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霖 刘冰寒 朱佳月
摘 要:随着“一带一路”建设愈发成为连接东南亚东道国的助推器,东南亚华人身份认同研究在近年来一直是华人研究领域的焦点。过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国家在场”视角以及社群的“边界建构”视角的探讨。其中对于建构“边界”的象征符号的考察趋于多样性和整体性,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不同时期的外显标志的显著度,但也欠缺对某一外显标志内涵变化的关注,对华侨文化身份认同的分析仍存在一种割裂的理解。基于此,本文视娘惹服为勾连马来西亚华人“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中介物,采取深度访谈结合文本情感分析的方法,探索“娘惹服”作为象征符号的意涵变迁以及阐明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认同的流变现状,以期丰富东南亚华人研究的研究视角并为东盟跨文化传播实践提供切实的建议。
关键词:马来西亚华人;娘惹服;中介物;身份认同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西艺术学院2022年硕士研究生教育创新项目“作为‘中介物的马来西亚娘惹服对华人身份认同的建构研究”(2022XJ117)研究成果。
一、引言
(一)问题的提出
2013年10月,习近平主席在印尼国会发表演时表示:中国愿同东盟国家加强海上合作,使用好中国政府设立的中国—东盟海上合作基金,发展好海洋合作伙伴关系,共同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此举标志着一带一路政策在东南亚的全面铺开,作为全球海外华人最多的地区,东南亚对我国顶层设计战略的实施,有着经济和文化的双重优势。而作为东盟地区第四大经济体的马来西亚,有着将近670万华人人口,华人是马来西亚的第二大族群,百年来数以万计的华人在此落地生根,在保留和传承中华文化基因的基础上,与居住国的土著文化和西方殖民文化在相互交流和碰撞中,形成了独特的“娘惹文化”,成为东南亚各地华人的认同标志和精神支柱。本研究则致力于媒介物的中介化探究,以娘惹服装为基点,将其视为一种构建华人身份认同和保持与过去祖先以及精神世界相联系的媒介。以实地调查,史料记载和网络调研为依据,探究作为媒介的娘惹服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详尽梳理服装的特点和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意义,论证作为离散者的马来西亚土生华人是如何通过娘惹服与祖籍国建立情感关系,形成想象的共同体,又是如何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和文化象征,凝结成华人社群的精神纽带和华人群体延续中最深层的文化基因,共同构建出一种“我是大马华人”的身份认同。
(二)国内外文献综述
1.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研究综述
首先是身份认同的研究维度。
第一,复旦大学博士生甘德政在其博士毕业论文《中英(英中)关系与马来亚华人的身份认同——以宗教与侨务为视角》中分析得出中英两大势力在马来亚的博弈过程,对当地的“认同政治”留下不可磨灭的历史烙印,塑造了当今马来西亚族群政治的面貌。马来人和华人对“国家建构”的不同认知,导致马来西亚迄今仍面对诸多政治上的认同问题,并直接或间接地对当代的“中马(马中)关系”产生重大的影响。 晚清官员在南洋地区所留下的“信仰遗产”,是当今中国政府可加以善用来对海外华人信众进行公共外交的重要文化资源。然而,东南亚华人自冷战以来就受到西方势力进行长期“文化冷战”的影响,普遍上仍对中国大陆的宗教政策抱着某种程度的负面观感。因此,在中国和平发展的新形势下强调“信仰中國”叙事,将宗教与侨务工作进行有机结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中华文化在海外的软实力。
