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晨,张轲风
(1,2.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元朝建云南行省,将行政中心从大理迁往昆明后,昆明便成为云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类对滇池流域的开发加剧,使得滇池地区的经济生产和社会生活发生了深刻的变迁。对历史时期滇池地区的环境研究已成为历史地理学研究的重大课题。如对历史时期滇池水利发展的概述,③参见于希谦,于希贤:《滇池地区水利发展简史》,《经济问题探索》1981年第2 期。对昆明城市与滇池地理环境变迁关系的考证,①参见朱惠荣:《昆明古城与滇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对滇池水利工程和人地关系演进的核心要素的探讨②参见陆韧,马琦,唐国莉著:《历史时期滇池流域人地关系及生态环境演变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等。历经元明清三代六百多年的发展,位于滇池东北岸的昆明城深受滇池水文变化、贸易交通、社会变迁等方面的影响,在历史时期形成众多文化景观,对现代昆明城市景观格局的塑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云津桥地段。
云津桥,今称得胜桥,始建于元大德元年(1297),称为“大德桥”,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重建,并改名为云津桥,一直延续清康熙二十年(1681),又改名为得胜桥。云津桥位于盘龙江下游昆明城南的商业区,横跨盘江之上,地处交通要道,是昆明重要的商贸中心和交通节点,形成了繁茂的商贸文化景观。至晚清,云津码头市场已有“云津夜市”之称,并逐渐被塑造为“昆明八景”之一。云津桥因其独特的地理区位,深受滇池水文环境变迁与水陆商贸交通的影响。因此,本文以昆明云津桥地区景观的历史变迁为脉络,以期探讨昆明城市盘龙江下游历史文化景观风貌的形塑过程。
昆明作为西南地区的重要城市,最早从南诏拓东城经过不断发展、变迁而来。拓东城始建于唐永泰元年(765),位于盘龙江东岸,左靠盘龙江,西靠金汁河,后改名为鄯阐府。至大理国时期,城迁至盘龙江西岸,东西二城隔河相望,盘龙江穿城而过,形成特殊的“鄯阐—拓东城”双城体系,控制着滇池经东北岸河滩和盘龙江、金汁河入城的交通要道。元代昆明城在鄯阐府西城的基础上,向北拓展至五华山,西南修建玉带河为护城河,东靠盘龙江、南有玉带河、西临滇池,形成“三面皆水”③宋濂等编:《元史》卷121《速不台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979 页。的城市形态。至明代,建云南府城,城址整体向北移动,改筑砖城,但由于滇池水位的急剧下降,城南已经完全成陆,城西也渐次成陆,最终转变为“一水抱城西”④梁章钜纭等撰,白化文、李如鸾点校:《楹联丛话》卷7《胜迹下》,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 页。的情形。清代沿袭明制,明清云南府城奠定了今昆明城的基本格局。明清时期因滇池水利工程的建设,昆明城南逐渐成陆,成为富庶的农业区。并且,盘龙江河道不断向西南延伸,形成“一源十尾”⑤黄士杰:《云南省城六河图说·盘龙江图说》,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影印版,第5—7 页。的格局,形成密布的水网,促进城南的水上运输,俨然“水乡”景色。⑥朱惠荣著:《昆明古城与滇池·导言》,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盘龙江作为滇池的主要水源,发源于昆明东北诸泉,过昆明城,由北向西南,流入滇池东北岸,其水文变迁塑造了滇池东北岸线,对元明清时期的昆明城市空间和农业格局产生深刻的影响,“沧海桑田”的巨大变迁令人感慨。
图1 南诏大理元明时期昆明建城沿革示意图⑦底图来源:昆明市五华区人民政府编:《云南省昆明市五华区地名志》,内部资料,1984年。
