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脸(短篇小说)

2024-01-18 02:01赛珍珠著 范童心
滇池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理小王

[美]赛珍珠 著 范童心 译

提姆的全名是“提摩西·斯泰恩”,来自美国。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釋清楚,自己为什么住在位于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省大理城外的一座古庙中。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刚来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当人们跟他还不熟悉的时候,很容易用传教这个理由来理解此事,特别是当他还隶属于那个不太知名的“生命和治愈的使徒教会”时。一旦跟他熟络起来后——即使这些年来他明知道这并不是聪明的相处模式——总会有人问出那个让他不太情愿回答的问题。提问的开头是各种各样的:

英国人会这么说:“您看,老伙计,我不想多嘴,但是……”

法国人会说:“毫无疑问,您的人生无比精彩,可我想斗胆问一句……”

美国人则说:“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是……”

无论是怎样的开头,问题最终所指的方向总是殊途同归,人们都想知道,为什么他——美国斯泰恩家族百万资产的继承人,会选择居住在中国大理的一座古庙中?

提姆回答的方式取决于他当天的心情。或许,他会站在寺庙坐落的高台之上,指向远处的洱海和雪山。提问的人不管来自哪里,通常都不会太相信这个理由,因为美国、瑞士和世界上的很多国家都有漂亮的湖泊。如果提姆跟他们提起那个使徒教会,质疑就会被笑声体现出来,从含蓄的英式微笑到直接的美式大笑——谁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还把传教当真呢?这古庙中的大殿已经被提姆当成了自己的客厅,里面矗立着一尊比真人高五倍的金色大佛。

“是老方丈规定的。把这座庙租给我的条件之一,就是大佛不能挪走,否则厄运就会降临大理的。”提姆解释道,“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不动它就是了。”

他无法解释清楚的,是他布置这座大殿的方式,一切都环绕在那尊庄严的大佛周围,这样大殿里所有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是在那难以言表却充满震慑力的俯视中进行的。佛像的样子算不上柔美,但那张巨大的金色面孔却是平静而慈悲的。一只大手平摊在盘坐的膝头,手心向上;另一只则竖悬在胸前,仿佛是不动声色的告诫。这尊佛像的气场太强大了,确实无法用柔美形容。浅薄的人身处殿中迟早会感受到不自在,不需要提姆下逐客令,自己就慢慢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在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俯视之下,仍然愿意与他来往的那些人,后来证明都是真正值得结交的朋友,但其中的缘由他很难解释得清。

同样难以解释清楚的,还有每天日出和日落时分,弥漫在他房中的诵经声。他总是说,这些跟他没什么关系,也确实如此。

当他第一次爬上寺庙坐落的那片遍布翠竹的山坡时,俯视能看到脚下湛蓝的湖水和城中连绵成片的深色屋顶;而抬起双眼,刚好眺望到顶部积雪的群,他就立刻对站在身边衣衫褴褛的老住持说,自己要把这地方租下来,租金足够让他和庙里的三个老和尚余生衣食无忧。大理的佛寺也是有香火旺盛与否之分的,现在妇人们都爱去城里那家更大更新的寺庙,里面的僧人也更年轻英俊些,还不用付被晃晃悠悠的破竹轿抬上山的钱。她们给出的理由是,山上庙里的大佛已经太老了,许愿不那么灵验了,所以她们先去别的地方试一试。

老住持自然十分乐意,但在同意年轻人租约的同时,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大佛绝对不能被移出大殿,另一个是他和手下的几个和尚得被允许继续住在寺庙里,哪怕是最偏远的小院子里,他们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够投靠的地方了,都太久以前就斩断了与自己家庭的任何联系,一定没有人记得他们了。而且,他们是在这里遁入了佛门,一把年纪再回归红尘简直跟去杀人放火一样被情理不容。

提姆的目光一直离不开那汪湖水,他同意了所有的条件。对他来说,唯一有些难堪的瞬间,是在使徒教会的上司从田纳西州来视察他工作的时候——

“你不能住在一个有异教神像的房子里。”那人居高临下地说。

“我觉得这样能让我的信仰更坚定。”提姆很笃定地说。

“再看看那些念经的和尚!”那人又一本正经地大叫。

“他们都尊重我的信仰。“提姆回答。

由于提姆是不从教会领薪水的,约瑟夫·布莱姆教士也就没再说什么。或许他想问:“如果你打算住在佛教寺庙里,那为什么还要加入基督教会呢!”但作为一个无比严肃的人,他没有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走了,只是在心中自语,上帝运作的方式还真是多种多样呢,这个有钱的年轻人绝对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存在之一。

其实,提姆自己也曾扪心自问好多次,如果他只是喜欢住在能看到大理洱海的地方,那他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来住呢?何必加入什么教会,反正他花的也是自己的钱。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费解,但他还是找到了——第一个吸引他到大理来的人是马可·波罗。他在书中的注释里曾经描述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城市,在他第二本书的第五十九章有一个页脚注,说那座城市就是中国的大理,那里有一片美得无与伦比的湖。提姆读那些书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母亲是个十分羸弱的女人,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父亲则是太刚强了,看上去永远不会死。弗莱德·斯泰恩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儿子会继承他的家族军火生意。