第二,广西民族大学马来西亚研究所所长葛红亮与其研究生段佩佩在《八桂侨刊》上发表的《马来西亚族群政治对华人身份认同的影响中》从政治学的视角分析了马来西亚民族国家的政治构建和马来西亚华人华人处境的跌宕起伏,是如何使华人的族群关系和身份认同从隔阂走向对抗,从对抗迈向繁荣。探讨从独立前到独立后,再到近代,马来西亚政治格局的变动是如何影响华人身份认同的演化进程。
第三,广州美术学院胡超教授在《文化遗产》上发表的《从华人民俗到国家非遗——马来西亚新山游神中的华人身份研究》从民俗的视角,窥探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认同,胡超认为游神作为民俗,反映了“在东南亚华侨地缘性社团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地缘与方言、亲缘、 神缘紧密关联、相互依存、彼此混融的特点”,从早前的中国侨民民俗,转变成华人文化身份的传统,到团结族群的族群文化展示,到最终被建构为国家文化成分的一种,从而顺利地在华人身份和国族身份之间取得了平衡,也实现了从华侨到华人到华族这一不同侧重点的历史转变。
第四,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在《厦门大学学报》发表的论文《略论东南亚华族的族群认同及其发展趋势》中从族群规模、经济实力和凝聚力等方面,论述了东南亚各华族身份认同的差异,其中他认为马来西亚华人由于与中国大陆及港澳的经济互动密切,其经济地位进一步得到提升 ,其华人意识也得到加强。马来西亚华人长期热衷于华文教育和华语的使用, 成效斐然,其华文水平在东南亚首屈一指,迄今仍保存较完整的华人传统习俗。如无特别变故,马来西亚华人的族群意识将长期稳固, 并可能因国际华人互动关系的发展而增强。
第五,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副教授骆莉在《东南亚研究》上发表的论文《国族塑造与族群认同——二战后东南亚民族国家建构中的华族身份认同变化》,以民族建构理论为基础,分析了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认同,在马来西亚, 虽然其国族的概念是以马来人为基础,但由于华人具有众多的人口和较强的社会力量,华族依然可以保留他们的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此外, 政府也没有十分刻意地去强调一个“种族国家”的概念,华人对这种折衷的方式表示欢迎,这使得华人学校,华人媒体和华人社团在马来西亚保留的较好,华人性保留的更强。
其次是身份认同的研究方法。
第一,研究方向为马来西亚华人历史的日本国立三重大学教授荒井茂夫在论文《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语言生活和认同结构》中,采用问卷调查的方法,分析了在东南亚进行题为“东南亚地方城市华人在本地域内迁移情况”的田野调查时收集的问卷,通过对数据材料的分析,探讨了当今马来西亚吉隆坡、古晋、吧巴和诗巫等地的华人认同情况。结果显示:华人既保持华人性而又能动地适应国民规范;华人以民族语言维持传统文化的族群社会功能,扮演着国家社会发展的重要角色,在这一过程中,华人形成了本身的“华人文化圈”,并进一步孕育着华人文化的发展与创新[1]。
第二,张健在其博士论文《马来西亚华人文化认同之汉字影响研究》中,采用人类学的研究方法,通过观察和访谈了解语言与华人思维、华人价值观和华人行为举止的关系。并通过分析汉字习得过程中思维特征对文化认同的各个变量的影响,运用归纳和演绎、分析与综合以及抽象与概括等方法,对获得的各种材料进行思维加工,以揭示和描述汉字思维与文化认同的相互作用和内在机理,同时对比西方拼音文字所产生的思维与华夏思维在思维方式和行为取向方面的不同,探索文字学习对人思维方式、价值观及其行止方式的影响,得出以汉字为基因的华夏文化的独特性,进而得出汉字习得与文化认同的影响意义[2]。
第三,毛睿在《明朝公主和亲马六甲:马来西亚华人文学书写、文化记忆及身份认同》中,采用文本分析法,以汉丽宝故事为个案,通过梳理汉丽宝故事由民间传说上升到文化记忆的过程,探究其背后马来西亚华人是如何去构建本族群文化和集体身份认同的[3]。
2.理论研究综述
近年来,对于华侨、归侨、华裔、华商、海外华族等不同类型的华人的文化身份研究中,虽有不同的切入视角与理论,但概而言之,可以归纳为两大维度。
