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的焦虑:胜迹影视媒介再现与文学记忆

2024-01-18 00:00:00詹欣
新闻爱好者 2024年12期

【摘要】影片《长安三万里》引发了洛阳和西安两地的舆论争议,其争议从表面看属于胜迹的影视媒介再现与文学记忆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其深层次则涉及作为精英媒介的文字与作为大众媒介的电影的不同话语地位及话语权问题,也指涉学术话语与市场消费话语之间的问题。从影响的焦虑角度来看,它则涉及不同媒介之间的影响焦虑,涉及学术话语与市场话语之间的影响焦虑,更涉及城市空间之间文旅经济发展竞争的影响焦虑。

【关键词】《长安三万里》;胜迹;媒介再现;影响的焦虑

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电影除了本身的娱乐消遣功能之外,还具有重要的文化传递作用,具有形塑集体记忆的力量。而就文化本身来说,电影还具有对该文化体系一致性和标准化的促进影响。国漫电影《长安三万里》正是这样一部电影,其票房高达18.24亿元人民币。电影主要围绕诗人高适回忆与李白和杜甫的一生友情而展开,同时展现盛唐时期的灿烂历史文化。但高票房却意外引发了洛阳和西安之间的网络骂战,原因在于洛阳方面认为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首次相遇。杜甫早年生活的地点以及“一日三绝”的历史事实均发生在洛阳,然而在电影的呈现里却是长安和扬州,这与历史真实不相符合,也与公众的文学记忆相抵触,更与影视传播影响城市品牌所导致的文旅经济发展担忧心理相作用,因而遭到洛阳方面的不满与反对。主要表现在:一是该片在洛阳进行路演时,有洛阳人打出了“日月同辉,史诗相遇在洛阳”的抗议标语;二是在该片上映一个多月后的8月16日,洛阳市隋唐史学会针对上述所谓不符合历史真实的三点内容向制片方发出律师函,要求制片方、导演、编剧等发表纠错、致歉声明;三是8月26日,隶属河南广播电视台的《大象论坛》推出洛阳西安两地之争的主题话题讨论,也是电影所引发的风波所及。可见作为文化名胜古迹的胜迹影视媒介再现与文学记忆之间的争论已得到广泛关注。

一、真实的向度:胜迹媒介再现与文学记忆的冲突表征

所谓“胜迹”,并非名胜古迹的简单缩写。胜迹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名人书写创作的产物,一处地点总是通过书写来指认、命名、界定和描写呈现,并因此而称其为名胜[1]。就空间层面而言,胜迹既包括作为自然界造化之迹的山川形胜、自然风光,也包括作为人工景观的亭台池馆等建筑物;就时间层面来看,胜迹预设了一种回顾的姿态与回首往事的视域。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胜迹具备了标志特定场地场所(site)的含义,也假定了诗人和读者的在场或通过设身处地的想象而获得在场感。同时,作为过去留下的痕迹,胜迹在时间的过程中累积叠加而成,承载着历史记忆。因此,经过诗人书写的胜迹也与诗人本身共同联结构成了一个文化空间。值得指出的是,在传播媒介以文字为优先的唐代,名胜的建构与传承离不开书写,胜迹则属于一个由诗人用文字建构的诗歌空间和文化空间,也在诗歌的传播与接收中形成文学记忆与历史记忆。相较而言,在一个传播媒介以视觉化影视为主的现代社会,胜迹的影视媒介再生产因其更强的广泛性则与文学记忆发生了矛盾,也影响着公众的集体记忆。

作为文化研究的一个关键概念,再现一般指“通过语言所进行的意义生产”。就文化建构的属性而言,再现与现实存在着复杂的关联:一方面,再现并不是像镜子一样完全“客观”地反映现实,但也不是彻底背离现实;另一方面,再现对真实的人们可以产生真实的社会后果。[2]所谓影视媒介再现即作为大众媒介的影视媒介运用选择、诠释、把关等手段强调特定议题的部分内容,而忽视、遮蔽或排斥另一部分,进行选择性的呈现所谓“社会真实”的文化建构过程,而这一过程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诸种因素[3]。就胜迹的影视媒介再现来说,胜迹是作为影视媒介再现的特定议题,而这一议题是作为历史真实的社会事实,但在电影《长安三万里》中,影视媒介再现胜迹和历史真实的长安过程中,有意无意忽视、遮蔽和排斥了同作为胜迹的洛阳,这一文化建构过程是否合理值得探讨。

