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和消失的石磨(短篇小说)

2024-01-18 02:26毛拾贰
椰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石磨阿妈

作者简介:末代90后,撰稿人。有作品刊于《星星》《詩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延河》等。参加《星星诗刊》第十四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曾获第八届青春文学奖等。

我打算用女性视角写一篇小说。

这样的想法并非没有缘由。应该是上个月某天,我像一片居无定所的羽毛在书市悠闲晃荡。无意间拿起地摊上一本杂志,信手翻到一篇大凉山地区少女成人礼的研究论文。可能出于与文字某种奇妙而不可言说的际遇,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文章附页注解部分的描述:

“成年仪礼的核心是为她举行一场假婚,其丈夫为家里的石磨或锅庄。”

当我凝视这段文字的时候,阳光朝这里汇集,周围纸张在向这里凹陷。两眼的视线交汇之处形成一个透明、无形的漩涡,牢牢地将我吸附住,使目光无法动弹分寸。我买下这本杂志。嫁给石磨或者锅庄,实在荒诞又新奇。我的脑子不停地在“少女、石磨或锅庄”的意向之间疯狂切换和联想,试图找寻某种意义层面“交媾”的可能性。从那以后,这几个意象便像一个喷嚏一直卡在我的鼻尖里喷不出来。如同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于是我感到该动笔写点什么了。没什么比诉诸笔下更能参透疑虑了。

我之前从未创作过这方面的小说,这无疑是个挑战。为此,我打电话咨询了在民族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发小卓雅,和她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从她的感情状况(她上个月刚悔婚)聊到诗歌和小说,从雪族十二支聊到“孜孜普乌”,从她母亲的身世再到她的身世,从黄昏聊到了夜幕悄然降临。这两个小时里,起码有一半时间卓雅都在谈论她母亲,有一点我印象深刻,她说她母亲就曾“嫁”给了家中的一口石磨。我若有所思。交谈结束后,我按照她的建议做了一项非常必要的准备工作——买来几本女性作家的文学书籍进行研读。起初我读得出奇的慢。倒不是文字本身有多晦涩难懂。我一字一字地读,一句一句地读,一段一段地读,聚精会神地读,铅笔在柔软光滑的纸张上反复地摩擦、勾画,生怕错过任何一处彰显文本细腻的细节呈现。我尤其留意一些描写女性心理和情感思维状态的词句,体会和揣摩字里行间迸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异质魅力。同时,卓雅也会在闲暇之余予我热情的帮助。她会主动制造一些现场对话和情景的设想与模拟,向我说明她在类似的场景下如何本能地做出反应,便于我更准确地感受她的心理。一番准备之后,我脑子里竟冒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一是抛弃性别,通过某种方式成为一名实打实的女性,之后顺藤摸瓜用女性思维完成这篇小说;还有一种则无需付出那么大代价,但需要创作者拥有足够的天赋和悟性,就是保留男性身份,超脱于感觉和固有思维,努力凝注精神,在冥想的状态下去悟得女性思维,达到某种忘记性别的境界,完成写作。男子汉大丈夫,我当然斩钉截铁地选择了后者。

计划虽具雏形,可真要提笔时脑子里顿时只剩下一种似有似无模棱连可的飘渺之感。像风一样真实存在却又无从入手。它只有模糊的线条和轮廓,没有落到具体的细节和皮肉上,实在不好捕捉。我接连写了好几个开头都不甚满意。要么就是代入感太弱、不够吸引人,要么就是啰哩巴嗦、情节扁平丝毫看不出重点。于是我的写作计划就这样被投入了不着边际的生活中。直到偶然间,我在朋友圈读到青年诗人毛拾贰的一句诗:

请捎上花篮、薄暮,你柔软的碎步

粉色信笺。捎上经过你,尚未抵达我的

——全部风浪

我几乎恍然大悟,没有什么比写代际变迁更有说服力了。那些经过了老一辈,尚未抵达年轻一代的“风浪”,也许正承载着某种过去与现在的矛盾统一集合体。顿时,我的眼前由少女、石磨衍生出无数幅画面,它们像大树蔓延开来的枝条,以不可思议的生长速度盘踞了我的全部思绪。仿佛我只要稍微动动脑子,那些画面就会从脑海里溢出,将繁茂的枝蔓伸向我的变化多端的现实生活中。最终画面定格在一面镜子上,在镜子中我看到了卓雅的脸,看到卓雅在镜子中又看到了她母亲的脸……我坐到电脑桌前,新建Word,打出标题《少女和消失的石磨》,手指不自觉开始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阿妈,我不想结婚了。”卓雅蜷缩着身子在火塘边烤火,小心翼翼地说。

阿妈很疑惑:“我女儿受啥刺激了?”