提姆最讨厌做的事情就是大批量地制造产品了,不过,他从不在父亲面前说出来。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敬爱着自己的父亲的。于是,他找了另一条逃避的路。

就是在那一年的迟些时候,他倾听了一个从中国回来的白发传教士周日晚上在礼拜堂的布道。那人带来了可以投射播放的幻灯片,但不是很清晰,除了他以外没人感兴趣,他也是因为马可·波罗才感兴趣的。之后,那人说了另一件引起他兴趣的事。

“信仰有治愈的力量,也能维护人心中的善。“

老传教士说这话的样子让提姆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随后他走上前跟对方聊了起来,即使在场的其他男孩子们都没有这么做。老人跟他讲了些关于中国的事,让他又记起了大理这个地方。提姆忽然意识到,如果他去做传教士,他父亲应该就能接受他去中国生活了,因为父亲是个虔诚的老教徒。后来,父亲的表现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通情达理,但他却用自己无声的倔强抵御了父亲同样倔强且炸药般猛烈的怒火。提姆现在已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居住了十年,只是偶尔才被一阵愧疚袭击——或许他当初应当更坚定地作为一个传教士开始一切。

除此以外,这十年的时光他是心满意足的。前八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日子平静如水,正如他所愿。他利用这些时间读了很多书,把自己的居住环境改造得更适宜,还陆陆续续学到了一些有关大理风土人情的知识。当地人对他住在竹林中的佛寺里这件事,也从无比困惑到习以为常,后来干脆直呼他“洋和尚”。

那八年平静的日子在1937年7月的一天晚上戛然而止。提姆正跟老住持一起如往常一般相伴乘凉,这些年里老人教会了他说中文和写汉字。他们正在讨论星象,因为当时两人面前的夜空中划过了很多又大又亮的流星,多得有些不同寻常。

“流星又叫扫帚星,”老住持注视着夜空说,“是改朝换代的不祥征兆。史书上说,每次国家出现大灾之前,都会有很多流星现出。”老住持对星象占卜术也颇有研究。

这时候,一个和尚穿过拱门,走进了他们坐着的露台。

“什么事?”住持问。

“大理的治安官正往咱们山上赶呢。”和尚不安地说。

“来干什么呀?这么多年没露面,怎么突然这时候来了?”老住持疑惑道。

“他想拜大佛许愿,因为北边的都城有坏消息传来了。”和尚回答。

“您介意吗?”住持礼貌地询问提姆。

“当然不。”提姆回答,一动不动。

他一直待在自己置身的轻柔夜色里,直到治安官冲了进来,身上刺绣精致的长袍有些凌乱,随行人员风风火火地跟在后面。治安官甚至没注意到那个安静地坐在露台边缘藤条椅里的洋人,而那露台就像悬在夜空中一般。他马不停蹄地奔进了大殿,下令点燃带来的红蜡烛,还把丝绸垫子放在脚前的地面上,这样就可以在上面磕头了。他原本以为脚下应该是一般佛寺中那样的硬砖头,祈祷的过程中还专门停下来说,这大殿里的地毯真是又厚又软。接着他继续大声祷告着,这时提姆的中文已经非常好了,能完全听懂他说出的话:

“啊,法力无边的大佛,把日本鬼子都从北边的京城赶出去吧!要是不行,至少别让他们攻到上海!就算实在不行,大佛啊,也千万别让他们打到大理来啊,大佛!如果日本人没到大理来,我保证会让这座庙成为天下最富有最出名的,我会让全城的人都来膜拜你黄金大佛。但是如果你敢让日本人伤害我们,哪怕只有頭发丝那么大一点,我也要铲平这座庙,让你变回一堆黄土,大佛!”

祈祷过后,治安官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膝盖上并没有像往常拜过佛后那样沾上灰尘,接着匆匆离开了。

这是提姆第一次听说日本侵华。第二次,是从远在美国费城的父亲那里。

“日本人现在可是我们最大的客户,”父亲在信中这样写,“我听说战事会集中在中国北方,所以你就呆在现在的地方吧。”

无论是对日本人,还是对父亲,提姆都做不了什么。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两件事,又多花了些时间考虑自己会不会在未来某天因被斯泰恩军火夺去众多中国人的生命,而能多继承数百万美元。但不管是哪件事,他都做不了什么,即使自己开始日以继夜地思考它们。他想这些事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客厅中注视着那尊大佛,他雇来干活的男孩儿小王没有收走治安官带来的红蜡烛和长香,提姆也没吩咐他做,所以那些东西都还留在原处。而且,大理城中的不少有钱人也在多年的淡忘之后想起了大佛,都穿过竹林爬上山坡来跪在提姆的客厅中祈祷。普通百姓仍然是去城里的新庙更多。渐渐地,提姆养成了习惯——当身着考究的老式丝质长袍,德高望重的老者们和头发花白裹了脚的太太们走进他的客厅时,虽然完全被无视,他也会主动离开几分钟,等待他们在大佛面前点燃红烛,用几乎同样的话语,祈愿着同一件事:

“尊敬的佛祖,请让敌人离我们远远的吧!那些日本人……”