一是国家视角。刘宏借助新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探讨居住国的政治与经济对新加坡华人身份建构的影响[4]。而包含丽则从国家在场理论出发,探讨了居住国与祖籍国的对华人的政策和外交关系对华侨华人文化认同的塑造作用[5]。前者虽然丰富了分析海外华人社会的变迁模式的视角,但由于仅局限在内部因素的探讨,未将外部因素纳入考量。因而,对于全球化背景下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缺乏宏观视野的支撑。而后者对于构建身份认同的多因素考察可视为是对前者的补充与修缮。诚然,上述理论为华人身份的动态建构提供整体性的视野,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个体的能动性,仅仅将华人社群的身份认同规制在国家运作的框架之下,缺少了对个体、社群之间身份认同的动态调适的观照。
二是社群视角。周启星认为离散理论对于研究华人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意义[6]。但就研究现状而言,当前的离散主体研究,大致上仍停留在后殖民语境之中,但离散主体的自我认知重构及生存困境,其分量已超过了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此外离散群体代与代之间的巨大差异也未被充分认识。因此,随着离散话语与后殖民、现代性、全球化、混杂等多重面向的结合,还需要进一步拓宽了当代离散研究的维度。徐敏和吕钊进则试图引入“邊界”理论来分别阐释归侨与华侨在不同情境下对身份的调适和选择过程,揭示了不同身份的“边界”的背后所承载的资源与意义,同时也阐明了移民其弹性认同的背后机理[7]。该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是对宏观视角的补充,有利于从个体以及社群视角来考察华侨在不同情景下运用各种符号对自身身份进行展演和建构认同边界的过程。从研究适用性来看,该理论多适用于历时性的研究,重点研究的是华侨在不同社会情景中主动选择不同的符码来构建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边界。因此,文章中涉及的建构“边界”的象征符号也较为繁杂且多变,如涉及语言、饮食、舞蹈等多个外显性标志。虽然有助于我们理解不同时期的外显标志的显著度,但也欠缺了对某一外显标志内涵变化的关注,对华侨文化身份认同的分析仍存在一种割裂的理解。这也是今后可重点着墨之处。
(三)选题意义
随着近年来全球化的深入和社会环境的层级式变迁,中华传统文化和华人的身份认同在马来西亚也遇到了诸多问题。不少华人青年在适应西方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同时,淡忘甚至摒弃长辈所传授的中华传统文化,同时出于居住国的同化政策,越来越多新一代马来西亚华人对华人身份的概念模糊化,对自身身份的归属较模糊。以娘惹文化中的服饰为锚点,探索建构华人身份认同的新方式,使之成为钳合东南亚华人社会大中华情节的象征符号,并将其与我国“海上丝绸之路”建设联系起来,对冲破部分海外媒体的污名化,不再成为被建构的无声他者,提高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效率,有着深刻且必要的现实意义。同时海外华人社会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新一代华裔成为华人社会主体,而随着后疫情时代的来临,经济全球化速度放缓,地区保守主义和区域性经济卷土重来。华裔新生代受到实际的生活环境、教育背景和社交媒体的交互影响,在文化归属感和文化认同等诸多方面产生了变化,影响了我国对东盟进行跨文化传播的效果。为此以娘惹服装为媒介,探索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认同,对娘惹服和娘惹文化再次赋魅,让它成为连接土生华人和祖籍国之间的精神纽带和情感寄托,对提高中华文化影响力,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着积极的意义。
(四)研究设计