“没有。”皱巴巴的灯光照在她的额角,像被思绪摩擦过。

“那是为什么呢?新郎官可是你自己挑的呀,你还跟阿妈说过非他不嫁。”

“是的,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我现在后悔了,人不能后悔吗?我不想结婚了。”

“我的卓雅哎,究竟发生了什么?婚姻大事可不能开玩笑呀,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我可都通知完了,就等着办席了。大家都在向我道喜,都在祝福这门婚事。”

“我想……我想读书了阿妈。”

“读书”这个词令阿妈深陷岁月悠长的恍惚之中。卓雅当年差了几分,没考上高中,之后便辍学在家。上学时她尤其反感学校里的那套,认为除了应付考试外,别无他用,所以整天自顾自抱着本民族学杂志看,她更多的是渴望了解发生在这片土地、这个民族身上的那些事。对此阿妈可谓煞费苦心,她不想让女儿一直无知下去。在她这辈人心中,“读书”一直是个闪着光的词。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一下子“开窍”了,心里涌出一丝久违的宽慰和欣喜。可这样的想法立马又幻灭了。如今生米都快煮成熟饭了,卓雅的婚事定在两周后举办。请柬已经发出去。新郎官是她自己挑的,家里人可没强迫她。小伙子是当地汽修行的老板,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像彦祖,但年轻有为,二十五六的年纪名下已经营着三家修车店。他爱到卓雅的摊位上吃炸洋芋,而卓雅正是被他独立、富有责任心的气质所吸引。

“阿妈,中学那个林珊珊你知道吧?就是坐我后边上课老爱揪我辫子那个,他爸在菜市场门口专给人杀鸡那个,你猜怎么着,那家伙居然去考了单招,后来通过专升本上了本科。”阿妈有印象,卓雅说的是那个每次成绩都很稳定——稳定倒数那丫头。“阿妈,之前我以为反正九年义务教育我也认了些字,拿起书本来不至于像诵天书。我可以自己买书、自己学,不为考试、不为文凭地学。说真的,我就喜欢这样。直到我读到民族文化研究中心拉里教授的一篇论文,才知道这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总有些实打实的体验是书本替代不了的。就像工具书可以教我怎样去种荞麦、炸洋芋,但我种的荞麦就是没有阿妈种的收成好,炸洋芋也没有阿妈做的好吃。同样的道理,书上学来的民族学,就只是书上的。”

“就是說,阿妈,我也想考考看,就考民族学。我也想读书。这次我是真的想读书了。洋芋我炸腻了,也吃腻了,我不想一辈子在地摊上炸洋芋。”卓雅心里明白,自己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为了弥补多年来不曾愈合的遗憾。

“等你嫁过去,就不会让你炸洋芋了,到时你就安安心心做个老板娘。”

“我才不要!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房!更不要他的人!我想去北京,想去天安门城楼看毛主席的像,我还要去那里读书,读好多书。”

“当初可是你先喜欢人家的呀?这都马上成人家媳妇了。”

“不,就算是我先喜欢的,我们还没有领证,就不能算夫妻。我也不是谁的媳妇,更没有妻子的义务。离婚还有个冷静期呢,结婚就不能反悔吗?”

“你就不怕我们家被别人笑话?”阿妈根本听不懂什么是离婚冷静期,她只知道在她以往观念中,哪家姑娘离婚、悔婚这样的字眼一定是不好的,传出去会让别人耻笑。坏了名声。

“笑就笑吧,我当年没有考上高中就被那些亲戚挖苦嘲笑了一番。说我爸完蛋了他女儿也跟着完蛋。姐姐上了大学没考上研究生还不是被人笑话;舅妈家表哥上了大学没考上编制还不是被人笑话……”

阿妈的声带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样,想说点儿什么,却如鲠在喉。

“阿妈,你不用担心,辍学这些年,我在学校门口卖炸土豆攒了点钱,都在卡里存着呢。不敢说够用,但肯定能起点作用的。我在网上开直播也有人打赏,还有人找我代言呢。就是我帮他们宣传,他们给我钱。”