他听过了很多次这样的祈祷,发现它们都是类似的,听上去日本人最后会得胜已成定局。往大理寄信总是很慢,根本靠不住,读到的报纸总是旧的,上面的消息也不再值得一读。之前题目觉得这样挺好的,现在却成为了一种不便,他开始焦急地期待某些事情发生在日本人身上。他在大佛注视下坐在自己舒适的椅子里想了很长时间,思考有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有一天,正当他这样坐着冥思苦想的时候,住持走了进来。礼貌的寒暄过后,姓王的男孩儿照常进来送茶,住持平静地问,仿佛在说一条再正常不过的消息:

“您听说了吗?有一条新路就要修到大理来了。”

“没有啊。”提姆说。过去的五个世纪中,大理似乎从来没有修建过任何新的东西。

“通往印度的古老丝绸之路就要被重新开通启用了。”老住持说,“就是这条路,我们的祖先把贸易做到了希腊、波斯和埃及。它已经被遗忘了好几个世纪。现在,骆驼曾经走过的地方,要开始走卡车了。”

“但运的不是丝绸。”提姆说。

“没错,不是丝绸。”住持表示同意。

这个时候,日本已经在海岸线上占领了一个又一个港口,把中国像个瓮子一样围了起来。

“那么瓮底就会被敲掉了。”提姆说。

“也可以这么说。”老住持又表示同意,“就好比围城的后门被打开,或是摧毁一座桥梁,又或是在长城上敲开一个豁口。”

“哦。”提姆边应边想。

他沉默地思考了很长时间,住持以为他想一个人呆着,就起身离开了。提姆却跟着他走到了露台边缘,请他留下。住持笑了笑,又鞠了一躬。

“毫无疑问,您在之前的某一世一定跟我们一样是中国人。”他这样说,“佛祖让您转世重生成现在的样子,一定有他的理由。”

但此刻的提姆依然毫无头绪。新路已经修到大理的城墙外不远处了,一道新翻出的泥土,伤痕般赫然呈现在被人类世代辛勤耕种的绿色大地中,这一切激荡着他的心绪,却带不来一丝灵感。

之后的某一天下午,提姆去看新修的大路,回来的时候,他在古庙的庭院中停了下来。他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晰地说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祈祷词:

“哦,大佛,请给我一万支枪吧!美国产的步枪,不要老式长柄的,要又快又准威力又大的那种!”

提姆惊呆了,怎么会有人跟大佛要这种东西呢?他顺着宽阔的门廊望去,看到了一个身着短款蓝色褂子和农夫裤子的年轻中国男人。他显得特别高挑强壮,回过头来跟提姆对视时,黑色的眼珠真挚而坚定。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提姆有些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已经说完了。”年轻男人说,“如果法师您……”

“我不是和尚。”提姆赶忙说,“但我无意中听到了您刚才祈求的东西。请问您是什么人?”

“人们都叫我黄狼。”年轻人说,语气十分自然。

提姆按捺着心中的惊诧,说:“我听说过您。”

“每个人都听说过。”年轻人并不打算谦虚,“我手里有一万五千名精兵强将,还有从政府军那儿弄来的五千支来福枪。有时候我们会隐藏起来,但现在我们会替正规军打日本人。不过,我们得先搞到更多的枪支。”

没错,大理城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黄狼”这个名字,却没什么人亲眼见过他,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都知道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很多人,在城中的每个角落里出没过。

“可是,搞一万支美国来福枪,对大佛来说是不是有点难啊?”提姆小心翼翼地询问。

“大佛会有办法的。”年轻人简短地回答。

跟年轻人一边讲着话,提姆已经走进了大殿。此刻两个人站在了金色大佛双眸的正下方。那尊高大的佛像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黄狼却仍然轻松地站在那儿,昂首挺胸,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提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那张巨大的金色面庞,他是个完全不迷信的人,也知道这尊大佛不过是大理的黄土覆盖上金色薄片。但这尊庞大的塑像如此栩栩如生,即使是黄土也有幸诞生在了雕塑大师的手中,而不是平平无奇的匠人。就在聆听年轻人说话的同时,他感受到了有些什么正轻柔却牢固地进入了他的头脑,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但试着跟大佛双眸的对视,它渐渐清晰了起来,像一朵莲花在阳光下徐徐绽放开来。

提姆本能地抗拒着。“我不能这么做!”他用英语大声对那张金黄色的脸庞说。

“您说什么?”年轻人用中文问道。

“您求的东西不大可能实现吧。”提姆谨慎地说,“如果那些枪支没有被用来对抗敌人,却用来对付大理的百姓了呢?”

“大佛明白我心里怎么想。”沉默了半晌之后,年轻人这样说,之后没解释一个字就离开了。提姆仅仅是出于好奇跟着他,看到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了几进庭院,向最里面的一间小屋子走了进去,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是老住持。透过院门,提姆能看到两个人亲切地紧握着手,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松开。之后两人都点了点头,年轻人离开了。

我已经习惯于生活在谜团中了——提姆这样告诉自己,而谜团总会变得更加神秘。但他没有走向老住持,只是远远地看着——老住持还站在那里目送黄狼快步消失在竹林中,向山顶走去。提姆又坐着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上,才走向老住持的小房间去找他。老人正在研究某一个星象。

“您可以,”提姆直白地说,“以佛的名义,为黄狼担保吗?”

