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与传承:新加坡华族家庭祖语治理研究*

2024-01-18 03:16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国家语委海外华语研究中心
国际中文教育(中英文) 2023年4期
关键词:英双语华语新加坡

刘 慧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国家语委海外华语研究中心

李叶凡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薛炜俊 成都环境投资集团有限公司

提 要 文章运用社会语言学、经济社会学理论及案例研究法,在实地调研新加坡华族家庭语言使用情况的基础上提出“祖语治理”的概念,考察不同类型华族家庭(本土华族、新移民华族、本土与新移民华族组合的家庭等)的语言治理尤其是祖语治理的理念和模式,分析“嵌入”作为家庭祖语治理机制的类型及特点。文章指出,跨学科视角有助于深入研究海外华族祖语治理的区域国别特征以及华族祖语的活力和韧力。

一、引言

“祖语”意为“祖传之语”,主要指社会主体语言之外作为语言文化传承的祖辈语言,具有历史性、象征性、资源性的性质,以及边缘化、需要学习的特点。新加坡的语言政策和社会现实使得华族的祖语生态逐渐形成并不断凸显(郭熙,2017)。相关数据显示,2020年,超过77.4%的5—14岁新加坡孩童在家主要讲英语,比2010年增加了近一半1。新加坡华族2祖语传承面临极大的挑战。

本文在实地调研新加坡华族家庭语言使用情况的基础上提出“祖语治理”的概念,主要有如下两方面原因:首先,“语言治理”概念的内涵及外延与海外华族祖语传承的特点相契合。语言治理是对语言生活的治理,具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结合的双向治理路向(李宇明,2020),它打破了过去单一主体管理或命令式的“垂直性”语言规划层级,政府、社区、学校、家庭、个体等多元主体民主化、参与式、互动式地协作管理,构建“水平型”发展的语言规划新模式(沈骑,2021)。海外华族在祖语治理方面具有族群性、自主性、代际性等特点(刘慧,2022),华族家庭与“华社三宝”(华人社团、华文媒体、华文学校)整合利用族群内外的资源,共同致力于华族语言文化传承(刘慧,2021)。

其次,语言治理具有广视角、跨学科的特点。语言治理从社会经济的视野来研究语言问题,考察语言作为社会现象或经济资源和交际工具时的特点及问题(王玲、陈新仁,2020)。海外华族对所在国的贡献以经济为首(王赓武,2013),华族家庭语言治理也具有明显的社会经济学特征,也就是不同代际的家庭成员通过日常交流、教育等方式,共同参与家庭语言实践,协调处理语言问题,从而实现情感交流、经济利益获取、社会地位提升等目标。家庭语言治理可分为纵向和横向两部分,纵向治理如家庭成员的祖语传承和语言教育,横向治理如家庭协调处理与政府、社区、学校等不同主体语言治理的关系。

以往研究较为关注新加坡本土华族家庭。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来自马来西亚和中国的新移民数量急剧增长,2020年二者已成为新加坡数量位居前二的移民来源(刘宏,2022)。本文实地考察新加坡不同类型华族家庭(本土华族、新移民华族、本土与新移民华族组合的家庭等)的语言治理尤其是祖语治理的理念和模式,分析“嵌入”作为家庭祖语治理机制的构成及特点,为海外华族祖语传承研究提供实证材料和理论借鉴。

二、研究理论、对象及方法

语言根植于经济社会之中。这一特性需要我们将语言学与经济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相结合(孙涛、张卫国,2021)。近年来嵌入理论的知晓度和应用性逐渐增强,已成为连接经济学、社会学与组织理论的桥梁(兰建平、苗文斌,2009)。嵌入主要是指经济体系与社会体系间多边复杂的联系(杨玉波等,2014)。学界对新加坡新移民华族的嵌入研究主要是考察华人企业家及新移民社团对祖籍国和移居地的双重嵌入(刘宏,2021),对华族家庭的嵌入情况关注较少。

本次调研的新加坡华族家庭3共11户,均为核心家庭。其中新移民华族家庭5户、本土华族与新移民华族组合家庭3户、本土华族家庭2户、新移民华族与新移民非华族的组合家庭1户。11户受访家长均为新加坡永久居民(下文简称PR)或新加坡公民。