“阿妈,你晓得不,辍学以来,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我老是梦到一面镜子。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但从没看清过阿妈的脸。只听见阿妈“吭哧吭哧”老黄牛一样的喘息声。刚开始我很纳闷儿,直到看见阿妈胸前挂着一口巨大的石磨,才笃定一定是那口石磨太沉了,压得阿妈喘不过气。石磨上面有三样东西:口弦、戒指和背带。我用手使劲儿掰,很坚固。我每次拼命想要把那块石磨从阿妈胸口取下,天空就刮起大风,阿妈脖子上的缆绳开始左摇右晃。结局都是:缆绳崩断,我的想法被石磨一点一点地碾碎,我从梦中惊醒回到冷冰冰的枕边。”阿妈不可置信地望着卓雅。她先是想到自己年轻时候,那时她和卓雅一样温婉、窈窕动人,一样拥有一颗萌动而敏锐的少女心,一样对未来满怀期待。而更为相似、也更不可思议的则是:那块“遗传”的石磨。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她刚怀上卓雅,有次回娘家拜年,照例在翁媳泉边歇息。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是块边缘刻有粗糙纹路的石磨。石磨上残留有一摊被风干的血迹。她被吓得连连退后。一个毕摩恰巧路过,告诉了她实情。这是一位远嫁他乡的女子留下的。送亲队伍走到这里,女子不知为何,突然悔婚了,发了疯似的往娘家跑。媒婆带人拦住,可女子宁死不屈,一头撞在了娘家的陪嫁——那口石磨上。从那之后,这口磨便像驱不散的阴魂,在梦境深处时不时递出一根针将她扎醒。她搞不清楚,自己年轻时的困扰如今怎会遗传到宝贝女儿身上呢?

“后来我都在想,怎么样才能把阿妈胸口的石磨取下呢?”

火塘快熄灭了。卓雅用火钳往里添了几块柴,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写到这里,我一个Ctrl+S,从电脑桌前站起,伸了伸懒腰,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第一阶段的写作就到这里。我欣喜地告诉卓雅我取得的初步进展。“前半部分还行,有点小女生犯了错“嗲嗲”的味道,可后面自言自语是不是太多了?谁会用那种方式讲话?”看完初稿后,她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说我读了你推荐的残雪老师的作品后,也想让自己的小说多一点超现实和想象力溢出的感觉,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只得憋着一股劲儿顺着势头往下写。“要不你换个人称写?少用对话,多用第三人称写。把虚幻当成真实写,像卡夫卡那样。因为荒谬,所以真实。”她直言不违。我觉得可行。我跃跃欲试。可中间被老板安排出了躺差,断了几天。等出完差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之前的写作状态了。我先是有些许自责,认为自己辜负了上天赐予的神圣灵感。接着开始不断找寻状态,试图唤醒它几近冷却的余温。我将文章重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除了检查出三处错别字和两处乱序外,别无收获。就这样被搁置了两三天。我无意间打开微信订阅号,又看到了一首诗,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写的:

我也曾是炊烟啊,那根垂爱蔚蓝的铁丝

是骨节是溪流;我也只此一生

凭什么,总被无情损耗,矫正命运的口型

我再次被毛诗人的诗猝然击中。对呀,卓雅也只此一生——作为我小说主人公的一生。即使我可以在其他作品中再一次使用这个名字,但终究不再是她。换句话说,她的一生只有一次是属于这篇小说的。那一刻我醍醐灌顶,决定她命运的是我,又不完全是我。小说中的人物并不只是任由作者摆布的工具人。随着情节的推进,故事的日渐丰满复杂,她也想溢出。她也会显露出自由的思想与灵魂,从文章中“活”出来。她的价值观、思维方式,有的与我这个作者相似,有的则与我大相径庭,甚至是我无法理解的。领悟到这一点,我如获新生。开始意识到要在书写过程中尊重卓雅这个人物自己的想法。“让卓雅做自己吧。”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我知道,断掉的那口气要接上了,于是再次打开电脑开始写:

卓雅还在向阿妈讲述着。她先是找来锤子和凿子,利用锋利的刃口平凿、斜凿、旋转着凿,重凿轻凿,疯狂地凿,各种角度、力度轮番凿……可那块石磨就像镀了金的秤砣一样怎么也不伤分毫——真的哪怕一点点也好啊。卓雅一边说一边绘声绘色地给阿妈演示着。她时不时表现出一些凭阿妈的文化认知水平无法理解的言语和行为。阿妈知道这都是女儿自学从书中读来的。“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人呐。”阿妈心想。

