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大丈夫

2024-01-19 10:21:54张定浩
视野 2024年1期
关键词:性善尧舜大丈夫

张定浩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纵横之术,用今天的术语简单讲就是国家外交策略,它虽体现为游走在国君们之间的诸多纵横家个人的辩难与谋略,但背后承载的是一个个国家的政治利益。因此纵横术首先体现的就不再是一种基于个人的道德哲学,而是一种基于社会共同体的政治哲学。从这个角度看,它很接近现代德国政治哲学家卡尔·施密特所谓“政治首先就是区分友敌”的思想。合纵,就是联合一些同样弱小的国家作为朋友,而以某一个最强大的国家作为敌人,从而求得对敌人的暂时均势,是以守为攻;连横,就是选择一个最强大的国家作为朋友,而以其他相对弱小国家作为敌人,从而求得对敌人的暂时优势,是以攻为守。

在一个群雄割据、弱肉强食的时空里,对单个国家而言,纵横术本身作为一种国家自我保全的政治哲学,有其相当的价值。在孔子本人,也并非完全弃绝纵横之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齐国欲伐鲁,鲁国危亡之际,孔子召集弟子,问谁能救父母之邦,并默许最善辩论的子贡去游说诸国,结果呢,“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子贡所持秘诀,无非就是抓住各個国君的心理要害,以利诱之,使之互相攻战,环环相扣,借力打力,从而让本来离战争最近的鲁国反倒安然无恙,这不正是纵横之术吗?孔子能够知道子贡在这方面的长处,可见圣人也并非不擅纵横术,只是对圣人而言,纵横术只是不得已而用之,故而子贡虽立奇功,也只是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孔子亦不会夸他。

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到景春的错误所在了。他不是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看待纵横术,而是将之视作一种实现个人价值的积极手段,并用“大丈夫”这个极具个人色彩的词汇来称赞那些名扬一时的纵横家,就难免要遭到孟子的批驳了。

孟子的批驳,是从词源学的角度入手,他不和景春纠缠在公孙衍、张仪是否为大丈夫的意见判断上,而是先厘清“大丈夫”的基本概念。你明白什么叫大丈夫吗?这一问非常重要,是由意见转向知识的一问。

我们今天所谓的丈夫,仅仅相对于妻子而言,是生理层面配偶的代称,而在古时,丈夫是指行过冠礼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指代。“丈夫之冠,父命之”,命之的具体内容,孟子很奇怪地省略了,而在“女子之嫁,母命之”的后面,却进一步说得很详细。那么问题就来了,孟子为什么要省略“父命之”的内容呢?

从出自汉代的文献中,我们可以对冠礼的父命略窥一二,“今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仪礼·士冠礼》),“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礼记·冠义》)。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仪礼》还是《礼记》,对丈夫之冠,都强调一个“顺”字。虽然这个“顺”,是对君上而言,与孟子在下文中斥为妾妇之道的“顺”并不一样,但毕竟字面相通,而在一场简短的对话中,倘若再这么细微地区分概念,实在是有点累赘,也许正因为如此,孟子干脆将父命的内容当作景春完全应该知道的常识,加以舍弃,集中笔力来阐发他对妾妇之道的理解,以此达到暗讽纵横家的目的。

或者,孟子的用心一直都不在“丈夫”,而在“大丈夫”。他之所以省略了对丈夫冠礼中父命的陈述,可能正是为其随后对“大丈夫”的一段精彩阐发,打开话语空间。“大”这个字,甲骨文里就是一个立着的人的象形,他有头有手有脚,挺立于天地之间。天大,地大,故人亦大。汉儒讲礼,但礼规范出的是一个社会人,是丈夫。而反复诵读最后一段流荡千年而不衰的铿锵言辞,我们领略到的,与其说是符合社会共同体规范的丈夫形象,不如说是一个具有独立之人格、超越具体社会和统治体、能真正堪与天地并称三才的理想的人,是之为大丈夫。而就在这一刻,孟子离我们很近,离后世的儒家很远。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制造箭的人唯恐箭不够锋利伤不到人,制造铠甲的人唯恐铠甲不够坚实无法保护人,巫医琢磨的是如何把人救活,而棺材匠则盼着人死。这四种人对于他人的不同态度,并非出自其本心,而是职业使然。虽然是职业使然,却能慢慢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本心。所以孟子说,“术不可不慎也”。这里的术,可以粗浅地理解为职业。