至元十一年(1274),赛典赤·赡思丁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为云南设立行省的第一任行政长官,随后其将省会从大理迁到昆明。当时的昆明城深受滇池和盘龙江水患的严重威胁,《晋宁州志》记载:“滇池之水,唐宋以前,不惟沿池数万亩膏腴之壤,尽没于洪波巨浪之中,即城郭人民俱有荡析之患。”①朱庆椿修,陈金堂纂:《晋宁州志》卷5《赋役志·水利》,民国十五年(1926)铅印本,第2 页。《元史》中也有:“其地有昆明池,介碧鸡、金马之间,环五百里,夏潦暴至,必冒城郭”②宋濂等编:《元史》卷167《张立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16 页。的记载。由此可见,滇池地区雨季水多,水位暴涨,容易形成洪水,不仅危害周围人民生活,还导致盘龙江下游缺乏航运的必要条件。赛典赤·赡思丁入滇主政云南六年,其与大司农张立道治理滇池流域水利,取得了显著的效益,促进了昆明地区农业生产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于滇池流域的水利工程,《元史》记载:“(赛典赤)教民播种,为陂池以备水旱”;③宋濂等编:《元史》卷125《赛典赤·赡思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065 页。“(张)立道求泉源所自出,役丁夫二千人治之,泄其水,得壤地万余顷,皆为良田”。④宋濂等编:《元史》卷167《张立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16 页。赛典赤·赡思丁、张立道二人疏浚滇池出水口——海口河,并在盘龙江上游修筑松花坝。至元十五年(1278),滇池水利工程竣工,使得滇池排水更为畅通,成功减低了滇池水位,缓解了滇池水患,拓展了滇池区域的耕地面积和城市空间。
盘龙江虽经过元初的治理,但仍未彻底解决滇池泛滥涨水的问题。据《大德桥碑记》记载:
旧虽草创二梁,伹树柱架木,叠櫰支撑,因循苟且,屡为洪涛所摧,不特稽留远迩,仍惕于蹴踏倾覆之患。迨夫霜降水落,辄复募民料理,岁以为常,靡财耗力,不可殚纪。⑤陈文纂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1,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5—36 页。
“向2号地区搜索,查看情况。”9月6日下午,在昆明供电局500千伏宝峰变电站内,巡检机器人听到指令后迅速出发,前往检查。机器人能够拍摄红外照片、及时发现设备是否发热、及时跟踪设备状态,进行设备重点管控及全生命周期管控。实现可见光拍照以及设备外观、表计识别,实时采集数据,而运行人员再也不用去抄表了。
这段史料反映了以下问题:位于盘龙江下游的大德桥,地处交通要冲,但常年遭受水患影响,导致桥梁屡毁屡建,空耗民力。加大投入拓建大德桥,使其更加坚固,成为应对水患频繁的一种时代诉求。因此,再也先不花担任云南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时,大德桥开始重新拓建:
于是,工役云集,木石山委,蹲鸱深辏,幹泉甃石,巨木为阁,酾水三通,覆以层宇,翼以栏朽楯,列为九楹。……屹乎若蜃楼之跨海,灿乎若蝃蝀之截渊,轮焉负焉,实百代之奇功,一方之伟观也。⑥陈文纂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1,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5—36 页。
大桥重建后,规制宏大,蔚为壮观,遂成昆明城的一处著名景观。原本此桥并无正式命名,此次重修之所以定名为“大德”,由于“绩用方成,朝廷遣使持诏改元”,⑦陈文纂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1,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5—36 页。地方官吏便以年号“大德”二字作为桥名。陆韧认为:《大德桥碑记》所记内容,反映此次工程是盘龙江上游松花坝加固与下游大德桥修筑的联动性水利工程,意即在此次组织修建大德桥的同时,还对盘龙江上游堤坝进行了加固,使得水流平和。⑧陆韧,马琦,唐国莉著:《历史时期滇池流域人地关系及生态环境演变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26—128 页。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大德桥的修建与滇池水利有着密切的联系,其能成为昆明著名一景,是元代以来盘龙江水利工程持续修建和疏治的结果。