接着,卓雅又根据百度搜索,从网上买来一瓶浓度93%的浓硫酸,商家说这玩意儿足以腐蚀掉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当她满怀信心将整整一瓶一次性倒在石磨上,眼前出现的白色烟雾,呛得她连忙捂紧了口鼻,眼睛也睁不开。等雾散去,视觉恢复,她以为这回将看到石磨腐坏的残迹,结果又一次出乎了预料——石磨像铁打的核桃一样完好无损。

后来的碎石机、炸药……哦,好在梦里一切唾手可得,也都以失败告终。卓雅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后,她发现了这块石磨的蹊跷之处:口弦、戒指和背带这三件物品与石磨的垂直连接处有明显的凹痕。其他地方则是相对齐整的平面。她由此推测这很可能是整块石磨最薄弱最容易凿碎的地方。于是卓雅又找来工具,准备从三件物品边缘外廓下手。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回她轻敲几下便凿穿了。先是口弦,你猜怎么着,卓雅凿出一个洞,洞中竟伸出一面镜子,泛着微亮的光。忠实地复制着回忆和表象。当卓雅看清镜子里那张人脸的时候,她惊讶地叫了出来。“阿妈……是阿妈……是阿妈吗……是的,是小时候的阿妈……简直和黑白照片里一模一样”。

卓雅总以为以往的记忆都是由黑白灰三色构成的,殊不知它也曾五彩缤纷。卓雅看到阿妈在小时候的山坡上放羊,她似乎已嗅到了松泥和青草的味道。阿妈家里姊妹多,她又是大姐,所以不得不将念书的机会让给弟弟们。于是家里那批羊便顺其自然地过继到了阿妈手上。她喜欢将羊群赶上绿油油山坡,看着它们悠闲地啃草。她会拨弄着口弦打发时间,挨个给那些野花取上好听的名字。她引花香作饵,钓来阵阵鸟语。一朵野花被她别在发间,其他的任由山风袭来,沿着花瓣的纹路摇晃真实的枝影。那时候家在山上,柏油公路还没有铺过来,天地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没有一条路明确通往家的方向,但好像无论走哪条路,都是回家。就这样,阿妈在驱赶羊群的鞭声和阵阵口弦声中度过了童年。

随着石磨被凿穿,凿裂的伤口开始一点点蔓延开来。先是只有浅而微弱的裂痕,可由于重力的拖拽作用,裂口如雪崩一般疯狂扩散,像裂谷一样越裂越大。最后开始带动整块石磨解体。游尘和碎碴子像浑浊的雨点刷刷落下,掉到卓雅的头发和衣服上。有的甚至掉进了她的眼睛里,使眼睛奇痒难耐。接着她将凿子对准戒指边缘。同样的操作手法。同样的结果。同样出现的是一面泛着冷光的镜子。从阿妈的装饰打扮不难看出,这时她已成年,因为阿妈将耳后梳成了双辫,穿上了中段为黑蓝色拼接的长裙,这是本族成年女性才有的打扮。那时,阿妈有着春风一般的眉眼和流水一般的腰肢。一对眼睛美丽如星子。卓雅不明白阿妈是怎么看上阿爸的。大概是因为那枚戒指?就是那枚戒指。他俩的定情信物。其实,最初那是枚草戒指。放牧的时候,阿妈喜欢将手中的草弯折成耳环、戒指。她走过的地方简直成了“戒指博物馆”。而阿爸正是靠这追求到阿妈的。卓雅看见他们手牵手,身后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时而一起吹着山风,时而打闹和推搡着,时而又坐在青草地上交谈着什么。最后阿爸拿出那枚用草编制而成的戒指,戴在了阿妈的无名指上。仿佛一切还在昨天,可一转眼,阿爸已去世多年,那枚草戒指也早从草制的变为了银制的。

她看着石磨已解体了大半,猛然感到一阵眩晕,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原来她出现在了阿妈脊背上。屁股和腰被那根背带轻轻勒住。这里并不属于蓝天的領地。天空更低,风更细碎,阿妈也好像更矮了一些。卓雅感觉自己像蹿上枝头的百灵鸟,她想借着温热的气流缓缓上升。阿妈秀发的芳香,牧场袭来旋转的热风与气浪。外形模糊、却有着具体脉搏和呼吸的云。这朵像猫,那朵是气态白山茶。滚落南山的豆子。安顿好的蜂巢和阳光吮干的露水。云水泉边的石头裹了温度。羚羊和麂子的眼睛。牧人的马匹和月光下劈柴的声音。那颜色,那声音,那芳香,似乎不存在于物质,而存在于心灵,它们从她脑中像水底的泡泡不断浮现出来。阿妈解开背带,卓雅被阿妈从背上放了下来,哦,她长大了……