第一步项目将以马来西亚娘惹服为基点,详尽梳理娘惹服和娘惹文化的前世今生,以及马来西亚华人近年来的政治生态和一系列与大陆之间的交往活动(比如:东盟博览会,侨乡文化节,大使馆的年拜会等)。再分析娘惹服的穿戴场合和风俗习惯,探索这些差异性和特殊性背后深刻的共同性,即一种促进华人身份认同的想象共同体。第二步在分析方面,项目采用詹姆斯·凯瑞的媒介仪式观和麦克卢汉的媒介学理念,并结合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和本尼迪克里特安德森的身份建构理论,得出身份构建的三步骤;文化形成——构成记忆——身份认同。
在研究方法上,项目将采用质性研究的方式,首先以“娘惹服装”和“娘惹文化”为检索关键词,通过爬虫软件,抓取YouTube和Twitter上近三年来,东南亚华人对娘惹服装的评论,进行情感分析,分析其话语中的情感表达和对华人身份的认同感,并以表格的形式呈现。同时身份认同与其背后蕴含的社会因素是复杂的,标准化的量化调查难以解释清晰,为此质性调查非常有必要,项目拟通过线上或线下手段,与广西壮族自治区内的马来西亚归国侨胞和在桂的马来西亚华人取得联系,进行深度访谈,探讨娘惹服装和娘惹文化对他们的归属感和文化认同的形成产生了怎样深刻的影响,以期获得较为全面客观的观点。
二、研究方法与呈现
(一)研究方法
从问题意识出发,本研究以马来西亚娘惹服(娘惹文化)为基点,探寻马来西亚华人形构其身份认同的新方式,试图论证娘惹服成为了联结大马华人和中华文化之间的“象征符号”,并探寻娘惹服背后的中华情结,同时对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的变迁与重构展开探讨。这就带来了一系列关于具体问题和研究内容的思考,在此基础上针对研究内容制定相应的研究方法。传播研究的对象通常是人的心理活动、社会行为以及人构成的社会关系,而人有自身的主观意识,同时又受客观环境的限制,对现象的表述和解释难以达到自然科学的精准度,然而过于追求“客观性”,力图让所有关系都附上“因果链”,过度强调变量关系,又将人的思维情感简化。因此本研究在质性研究的大框架内,将访谈法和文本情感分析结合,以期提升研究的信效度。
(二)研究呈现
1.文本情感分析
文本情感分析又称为意见挖掘,是对具有情感特征的主观性文本进行分析、处理和归纳的过程,在当下的web3.0时代,传播权力的下放和平台媒体的出现,使互联网上产生了大量由用户自主参与发表的评论信息,这些评论体现了人们对事物(事件)的情感倾向性。基于此,本研究选择通过情感分析来窥探马来西华人对娘惹服的情感色彩,和对娘惹服饰的看法。首先确定评论的抓取范围,时间线截取2020年2月至2022年12月,抓取关键词设置为“娘惹服”和娘惹文化,进行搜索后在海外龙头视频平台YouTube找到了26个相关视频,其中排位最高的视频,观看量在30万+,评论数过百,然而26个相关视频中,观看量和评论数成正相关,且波动较大。其后通过爬虫软件评论进行抓取,总计334条,经研究者筛选过滤后,得到有效评论数221条,构成文本情感分析的基础,通过“微词云”对出现次数最多的词组进行放大和颜色处理,再通过nvivo软件进行情感分析,测量马来西亚华人对娘惹服(娘惹文化)的情感倾向。
图1 YouTube评论 “词云”
图2 YouTube评论 “共现网络”
通过对221条评论进行分析后发现,在评论中词频出现率最高的词汇是“文化”,第二是“好看”、“槟城”和“马来”,排名第三的则是“华人”和“祖先”,而在自组织图中,娘惹服和文化,槟城和故事,以及马来人和华人紧密相联,后使用nvivo软件进行情感编码,情感编码分为四个模块,其中较为正向128条,非常正向67条,较为负向20条,非常负向6条,正向评论总计195条,占总评论数的88%。由于娘惹服为娘惹文化的分支,这使得在评论中,许多人都将娘惹文化与中华文化相结合,认为娘惹文化是中华文化在马来西亚的一支,因此出现频次最多。而娘惹服作为一种服装,不仅以自身的文化内涵得名,更因为其鲜艳亮丽的外貌属性为大众青睐,评论“好看”大多是受众对娘惹服的直观感受,“槟城”作为马来西亚华人最多的城市,保留的传统文化和习俗也最多,许多马来西亚华人一提到娘惹服或者娘惹文化都会想起槟城,而“马来”同为词频排名第二的词汇,反应了马来西亚华人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的变化,华人群体在与马来人的朝夕相处中,互通互鉴,从而形成了特有的“娘惹服”和“娘惹文化”。排名第三的“华人”和“祖先”更多体现了受众对娘惹服的归属,这是属于马来甚至是东南亚华人的,也是祖先祖辈流传下来的文化遗产。因此,通过文本情感分析可得,马来西亚华人对娘惹服以及娘惹文化,带有一种深入骨髓般的文化崇拜,对娘惹服的评价基本趋于正向,更反应出在新一代马来西亚华人中,娘惹服和娘惹文化依然有着较强的文化感召力,依然是一个强有力的身份符号。
