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雯熙 李京儒 陈怡彤
摘 要:《机器管家》(Bicentennial Man)是一部由电影大师克里斯·哥伦布(Chris Columbus)执导的科幻影片,于1999年在美国首次公映。该片讲述了钢铁机器人安德鲁作为“管家”被购入,并与马丁一家生活在一起,后在工程师的帮助下,逐步拥有相貌、中枢神经系统,进而转变成人类并与之产生情感的故事。以“伦理冲突”作为观察视角,探讨“机器人”与“人”在二元对立的冲突中做出的选择,从而体悟影片中的“机器人”的形象特征,并在此基础上,探析其对现代社会“人机关系”的启示。
关键词:机器管家;技术形象;伦理困境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青年人才培养对象委托课题“中德电影中的技术伦理思想与文化意蕴对比研究”(2022lslqnrcwtkt-21);2023年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符号学视域下中德电影中的技术形象建构及文化隐喻研究”(202310172A007);辽宁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1年度立项课题“外语专业学生跨文化能力培养中的‘文化安全构建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
自1927年“人造玛丽亚”于弗里茨·朗(Fritz Lang)指导的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中问世至今,人们便开始了借助于影像表达,幻化、想象出各种不同生命体的漫长探索[1]。从《E.T》中的外星人到《猩球崛起》中的类人猿,从蓝色类人生物阿凡达再到《深渊》中的海底高等生物。上述电影中的“智能生物”形象一方面满足了人们对于宇宙中“他类生物”的好奇与追问,另一方面也作为人类情感与思想的物化表征物,实现了人类的自我认知与自我觉醒。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和发展,形形色色的机器人逐步成为人类所创造的“他者”,在赋予其技术特征的同时,人类也开始通过其发展反观自身[2]。作为电影《机器管家》的重要组成要素,“机器人”以其“技术”与“情感”的融合与矛盾推动着电影情节的发展,也如时代符号一般,影响着社会、道德与政治观念[3]。
马丁(Martin)一家购入了一台机器,叫作“安德鲁”(Andrew),主要职责为“机器管家”。最初,安德鲁只是机械式的存在。它似乎没有思维,而是按照系统运行;它似乎不懂幽默,不会用眼泪表示悲伤,更无法用笑容来表达喜悦。对其自身而言,职责仅仅是不让人类受伤、对人类唯命是从,并在此基础上保护好自己。然而,随着相处的不断深入,马丁一家渐渐发觉安德鲁并非仅是一台家务机器。它时而会和主人一起欢笑,一起流泪,甚至拥有个性,能体会情感。此后,安德鲁开始尝试追求与人类相同的自由。在机械专家的帮助下,它拥有了中枢神经系统和触觉感官,这让安德鲁体会到何为“吃醋”,如何“恋爱”等。经过几番努力和改变,它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和认可,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与相爱之人厮守一生后,安德鲁终在垂垂老矣时幸福死去。
一、安德鲁的伦理选择
——“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冲突
“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是文学伦理学家聂珍钊教授基于“斯芬克斯因子”(Sphinx Factor)提出的概念。在他看来,在经历自然选择后,人类面临的便是精神层面的选择。自然选择在形态上将人与兽进行划分,而作为精神层面的伦理选择则是在本质上对人与非人进行区别。换言之,人与非人的本质区别即有无道德观念和伦理意识[4]。正如达尔文所说,“所谓有道德性的动物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他既能就他的过去与未来的行为与动机做些比较,而又能分别地加以赞许和或不赞许。……只有人才能称得上是具有道德性的动物。”[5]可见,“从伦理意义上而言,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组成。”[4]人性因子即为伦理意识,表现为理性意志。相对于兽性因子而言,人性因子为高级因子,因此它可以与兽性因子有机结合,并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和理性意志的人[6]。影片《机器管家》中,正是“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的冲突与平衡,赋予了程序化的安德鲁以人格化的特征,它与马丁一家人的倫理关系也经历了从“发布命令与接收命令”到“情感驱使”的戏剧性转变。