“您指的是枪?”住持问道。

“没错。”

住持低头看了看之前用骆驼毛笔在纸上画下的符号。

“这再容易不过了,”他说,“黄狼会成为一名威震四方的将军,他会被政府赦免所有犯下的罪过。”

“那您呢?”

“我会为他起誓,”住持继续说,“当然,以佛祖的名义。”

“那么,”提姆若有所思地说,“我会带上我的手杖进一趟城。夜里蛇会出来的。”

“去吧。”住持回答道。

提姆出门前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张金黄色的脸,面容没有任何变化,于是他下了山。

他走在石子儿铺成的山路上,风呼啸着,月光很亮,不用提灯笼。他走到城墙外的时候,城门是锁着的,但他拉了拉一根绳子,一扇小门打开了,守门人往外看了看。

“哦,是洋和尚啊。”说着他抬起了巨大的木门栓,把城门拉开了一道缝,刚好够提姆瘦长的身躯通过。

提姆给了他一个硬币,顺着城中寂静的窄巷子走到了小小的邮电局,给父亲用英文发了一份电报:“若我从友人处拿到订单,请给优惠价。提姆。”

他叫醒了在桌上打盹的办事员,那个小伙子把电报的内容大声读了一遍,即使一个字也不懂,虽然他一直对自己在高中时读过英文引以为傲。

“没错。”提姆说。

两天后,他收到了父亲的回复:“钱与爱一样,都多多益善。父。”

“去腊戍见布朗内尔。”父亲两周后又发来了电报,“寄钱来。”

提姆已经忘记美国人做事的方式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苦力給他送来电报时,他正在露台上一边修剪菊花,一边想着黄狼的事情。他把电报塞进口袋,飞快地修理完了菊花的枝叶——过一段时间就能好好欣赏它们了——接着又冲向了邮电局。

“钱我来付。”他这样打了电报。

第二天,他和小王一早启程,沿着新路往缅甸进发。新建的道路就像乡间田野中一道风暴掠过后留下的痕迹,在大理城外数英里蜿蜒而过。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条路,它从表面看是在几天之内忽然建成的,但实际上有成百上千肤色如泥土般的工人像蝼蚁一样劳作着,他们衣衫破烂,男人女人都有,全靠双手,没有任何机器。他们手中拎着锄头,竹扁担上挑的小篮子跟玩具差不多,却做到了如此迅速高效地建造出一条宽阔的大路,宽得足以让卡车通过。坐在自己从城中一家店铺买到的二手敞篷汽车中,提姆也清晰地看到了这条新路上暗藏的危机,比如路边的悬崖和岩石,还有山谷中曲折盘旋的弯道。小王在汽车的轰鸣声中紧张地坐着,双手抱着装食物的锡箱。每个小时中得有二十来次,提姆在反光镜中瞥见小王无比惊慌的面孔向上弹起。

“你没事吧?”颠簸之后他会问上一句。

“没事。”小王大声喘着气,故作镇定地说。

但到达缅甸国境之前,他们还是不得不弃车而行。大路突然间消失了,仿佛再往前已经无处可去,面前是一片大沼泽,就算是爬上车顶站直远眺,也一眼望不到头。沼泽中仍然有很多辛勤劳作的微小身影,此刻却因为炎热的天气大都光着膀子,就在他们观望的这一会儿,就有两个倒下的人,他们都没有再站起来。提姆又从车顶爬下来,跳在了一堆干涸的黑色泥土上,落地时他的脚陷了进去。一个没精打采身穿制服的中国人慢悠悠地朝他走了过来,那人沾了泥点儿的帽檐下面,凹陷的双眼闪着癫狂的光。

“我能过去吗?”提姆问。

“开车不行,”那人回答,“现在还不行。但可以徒步走二十英里走过去,之后就又有路了。”

“走过去容易吗?”

“还行吧,但中间别停下打盹,这儿可是老虎出没的瑞丽江,如果停下来会得传染病,睡着就会要命的。”

提姆走回了自己的车边。“下来吧,小王,”他说,“我们得把车留在这儿,自己走一段路。”

小王下了车,把食物箱子和长长的蓝布褡裢一起系在背上,提姆把车停在了河岸边锁好,两个人一起出发了。一条几乎看不清、脚踩出来的小路蜿蜒伸入沼泽中的丛林深处。

难耐的酷热如影随形般紧贴着人的肌肤。提姆看到树枝上垂挂着蛇,自己脚底下爬动着蛇,岩石上也有蛇扭来扭去,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但正是这些蛇才让他没敢停下脚步,不然早就累得要趴下来睡一会儿了,即使知道入睡意味着死亡。偶尔他也会想起小王,就扭过头冲着身后问:

“小王,你还好吧?”