从至正十三年(1276)赛典赤·赡思丁治理滇池,到大德元年(1297)大德桥建成,时间跨度达二十余年,这段时间开创了元代滇池水利工程建设,对滇池地区和盘龙江流域的历史地理风貌影响甚大,是盘龙江下游景观初步形成的时期。元代之后,盘龙江水利工程一直是滇池治理的重要一环,明代沐璘修建南坝闸,“甃石为闸而扃以木,视水之大小而时其闭纵”。⑨刘文征撰,古永继校点:天启《滇志》卷19《艺文志十一》,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634 页。清代王继文、鄂尔泰、张允随等地方大员都有疏通河道、修缮水利的记录,水利工程已形成岁修定制。在历代官员的治理下,滇池地区和盘龙江流域的水利工程趋于完备,洪水灾害大大减少,昆明城迅速发展。
元明清三代不断开展的滇池水利工程,其目的就是为了能拓展滇池东北岸的农业垦殖土地和城市生活空间,对滇池东北岸的开发主要集中在盘龙江两岸。大德桥(云津桥)的建造,不仅仅满足人民对盘龙江桥梁的殷切需求,还表现出在历代地方政府的治理下,盘龙江下游水道已基本处于人为可控范围内。纵观滇池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利工程之意义就显得极为重要,对滇池地区江河湖泊的管理和利用极为频繁,塑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社会环境,推动了自然景观向文化景观的转变,构建出新的景观体系。水利工程的制度性建设,保障昆明社会的迅速发展和盘龙江下游水道的稳定;大德桥的建设促进盘龙江两岸的交流,在水陆交通如此便利的区域,逐渐形成了繁荣的贸易市场。
作为云南中心的昆明,人口众多,需要大量的粮食及其他生活物资,商贸往来变得不可或缺,而稳定的水文条件保障了盘龙江下游的航运,其作为昆明重要的贸易路线,开始变得繁茂起来。便利的水上交通为商贸活动奠定了基础,王昇在《滇池赋》中所描写的元代昆明城之繁华:“千艘蚁聚于云津,万舶蜂屯于城垠,致川陆之百物,富昆明之众民”。①刘景毛点校,李春龙审定:《新纂云南通志》第3 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3 页。受大德桥商贸活动影响所形成的云津码头市场“民物阜昌”,故自大德桥建成始,逐渐成为昆明一个重要的交通要道,“元代城垣延至大德桥,且于此开城门”。②卓维华主编:《新编昆明风物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92 页。大德桥横跨盘龙江两岸,连接昆明城乡两部,区域位置十分重要。
元末明初,从至正二十一年(1363)红巾军攻占昆明到洪武十四年(1381)明军消灭梁王,昆明城经历战火兵燹十八年,早已凋敝不堪。万历《云南通志》明确记载:元末的大德桥已“毁于兵”。③邹应龙、李之阳纂,刘景毛、江燕等点校:《万历云南通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第99 页。尽管如此,大德桥地段仍旧是昆明链接滇池周边地域和东出通道的水陆交通要地和商贸节点。故而,明朝在云南建立有效统治后,大德桥的重建即已提上日程。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西平侯沐春重建大德桥,并改名为云津桥。据《云津桥记》载:
今西平侯沐公以为桥梁之政,王道攸关,不一大举,无以示悠久。乃命立表识、軬巨石、杀川流、揵石菑、度丈尺、计工庸,锢石趾以厮暴湍,疏三门以通轴胪,穹窿坱轧,夹以石槛,琳琅蔟簉,横截天堑。……以其当云南之要津,故名。④陈文纂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1,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6—37 页。
“云津”二字的来源,一是如上文所述,因其处于“云南之要津”而得名;二是因其位于云津堤上故名。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有一个问题,“云津”二字早在元代王昇《滇池赋》中就已经出现,早于明朝沐春重建改名。笔者认为:元代大德桥地段可能先有“云津”之名,明朝沐春重建后承绪这一称呼,并为其赋予了“其当云南之要津”之内涵。当然,明人改名之举,也有其政治意涵。旧名“大德”二字为前朝年号,改名的目的首先是彰显新朝。如今,云津桥已经改名为得胜桥,而关于最后一次改名的来由,则出自《滇系》:“(1681年)赵良栋、王继文领兵攻得胜,……二十八日,城中贼乱……世璠亦自杀。”⑤师范著:《滇系》第4 册《事略》,云南通志局,1887年影印本,第42 页。为纪念康熙年间由云津桥攻入昆明最终取得平定三藩之乱的胜利,而在之后重修时改名为得胜桥。