安德鲁作为家庭中的必备品被马丁购入家中,并命名为“机器管家”。对于安德鲁而言,它是一台智能化的设备,能够按照设定的程序完成任务、行使职责,而其存在的目的是看管孩子和减轻各项家务中的负担。换言之,安德鲁虽拥有了与人差不多的身高与模样,替代本应人类从事的各项活动,但他无法像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拥有分辨善恶的能力,即伦理意识。因此,它只是“兽性因子”占据主导地位的机器人,与马丁一家最初建立的是“人机关系”。随着与马丁一家交往的日渐深入,安德鲁内心的“人性因子”渐渐显现,使其展现出异于其他家庭必备品的特征——学习能力,它开始拥有好奇心,学着了解什么是真诚和友谊,并尝试跳出“用户手册”去追逐“虚幻的权力感和掌控感”,以及由此带来的个性与情绪。它开始拥有强烈的伦理自觉,开始用基于“人性因子”的理性意志控制体现“兽性因子”的强大欲望与情感。它不再是完全依靠程序编码而生存、没有伦理、不辨善恶、失去灵魂的工具,而是明辨是非、向往自由、追求美好的家庭成员。当安德鲁走出束缚,搬到海边并搭建了木屋,最终收获了世人的尊重与祝福时,影片所塑造的有血有肉的机器人形象跃然而生,“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伦理冲突也在安德鲁的努力下达到了平衡。
二、安德鲁的情感选择:技术与道德的冲突
技术与道德作为不同的社会形态,一直共存于人类求知与生产活动中。两者虽差异明显,但对于人类个体乃至社会整体的道德观念而言,科学技术都扮演着重要的作用。一方面,科学技术推动了道德认识、道德情感以及道德意识等道德文明的形成;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也使得人类社会的物质需求无法与之完全匹配,进而产生了一定的冲突与矛盾。作为二者冲突的重要体现,“人机之恋”无论放在当时的美国,抑或现代社会都是一种禁忌。事实上,“人机之恋”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19至20世纪的“皮格马利翁情结”(Pygmalionismus),即19世纪后半期的法国妓院里,有年迈的伯爵要求妓女扮演女神雕像,并在完成仪式后,目睹其“活起来”,并从中得到快感和满足[7]。随后,德国医生迈茨巴赫(Merzbach)和英国性心理学家艾利斯继承并扩充了这一概念,并将其纳入了性病理学的范畴。作为“皮格马利翁情结”的拓展,“恋物”“非人之恋”“人机之恋”等词汇,皆成为现当代性心理学或异常心理学的探讨的重要概念,且加入了更为新型的表型与内涵。换言之,技术的不断发展带来了“隐匿性”与“消失性”,由此而来的个人情感的“脱域”不断显现。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安德鲁的情感发生并未“按照具体的、可感知的、确定的现实所规定的路径,而是以一种隐去的看不见的形式对其本人与世界发生影响”[8]。
影片中,当安德鲁还只是一个钢铁机器人的时候,内心的悸动让他爱上了马丁家的二小姐。可此时的他们只能相互陪伴,无法产生爱情与婚姻。但作为一个异于他者的智能机器人,安德鲁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和情感诉求。他不甘于做受程序操控、被动的承受者;不满足于简单的机器身份,而是尽其所能,想要转变为真正意义上的人。通过改造自身器官,安德鲁开始体味接吻时的甜美;与人类的结合让它看到了“圣徒和诗人们所想象的天堂景象”。正如安德鲁所说:“你感觉到了天堂又再回来了,而更美妙的是,爱人就在你身边。”[9]在影片最后,安德鲁经历了困苦与挣扎,最终品尝到了爱情的幸福滋味,与心爱之人一同老去。但与此同时,它却将“智能情感”置于原本存在于人类群体之间的爱情与婚姻观念之中。由于上述情感的介入,原本清晰可见的人机关系变得错综复杂,呈现出“跨人际性”;最初泾渭分明的“人机伦理关系”也在“技术”与“情感”的冲突中陷入了无法执行的困局。
三、安德鲁的人生选择
——“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
“自我”与“本我”原为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概念,二者与“超我”同为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指导”着人类的每一个行为。其中,“本我”是人格结构中最原初的部分,自出生开始即已存在,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本我遵循的是“快乐原则”,寻求即刻的满足。“自我”是个体出生后,基于现实环境自“本我”分化而来的。它因考虑现实的限制,而无法实现即刻的满足,因此遵循“现实原则”。“自我”介于“本我”与“超我”之间,对“本我”的冲动与“超我”的压制发挥缓冲与调节作用。“超我”是意识中的最高部分,它的形成基于个体在社会中接受的道德规范。一方面,“超我”可以通过“自我理想”,要求自身的行为符合理想标准;另一方面,它可以借由“良心”规定自身行为免于犯错。因此,“超我”是自我意识中的道德部分,遵循“道德原则”。在弗洛伊德看来,自我意识中的三个层次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本我”代表了人的生物本能,按照“快乐原则”行事,是“原始的人”;“自我”寻求在环境允许的条件下让本能冲动能够得到满足,是人格的执行者,按“现实原则”行事,是“现实的人”;“超我”追求完美,代表了人的社会性,是“道德的人”。现实生活中,三个层次要彼此制约,保持相对平衡。太过注重“本我”,易违反法律和道德,会受到惩罚;太注重“自我”,会感到受约束、不自由、内心充满矛盾和纠结;太注重“超我”会紧张、焦虑,从而产生心理疾病[10]。