“还好。”小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的眼珠凸起着,脸上汗如雨下。

此刻周围的空气十分凝重,将他们紧紧包裹,潮湿且没有一丝风。他们必须强迫自己穿行其中,就像在水中行进一般,二十英里路走了整整十一个小时。终于,到达沼泽地的另一端后,他们跟一个准备回腊戍的司机讲好价格,爬上了一辆卡车,睡在了碧绿的西瓜之间。两个人在一条无比颠簸破旧的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最终到达腊戍的时候是被人摇醒的。

“小心黑疟疾。”布朗内尔在腊戍的一家小客栈里这样告诫他。

布朗内尔是他父亲在新加坡产业的负责人,就是他把货带到腊戍的,路上一直怀疑自己远在美国的老板是不是疯了。他奉命在此等待提姆时,心里依然是这样想的。大家都觉得,这年轻的提姆肯定已经疯了,把自己关在一座中国的破庙里这么多年,关了十年之久后,一定疯得更严重。“你能活着来到这儿,已经够走运的了。”他这样对提姆说,“要是被一只小得看不到的蚊子咬上一两口,过不了一会儿,最多一两天,你就得送命了!”

“所以呢?”提姆回答。他想到了那些不得不在沼泽地中劳作的人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死去。若是只靠这些人,大路是不可能被修完的。有些人连锄头和铲子都没有,就那么用自己的双手把泥土装进篮子里。七天了,监督的人这么说,大概有七天了。路能够修成现在这样,已经是一个奇迹,但想要修完的话,得需要另一个奇迹发生。

“怎么也得再等上几天,那片大沼泽才能过卡车。”他告诉布朗内尔。

“我听说,已经有人等了很多天了,”布朗内尔反驳道,“我只管把货交给你,我得回去了。”

“行。那就交给我吧。”提姆回答。

于是,他发现自己瞬间拥有了一大批美国来福枪,还得为它们付上一大笔钱给美国斯泰恩军火公司。

“幸亏我是个儿子,也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他签下支票时这样想,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如此庆幸。他花了十天时间准备卡车和招募司机,第十一天早晨终于万事俱备。他对自己的车队十分满意,即使司机们看上去都像土匪似的——腊戍城中满是破旧的卡车,车主的样子都像土匪一样可怕,因为这年头在缅甸的公路上开卡车能挣的钱比当强盗更多。路修通以后——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跑一个来回就足够养活一个人的下半辈子了。司机们都无比激动。

“准备好了吗?”提姆叫道。

“好了!”司机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车队在鸣笛和欢呼声中离开了腊戍。

提姆再次站在大沼泽的边缘,看着过去十一天中发生的一切,车队在他身后发出引擎纷纷熄灭的噼啪声。沼泽竟然有了不小的变化。他和小王一起挣扎着徒步走过的二十英里蜿蜒小路,现在成了一条宽宽的黑色泥潭,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水洼。一个矮小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身上穿着沾了泥的白色制服。他帽檐下面的眼睛闪着癫狂的光。

“我们要等多少天才能过去?”提姆用中文问。

男人用流利的英语回答:“说是七天。但我们每过几天都得换一批人,因为苦力们死得太快了。现在没人愿意来了,都知道可能会死在这儿。”

“我过来的时候,您不在这儿啊。”提姆说。

“我是接替上一个人的,后面还会有人替我。”男人说。

“看起来我们得继续等了。”提姆说。

“等的人多着呢。”男人回答,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提姆只得帶着车队回到了最近的乡村客栈。

红烛和长香依然摆在大佛面前,但已经落满了灰。治安官在确定日本人不会轰炸大理之前,是不打算再来了。这当然还不能确定,因为他们已经轰炸到了云南的省会,离得不远了。有传言说,黄狼打算对抗他们,目前却还没任何动静。的确,黄狼或许只是夸下海口而已;还可能是有人眼看日本人越攻越近,编出来自我安慰的话。

“他知道的,我的部队首先得保护我自己的安全。”治安官低吼着。在当前的情势下,他觉得再爬一次山去威胁大佛已经不值得了。渐渐地人们都不再烧香拜佛,开始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听天由命。于是大殿中的灰尘越积越厚。

老住持掌握着提姆客厅的钥匙,身体好的时候,他会自己去把大佛擦拭干净的。但这些天他病了,却不愿意把钥匙交给手下的任何一个和尚。他们中的两个曾经是强盗,为了逃避砍头才出了家。他自己也曾经杀过人,他不放心把提姆的财产交到其他人的手里,即使他们问过,需不需要隔几天进一次大殿,给大佛扫扫灰。

“佛祖不会介意的。”他这样告诉他们,“他知道,这世间的一切最终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那把钥匙,始终被他藏在自己脏兮兮的衬衣中。

但床榻上的老住持已经被噩梦困扰了好几天。通常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只要吸上一点鸦片就好了,但这一次的噩梦比鸦片还要来得有力道。他不堪其扰,最后不得不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在房间里绕圈。阳光是如此闪耀,直射进了纸糊的窗格中,于是他走进了院子,却依然十分郁闷。他一直研究的星象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方向,他看不到一个暗藏其中的玄机,也不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我要去大佛面前诵经。”他对一个坐在阳光中从自己的旧衣服里捉虱子的老和尚说,“有些事情我想不通。”

“好的,也请您替我念上几句。”老和尚心不在焉地回答,注意力都聚集在一只正从他身上逃开的虫子身上。

然而老住持没有去为任何人祈祷,他走进提姆的客厅,点燃了大佛面前的蜡烛和三炷香,把提姆的美式皮座椅拉到了离祭台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坐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是提姆遇到了问题,而黄狼的命运取决于他。他越想越确定这一切,反而轻松了——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困扰,那就还有得救。他必须找到提姆。为了省事,他直接用手指捻灭了蜡烛和香。