至明以后,云津桥持续发挥着云南府城的交通要冲和商贸节点的功能,急速推动了云津桥一带的商业聚落发展和贸易市场繁荣。“云津桥,在城东二里许,当通衢,所跨者即盘龙江之水。”⑥陈文修纂,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卷1,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5 页。此桥在昆明城南门外一里,正好位于盘龙江下游,即昆明城南门以下至汇入滇池段河道,“通衢”二字更是表现出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晋宁风土记》称:“郡(晋宁)去会城仅百里,商贾陆行者少,暮挂帆而朝达云津,可省负担之劳。滇故饶象贝、纹犀、金宝诸珍奇之物,然一非郡产,若蔬果鱼虾之利,远迩咸仰给之。”①朱庆椿修,陈金堂纂:《晋宁州志》卷12《艺文志·记》,民国十五年(1926)铅印本,第24 页。盘龙江下游河道负担着昆明与周边各郡县的水路交通,滇池南部农业区的粮食、蔬菜、柴樵等产品就可以通过滇池盘龙江下游船运至云津桥一带;反之,沿盘龙江也可直入滇池,通过滇池亦可到达周边沿岸各州县村镇。云津桥地区为此航道的终点,商贸交通节点属性突出,故形成繁荣的码头市场。《云南道光志钞》中记载:“出丽正门为南关厢,有坊,匾曰‘忠爱’,俗谓之三市街,以其有羊市、马市、菜市也。偏东为大教场,云南府通判分驻于此。由忠爱坊而南,东有坊曰‘金马’,西有坊曰‘碧鸡’。由金马坊而东,出重关,入京之大道也。”②王菘著,杜允中注,刘景毛点校,李春龙审定:《道光云南志钞》卷1,昆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文献研究所,1995年,第5-6 页。此即著名的“滇黔驿道”或“通京大道”。自元代定都北京以来,昆明取代大理,成为云南政治、经济的区域中心城市,成为云南与内地交通的主干线。这一交通城镇格局的变化不仅提升了昆明城的地位,而且也深刻影响着昆明区域内部的交通空间。在元代以来的交通格局内,云津桥可以说是滇黔驿道之上出入昆明城的起点,无论由昆明入京,还是由板桥驿入云南府城,都是必经之处。可见,云津桥是明清两代进出昆明城的重要交通要道,在水陆交通如此便捷的地区,最终逐渐形成百货汇聚、人烟辏集的商贸市场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云津市场西起书林街,南至后新街,东接崇善街,连接盘龙江两岸,为地理要冲之地。云津市场附近还有巡津堤和篆塘码头等。清朝时,巡津堤为在盘龙江西岸河堤,上设有岗哨,巡视汛情;篆塘码头为通往昆阳、海口等地的水运码头和粮食集散地,旁边存在大量仓库。③昆明市地名工作顾问组编:《昆明市地名工作手册》,内部资料,2011年,第350—351 页。雍正《云南通志》记载:“粮储水利道署,在南门内五灵庙右,原在左卫十字街按察司东北,后移城外云津桥”,④鄂尔泰修,靖道谟纂:雍正《云南通志》卷18《公署》,清乾隆元年刻本,第63 页。充分反映出清代云津桥地段作为昆明水陆交通要道及商贸仓储重地的重要性,其周围存在一系列的配套设施,是保证其商贸繁茂的基础。
繁荣的商业吸引了大量人口聚集,据吕及园《滇南竹枝词》中“五月十三”记载:“云津桥下水奔流,赤膊龙船纸扎头。五月十三喧两岸,大观第一彩云楼”。⑤潘超,丘良任,孙忠铨主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7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147 页。云津桥地区因大量人口聚集十分繁荣,已成为昆明地区节日聚集地,好不热闹。同时,在宋和《张瑾传》中也有记载:“昆明一县,辖于二大府、两司、三道,辕下不肘輗则絓膝,驽马不胜任也。一日,民百千号于县:‘抚军欲去我云津桥南北市屋!’……盖二府气不相下,出则并驾不能后,而云津隘,抚军不能先,而瑾之说行者,譬二水争一壑,障之则益怒,有所导而分之则安澜行矣。”⑥《清史列传》,卷74《循吏传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109 页。张瑾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始任昆明县令,三年后病卒于任。虽此为突出表现循吏张瑾治昆之功绩,但从中也表现出:康熙年间,云津桥地区的房屋就已经鳞次栉比,以至于街道无法容纳两舆,此间繁华可见一斑。并且,以其地区来反映昆明官员之德政,民心之所向,表现出云津桥地区已是昆明地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核心集聚地。