我们每个人从小在学校时候都是差不多的,是同学,离开学校踏上社会,过很多年后再相见,彼此就有非常大的差异,因为各人携带着不同的职业气息,被不同的职业所塑造。

选择什么样的职业,自然有很多外在标准,如经济待遇、发展前景、工作环境等等。但在孟子看来,更重要的标准在于,这职业要符合人心里对于仁的自然追寻。何谓仁?仁者如射。孟子从造箭者的比喻开始,巧妙过渡到射箭者。射箭者如果射不中目标,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断调整自己的眼、手、心,这不是一个外在的对于射箭者的约束,而是射箭这门技艺本身的要求。进而,如果我们所选择的职业,能够迫使我们时时“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将所有客观竞争的压力转化成主观自我能力与修养的提升,而不是陷于各种尔虞我诈和弱肉强食之中,那么这就是一个相对理想的职业。

射箭,也是中国古典六艺之一种,礼、乐、射、御、书、数,可对应西方中世纪的自由七艺,即语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学和音乐。这七艺为什么称之为“自由”,可与此节的“人役也”相对照。自由就是不受外物所奴役,遵循宇宙和内心本有的秩序。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覵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孟子的大志,是继承孔子,旨在对于潜在的治国者进行教导。然而,任何教育的希冀,都指向未来,对治国者最佳的教育,要在其尚未治国之时就开始,滕文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滕文公与之前齐宣王、梁惠王的区别,在于其接触孟子思想的阶段不同。齐宣王和梁惠王遇见孟子之时,均已是一国之君,有各自成型的思想和治国方略,故不易吸纳孟子思想;而滕文公是在做太子的青年时代就接触到孟子思想,青年人的蓬勃生气和孟子思想的高远宏伟一拍即合,所谓一张白纸遇见大好蓝图,故而更能够吸收孟子教导。

此外,我们还要注意一点细节,之前是孟子见梁惠王,见齐宣王,而这里,是滕文公见孟子,复见孟子,主宾关系一颠倒,教育的效果也即会迥然不同,这也就是儒家所谓的“有来学,无往教”。

此节虽短,却极重要,因为其中所提到的“道性善,称尧舜”这两句,堪称孟子一生学问的浓缩。孟子“性善”一说,初见于此处,其进一步的展开,是在后面的《告子》一章,因此在这里我们先不赘述,只是简单地对“性善”的含义做一点交代。

性,是先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词汇,大体是指万事万物先天就具有的本性,主要是就材质层面来说,用我们今天生物学的概念来讲,就是万物各有其先天带来的DNA序列,比如水性不同于木性,牛之性不同于马之性,又比如耳朵的性是听,眼睛的性是看。

在材质层面谈论性,就是一个知识层面的问题,但知识面前一切平等,你可以說万物各有其性,但没办法说哪种性就高于另一种性。而孟子所谓性善,则是在材质层面之外,另辟一理义层面,或者说伦理道德层面,在这个层面,就存在一个好坏高低的价值判断了,也唯有在这个层面,人之为人的高贵性才得以体现。

所谓性善,即明确道德判断不是外在的,而是人之为人本性具有的,具体而言就是所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端,由四端扩而充之,就是仁义礼智,笼而言之,就是善。