2.访谈法
根据研究问题,本研究主要使用质化研究方法,因为本研究并不局限于“是什么”,而是致力于以人为研究对象,理解和探索背后的行为意义,本研究更重于解释“为什么”和“怎么样”,为何娘惹服和娘惹文化能成為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的符号,以及这种身份认同现在发生了哪些变化?如何建构,如何流变,又该如何定义,这些都是本研究的重点。因此,本研究于2022年11月开始设计结构化访谈表,共设置了12个问题,以马来西亚华人为访问对象,进行调研,共访问了20位马来西亚华人,其中2位为在桂马来西亚华人,其余当地华人,皆由该二位华人介绍,以滚雪球的方式,拓展了研究对象,同时考虑到马来西亚和中国的距离较远,本次访谈采取线上提问和视频连线的方式(主要是微信)。考虑到滚雪球抽样在代表性上的挑战,研究要求受访者在年龄段和地区上由一点或两点以上差异,从而确保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在所有采访对象中,男性14人,女性6人,同时考虑到新媒体时代和世界格局变动对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的影响,研究对象的年度跨度从20~62岁,以期窥探出代际之间华人身份认同的差异。最后本文将运用社会学和传播学理论,对访谈对象的话语进行分析,并通过归纳处理材料,得出相应结论。
三、娘惹服对新一代华人身份认同的建构
(一)族群集体身份的标识
依据地方性语境,在人类学家斯蒂文·郝瑞的定义中,族群意为“地方社区里平民百姓所接触的、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拥有不同历史、文化的群体时的感觉。”[8]族群认同感又称族群归属感,指成员对所属族体的认知和情感依附,是族群的身份确认[9]。这种认同感指的是族体成员之间对于其文化的共识,包括对族群中的服饰、语言、习俗等文化要素的共识,娘惹族群是华人大规模移民到马来西亚的产物,其母体文化仍是中华文化。娘惹文化世代相传,其中娘惹服是中华文化在海外落地生根的一个见证,也是娘惹族群身份认同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娘惹族群的文化认同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娘惹服是娘惹族群寻求族内认同的标识。无论是娘惹服穿着者的华人后裔身份,还是服装的样式特征、结构、裁剪、装饰图案、刺绣和制作工艺等都具有强烈的中国特征。娘惹长衫与中国古代服装样式——直领对襟窄袖褙子有许多共同点。娘惹长衫中大量的图案题材、纹样款式发源于我国,其象征的平安含义大多符合我国的文化特征,另外礼服长衫的刺绣工艺和丝绸面料也发源于我国。结合访谈资料,关于华人后裔穿着娘惹服的原因探讨中,他们表示逢年过节或庆典之际,通常穿着娘惹服走街串友以彰显娘惹后代身份;更有娘惹后代表示自己结婚时希望从马六甲定制一套娘惹服,用以展现其文化归属。娘惹服的视觉表达,使得娘惹族群成为“娘惹”而有别于其他族群,族群内表达了其审美情趣、风格偏好、族群精神等内在的认同,族群外则展示差异表述身份和归属的认异。可视的标志和情感符号将族群集体联结为一体建构“想象的共同体”,认同感又反过来滋养族群文化符号系统,使之荷载族群共有的世界观宇宙观知识。
(二)民族身份的集体记忆