到清朝中期时“云津夜市”最终完全形成:“清道光八年,总督阮元重修,上腾瓦屋,彻夜灯烛辉煌,俗名云津夜市。”⑦周钟岳等编纂,刘景毛点校,李春龙审定:《新纂云南通志》第3 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3 页。其繁盛在嘉庆道光时期达到了顶峰,罗养儒《纪我所知集:云南掌故全本》记载:
早有早市,午有午市,夜有夜市。云津夜市是就云津铺一带,摆地摊于街旁之市场,此则于两廊铺户关闭后,就其檐下而摆摊设肆。摆摊者不尽是男子,也有妇人女子杂于其间。到市场上购物者,亦不尽是男子,也有些妇女前来。其售卖之物,可称百样俱全,若布匹、若故衣、若玉器、若针线、若器具、若一切杂货、若各种食品,诚应有尽有,而作贱价之售卖由是灯光灿烂,烛影摇红,行人扰扰纷纷,必自黄昏达于清旦。此夜市收,村中人亦至城卖菜矣。①罗养儒撰,李春龙整理:《纪我所知集:云南掌故全本》,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4—46 页。
这些记载反映出云津桥地区商业贸易已经极为发达,场面热闹非凡,人流不息并且通宵达旦,突破了时空限制,构建出繁荣的夜市景观。
商品贸易运输是保障集镇市场运行的重要因素,商贸流通的顺畅至关重要。历史时期以昆明为中心的水陆路交通路线,是云南与外界连接的主要渠道,云津桥位于昆明地区的出入交通的要道之上,横跨盘龙江两岸,连通城乡两地,陆路交通便利的同时,盘龙江下游航通滇池,码头市场繁忙,水运交通发达。除了方便的交通运输,昆明城市人口的日常需求进一步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云津桥地区商人汇聚、货物云集、贸易兴盛,形成繁荣的商业贸易景观。“云津夜市”最终能成为代表昆明城历史风貌的“昆明八景”之一,其作为昆明城重要的水陆交通商贸节点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作为昆明城市代表的“八景”之一的“云津夜市”,蕴含丰富的文化属性,其形成除了受到人类活动所带来的水利、商贸、交通等影响以外,还受到士人阶层所赋予的文化内涵。“八景”文化具有中国历史文化对区域地理环境塑造与选择的特点,同时也是传统文化对特定区域人地关系的具象化解读和形塑。②张轲风:《八景文化的起源和定型》,《文史知识》2021年第6 期。同时,“八景”是汉文化与传统自然审美相融合的表现形式之一,这些景致融入了文化的内涵,包含人的思想感情、精神寄托及审美趋向。③周琼:《“八景”文化的起源及其在边疆民族地区的发展——以云南“八景”文化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 期。
元代诗人王昇的《滇池赋》总结概括了昆明的风景名胜,后人将其称之为“元代昆明八景”,为“昆明八景”形成的起源,其中就包括云津桥地区的商业景观,充分肯定了云津桥地区的商贸繁荣之景。但由于元代现存相关文献史料不多,从王昇《滇池赋》中所涉及的对昆明景观的描述而言,很难解析出后世评定“八景”中所蕴含的大量文化属性,故很大程度上仅仅只是表现出盘龙江下游的商贸属性和对繁华景色的高度概括。至明代,相当数量的明代文人热衷于仕游。随着旅游的兴起,大量的景观被赋予了人文属性,“八景” 所代表的城市景观并不仅仅只蕴含自然风貌或者人文内涵,其中还蕴含着历史演变过程中所赋予的价值属性。云津桥地区位于昆明城的水陆交通要道,除了商贸属性外,其本身的文化属性也在不断加重。沐昂在《送朱孟瑞还临安》中写道:“滇城二月春,花柳暗云津。把酒看青嶂,临流咏白藏”,④沐昂撰:《素轩集》卷3,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1329 册,第154 页。诗中清晰描绘出云津桥作为送别地点的氛围环境,即景生情,寓情于景,隐含深意。著名文人杨慎被谪贬滇南时,也曾写下《滇海曲》:“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枻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⑤杨慎:《滇海曲》,见王文才选注:《杨慎诗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6—167 页。的诗句,成为描述昆明的千古名句。