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女儿

2024-01-19 10:21柔情
视野 2024年1期
关键词:惠子姐姐玉米

柔情

惠子終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到了中原地带,惠子看着车窗外的玉米地、有云朵的天空、地里干活的人和停着的三轮车,感觉无比激动。

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惠子终于打算回老家。姐姐在微信上说了,十一咱们估计要回家收玉米。惠子不耐烦地答道:我知道。惠子对楼下几个说得上话的女人说,回去高铁要1000,来回2000,再给父母点钱,买点东西,回去一趟至少5000。面对保安的搭讪,卖碟片的女人说:人家看你没钱。卖碟片的以为惠子一个月审一本书稿,8000块,惠子不解释,留人家去联想。

等到了郑州,惠子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心疼地说,下大雨,你回不来了今天晚上去住你表姐家。惠子说我摸黑回去。母亲说在小卖部门口等她。惠子并未注意。前面的男孩在家门口附近的地方下了车,惠子坚持坐到了小卖部门口。母亲打着伞急急地往这边来。惠子只觉得母亲苍老了太多,一时之间呆了,不知道往前走。惠子将有些东西放在石板上,母亲赶紧去拿起,俩人一前一后走。母亲唠叨着那孩子下了,你咋不下。眼看着母亲头顶花白,脸像个黑黑的皱茄子,加上下雨,惠子感觉心烦。母亲做饭,吃了饭,惠子便躺下了。

早晨,惠子站在场上和大伯家的女儿说话。母亲将惠子叫了回去,关上门说有点事。母亲将钱从惠子当年从上海买的竹编包中掏出了,仿佛有点自豪地说:你数数,看有4000没有。钱很乱,50、20的折在一起。惠子后来才知道折在一起是当天的工钱,母亲没有拆开过。惠子把100、50、20、10各自放在一起,说有纸吗,我记一下。母亲没动,觉得找纸没啥必要。惠子拿过来一个药盒,说记在这上边就好。总共5000多,母亲说那凑够5200吧,其他的拿着零花。将钱全部装进包里,惠子和母亲一路往乡里走。

到了乡上,银行没有休息。存完钱,母亲要去买挂面。出来了,母亲说要不要买点鸡蛋。家里的鸡歇哩,不好好下。惠子一口气装了几十个,母亲埋怨说,买那么多干啥,鸡都还会下哩。六块钱一斤,多贵。惠子坚持说多买点,才买了20块钱的。

下午母亲去干活了,惠子没事干,便到地里去转。

太阳出来了,天蓝了,飘着一丝丝的云朵。风很大,地里种着满地的红辣椒,红灿灿的。枝头挂着满树的柿子。乡野的风真清新,惠子呼吸着,感觉到畅快。屋后那么多白的、粉的、红的凤仙花根茎很瘦。院子里种着的月季花掉落着花瓣。

后来站在场上和表哥说话。听见门响,惠子预感是父亲回来了,便赶紧回去。

爸,惠子叫着。你回来了?嗯。你妈哩?去干活了。你吃饭了吗?有饭没?我吃了,坐车好像又有点饿了。那我去给你热饭。

吃多少下多少呗,这胀面条死难吃。有啥吃啥,挑啥,我妈下的。惠子忘记说母亲着急去干活,吃饭都没好好吃。惠子对父亲第一印象就不好,这也是必然的,因为惠子骨子里讨厌父亲,从不正眼看他,既是恨又是怕。面条剩了几根,父亲说晚上我不吃饭了,我先去地里了。

惠子一会儿也去了地里,父亲见惠子来了忙说,你砍一会儿,我刚砍一会儿,我有点不舒服,现在我这病一点活也干不了。惠子拿起镰刀砍,父亲教惠子,说拿着镰,镰从远处过来,都砍掉了。要用镰的力,不要使劲用蛮力。惠子学不会,砍得老高,茬老高地竖在那里,有时候是镰刀插进了根里,惠子蹲下来使劲地割着将镰刀拔出来。

母亲下午回来吃了饭又去加班。父亲说加班不给加班钱吗?母亲忿忿地埋怨着父亲:加班,人家还给你算加班费……父亲说:你现在真是不要命了。两个人斗起嘴来。母亲虽说是抱怨主家,倒像是咒骂父亲。惠子听着父母的拌嘴,感觉心里格外惊惧和割心。以前,惠子听到总要替母亲护架,和父亲吵起来,父亲骂她,她又哭,父母又吵起来。现在,惠子尝试着不去听,看到父母一起吃饭就去一边。不知道怎么的,惠子似乎从父母的争吵中看到了他们俩谁也离不开谁的纠缠。母亲爱唠叨,父亲容易起火,但是母亲总是惦记着父亲要不要喝面汤等琐碎细节,父亲虽嘴上不说,重活也都主动干,这算是一种担当和责任吧。