“阿弥陀佛。”他对大佛说着,感觉好多了。而且,出去走一趟或许对他有好处。

第二天,他带着自己的钵盂和手杖上路了,包袱里带着提姆上个月交的租金和大殿的钥匙。若是治安官想来拜佛是不行了,反正他也不太可能过来。日本人又轰炸了昆明一次,他们的队伍更加逼近了。如果只是炮弹,还可以靠匍匐在土地中躲过去,但一个人怎么才能逃离侵略的军队呢?老住持步行着出发了,走路一瘸一拐,甚至故意着夸大动作。走上新修的道路之后,很快就有一辆长途汽车停了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因为帮助出家人可以带来好运气。

“搭车吗,大师?”司机问道。

“多谢施主。”他感激地回答,上了车。

“我当然可以仅仅在精神上支持你。”住持对提姆说,“但那样太容易了,我自己也想出来走走的。我还从来没坐过汽车呢。”

他们一起坐在村庄外的一棵棕榈树下,这地方离老虎出没的瑞丽江近在咫尺。提姆已经开始考虑,他的余生会不会就要伴随着这些卡车被困在这个地方了。他跟当地的铁匠铺订了两千把竹柄的铁锨,铁匠和学徒们都夜以继日地忙碌着。这样,至少那些随时可能倒下的虚弱工人们可以不用徒手挖那好多英里的泥土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您来了。”提姆说,“我的菊花怎么样了?”

“我亲手给它们修过枝,”住持回答,“等您回来的时候,它们会开得比往年都漂亮的。”

“如果我回不去,那它们就是您的了。”提姆说,“都不必我说,您自己也是从大沼泽中走过来的,那些卡车想要开过去简直比横穿大海还难。工人们还没来得及挖好自己的坟墓就累死了。”

“啊!”住持说,“我们需要娘子军来帮忙。”

“什么娘子?”提姆问。

老住持没有回答。他在思考着什么,似乎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深处。他的眼珠蒙上了一层雾气,随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提姆。提姆等待着。此刻的主持双手握紧,盘腿而坐,头低垂到胸前,提姆知道他这样时是想要自己待着,不希望人打扰,或许只要几分钟,或许是几个时辰。提姆等了半个小时后,就悄悄走开了。他走回了村子,他的卡车在客栈外面排成了一列。他走回了自己有些脏乱的房间,从那里扫视着车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丢掉什么东西,至少他还没发现。他用白色的颜料在每个装有枪支的箱子上,都用白色涂料画上了一个复杂的菊花图案。有些讽刺的是,那正是日本人视之为高贵神圣的十三瓣菊花。还没有任何一朵菊花图案被窃贼破坏过,没有人知道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人们问起时,他都简单地撒谎说:“是书。”

当他回到那棵棕榈树下时,老住持已经不见了。提姆又断断续续地找了两天,但住持都不见踪影,于是他放棄了。此刻除了焦虑如何保住自己的卡车外,他什么都顾不上——一个新的危机出现了。在那个九月炎热的下午,他忽然发现,一种莫名的惶恐弥漫在整个村落。村里唯一一条主干道两侧的商铺都上了窗板,所有的人家也纷纷关门闭户,才是下午三四点钟,每条大街小巷竟然都空空如也,每个人都宁可躲进自家昏暗闷热的屋子里也不愿出来。

提姆从山顶往下走,远处能看到那条依然进展缓慢的路,他被眼前突然空寂下来的村庄吓到了。他离开的时候,街巷上还满是百无聊赖却兴头十足的人们,有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聊天的、说笑的……此刻他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当他走进旅社前院时,胖乎乎的掌柜正在等着他。

“先生,您最好还是离开我们这个破地方吧。”掌柜说。

“为什么?”提姆诧异地问。

“有别的客人要来。”掌柜有些为难地说。

“可我已经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提姆态度温和地说。他明白,忽然之间,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但他一点都不打算走。

“我原本不想告诉您的,”掌柜说,“但您住进来之前,房间里住过一个得天花的。”

“我不怕什么天花。”提姆回复。

“其实,是麻风病。”掌柜又说。

小王紧紧抓着装食物的箱子,在掌柜身后冲提姆使劲挤眉弄眼,示意他到房间里来。提姆一走进去,小王也进来了。确认了旁边没人,小王说:

“先生,其实,是土匪们要来了。”

“土匪?”提姆重复道。当然,很多地方都有土匪,但他们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

“他们以为咱们的箱子里面有金银财宝。”小王说。

提姆点了点头。可以理解,但他的卡车绝不能落在这些匪徒手中。

“我去会一会他们。”此刻他对小王说,“我是个美国人,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小王看上去一脸不确定的样子:“一般的土匪或许会听洋人的,但那些可是女人!她们根本不听任何男人的!”