可在明代史料文献中关于“八景”文化的记载,无论是机先的“滇阳六景”,⑥沐昂辑:《沧海遗珠》卷4《滇阳六景》,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10—11 页。沐昂的“昆明八景”,⑦沐昂撰:《素轩集》卷7,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1329 册,第187—188 页。还是袁霖的“四景”,⑧陈文纂修,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457—458 页。其中都不包含“云津夜市”。可见,云津桥地区在明代的发展中其人文属性虽然大幅加重,但依然没有达到文人对“八景”要求,文化精英们并不认为商业景观能纳入“八景”体系,故其重点还是在表现其物理风貌。
云津桥地区的景观最终成为代表昆明城市风貌的“昆明八景”是在清朝。在许贺来《昆明纪事》中有“枵腹难支无奈何,算来大患此身多。云津桥外荡荡水,多少肌人效汨罗”①许贺来:《昆明纪事》,见云南省石屏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石屏县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50 页。的诗句,表现诗人对贫苦大众的同情,诗中则以云津桥地区作为类比。许贺来是康熙年间进士,以诗文著称,清代云南入翰林院人选自其开始,故有“开风翰林”之说。随后,许多清代文人对云津桥地区的景色赋诗,如清朝乾隆年间著名士人师范《竞渡辞》中的“那须更说九龙池,池内采莲莲叶披。如何得胜桥边路,一树重杨一酒旗”,②师范:《竞渡辞》,见杨锐明,盛代昌,刘丽选注:《历代白族作家丛书·师范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97 页。及其子著名诗人师道南的《云津桥野望》:“江村过疏雨,绿树白云藏。桥影卧秋水,荻花明夕阳”。③师道南:《云津桥野望》,见周锦国著:《明清时期白族家族式作家群研究(下)》,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74 页。由此可见,清代中期云南整体较为安定,政治经济文化逐步发展,作为省城的昆明城不断发展,大量的风景名胜被赋诗题字,云津桥也在其中,其人文属性相较前代大为加深。在清朝的“昆明八景”体系中,有康熙年间赵士麟的“昆明十二景”,④赵士麟:《读书堂彩衣全集》卷27《滇南诗八十五首·昆明十二景》,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240 册,第145—146 页。光绪年间张士廉和宋嘉俊的“昆明八景”⑤张向彤书:《昆明八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 页。和清末民初罗养儒的“昆华八景”,⑥罗养儒撰,李春龙整理:《纪我所知集:云南掌故全本》,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88 页。所记载的“八景”景观虽各不相同,但“云津夜市”都位列其中。清代中晚期的云津桥地区,不仅仅是昆明商业贸易的重要节点,也成了昆明重要的文化景观节点,商业景观逐渐得到士人的普遍认可。“云津夜市”正式确定为“昆明八景”之一,其文化内涵已与其商业属性并重,盘龙江下游历史风貌于清朝晚期彻底定型。
“云津夜市”最终纳入“八景”体系,士人阶层的认同必不可少。历史时期,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一直是支持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士人阶层对追逐商业利益的商人多有不齿。明清以来,统一稳定的国家政局、大量汉族移民的进入以及社会对云南资源的开发,致使云南的商业活动达到了封建时代的高峰,商人群体极速膨胀,商业市镇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昆明作为云南首府,商贸发达,“全滇首郡,山川壮丽,原野膏腴,带海襟山,兼擅陂池之利,甲于三迤诸郡,足与楚、蜀比肩,宅是南邦,洵一大都会也。”⑦王菘著,杜允中注,刘景毛点校,李春龙审定:《道光云南志钞》卷1,昆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文献研究所,1995年,第11 页。至清中晚期,大量商人参与了昆明地方社会的建设和治理,影响了社会风气与审美取向,士人阶层对商业贸易的认同大幅提升。