娘惹文化是中华文明与南洋文化交流融合的代表,是承继了众多中华文化因子的海外的“分支”,娘惹服也是中华文化在海外移植与适应的体现。峇峇娘惹们离开了故国家乡,但是代代相传了许多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比如注重忠孝节义、讲究长幼有序、家庭等级森严等。峇峇娘惹的服饰也是文化交融的体现。峇峇的服饰较大幅保留了华人服饰的传统特征,包括柔软的中式布鞋、系带长裤,衣服上缝制布纽扣。娘惹服饰在传统马来服装的基础上改成西洋风格的低胸衬肩,再加上中国传统的花边修饰,尤其能体现华人文化与马来文化的融合美。20世纪初,年轻的娘惹开始在轻纱上运用中国传统的手绣和镂空法,在轻纱上绣以色彩鲜艳的花朵图案,这些精美的刺绣图案也可以清楚地探寻到中华文明的踪迹。娘惹服通常以土耳其绿和中国传统的大红及粉桃色为主色调,而其上缀点的装饰图案,又常常是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花鸟虫鱼、龙凤呈祥等图案。随着时代变迁,娘惹们还从西方引进蕾丝装饰,点缀在裁剪更加修身的短衫上,既充分显示女子娇媚婀娜的身姿,又保持了贤淑内敛的民族特色。此外,珠绣也是娘惹独特的传统手工艺。受中国传统“女红”的影响,珠绣绣品是娘惹重要的嫁妆,在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具有特别的意义。娘惹珠绣的手工细腻、构图讲究,对工艺水平要求高、工程量大,装饰也多为八仙、十二生肖等中华传统图案。在广西南宁定居的X女士向采访者展示了她定制的珠绣鞋,鞋面上是“喜上眉梢”的图案。虽然已经定居在广西,她仍很喜欢娘惹文化和娘惹传统服饰,虽然国际运费比较高昂,但仍从马六甲本地定制一双纯手工的珠绣鞋。峇峇娘惹延续了许多华人传统,他们重视传承子嗣,并且小辈无论是否成婚,多数都与长辈居住在一起。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经商,女人则留在家里管理家庭,操持家务。被访者W先生是马来西亚的第三代移民,小时候就听爷爷讲,以前住的地方有很多娘惹,他们讲华语(粤语),做中国菜,穿鲜艳的娘惹服饰。W先生长大后,身边的娘惹人数大幅减少,在逢年过节时,会有女性长辈穿娘惹服外出,作为自己特殊民族身份的体现。他说“大马的年轻人都应该多了解一下我们的文化,不要忘本。”许多民族特色及传统手工业在现代性的冲击下遭到了强烈打击,峇峇娘惹这一特殊族群已在时间的洗礼下越来越边缘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海外传播重要组成部分的娘惹文化,也面临着日趋衰退的处境[10]。美轮美奂、饱含民族风情的娘惹服既是承载着历史变迁的珍贵载体,也是一个族群的集体文化记忆。X女士表示,现在在马来西亚当地,娘惹服已不是只有娘惹身份的本地人才会穿,而是作为民族文化的体现面向所有爱好和想体验娘惹文化的人们。
(三)节日仪式化的展示
节日庆典作为一种充满象征意义的展演互动与传播,而意义的生成在于符号背后象征体系的建立,如节日庆典中的特定的语言、歌谣这类听觉符号以及本文重点谈及的视觉符号——娘惹服饰。有学者认为在仪式现场中,包括动作举止、服饰以及器物等在内的视觉符号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有勾连时空、促成对话的多重功能,并且在自身参与的身份操演与他者观看的双重叠加下,能使参与者的身份认同得以强化[11]。在这次访谈中,我们发现娘惹服被提及的场景多出现在传统的节日庆典或者是婚礼、仪式之中。如W先生回忆道:“在我的成长环境中,遇到的娘惹也是不算多,但是每逢过年过节啊,还是会有一些阿妈,穿着娘惹服行街,我觉得这是她们彰显自己身份的一种方式吧,也是我们马来华人的传统服饰,我觉得大马的年轻人都应该多了解一下我们的文化,不要忘本。”受访者L女士也表示:“娘惹以前对服装的穿戴是有讲究的,比如说中秋节,清明节祭祖,过大年这种都穿着不同款式,不同色系的娘惹服,反正我感觉他们一般是有喜事的时候穿得多,不过现在也少了。”从他者的视角中,我们得知娘惹服在节日庆典中的意义,旨在身份差异暂时消弭的时空场域中重新凸显其族群身份的区隔,对于族群而言,仪式是在对“过去”的召唤,而庆典中的视觉符号——娘惹服则是召唤“过去”的一种“勾连”媒介,旨在重新连接过去、现在与将来。对于仪式的参与者而言,重大节日庆典中采用一系列特殊的符号进行展演互动的社会行动,本质上就是在不断建构娘惹族群身份本身与巩固该族群的凝聚力。如马克斯·韦伯所言,认同的建立的基础在于赋予其行为某种意义,其中意义不是再现,而是行为的建构,通过这一建构,人类以继承传统仪式的方式赋予该群体以足够的凝聚力和秩序,并以此实现他们的意图[12]。诚然,如今娘惹服出现的频率日益锐减,但就从X受访者女士回忆其母亲至今都将其穿过的娘惹服视为珍物进行收藏以及作为娘惹子女自己也会将穿着娘惹服饰的照片发布到社交媒体上以视为凸显其身份区隔的象征媒介来看,族群服饰俨然是一种“习惯法则”,“以衣喻裔”的民俗传统已经内化为族群的“集体文化无意识”[13]。