作为以服务人类为宗旨的钢铁机器人,初入马丁家的安德鲁与诸多工具性的存在一样,并无“自我”身份和伦理意识。当安德鲁独有的艺术创造力逐步显现出来,马丁一家人认可了它,并为其开了一个银行账号,允许它像自由人类一样,管理自己的财产。当忠心耿耿的机器人管家为了追求艺术上的自由,而向马丁老爷要求获得自由身时,安德鲁内心中的“自我”意识开始萌生,并与“本我”渐行渐远。这种试图摆脱“自我”的工具属性而获得“超我”自由意志的行为,势必会引起约束者的极大反对。因为任何具有理性的人都无法忍受他所创造的工具不服从指令、僭越“自我”人格身份的叛逆行为。然而,“超我”并未屈服,而是以“自我理想”而实现自律,并通过现实中的处境,促使“自我”遵循现实原则而实现理智与自控[11]。经过漫长的身份探寻之路,安德鲁终于拥有了与人类相同的外表、皮肤以及模拟器官,有了知觉、味觉,甚至七情六欲。在“超我”与“本我”之间的相互竞斗后,“超我”被摒弃,“本我”亦不在,仅剩下孤独的“自我”在现实中摇曳。安德鲁放弃了自己的不死之身并设定了生命的时限,以对于人类社会的无限执念对抗曾经的嘲讽与怀疑,以献祭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见,对于钢铁机器人安德鲁而言,想要获得身份的僭越就不得不以放弃“本我”为代价,以躯体的消解为前提。
四、余论
科技的不断发展及其在日常社会生活中的实际运用,在很大程度上使人类在征服自然的问题上拥有了坚定的信念与决心,造就了工业文明的繁盛与兴旺。以机器人为代表的诸多高新技术的出现弥补了人类体力不足的缺陷,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然而,科技的巨大进步彻底改变了人们看待外在自然界的态度,将其视为人类的附属物,是被人类统治、支配和占有的存在。由此,科学技术的分门别类和逐步细化的趋势影响了人们对事物整体性、系统性的思考与认识,使得人们更倾向于從自我专业的视角来审视社会、世界与其他事物。诚然,如此这般,整体性的世界恐怕会被隔离为一片片孤立的技术领域,人类系统化的理性思维也逐步沦为程式化的、标准化与可重复性的技术逻辑思维[12]。
从影片的角度来说,安德鲁与爱人厮守终生,最终“死”去让影片意味深长。克里斯·哥伦布用《机器管家》创造了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工具与理性、技术与道德、“本我”与“超我”。上述对立的二者皆在安德鲁身上相遇,以充满戏剧化的形式伴随他在人类世界中探索。一方面,影片反映了科技文明进步下,人类已经将自我进化与人工智能置于同一维度,并在此基础上深刻审视人类如何面对自身进化的难题。另一方面,则暗含了要促进技术与道德的不断结合,将“由外而控”的约束与“由内而发”的培育有机结合起来,使道德和法律机制在技术社会发展过程中更好地发挥作用[12]。
参考文献:
[1]秦喜清.我,机器人,人类的未来——漫谈人工智能科幻电影[J].当代电影,2016(2):60-65.
[2]杜严勇.机器人伦理研究论纲[J].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8(4):106-111.
[3]朱雯熙.德语电影《窃听风暴》中的叙事伦理分析[J].美与时代(下),2020(4):111-113.
[4]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1-13.
[5]达尔文.人类的由来[M].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吴笛.“斯芬克斯因子”溯源与阐释[J].外国文学研究,2022(6):26-36.
[7]程林.“皮格马利翁情结”与人机之恋[J].浙江学刊,2019(4):21-29,2.
[8]王国豫,朱雯熙.从规范伦理到信息形而上学——普适计算时代的德国信息哲学与伦理学研究[J].哲学动态,2017(2):69-77.
[9]阿西莫夫.银河帝国8:我,机器人[J].叶李华,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103.
[10]艾尔雅维奇.批判美学与当代艺术[M].胡漫,编.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19:45.
[11]朱雯熙,董家辰.电影《魂断威尼斯》中的疾病叙事及启示[J].文学教育(下),2022(11):52-54.
[12]朱雯熙.技术社会中人类主体性发展与缺失——以普适计算为例[J].文化学刊,2020(6):39-41.
作者简介:
朱雯熙,博士,大连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德语语言文学、德国科学技术伦理学、电影哲学。
李京儒,大连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德跨文化比较。
陈怡彤,大连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德跨文化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