本次研究主要采用案例研究法。案例研究可分为描述性、解释性、评价性和探索性四类。作为一种经验性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案例研究不依赖抽样原理,对研究背景不予控制,也不干预现象的变化进程,主要通过一个或数个案例说明问题,分析事件间的逻辑关系(孙海法等,2004)。本文综合运用社会语言学及语言经济学的相关理论方法,采用描述性和解释性相结合的案例研究法,考察受访家庭祖语治理的理念、模式、面临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分析祖语治理的嵌入机制的类型及特点。

三、受访家庭祖语治理类型及特点

根据访谈和参与式观察,我们将受访家庭分为三类:传承型(6户)、兼用型(5户)、转用型(1户)。传承型家庭交际用语以华语为主,兼用型家庭交际用语兼用华语和英语,转用型家庭交际用语由祖语转变为英语。之所以将传承型和兼用型家庭作为主要考察对象,是希望借由本次调研考察分析新加坡华族家庭祖语治理的经验及机制。

(一)传承型家庭

受访的传承型家庭成员的基本信息如表1所示。

表1 传承型家庭成员基本信息

综合表1的资料和访谈信息,我们将传承型家庭祖语治理的特点归纳如下。

(1)治理主体是新移民华族,其祖语传承可分为主动传承和被动传承两种。表1的CC1—CC5属于主动传承型。家长均为高学历人士,具备良好的华英双语能力,他们主动选择华语作为家庭主要交际用语。CC6家庭属于被动传承型。受访者Q女士是越南第三代华人,中学毕业赴马来西亚打工并学会了日常的华语口语,华语读写能力较差,英语水平很低;其丈夫是新加坡本土华人,华英双语能力比妻子好,但由于工作忙与孩子互动较少。Q女士在访谈中表示,希望为孩子提供华英双语并重的家庭语言环境,但是由于上述原因,目前家庭用语以华语为主。

(2)主动传承型家庭的家长在语言治理方面体现出较强的主观能动性,未照搬国家和学校的语言治理模式,而是采用“互补式”的治理理念和“分域治理”的治理模式,并不以牺牲母语为代价学习其他语言,从而实现双语能力“增益式”发展。家长在访谈中表示,他们利用自己华语能力强的优势使家庭域与学校域形成互补,学校域以英语教学为主,家庭域以华语传承为主,培养子女的华英双语听说读写能力。而被动传承型的家长缺乏明确的治理理念和模式,在治理目标方面持“双语能力不均衡发展”的观点,希望子女具备良好的英语听说读写能力和基本的华语听说能力,不太重视培养子女的华语读写能力。

(3)主动传承型家庭的祖语治理实践方式多元,家长与子女用华语频繁互动,实现华语的活态传承,增进家庭成员之间、家庭成员与祖(籍)国亲友间的情感交流,建构家庭成员的集体记忆和族群认同。CC1—CC5家庭的祖语治理实践方式主要包括:①日常华语交谈;②亲子阅读华文书籍;③返乡探亲;④教孩子写汉字;⑤观看华语节目;⑥听华语广播;⑦与讲华语的家庭交流;⑧参加社区的华族文化活动等。其中前三种方式每户都使用,其他几种方式也较为常用。此外,家长也开展少量的英语活动,比如陪孩子阅读英文书籍、观看英文动画片、送孩子参加英语口语班等。

(4)语言治理侧重“问题导向”,倡导社会多元主体参与治理实践(王玲、陈新仁,2020)。主动传承型家庭在语言治理过程中面临的问题主要包括:①现行的语言教育政策不利于华族新生代华英双语能力的均衡发展。华文在学校只是作为单一学科进行教学,其他科目都用英语讲授,使得新生代的华语能力发展相对滞后。②考试分流制度和语言能力测试存在不足。新加坡主要依靠考试实施分流教育,但语言测试分数的高低并不能真实、全面地反映应试者的语言能力,反而加剧了家长的焦虑,使其为了孩子的学业前途轻视甚至舍弃家庭的母语环境而转用英语。③华语实践场域有限,难以在工作和生活中实现活态传承。④本土出版的高质量的华语书籍较为匮乏。⑤对新加坡语言变体持消极态度。如对“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的认同度不高,希望子女学习欧美的标准英语。