“你是说,她们是女土匪?”提姆问。他没有离开中国的原因之一,就是永远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他没见过多少中国女人——只有几个一见他就跑的农妇、一个在市场摆摊卖肉卖菜的壮实女商贩、瞎了眼或者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乞丐、一个总站在庙门口但他一注意看就消失了的小姑娘……所以她们对他来说,是无比神秘的存在。

“是娘子军啊!”小王大声说。

提姆有点想笑。“如果只是些娘子,”他说,“那更没什么好怕的了。去跟掌柜说,在我的国家,没人害怕什么娘子。”

小王去了,但他说的却是:“我的主人是美国国王身边最尊贵的总督的儿子。他脖子上挂着一枚皇室印章,还会法术。娘子军来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出去跟她们单挑。如果她们不配合,他就把她们全部灭掉。”

“他也有魔法枪吗?”旅社掌柜问。

“他衣服里就藏着两把呢。”小王回答。刚踏上这趟艰辛旅程的时候,小王就曾经建议提姆随身带一把枪防身。

“我不想带枪。”提姆当时这么说。

“为什么啊,先生?”小王问。

“因为我不想当一个有可能杀生的人。”

当时小王就觉得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明智,所以他谁都没告诉过。

“要是他真的有两把枪,还会法术,”掌柜说,“那想留下就留下吧。但无论发生什么,我概不负责。”

但当他走出去把消息传递给了村民们,让他们暂时安定下来时,他们甚至建议过掌柜偷偷掐死提姆,然后传话给娘子军说一切都是谣言,根本没有什么美国人,也没有财宝。把提姆弄死以后,他们可以自己打开那些箱子。

“不是说会法术吗,那就让他试试。”掌柜说,“反正我们自己也对付不了娘子军。”

那天晚上,提姆在月光下穿过丛林、接近沼泽地时,停下了脚步——没什么用的,他笑了笑,在心中这样想——无论怎么小心,他都不得不弄出很大的动静,周围如果有人,闭着眼睛也会发现他的。他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猪油和桉树油的混合物,为了不被致命的蚊虫咬到。他的汗水顺着皮肤表面的油脂流下来,让他觉得自己就在一个橡胶套中。这时他正趴在一棵低矮的树下,先用手电筒照一遍树根下的苔藓,确认没有蛇。

对于那些传言,他一个字都不信,但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就必须出来见见这些女人们。他甚至不相信她们真的存在。对他来说,女人是温柔而娇弱的,他在美国时认识的女人就不多,现在跟一尊大佛住在一起,更是一直清心寡欲。此刻他有些好奇,但并不害怕,身上仅有的武器就是一双高筒靴和一支防蛇用的手杖。

还没到午夜,他身后的村庄一片死寂。他车队中的每一个司机都缩在卡车的车座里,假装睡着了。一直忠心耿耿的小王这次却拒绝了陪他前来。

“最好还是让一个男洋人单独跟娘子军碰面吧。”他这么说。提姆离开以后,他给房门插上了木闩,然后整个人坐在了食品箱子上面。其实里面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只有几罐汤、一盒豆子、一块干奶酪和一点点糖,即使是卡车司机不太会打什么主意的,但职责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提姆潜伏在丛林里的暗夜中,周围都是骇人的呱噪声,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肌肤和毛发都在微微颤动。最后他终于在月光的照射下看到了人影,那些人都聚集在远处的沼泽地边缘,是一群移动的黑影,伴随着摇摆闪烁的亮光。他等待着,直到绕着半个沼泽几乎都站满了人。

“果然是土匪。”他想,管他是男人女人呢,他都很来气。

“真见鬼,我的枪是用来打日本人的。”他一边想一边盯着那些人看,“就让我直接走上去跟他们对峙吧,告诉他们,为自己的国家想一想。”

他直接跳了起来,紧紧握住手中的电筒,然后在泥沼中艰难地行进了几百米。

那些人看见了他。他知道,是因为所有的动作一瞬间都停止了,亮光也熄灭了。所有的黑影都聚集成了漆黑的一团,他能感觉到对面是在观察、等待。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把两腿不停歇地轮番从泥沼中拔出前行。

当他到达近得可以对话的位置后,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电筒,电筒的光圈里映出了一张脸,一张刚毅而清秀的臉——是一个女人!他又把电筒依次照向周围的其余面孔,竟然都是女人,全部。

“真是见了鬼了。”他用英语清晰地说。

对面站着的人群鸦雀无声,一动不动,在月光中挡在提姆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用中文问道。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在沉默中伫立着。

他又把电筒的光照回最前面带头的那个人,仔细研究着那张脸——她神情坚定,皮肤光洁,大大的眼珠就像黑玛瑙,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他也不能确定。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他又用手电光上下照了照女人挺直的身躯,发现她没带枪,也没带任何武器,手上只有一把种地的锄头。

“你们从哪儿来?”他问,用手电光直照着女人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回应,只有一种坚定的等待。随后,他开始急着用力向后退,手电光扫过其他女人时,他发现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锄头或是铁锨。他转过身,用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在泥浆中往回跑去……

到达丛林边缘的阴影中后,他停了下来,等待着,观察着。没有人追过来。过了一会儿,她们好像是等了足够久,确定他已经离开了,人群开始纷纷重新移动,在月光下散开。又过了一会儿,闪烁的光又被点亮了。他终于看明白了女人们在做什么——原来她们是在修路!那条累死了那么多苦力也没能修好的路。她们只是来帮忙铺路的,没有其他任何目的。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她们,那些强壮有力的身影有条不紊地迅速劳作着。是的,她们就是为此而来,别无他求。

最终,他转身走回了村子里,天已经快要破晓了,他大声拍着被小王锁上的房门。

“您没死吗?”小王看到他时立刻问。

“没有。”提姆简短地回答。

“土匪们呢,先生?”