朱立元认为:“艺术真实,是多年来在文艺理论和美学领域中被搞得最为混乱的问题之一。”[4]在电影《长安三万里》的争论中,有关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分歧依然如此。作为基于历史真实进行艺术虚构、影视再现的产物,《长安三万里》无疑应该忠实于以史实为原始素材的历史事件。然而艺术真实却又指向“诗意的真实性”,因为取材于历史事实的影视剧需要遵循艺术真实、情节完整和审美真实这些基本标准[5],同时电影在选取历史素材后要按照艺术的三一律进行艺术改编,在此过程中则违背了历史的真实性。进而言之,艺术真实压倒历史真实是激发影视剧创作活力的必要动力;但与此同时,真实的历史人物、事件与细节为艺术真实提供了底本,在此基础上的推演、改造、填充,既保证了情节要素的正确,又差异化地再现了某种可能真实[6]。换言之,艺术真实又需要依托历史真实来提供给养。关键是具体在电影《长安三万里》中,作为胜迹塑造的长安与被遮蔽再现的洛阳,是否因为舍弃历史真实而达到艺术真实呢?这是《长安三万里》引发两地之争而未能互相说服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电影热映之中,为止息争议,江苏省电影家协会、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专门于2023年7月27日在南京承办了电影《长安三万里》研讨会。研讨会发的会议新闻稿标题为《不必拿史实苛求艺术真实,这场研讨道出〈长安三万里〉引发共情的原因》[7]。可以看出,研讨会的态度是基于人物塑造的需要,历史真实应该让位于艺术真实,观众不应该纠结于电影中个别违背历史真实的地方。此后,8月19日,央广网发布新闻称“作为一部电影,《长安三万里》是不属于‘起居注’式的完全纪实的纪录片,应该允许创作团队在尊重重大史实的基础上做适当的艺术加工,包括必要的艺术虚构”[8]。这一表态同样认为电影艺术虚构的必要性,电影的艺术真实要比历史真实重要。然而,无论专家如何解释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联系和区别,媒体如何强调艺术真实的合理性,电影《长安三万里》所引发的洛阳与西安两地的争论还是未能停歇。如此看来,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差别并不具有说服的力量。

二、技术的较量:胜迹不同媒介再现背后的话语权力

如果回到媒介本身属性和功能来讲,作为文化空间的胜迹构建与作为传播技术的文字密不可分。因此,在疆域版图南北统一的基础上,由于唐代是诗歌尤其是近体诗的盛世,唐代诗人在题写胜迹这一点上具备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情、才华、才气,将名胜修建与诗文题写带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他们以自己成长的经验、经历或通过登览题写而在这些地标建筑上永久性地刻下了自己的烙印,并在胜迹题写日益增长的谱系中占据了独一无二的位置,同时不断更新着关于胜迹的历史记忆。换言之,在长期以文字媒介为主的中国历史进程中,名胜的建构与传承离不开书写。然而,文字的学习与认知毕竟具有门槛性,需要一定的教育程度和知识背景,因而基于文字媒介为再现主体的胜迹是一个圈层化的传播,具有精英主义属性。

相较而言,作为现代媒介的电影拥有其他媒介所无法比拟的大众性,作为大众艺术的电影则属于一种大众化的传播,即电影的力量,“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直观地看,一部电影佳作,会受到全世界观众的欢迎,不分地域、不分种族。应该说,这一点已经从表面上说明了电影作为大众艺术的特点。第二,电影之所以作为大众艺术,其理由在于它谈论的是超越一切差异的‘一般人性’。就我们关心的话题来说,我们可以说是如此普世的‘一般人性’使得电影具有了其他艺术无法比拟的大众性特点”[9]。也就是说,电影尤其是热映电影的传播范围会超越地域、超越人群,甚至超越国界,具有文字媒介无法企及的影响力。而且,“电影自身还具有一股强悍的魅力,能够让数以亿计的民众认同自己,即认同力量。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可以和电影相媲美。正是如此强悍的力量,最终决定了电影作为媒介的特别的大众性”。值得指出的是,由于“媒介被标识为文化记忆构建中最活跃的变量”[10],不同技术催生的媒介则会形成不同的文化记忆,作为文字媒介再现的胜迹与作为影视媒介再现的胜迹因此拥有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性。这样看来,对于观看电影《长安三万里》会产生副作用的说法,认为电影为了艺术真实而背离历史真实会“误导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的担心并非多虑,也体现出以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视角解释电影引发双城之争的原因。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媒介的文字并不是没有“这股强悍的力量”,相反,中国文化传统使得文学作品所蕴含的影响力和穿透力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强于电影。然而,“经典的绘画、音乐等其他艺术具有或多或少的贵族性。作为其贵族性的表现,就是我们欣赏它们的前提是必须到诸如博物馆、音乐厅、剧场等特定的场所去。固然,欣赏电影也需要到电影院,但电影院却更多的是一个大众场所,而非圣殿”。同样,以文字为媒介的作品包括文章或书籍也体现了贵族性,因为除了要有基本的文字阅读能力之外,还需要在学校或其他固定地点学习和欣赏。从这一意义上讲,文学作品同样拥有某种历史性的贵族性[11]。换言之,从文学作品传播的历史看,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像今天看电影一样欣赏文学作品。因此,巴迪欧从根本的角度说,“电影打开了所有艺术,去除了它们的贵族性”,而在所有类别的艺术中,只有电影才可能达到最大限度的大众性。麦克卢汉曾说媒介即讯息,原因在于媒介本身就是最有价值最真实的讯息,而电影作为一种热媒介,通常用艺术的手法将胜迹进行媒介再现,而这样的媒介再现一方面使其想象性空间丧失,另一方面则因其广泛性而具有了权力话语的特质。