康熙年间进士赵士麟《云津夜市》中有诗句:“始识太平真气象,采风如对葛天民”,⑧赵士麟:《读书堂彩衣全集》卷27《滇南诗八十五首·昆明十二景》,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240 册,第146 页。表达了诗人对云津桥地区繁华商业景观的认同与赞美。清末云南著名士人袁嘉谷对“云津夜市”有诗曰:“时无冬夏逢元夕,利尽西南半瘠民”,⑨袁嘉谷著:《卧雪堂诗集》卷3《九龙池集》,见《袁嘉谷文集》第2 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 页。赞许商贸活动是利民之举。
纵观元明清三代,“云津夜市”作为昆明地区最具有商贸性质的景观,最终成为“昆明八景”之一,其既有对盘龙江下游水运航道和商贸交通运输的反映,又有对夜市繁华场景的赞美。各地“八景”塑造均出自文人手笔,他们将自然景观与多种文化要素融合到一起,赋予这些景观特殊的文化内涵,共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八景”文化体系。历史时期,我国文人对商业活动向来鄙视,不以为景,这也是“云津夜市”早期不入“八景”的原因。但随着昆明城市商业活动的发展,文人对商业景观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审美取向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因此,晚清“云津夜市”归入“昆明八景”的历程,不仅反映了中国城市商业化程度逐渐深化的轨迹,也侧面折射出中国社会的转型。“云津夜市”的出现,体现了昆明地区商贸的快速发展,反映出社会的繁荣安定和人民的安居乐业。在士人阶层的国家认知体系中,这是王朝国家对边疆地区的教化与发展,是“云津夜市”最终能受到文人认可的重要原因。将商贸文化景观与家国情怀融为一体,在精神层面形成了云津桥地区自古繁荣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寄托。
元代以降,历代地方官府都将滇池水利工程视为重中之重,其既是官员对于水患治理的表现,也表明了朝廷对边疆地区的教化。滇池水利工程的兴起,保障了盘龙江河道的稳定,使得水运贸易发展壮大,促进昆明云津码头市场的形成和繁荣,逐步构建出能代表昆明城市形象的文化商贸景观——“云津夜市”。
本文所揭示的“云津夜市”形塑过程的背后,反映出历史时期昆明文化景观的营造与该地区人类活动密不可分,是区域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变迁的真实写照。滇池历经元明清三代的治理,其水利工程的修缮已制度化,致使滇池水位不断减低,改变其水域面貌,露出万亩适合耕种的农田,促进昆明地区快速发展。同时,昆明作为元明清时期的云南省会,具备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是云南区域范围内的重要城市。但清代晚期以前,昆明城区内主要是各类行政机构的驻地,故其商业主要集中于南城门外,云津桥恰好处于这一区域。并且,云津桥位处“滇黔驿道”与盘龙江的水陆接驳之处,属于四方汇聚的咽喉要地,交通十分便利。又因在中国历史传统社会中,水运交通无论是在费用方面还是在便利度方面,都远远优于陆地交通,故我国古代商业集市往往兴建于河道岸边,“云津夜市”的形成与发展与滇池和盘龙江航运有着密切的联系。总之,云津桥码头市场凭借着其优越的水陆交通位置和连接省城的区位条件,从而成为昆明地区重要的贸易中心,形成繁茂的商业景观。在地理区位、交通运输、经济发展以及行政意义等要素的综合作用下,“云津夜市”这一景观形塑过程中,深受滇池水利、商贸交通的影响。
文化景观是指人类为满足社会经济需要改造自然风貌所创造的景观,反映出地区人类活动与发展对自然的影响作用,而历史时期的“八景”文化更是各地区文化景观的代表性标志。各个历史时期被誉为“昆明八景”的共有十六个景观,其中与滇池水利相关的有“滇池夜月”“官渡渔灯”“云津夜市”“坝桥烟柳”“虹山倒影”“翠湖春晓”“高峣晚舟”共七个景观,可见,昆明文化景观的塑造与滇池息息相关。①刘贞文:《“昆明八景”与城市景观变迁研究》,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滇池水利景观的出现,其本质上还是人类对于自然环境的改造。人们在兴修水利时,也改变了本地的地貌景观,其塑造出的文化景观成为人类活动作用于自然环境的直观体现,是对昆明地区人文风貌的高度总结与展示,反映出了滇池地区的独特文化构建。