“她们不会来这儿。”提姆想都没想地回答。不知为何,他不太想告诉别人自己见到的一切,太难解释明白了。但小王直接从他撑着门框的手臂下面钻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小王在旅社的每一个角落吹嘘自己主人的壮举——

“我说什么来着?娘子军不会到这儿来的!是我家主人把她们都挡住了!”

于是他任由小王去了。有什么关系呢?他亲眼见证了一个奇迹。

这件事后来确实成为了那个地方人们口耳相传的奇迹。大沼泽曾经吞噬过那么多条性命,却在几天之内被一群女人征服了——她们先把大石块填进泥沼深处,再铺上小一些的石块,把表面磨平,最后再填入泥土夯实,形成了一条结实的带状硬地。人们每天早晨都赶来观赏前一天夜里的修路进度,他们都在心中惊叹,这真的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吗?眼前的绝对是一个奇迹,最好什么都别问,接受它就足够了。

五天五夜之后,大路铺好了。提姆一马当先,带领着他的车队率先开了上去。这一切是一场梦吗?还是海市蜃楼?但大沼泽中的陆地安全而坚固。提姆亲自驾驶着卡车向前,顺利到达了沼泽的另一端,身后跟着上百辆各式车辆,装载着各种货物,驶入了中国的后门。

古庙中的箱子等待着被领走。提姆已经洗过了澡,他浑身舒畅,从卧室中走出来盯着面前的许多箱子。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臂,转过身,是老住持。

“我听说您回来了。”住持说。

“刚到。”提姆说。

“成功了吗?”住持问。

“非常成功。”提姆回答,“您呢,您去了哪里?”

“我?”住持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哦,对了,我是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我回了一趟年轻时曾经住过的地方,其实,我在那儿杀过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她不是我的妻子,因为那不是佛祖的旨意。但这次是佛让我去找她的,因为那地方的人不怕老虎,也不怕被蚊子叮得传染病,就算得了也不会死,特别是女人们。”

“应该是免疫了吧?”提姆问,“他们已经共存了好几个世纪。我觉得如果这么想,蚊子有时候比老虎还凶猛。”

“佛祖保佑着那里的人们。”住持回答,“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她无所畏惧,不怕老虎,不怕蚊子,也不怕任何人。我一直记得,所以我去找了她。”

老住持停了片刻,又继续说,“她是个女人,整个宇宙中只有我,能让她遵从佛的旨意。”

“这就是你说的奇迹?”提姆微笑着问道。

“每件事都是奇迹。”住持回答,“这件也同样如此。我对她说,我们的儿子需要武器去打败敌人,一个男洋人有他要的武器,但他在等路被修好。”

“你们的儿子?”提姆重复。

“嗯。”住持轻声说。

“那么,”提姆沉默了片刻后,说,“就请您通知他吧,枪送到了。”

“明天您起床之前,这些箱子就都已经消失了。”住持平静地说。

两人并肩而立,透过敞开的庙门遥望着美丽的大理城。它跟过去的几个世纪相比几乎没有变化,除了那条平坦而清晰的新路。路上有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移动着,宛如纺纱一般一上一下,是各种各样的车辆。提姆盯着它们依次映射出一瞬间太阳的反光,继续向前,在连接东方与西方的大山之间。

“现在不管运什么,走新路都很容易了。”提姆说。

“是的,没错。”老住持回答。他已经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走开了。

住持离开以后,提姆吃完晚饭漫步下山,又走进了那间逼仄的邮政局,叫醒了趴在桌上打盹的办事员。

“发电报。”他说,用印刷体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个英文字。

矮小的办事员一边挠头一边睡眼惺忪地读着:“货已收到。再要两倍,价多少?速回。提姆。”

“对。”

回到山上的寺庙中后,提姆看到小王身穿一件白色长袍,准备了茶水和小芝麻饼正在等着他。小王的脸色貌似波澜不惊,提姆却一眼看出了他努力压抑住兴奋,故意不动声色。

“我准备睡了,小王。”他愉悦地说,“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

“是,先生。”小王说,又用中国人特有的感恩方式补了一句,“先生,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他伸手把煤油灯光调暗了些。火光在变暗之前忽然一闪,提姆猛地转身,从卧室门往外望去,刚好看到了那张金黄色的脸。那金灿灿的眼皮一定是往上抬了一下,那玛瑙般的眼珠一定是看了看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他也不能确定……

“不必谢我,这是一个奇迹。”他说。

【译者简介】

范童心 墨西哥新萊昂州自治大学教师,曾居欧洲、北美、东南亚,游历世界60多个国家。精通中英西三语,多次参与组织各国文化活动,从事翻译工作十余年。译有小说集《出售幻觉》《流亡者的梦》及多部绘本。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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