(四)彰显个性化的工具
格尔兹曾言:“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14]娘惹服饰元素,如款式、图案、颜色等元素同样承载不同的意涵与象征意义。X女士在与我们交谈中介绍道,娘惹服的款式以及颜色会随着年龄的不同而存在差异。老太太的话,上衣比较长……然后女孩子的话上衣是比较短的,然后老人的话颜色会比较暗色一点……族群服饰在过去除了具有年龄和婚否的标志与识别功能之外,还具有彰显其特殊的阶级地位的作用,当然族群服饰在社交媒体时代同样也具有“炫财”的表达,但更多的是以社交资本而存在。尽管全球人口、货物流动因交通以及国家政策的开放变得更加便利,但对于个人而言国际运输成本依旧较高。X女士声称,在她母亲的故乡——麻坡当地定做一套娘惹衣服其实并不贵,几百块便可,但是寄过来就得花去六七百。“就比如上次我买那个鞋子(秀珠鞋)也是手工刺绣的,然后运过来大概要1600左右……如果你们也喜欢,我可以推那个卖鞋的联系方式给你……”在后续与X女士的交流中,我们了解到她购买一整套娘惹服的最初动机,一个是自身对于娘惹服饰的喜爱,再一个是想要用它来拍照发朋友圈。而W女士则是认为:“我对娘惹服印象最深的点在于服装的工艺和背后的故事,像我们都爱美嘛,娘惹服好看,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穿着玩,有些娘惹服是用手绣的,材料上一般选用薄纱,非常透气,然而娘惹服呢又有西洋的那种低胸衬肩,颜色主要以红色为主,相当鲜艳,我记得上面的图案一般都是花鸟鱼虫,寓意着龙凤呈祥。”从与W女士和X女士的谈话中,我们发现娘惹服在现阶段所承载的意义除了过去的族群识别以及社会地位的区隔之外,它更多的是带有个体审美倾向以及娘惹后代所掌握的一系列资本,如家族背后的人际关系资本以及家族所赋予的身份资本。而这一资本又是伴随着其晒照片至社交平台后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逐渐彰显出来的。
四、娘惹服对华人
身份认同建构的不足与启示
(一)年代感显著与年轻一代形成区隔
本研究通过网络评论采集,并诉以文本情感分析,又使用访谈法与马来西亚各年龄段的华人群体进行对话后发现,娘惹服在21世纪依然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作为马来华人身份认同的标志,它依然具有代表性,然后这种代表性呈现出明显的时代区隔,并且随着年龄跨度的加深,愈发明显,马来西亚年轻一代对“娘惹服”的认同感淡化明显,普遍的年轻一代认为娘惹服是老一辈华侨或者父辈们的标志,是“古董”,是值得保留传承的“历史遗物”,是历史课本上应当传授的“文化知识”,但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穿着,也不是他们这一代马来西亚华人的标志,甚至许多年轻的马来华人并不欣赏娘惹服,因为这过度彰显了他们身上的“华人性”。在2018年和2022年,马来西亚两届选举中,希望联盟都战胜了传统推崇“马来人优先”的巫统党所领衔的国阵联盟,不同于国阵联盟,将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三大族群相互分隔,逐一管理并分化的政策,希望联盟中的人民行动党和人民公正党,都主张新一代的马来西亚族群应当建立“大马人的大马”共同体意识,消弭族群分割,无论是华人还是马来人都是马来西亚人。年轻一代马来华人在这种政治感召下,更加激起了国家意识,相较于老一辈为了抵抗种族歧视,不得以强化自身民族性,彰显身份的决策相比,年轻一代愿意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馬来西亚文化”。在访谈的收集中,我们发现老一辈多数通过回忆往昔,展现娘惹服的用途和娘惹服的文化背景,但年轻一代马来西亚华人对娘惹服的了解多数集中于网络和学校社团,并没有具身体验,这导致娘惹服在老一辈和年轻一代华人中形成区隔,影响其作为中介物,对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的建构。
(二)增强文化属性与提升娘惹服向心力