历史商贸文化景观是构成历史景观的重要内容,是人们从事商品贸易活动或为生计生活而产生的附加在自然景观之上的人类经济活动形态及相关联之环境,是人类从事商贸活动历史的纪录和载体。②李渌:《清代黔西南地域商贸历史文化景观研究》,《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 期。昆明坐拥五百里滇池,沿湖各州县的水运交通十分便利,“滇池形南北狭长,周广三百余里,湖水充溢,……沿湖县分,如昆明、昆阳、呈贡、晋宁、安宁之航运,直接均利赖之。其他则玉溪、峨山、新平、思普一带之货物以及迤西各井之食盐亦由此湖转运至省”。③周钟岳等编纂,李春龙,江燕点校,李春龙审定:《新纂云南通志》第4 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 页。同时,亦有:“盘龙江流经昆明东南,水涨时可通中小篷船,运载粮货日用品及薪材等”④周钟岳等编纂,李春龙,江燕点校,李春龙审定:《新纂云南通志》第4 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1 页。的记载。历史时期滇池周边各州县通过滇池与昆明进行商贸往来十分频繁,盘龙江等内河航道加强了昆明周边各州县农副产品、日用品的流通,扩展了水路运输的覆盖范围。商贸交通的便利和集镇市场的兴旺,反映出昆明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繁荣的市场贸易空间成为云南民间贸易、经济生活的重要部分,形成丰富的历史商贸文化景观。
对文化景观的研究一直是环境变迁和社会人文研究的核心内容,需要我们透过其自然物理属性去探究其文化内涵,即观察、体会其外在表象,并进一步解读、体会其内在认知。对历史文化景观的研究,可以反映出社会文化与历史记忆,体现出区域人民的生活与发展。由于历史时期的变迁,很多景观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当时的景观已无法重现。通过历史文献资料和历史文化景观的研究,可以很好地帮助今人以不一样的视角去见识古人眼中的景观,以不一样的认知去理解古人对景观的文化建构,以不一样的感悟去面对历史时期景观的沧桑变迁。在对历史文化景观的形塑过程中,既有对客观自然要素的表现,又有对内在动因的展示,从而更好地把握文化景观的变迁与机制,体会其发展历程。“云津夜市”作为昆明历史景观的重要代表之一,其因滇池水利工程而兴起,因昆明城市航道水运而发展,因交通节点与商贸重地而鼎盛。历史时期滇池水利工程的修建,改变了流域范围内的水文环境,促进了昆明城市的发展,形成了独特的景观,凸显了昆明城与滇池“千古相依”的密切联系。明清以来,伴随着昆明水陆交通线的形成,商品贸易迅速发展,构建出繁荣的商业文化景观,成为昆明城市生活景观的代表。“云津夜市”除在物理层面的景观风貌之外,还在精神层面被赋予大量人文内涵,成为昆明文化代表的“昆明八景”之一,见证了昆明城从元代的中庆城到明清的滇省会城,再到民国云南省城,最终到如今的省会昆明的沧桑历史,形成王朝治化下城市繁荣发展的历史记忆。其发展兴衰与昆明城休戚与共,所代表的盘龙江下游历史风貌变迁更是数百年昆明城市历史的缩影。
元明清三代是昆明文化景观体系形塑的重要时期,昆明“云津夜市”历史文化景观的形成深受自然环境变迁与人文内涵构建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水利工程的建设、水陆交通的形成、社会风尚的认可、审美思想的转变等。自元代赛典赤与张立道开创滇池水利工程建设后,历代政府都对水利管理格外重视,导致滇池水环境发生重大变迁,促使昆明城南滇池东北岸地区成陆加速,缓解了水患威胁,并在盘龙江两岸进行大规模的开发。人口的扩张,对商业贸易提出了需求,在盘龙江的水路运输和滇黔驿道交通的保障下,云津桥地区形成繁荣的商业市场,并在明清社会对商业活动的认可下,使市场突破时空限制,形成繁华的夜市景观。繁华的商业景观在地方文人的文化建构下,逐渐被接受,最终被纳入“八景”文化体系中。“云津夜市”的形成,受到水利、交通、商贸、审美、思想等多方面的影响,反映出文化景观在自然、人文、历史、思想等方面所蕴含的复杂而独特的内涵。近代以来,盘龙江航道的废弃与围湖造田的兴起,使得“云津夜市”已经成为历史名词,昆明大量的历史文化景观逐渐消失,使得地方特色文化也随之遗失。但近些年恢复盘龙江旅游航线和“云津夜市”的呼声此起彼伏,历史文化景观正在重新回到人民的生活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