道性善,还是理论层面;言必称尧舜,就是具体的实践层面了。尧舜是王道的楷模,孟子老是拿尧舜为榜样来要求世子,想必世子也有点胆怯,对自己能否做到尧舜那样表示怀疑,因此“复见孟子”,大概是想再讨点其他更切合自己实际的法子。孟子看出他的心思,连举成覵、颜渊、公明仪三个例子,来鼓励他,帮他立志。这三个例子的核心,都在于打通圣人与凡人的鸿沟,人皆可以为尧舜,因为圣人和凡人在人之为人的本性层面,都是相同的,没有谁生来就是圣人,也没有谁生来就注定没出息。而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各种先天后天际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先有一个大志才行,所谓“取法其上得乎中,取法其中得乎下”,成覵、颜渊和公明仪,都是有大志的人,孟子希望滕文公也能像他们那样。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彭更是个头脑比较混乱的人。他谈论问题的方式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网民辩论,不停偷换概念,讲不清,理还乱,最后孟子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他偷换了一下概念,他果然扑通一下,掉到坑里,再无声响。

彭更的第一个问题,是嫌孟子周游列国前呼后拥,从诸侯那里获得的待遇太奢侈过度了。但何谓“过度”?孟子举了“一箪食”和“天下”这两个极端,表明“过度”不是一个绝对概念,而是一个相对概念,唯有一个人获得之物超出自己应得的,才叫过度。彭更承认舜获得天下也不算过度,但他接下来又提出一个新问题,从“不以泰乎”到“无事而食”,他改变了自己的指责重心,从指责排场过度,到指责不劳而获。士者,事也,如上节所言,亦通仕。彭更大概是孟子弟子中入仕的一员,据此,他认为孟子和另外一些弟子既然没有出来担任具体官职,只是讲学问道,那就不算在做事情,也就属于不劳而获。

“通功易事”,是指引导国人分工合作,互通有无。这个工作,是属于政府官员要做的。孟子提到“通功易事”,就是在提醒彭更,既然你认为我们是不做事情的士,而你是做事情的士,那你就要知道自己分内的工作就是“通功易事”,如果你能做到“通功易事”,那么就应该明白并不是只有你以为的事情叫做事情,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情,比如那些木匠车工,不耕地织布,也可以获得衣食。那么同理,假如有人在践行与传播仁义,如何就是没有做事呢?如何还不如那些木匠车工更能获得你的尊重?

彭更哑口无言,只好再次改变攻击点。他说木匠车工是百姓,他们做事情的目的就是为了衣食,读书人求道难道也是为了衣食吗?彭更这里已经开始自相矛盾了。他之前说“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是说士人要做事不能吃白饭,孟子说服他士人在做事,没有吃白饭,他就又说,难道士人做事就是为了吃饭吗,这已经是在强词夺理了。获得衣食的条件,和做事的动机,这是两件事,彭更把它们搞混在一起,也是他没有自省,单纯为了获取辩论的胜利而口不择言。但论到辩论,他又何尝是孟子的对手?

孟子抓住他所说的“志”,也就是动机,把它抽象化,用“食功”与“食志”的区分,给他设了一个陷阱。彭更本来提倡士要做事,是认为一个人需要有贡献才能获得衣食,是“食功”派的,但他自己说着说着,又去强调做事动机,自认“食志”派。孟子就举了一个拥有良好动机但干出坏事的例子:“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你不是要看动机吗,这个人动机非常好,但做出来的事情很糟糕,你给他衣食吗?

类似彭更这类头脑混乱且以做事之名行反智之道的半文化人,至今依旧大量存在,而如何面对他们,不被他们左右,是摆在每个有志者面前的问题。于是我们今天读《孟子》,在欣赏其辩才无碍的同时,也要体会孟子面对混乱时的敏锐、清晰与准确。

(摘自《萌芽》)

猜你喜欢
性善尧舜大丈夫
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当代孟子性善研究综述
唐都学刊(2022年3期)2022-11-21 18:07:31
尧舜禅让(上)
尧舜禅让 (下 )
国庆七十周年有寄
参花(下)(2019年8期)2019-09-11 06:58:59
题柿子树
YOU’VE GOT QUESTIONS? SHE’S GOT ANSWERS
大丈夫
手抓饭,真的大丈夫?
飞魔幻A(2017年11期)2017-12-20 17:16:05
尧舜牡丹经销商借鸡生蛋
从善的内涵论孟子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