的收撤实际上就在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收撤了扬州,新开了三原、西安等分号。②孟伟,晏雪莲:《<光绪十九年蔚长厚票号广东分号通年总结账>账本整理》,《广州大典研究》2018年第1 期。

有关两淮盐业以及汉口盐码头的学术考察,盐业史学者有过详实的考论,这里仅仅从山西票号汇兑的角度为盐业史学者提供另外一个视角:两淮盐商的货币运动与资金周转。清代额派淮盐的办法是发行“引凭”,每“引”可贩盐364 斤。雍正、乾隆年间,湖北额派淮盐557092 引,后又多加2000 余引,折合2 亿余斤。供以汉口为中心的楚地人民食用。其中,由两淮运来的占其90%以上,咸丰朝以后,运销淮盐甚至有高达4 亿斤的记载。③皮明庥,吴勇主编:《汉口五百年——新编汉口丛谈》,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8—59 页。正如陈锋教授所说,就商品交换而言,汉口市场商品繁多,商帮云集,形成以盐、米、木材等商品为大宗的贸易格局。在诸多商业领域,汉口为淮盐最重要的销售口岸,盐业无疑是最为重要的。④陈锋:《清代湖广食盐的运销与汉口盐商》,《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 期。

一个被忽视却很重要的问题是:由于盐斤包装及其盐引重量的规定,每引淮盐运抵汉口之后的价格通常是固定的。因此在嘉道时期,汉口的盐商就采用“盐引”作为“流通票据”——充当相应的白银货币,习惯上称之为“盐票”,大体上说,光绪前期每引20 两左右,五引为一票。由此合计当时两淮盐商将等价的盐运往汉口所需的正常资金往来,不会少于银百万两,由几家票号共同承担。①蔚长厚票号仅仅是在扬州开设分号的一家票号,光绪中后期,在扬州开设分号的均是平遥帮,共有四家,除了蔚长厚之外,尚有日升昌、蔚泰厚、蔚丰厚。实际上,在扬州开设分号的情形,晚清时期也是动态的,比如,日升昌票号在扬州开设分号,曾经是三开三撤,都是因为扬州的金融往来,存在较大的变动的缘故。扬州主要的汇兑银两,主要是盐商。参见拙著《日升昌票号分号考述》,收录《第四届金融史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河北师范大学,2016年。但却基本以“符号化票据”所代替,通常没有“实体的金属白银货币”。也即,往来于汉口—扬州之间的盐商们有行业的专门的“流通票据”。山西票号所经营汇兑的就是这一种票据。当然,盐票也随市场价格而略有变动,但不影响“票据”本身的流通。这一点,恰也正是光绪二十一年蔚长厚票号汉口分号年总结账中,汉口与扬州的汇兑金额总是“整数”的主要原因。换一句话说,山西票号专门化经营中,汉口分号与扬州分号的主要对象:从商人群体的角度看是“两淮盐商”;从货币形态的角度看则是“盐票”;从汇兑工具的角度看则是“等同于汇票”的“票引的货币符号化”,几与山西票号的“汇票”属于相同的金融属性;而追求的目的则是获取白银货币为形态的“利润”。然而,山西票号在一系列的专门化的金融运营中,一方面服务了盐商的盐业经营,并达到了“利润”的实现;另外一方面则在客观上将“汉口与扬州”通过“汇兑”而关联在一起,表现出了金融与商业的对应关系。

总之,在传统中国,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货币联系绝不是近代银行诞生之后的事情。事实上,凡有商品往来、商人往来的时候,以各种形态的货币的关联就必然地存在,差别仅仅在于:城市之间的货币的运动是否被“专门化经营”及其经营的组织机构的结构和功能之不同而已。因此,不难得到一个结论:所谓金融,本质上就是针对货币形态的“专门化经营”。

七、结语

近年来,民间文献的大量涌现,在为学界提供新的资料基础的同时,也对研究提出了新要求。山西地区尤为突出,其所发现的民间文献类型多样、内涵丰富,更需要全新的方法论与之相对应。但是我们不能照搬西方的研究方法,而要找到一个适应当时中国国情的研究方法,其中分析山西票号的金融经营的“六要素”,不失为一个较为可行的研究方法。

山西票号的金融经营的“六要素”是山西票号诞生、发展与消亡的充分必要条件。理所当然,也是原始文献的要素化、元素化、谱系化的必然结果——基础性的事实判断。山西票号的金融经营专门化的“六要素”主要包括:(1)资本有机构:货币资本与人力资本动态的比例结构;(2)分号经营,总号核算,则在专门化经营的社会化分工方面走向了专门化和专业化;(3)书信往来,架起了货币空间运动的桥梁,既是静态的工具,又是动态的方式和进程;(4)本平设置,科学地解决和应对白银货币区域化的“色平兑”,毫无疑问在技术的层面有了“公平和标准”韵味;(5)“龙门账”体系则犹如经脉,有机地把各要素和元素统一在一起;(6)“祁太平标期”属于典型的传统中国的“金融市场”模式,在社会化的民间习惯法的基础上充分保证了金融经营的有序化和公平竞争秩序。总之,中国近代的金融道路几与西方社会的发展道路大相径庭——山西票号的本质属性中,中国传统社会的民间性是第一位的。

山西票号是与明清中国白银货币的历史轨迹形影相随的民间性的专门化经营组织和机构,承担着历史特定时期金属的白银货币空间运动的使命,如此金融方式与时代相适应,整个大清社会的经济结构也随之变革——城市化进程的速度加快。国家主体货币形态从“金属到纸币”的变迁极大地影响着社会结构,尤其是城市化进程和区域社会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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