三、影响的焦虑:胜迹影视不同媒介再现的话语焦虑

对于权力和话语的关系,福柯认为,二者密不可分,知识中隐含权力,权力渗透于知识。虽然知识的权力性在表面上是明显的中性色彩,但其权力特性则通过话语进行了有效传达,而由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在彰显权力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抵制和反抗。因此,在福柯看来,知识、话语和叙事等词语都能与权力发生联系,叙事能够产生权力,“叙事”本身则是权力的再现[12]。表现在作为媒介的文字和作为媒介的电影当中,文字所传递的知识或信息与电影所呈现的知识或信息同样具有权力性,然而由于文字媒介所具有的贵族性和电影媒介所具有的大众性,其权力性来源具有巨大的差异,显然,电影所产生的叙事效果要比文字媒介本身所具有的文学记忆强得多。作为大众媒介的电影具有了文化主导权地位、形构了压倒一切的主流话语,文字媒介也因此丧失了话语权,并不能在与电影媒介的竞争中展示自己所认为的历史真实。幸运的是,被迫失去话语权的知识分子发现自己在一个网络化的社会里遭遇了电影媒介的大举入侵,而电影媒介凭借权力建立了一套有利于自己的叙事系统,因而进行了一次悲壮的抗争。这在耶鲁大学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看来,就是一种“影响的焦虑”。在布鲁姆看来,传统的文学批评如艾略特、本·琼森等都主张文学创作应重视对传统的模仿、继承与发扬,因而前辈诗人与后辈诗人之间的关系属于一种线性的“良性”发展,而这样的文学史则是一部水到渠成的演变自然史;然而诗人和诗人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是一种在弗洛伊德的观照之下、父亲与儿子间的无休止斗争关系,正是前者的存在为后者的存在形成了影响,造成了焦虑[13]。也就是说,布鲁姆对诗的传统和诗论的传统持有否定态度,更强调“影响的焦虑”给诗人造成的压抑和阻碍,“真正的诗歌史,就是一个诗人怎么备受其他诗人之害的历史”,而“影响”这一词本身也具有一种“代价”的性质。《长安三万里》所引发的城市间争议话题与文化现象,除了涉及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相互矛盾关系之外,事实上其背后还存在书写文字媒介与影像媒介之间的矛盾,也存在学术话语权力与市场话语权力之间的矛盾。从影响的焦虑角度来看,它则涉及不同媒介之间的影响焦虑,涉及学术话语与市场话语之间的影响焦虑,更涉及城市空间之间文旅经济发展竞争的影响焦虑。所以总体来看,热映电影《长安三万里》所引发的舆论争议是作为胜迹映视媒介再现与文学记忆之间的冲突,更是一种影响的焦虑,而这种“影响的焦虑”由于是在前人或前者阴影下表现出来的“自我”苦恼与主动修正,这种影响的焦虑还可以当作一种创造性的焦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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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ALL S.Representation:cultural repre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M].London,Thousand Oaks,NewDelhi:Sage Publicationsamp;The Open University,1997:15-16.

[3]张恒豪,王静仪.从“残障”到“身心障碍”:障碍标签与论述的新闻内容分析[J].台湾社会学,2016(3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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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高政.论历史剧中的真实[J].四川戏剧,2022(11).

[6]陈文斌.艺术真实的解构与重构[J].江西社会科学,2022(10).

[7]不必拿史实苛求艺术真实,这场研讨道出《长安三万里》引发共情原因[EB/OL].https://cj.sina.com.cn/articles/view/1653603955/628ffe7302001hd8x.

[8]央广网评《长安三万里》被批不符史实:电影应允许必要的艺术虚构[EB/OL].https://new.qq.com/rain/a/20230818A0ADPX00.

[9]徐辉.电影作为媒介的特殊性[J].当代电影,2020(12).

[10]车达.创意经济时代文化记忆媒介的转型与发展[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11).

[11]徐辉.电影作为媒介的特殊性[J].当代电影,2020(12).

[12]徐军义.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分析[J].文教资料,2010(12).

[13]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作者简介:詹欣,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广播电视艺术学专业2023级博士生(北京 100024)。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