马克思·韦伯认为,认同是建构在对行动一方赋予其社会行动的含义的理解和阐释的基础上,服饰艺术是一个民族最清晰明了的身份证,服饰在濡化与涵化的进程中,透出族群的过往记忆与历史意义,更是一个民族最外化的文化象征。新一代的马来西亚华人需要从各方面入手,增益娘惹服的文化属性,并通过娘惹服传达华人的自豪感。作为华人族群的“习惯准则”,以衣喻裔的民俗习俗以及叶落归根的家园意识已经内化为华人族群,娘惹族群们的“群体潜意识”,作为文化讯息承载的服饰,在华丽耀眼的图案中无声地展示着其族群的文化事实与意义,记录着历史上特定民族的行为文化与历史事实,因此随着时代的变更,娘惹服也必须紧跟时代的步伐,赋予自身新的文化意义。无论新媒体给予娘惹服新的传播方式,能使娘惹服的传播和影响力更加分众化和广泛化,在YouTube上,年轻一代的马来西亚娘惹服爱好者们,将自己的穿着经历和服饰搭配上传到网络上,引发更多人的关注和共鸣,同时娘惹服爱好者们还主动将娘惹服和娘惹菜以及娘惹建筑相勾连,通过第一人称的自我叙事,与受众们产生共情共感,以“身体在场”的叙事方式,形塑出娘惹芭芭的复合人格,使年轻一代在观看中形生了“我即娘惹”的身份认同。同时娘惹服在一定程度上携带着群体的历史实践与群体意识,娘惹服融合华族的旗袍、马来族钟爱的大红大紫和西洋商人的制作精艺而成,可谓融合之产物。随着时代的发展,娘惹服更应该在种类和造型上添加时代元素,贴合年轻人的审美,适度的改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更好地传承,如华校老师对于娘惹文化的传授,以及兴趣社团对娘惹服饰的推广与传承,让年轻人们再度爱上这个文化,才能避免娘惹服散在风中,成为马来西亚华人的凝结身份,自我认同的标志。
五、结语
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和中国国力的提升,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对于中外各国和华人群体自身都值得思考和重视。娘惹服装作为融合中马文化的特殊的媒介物,在构建华人身份认同和凝结华人社群精神纽带方面具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从历史的视角出发,考察娘惹服的特点和背后所蘊含的历史意义,论证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文化象征,如何帮助作为离散者的马来西亚土生华人与祖籍国建立情感关系,对于我国在东南亚地区维护国家形象、发展与地区国家关系、提升文化影响力,具有重要的意义。
立足于“身份认同”的理论视野,本研究采用文本情感分析法与访谈法,针对作为“中介物”的马来西亚娘惹服如何建构华人身份认同进行分析。通过富有中国特色的视觉表达,马来西亚娘惹服推动娘惹族群对外表述身份与归属的认异,对内表达内在认同。娘惹服所体现出的中西方刺绣法与服饰图案的结合,进一步彰显华人文化与马来文化的融合美,凸显族群的集体文化记忆。而娘惹服所承载意义,早已超越了族群识别与社会地位的区隔,呈现出个体审美倾向以及赋予娘惹后代社交、身份资本。
马来西亚的华族对于娘惹服与娘惹文化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文化信仰。在马来西亚新一代华族群体中,娘惹服与娘惹文化仍具有强烈的文化吸引力,仍是一种强大的身份象征。而受到马来西亚政治环境的影响,新一代马来华人与父辈形成区隔,倾向于构建属于族群本身的“马来西亚文化”。为了提高娘惹服的凝聚力,让更多的年轻人重新喜欢上这种文化,新一代马来西亚华人应从新的传播途径着手,以提升娘惹服的文化特性,以此为媒介,传递华族的骄傲,将娘惹服饰作为一种凝聚民族认同感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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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宣霖,广西艺术学院跨文化传播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研究。
刘冰寒,广西艺术学院跨文化传播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研究。
朱佳月,广西艺术学院跨文化传播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