母亲半夜才回来。早晨起来,父亲在那里说着:

你不要把自己看太高了。你看你工作也不好,收入也不高,家庭也不好,长得吧也就那样。

谁家孩子考上公务员了,不想干,辞职了又考研,又考更好的公务员,你要是用个几年好好考公务员……

你老了咋弄哩,总得找个依靠啊。

惠子有点起火了,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父亲还在说,惠子拿手捣着父亲,说别说了。

父亲还在说。

惠子一下子把门摔上了,说,我为啥不想回来,就是不想听你说话,你再说我十年都不回来。

光用不回来威胁人。父亲像个孩子似的有点委屈地嘟囔着。

惠子心扑通扑通跳,去到了母亲边上,母亲说你先去地里砍吧,惠子就去了。

太阳出来了,但是不强烈。地里砍倒的绿色玉米杆子和草还结着霜,被太阳晒去了一点儿,田间弥漫着薄雾和白霜。惠子心潮澎湃,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父亲说的话,自己说的话。

过了许久,父亲来了,递过来一只玉米,说吃吧。惠子说不想吃,将它搁在了种辣椒的白色塑料膜上。惠子感到意外,以往吵架,父亲一定是黑着脸,等惠子先认输,这一次父亲居然没有生气,更没有道德绑架——拿自己的病说事。

你还是脾气不好。

你不说我你看我对谁发脾气。你看你一回来,昨天就叨叨叨的,今天你又说,你也是浪费口舌,浪费口舌。

现在婚姻都自由,想过就过,不想过就离,你看××的哥哥,再看看红霞,说跑就跑了。你先找个,把日子过起来啊。有个男人总比没有男人强。

你就是太自命清高了。你老了咋弄。

我老了你们也看不到了。

旁边人家房顶晾晒着玉米,男人上来搅玉米,听惠子说着话,抬头看她。

姐姐回来了,来地里拿钥匙。等一会儿,姐夫来了,惠子回去做饭。姐姐姐夫回来使惠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父亲的注意力不会一直在自己身上了。

下午吃完饭,四口人去地里掰玉米。第二天,四个人继续猛干。惠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大地的女儿,因为干起农活来,实在是利索的农妇样子。姐姐干不动的时候,惠子就叫赶紧来砍,赶紧来掰,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当姐姐想偷懒的时候,总是惠子将她拉回来。有时惠子看着姐姐那肥硕的屁股,感觉到姐姐确实干不动了,也会说你歇歇吧。下午下雨了,惠子洗了碗往地里走,父亲拉车回来,叫她回。两人卸车,急急忙忙,惠子才知道卸车有多累。终于,地里的全部拉回来了。

第二天姐姐起得早,惠子问,你咋不睡了,不像你啊。睡哩不美。母亲并没有因为惠子和姐姐的回来将棉花被拿出来,也没有特意套上干净的被罩,床上铺着硬石板一样的褥子,枕头里装着硬衣服,被子还是那么沉重,床头的罩子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姐夫坐在上房外掰玉米,惠子、姐姐、父亲三人坐在下房门口处掰玉米。三个人说着话。

你现在养老金快交齐了吧?

2025年4月就齐了,就可以领钱了。

甜东西都是毒药,你光知道吃月饼。

你二伯住院时候,往手术室推哩,哭着说:咱弟兄几个,恐怕我要先走一步了。父亲说着,开始擦眼泪,声音也哽咽了。惠子看父亲擦眼泪,对姐姐说,咱爸哭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你妈现在是要钱不要命。

我妈的悲剧就是你不舍得让她花你的钱。你看你现在钱都花在吃药上了。

你还不让我吃药了!父亲怒了。她的悲剧是多方面的结果。悲剧悲剧,就你是喜剧。你说你这咋弄,养老金没有,也不结婚。

掰玉米的时候惠子才终于感觉自己像是这个家的人。那种刚回来时候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不知道和母亲父亲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关系的感觉渐渐逝去了。

于是将矛头转移到了惠子身上。于是两个人开始批判惠子。

惠子激动了。

我将来要当大作家,住别墅,到时候你们不要沾我的光。

沾你的光,呵呵。父亲和姐姐永远都是一副看不起惠子的口吻。

有钱了放屁都是香的。没钱了说啥都是没用。

惠子更加激动了。

我可不像你们窝囊废,死了啥也没留下,我将来肯定很有钱。

惠子几乎是在怒吼着了,姐姐只好作罢,呵呵笑着,父亲去上厕所了,惠子知道自己并没有说服他们。惠子心里恨,无处发泄。

姐夫走了。三个人坐着掰玉米,已经不再将话题在家人身上一个个转移了,反而是说起外人的事情。

三点,姐姐要去坐车了,只拿了一袋大蒜。车没来,就坐在角落剥蒜。

你赶紧回去贴面膜吧,你的脸黑青黑青的。你也老了。

送走姐姐,惠子和父亲坐下来掰玉米。

此时,两个人适合说点体己话,而不再适合批判、较真、争论。父亲说着学校的事情。

学校里有没有能说得上话的?

