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宜男
传统中国画是先贤留下的一座“中华艺术宫殿”,不管你接受与否,它就坐落在那里,其间珍宝无数。
对待传统文化,我们既不能做文化虚无主义者,更不能无条件地照搬传统。所以对中国画传统的“再认识”就显得尤为重要。我所言“对中国画传统的‘再认识”,包含三个方面的认知与实践。
一是避开既有研究方法和美术史的叙事习惯,或只取其中的史料部分,放弃其结论与观点,而进行对传统的学习与研究,继承其中优秀的基因,或称之“选择性遗传”。这种选择性就是把握认识的主动性,故谓之“再认识”。
二是“依据图像”。当代美术史研究最大的特点就是汇集图像信息的便利,这使得中国传统绘画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图像信息与传统文论画论对比研究成为可能。图像信息所提供的绘画语言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文字看心性。故又谓之“再认识”。
三是“知行合一”。以理论研究为前提,以自我创研为保证,把理论研究的心得付之创作实践,在创作中反复研究,以作品的效果检验研究心得,以作品为最终的成果。通过这一过程对传统进行“再认识”。
依据以上三点,本文重点论述五代南唐徐熙《雪竹图》对我的创作的影响以及在研究中的心得。
我第一次看徐熙《雪竹图》时即被打动,并曾经临摹过原图局部,我早期的工笔画创作也多次借鉴其画法。可惜当时的作品没有保留下来,甚至没有一幅照片。我在进行水墨花鸟画创作时,也受到《雪竹图》绘画理念的影响。2021年创作大幅水墨花鸟画《向阳花开》时,我又一次把此图当作对传统“再认识”的样板,进行研究与技法借鉴。最终创作了一幅2.4米乘2米的纯水墨花鸟画作品。
提起徐熙,学过画的人皆知“黄家富贵, 徐熙野逸”,这是给徐熙贴上了野逸的标签。我看《雪竹图》却是一派庄严大气以及真实生动的神秘感。画面的庄严大气来自于此画的典型性、完美的章法构图、全景的描写以及像素描般块面处理的造型方法。这种中国式的素描感我只有在李唐的山水画里见到过。像《雪竹图》这般对体块结构的描绘在以后两宋中国式写实绘画时期也越来越少,至文人画观念提出后更为少见。我称之为“中国式素描”是因为这种对物象体量的表现还是以“骨法用笔”为创作方法的。当时南唐画家的创作共性还是以追求造化之动人、植物禽鸟的真实生态为目标的,这种对体量的描绘只是一种客观真切观察生活的结果,没有加入过多南宋末期以后创作观念改变的羁绊,所以《雪竹图》中的真实生气就是理所应当了。至于画中的神秘感也使我着迷,这种神秘感来自两点。其一是自然造化之神奇,徐熙如实描写了一丛自然之竹的真容,他画出了竹管、竹枝的每一个具体变化,竹叶的反转侧仰等,正所谓“穷其精妙,尽其变化”。今天但凡提起画墨竹,大多画法皆是“一笔长,二笔短,个字形,介字法,上发式,下垂状”的概念套路。当文人画家在生活中提炼的典型“图式”被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代又一代地相传时,我们要去看一看楼下绿植间郁郁的翠竹,去看看风中摇曳的竹影。《雪竹图》是徐熙在一个雪停之夜一人独自徘徊在庭院间看到的景象,竹叶静谧安详。在中国古典绘画中极少有以墨渲染背景而衬托前景的雪夜作品。所以此图之神秘感也来自这种中国画少有的画背景的特殊技法。这种直接以墨色染画夜景的方法区别于以后在画面上画月亮等表示夜晚的象征性手法。谓之一人独徘徊是因为竹石的摆布不但是庭院的种植方法,并且竹石的细节是丝丝相扣的。整个画面深邃浑厚,像思绪万千后又伸向夜空深处。通过《雪竹图》,我们看到在中国式写实绘画成熟期的两宋以前,中国画有更丰富的写实手法,这种写实方法更多的是源于探求自然之美、自然之真的创作理念。
我在创作《向阳花开》时是运用水墨写意画法。水墨画是我近20年来的主攻方向,近年来我摸索出了一套笔墨构成方式,在线的运用上我也极重视用笔的“线感”及用线的特点和质量。在以笔墨为手段确立自己作品的现代视觉形式语言上,我也花费了许多时间。而《雪竹图》给我更多的并不是技法上的启示,而是审美意境上的启发。首先向日葵是一种极具象征性的植物,若画法不当,则极易概念化、套路化。就是说欣赏者没有看到你的作品就能想象出八九分来,如此创作就没有意义了。我到過新疆的向日葵种植田,那一望无际被风拖拽搅动的狂倔植物,在强光下花盘随风俯仰。我尽量把向日葵画得回归植物本身具有的动人个性美感,我用大写意的笔法尽量画出向日葵丰富细腻的形态变化。在远看一片被风与强光搅动的植物中能够找到每一个造型与角度不同的花盘,或垂或仰,能找到每一片叶子的走向,每一支枝干的穿插位置。画面远看是风与光的世界,近观是一片片、一朵朵生命的展现。在技法运用上,我尽量把笔墨的偶成性与具体的物象相结合,使淡墨充斥其中,或融或化,自然天成。
《雪竹图》给我最大的启示是徐熙能在寻常的植物表现中画出我们不易察觉的异样美感,能在寻常的场景中,创造一个艺术的世界,并把寻常的具体场景同作者博大的内心相沟通。《雪竹图》是徐熙在中国花鸟画独立成科的早期,留给后人的一份启迪。沿着这条路,中国绘画可能出现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南朝时期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给中国绘画预见性地勾勒出了未来的风神与气质。书法的介入以及中国文人画的出现是中国绘画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中华文化属性的必然走向。
文人画诞生的两块基石,一是中国绘画写实能力的成熟;二是通过书法对抽象性的认知。基于此促成了文人画由格物写真到自我表达的转化,这种表达也多以带有抽象语汇的笔墨形式出现。当代写意花鸟画是文人画的延续,通过对传统的“再认识”可以使我们思考这一传统绘画在当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辩证地看,越有个性的画面越能体现出对传统的真正理解。因此,提倡艺术家对传统的“再认识”体现出个性化,并通过种种个性化的认知,真正把握传统的脉搏,这也是中华文化具备活力属性的必然要求。
(作者系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发展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