(二)兼用型家庭

华英双语兼用家庭的基本信息如表2所示。

表2 兼用型家庭成员基本信息

综合表2和访谈资料,我们将兼用型家庭包括祖语在内的语言治理特点概括如下。

(1)治理主体也是新移民华族。家长均接受过高等教育,具备良好的华英双语能力。家庭成员采用“协同式”的治理理念和“分工治理”的模式,家长和保姆发挥各自的语言优势,分工合作,采用一人一语(OPOL)等交际策略,形成“华语为主,兼用英语”“华语与英语均衡使用”“英语为主,兼用华语”等类型的语言交际格局,帮助子女实现增益式双语能力发展。

(2)双语治理的实践方式多元,与上一小节所述的祖语治理方式相似,主要包括:①日常的华英双语交流;②双语亲子阅读;③观看双语节目;④返乡探亲;⑤送孩子参加华语和英语的课外辅导班。但不同类型家庭的华语和英语实践活动的比例存在一定的差异,以双语亲子阅读活动为例,JY1和JY3的受访家长从中国购入大量华文书籍,亲子阅读以华语阅读为主。JY2和JY4的亲子阅读是华语阅读和英文阅读各占一半。JY5的亲子阅读以英文为主,家中80%为英文书籍。差异形成的原因与后文所述的嵌入机制有关。

(3)兼用型家庭在语言治理过程中也面临着很多与传承型家庭类似的问题。受访家长认为,现行的语言政策和教育体制使得学校的华语教育和社会生活中的华语实践均面临困顿局面,华族对华语的尊重和热爱正在逐渐减退。

(三)转用型家庭

受访的转用型家庭成员的基本信息如表3所示。

表3 转用型家庭成员基本信息

表3中ZY1家庭主要采用“顺应式”的治理理念和“单一治理”的模式,为了顺应国家语言政策的发展变化,不断调整语言治理的实践行为。从原生家庭到核心家庭,其语言交际格局经历了“汉语方言为主→华语为主→华英并用→英语为主”的转变过程。在受访人的原生家庭中,其父母交谈以汉语方言为主,华语为辅。受访人与其兄弟交谈以华语为主,偶尔使用汉语方言。受访人结婚后至子女入学前,核心家庭成员交谈使用华英双语。子女入学之后,家庭日常用语转用为英语。ZY1并非特例,而是新加坡华族家庭语言治理的普遍现象。家庭作为社会的细胞,其语言的变化是国家宏观语言政策在微观语言生态的投射。

受访人S女士表示,子女年幼时,她曾陪伴其阅读华英双语读物、观看双语节目。孩子具备基本的华语听说能力。子女入学之后英语使用频率显著增加,家庭用语也随之转为英语。S女士认为目前语言治理的问题之一是华族青少年华英双语掺杂使用的情况较为普遍,他们使用标准华语和英语的能力正在下降。她认为,受新加坡教育分流制度的影响,家境及成绩一般的华族青少年的双语能力难以得到全面均衡的发展。

四、受访华族家庭的祖语治理机制

本次调研的华族家庭的祖语治理机制之一为嵌入机制,该机制是指家庭成员运用结构嵌入、政治嵌入、认知嵌入、文化嵌入等方式进行语言治理,以达到优化治理理念、调节治理模式、提升治理效果的目标。

结构嵌入是指华族家庭与社会网络之间的关联性。本次调研显示,新移民家庭在结构嵌入方面采用祖(籍)国社会与移居国社会双重嵌入的机制。其中传承型新移民家庭主要采用双重偏向嵌入机制,对祖(籍)国的嵌入程度高于对移居国的嵌入程度,与祖(籍)国社会交流频繁,经常往返祖(籍)国与移居国,工作语言主要为华语;兼用型新移民家庭主要采用双重均衡嵌入机制,对祖(籍)国和移居国的嵌入程度较为均衡,其配偶为新加坡本土华人或非华人,工作语言主要为英语,与新加坡及欧美的英语人群交往频繁。