有一两个,后来都走了。

看你去天鹅湖了?

嗯,有点远,我走路都去了。

说了很久,然后中断了一会儿,惠子让父亲去歇歇。

那我去歇歇,父亲抬眼看惠子。有人说,真正的长大是感觉到父母怕自己开始,惠子意识到了,父亲的眼神总是怯怯的,仿佛惠子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

第二天上午,父亲去串门,惠子一口气将玉米掰完了,头也昏了。

连续的阴雨天,惠子身上潮湿,掰玉米出的汗,污垢都黏在身上。冷,吃完饭就躺被窝。要么就站在房顶上,站在门口看,竹子、月季、紫薇各种植物伫立在厕所门口。竹子上有露珠。雾蒙蒙中,玉米杆子、房子还显露着。杨树只剩下笔直的杆子,上面还有鸟窝。

夜里吃完饭,惠子坚持要洗碗。父亲问母亲,你咋不洗?

她坚持要洗。惠子听了觉得别扭,现在父亲老了,倒有点溺爱她了,连个洗碗都不舍得她动手了。

父亲站在院子里。你写作哩,你读过残雪的作品没?

惠子不吭气。

你看你写作哩,连她的作品都没读过。

我读过!你去读读!光知道刷手机!

父亲不说话了,进了屋。

母亲说惠子你去和你爸说说话。惠子没去。

天冷了去县城洗洗澡,澡堂就在车站往前走一点点。

你看大栾家,闺女女婿拉着妈去县城住了。你要是住在县城,我去你家洗澡。

就因为你要洗澡,我都要搁县城哩。

嗯。

惠子想到,自己為什么不能住在县城?在县城嫁个人,母亲常常来,洗澡,送菜,这不是也挺好吗?

你明个过生哩。嗯,我给你发个红包。

你发红包我不收。

还有多钱,几万?一万还是两万还是?

一万。

我给你转1000,你花着宽敞点。

我不要。

第二天,父亲再次提醒惠子收钱。惠子没有收。

母亲去地里了。惠子后来也跟着来了。

母亲弯腰在拔柴胡。今年的柴胡都坏了。父亲说母亲忙着出去干活,家里的柴胡估计要损失2000多块钱呢。母亲心疼惠子,没有让惠子动手。惠子的陪伴已经足够使她安心。

回到家,母亲又去地里拔花生。父亲也去。两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喊着惠子出来帮忙。

十一点半了。

你下一锅面咋哩,你不知道她要走哩?

我没看时间。

你真是脑子有毛病。

你来捣蒜。

我不吃,我不捣。我哪有时间捣蒜。惠子收拾着东西。

你喝汤不喝?

我一会儿再喝不行?你赶紧给她下饺子。你真是脑子有病。

我急着添水哩。母亲一怒,往锅里添了水。

说到县里太早了,想叫人去陪陪她哩。

那你去嘛。去吧。

我不想去,去了还得一个人回来。

去陪陪坏啥了?去吧。

咱没车,不然等到两点多三点多开车送去。

那你开着三轮车到移民点那。

不中,交警多吧,去不成。

去嘛。去县城染染头发。

我还染头发哩,还没吃饭还没换衣裳。

惠子看着父亲,头上头发几乎掉光了,里面长着几个瘊子。脸上皱巴巴的,是那霜打的黑柿子,胡子拉碴的。

你咋不把胡子刮刮?脸咋那么黑?

剃须刀没电了,充电呢。脸色就是那。

你下去吧。

惠子一个人上了车。

车上,女人询问着认识的男孩。

你们也形成习惯了,你离不开你奶奶,你奶奶离不开你。

惠子鼻子一酸。又一酸。头往外看,怕有人瞧见自己哭红的眼。

到成都。已经十天没有洗澡了。身上穿着的是掰玉米的脏衣服。身边坐着的是两个妙龄女孩,穿着干净的衣裳,化着精致的妆容。有点臭。她们在嘀咕着。惠子已经坐了一天多的火车。不过想到以前30多个小时更难熬。

回到住处,惠子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难道非得在这里生活吗?在父母还活着的时候,陪在他们身边,等到他们去世了,再去流浪不好吗?惠子在心里询问着自己。大地的女兒,惠子从故乡的大地获得了力量,更加坚信,自己是张爱玲、萧红那样的作家,将来南坡地埋葬着自己的骨头,那个破烂的农村房子将会成为游人瞻仰的胜地,就像梵高那座黄房子一样。另外,人们也会感叹:这里的空气真好啊,这里是黄土,怪不得这里会滋养孕育出一位大地的女作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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