当她再想多看一眼童年的自己时,石磨已彻底解体,“砰”,清脆的一声,镜子碎了。晶莹的碎片裹挟着粉末坠进了无边的虚空之中。卓雅望着眼前的场景,她感到灵魂像是突然失了重,而肉体却无从感知和掌控。她觉得阿妈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是“悲惨”的,她很少为自己活过。卓雅决定要与此划清界限。“哦,再见了,口弦、戒指、背带和石磨;哦,再见了,真实的一切和虚幻的一切,安静的一切和骚动的一切。”卓雅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这么说。她不再对未来充满惧意。她的眼睛不再干涩发痒,眼前变得模糊又破败,不知何时眼角已悄然挂上了泪花。她哭了。她应该是哭了吧。母女俩紧紧在火塘边依偎着抱住。

几天后,阿妈将媒婆、男方代表召集到家中商议。

“我们家可从来没有悔婚的先例!”男方代表情绪有些激动,“况且,彩礼都付一半了,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

阿妈说:“有什么事好商量嘛,毕竟现在孩子还没过门呢,还没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就算结了婚的,还有离的呢。你放心,已付的彩礼我原封不动退还,另外,我会多付一点,算是赔礼道歉了。”

“多付一点可不行。”男方代表不依不饶,“按照法律,违约金可是要双倍赔偿的。彩礼十万,给了五万,你要赔十万才行。”

听到这儿阿妈表现得有些无措,她不知如何是好。

“这算哪门子法律?”卓雅及时救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就算打起官司来,也是这个理。”男方代表以为这样说会把母女俩唬住。

可卓雅根本不吃这套:“空口无凭。我们拜堂成亲了吗?领证了吗?签什么协议了吗?都没有!凭什么拿这些来框我?我们顶多算处在相互了解和筛选阶段,我完全有反悔的权利。这真要是打起官司来,也未必是你家赢!”

面对母女的坚决态度,男方代表很快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都相互理解一下。”媒婆发话了,“卓雅妈妈,这事儿确实是你家做得不地道啊。但是,卓雅也说得对,也没说不能反悔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婚前反悔的哦。婚姻嘛,本就是一锤子买卖,一场豪赌。本就要讲究个你情我愿才是。既然人家母女心意已决,依我看呐,就按卓雅妈妈说的来吧。”

男方代表一时语塞。他说这他做不了主,得打电话征求男方父母的意见。他拨通电话,走出门和男方父母谈了大概十来分钟。听得出来,他们讨论得很激烈。电话里时不时传来男方父母粗声大气和捶胸顿足的声音。当他再次走进房间,脸上已被团团乌云彻底笼罩,没有了先前的光彩。

“就按卓雅妈妈说得办。”他面无表情地说。

……

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的那刻,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使我久久不能从当时的写作状态中超脱出来。我欣喜又顾虑,不知道这称不称得上是“女性视角”,可别弄成了四不像、夹生饭,也不知编辑会不会喜欢我这种写作风格。等情绪冷却后,我将终稿发给卓雅看,根据她的建议又花了一天时间进行了简略修改。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大工程。后来还算顺利,作品如愿发表。我听到了许多批评家和读者赞扬的声音,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批评和质疑。专门有人找到我的微博,在评论区骂我是死娘炮,也有人骂我故意装高尚,骂我居心叵测。还有人在评论区搞性别对立(我删除了此类评论)。男女都有。对此,我一概漠然置之,关掉评论和私信,懒得回应。

但其中有一条被我截了屏的评论一直存放在手机相册,是这么说的:“你永远无法拥有真正的女性视角。女性视角只属于女性。无论你写得再多、再怎么细腻地刻画女性心理,也不过是理智思考之后的一点共情力罢了,并非源自本能的抵达。”换言之,意思就是“女性视角”落脚点不在于“视角”,而在于“女性”。我无力辩解,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要接受这个说法了。因为我确实不是女性,我确实没有体验过生理期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和滋味。我索性消失了一段时间,停止了阅读也停止了创作。搭上大巴单曲循环着周杰伦的《稻香》去了趟外婆家。我惊奇地发现老屋院子里多了一口石磨。它像是用一块块破碎的石头拼成的。印象里上次回来院儿里除了一棵繁茂的柿子树外空无一物。

我问外婆:“这怎么会有块石磨呢?”

“哪有什么石磨?”她回答。

“就在那儿呀,柿子树下面。”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啊?”外婆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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