结构嵌入与政治嵌入、文化嵌入、认知嵌入之间具有联动关系。政治嵌入包括家长的国家认同和族群认同,认知嵌入包括家长的多语态度,文化嵌入包括家长的多元文化认同。政治嵌入方面,新移民华族家长的华人身份认同感强烈,对新加坡的国家认同感较弱。认知嵌入方面,其具备强烈的华语忠诚,认为培养子女的华语能力和英语能力同样重要。文化嵌入方面,其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很高,对新加坡本土华族文化和欧美文化的认同感相对较低。这些嵌入机制作用于祖语治理,推动家长利用超高端筛选的移民政策所具备的高学历优势和跨国家庭资源(周敏、王君,2019),将子女培养成为华英双语兼备的人才。

对于本土华族而言,无论是传承型、兼用型还是转用型家庭,主要采用的都是单一嵌入新加坡本土社会的机制。其中传承型家长工作语言为华语,兼用型家长毕业于早期新加坡华校,华语能力强且重视家庭祖语治理,子女在英语为主的大环境中成长,同时也利用华语优势在全球华语圈跨国流动,获得语言红利。转用型家长华英双语能力均为中等,子女入学后家庭用语转为英语,以适应本地社会的需求。政治嵌入方面,多数本土华族对新加坡的国家认同感强烈,对自身的华人身份认同感较弱。认知嵌入方面,其对华语的情感评价高,对英语的地位和功能评价也高。文化嵌入方面,其对新加坡本土多元文化的认同度高,对中华传统文化也具有一定的认同感。上述嵌入机制使得多数本土华族家庭子女的双语能力呈现华弱英强的不均衡发展态势。

五、结语

家庭作为祖语传承最初的摇篮和最后的堡垒,其祖语治理特点及机制将直接影响祖语传承的效果。本次调研显示,治理理念、模式、实践方式等要素是构成家庭祖语治理体系的要素,而家庭的嵌入方式正是推动上述要素形成并发挥作用的重要机制。尽管不同国家、地区的华族在代际、职业、受教育程度、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但如果其具备不同程度的双重嵌入,即同时嵌入祖(籍)国及所在国,在结构嵌入方面能够与华族或祖(籍)国保持联系和互动,在政治嵌入方面认同华族身份,在认知嵌入方面保持一定程度的华语忠诚,在文化嵌入方面认同华族文化,即使是第五代甚至第六代,依然可以实现祖语传承,如马来西亚、印尼峇淡岛等地华族即是如此。如果是单一嵌入所在国社会,则很可能出现传承中断和语言转用,本文所调研的新加坡华族家庭祖语治理情况也印证了这一点。随着中国的和平崛起以及全球化时代华语圈与非华语圈国家间的跨国流动,将会出现越来越多华族家庭双重甚至多重嵌入的情况,持续关注并研究这些现象,有助于我们制定和实施国际中文教育及海外华语传承传播的相关规划,也有助于我们深入研究海外华族祖语治理的区域国别特征以及华族祖语的活力和韧力。

附注

1 https://ishare.ifeng.com/c/s/v002xQsLZg3HlAuVI1We--NPdlgB----gsSFXUxivYHqNULOiM__,《新加坡人口调查结果出炉!超过四分之三的孩童主要在家讲英语》。

2 庄国土(2002)指出,“华族”是由保持华人意识的中国移民及其后裔组成的稳定的群体,是海外当地族群之一,构成当地国家民族的组成部分。陈衍德(2001)也指出,所有生活在中国以外的、具有中华民族血统和中国文化特征的人,就是“华族”,“华族”包括华侨、华人及华裔。

3 本次调研的时间为2018年1—6月及2019年2月。笔者利用在新加坡区域语言中心(Regional Language Center)任教及在新加坡华文教研中心(Singapore Center for Chinese Language)实习的机会,对两个中心的部分职员及其朋友的家庭语言治理情况进行了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获得约20万字的转写材料。为保护受访者的隐私,受访者姓名均用代码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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