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愚
旷野,小路。一支队伍正在行进,紧张有序的脚步声踏破晨的寂静。
“哎哟,走不了啦!”后排忽然传来声音。
“什么情况?”排长手一挥,队伍停下。
一个士兵歪坐在地上,痛苦地叫嚷着。排长面色一沉:“王志强,又是你!咋啦?”
“脚烂了!”王志强伸出脚给排长看。
排长的目光在上面转来转去,像刀。“几个血疱,至于吗?起来,走!”
王志强挣扎着站起来,刚一迈步,一个趔趄又栽倒在地。
“真的走不了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排长皱皱眉,从背包里扯出一条绑腿布,递给旁边的一个战士。
“李国亮,你给他包上,陪他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天黑前务必赶到曹家店与我们会合!”
李国亮身子一挺:“是!”
队伍渐渐远去了。
王志强和李国亮坐在路边。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半晌,两人抬头看一眼前方,队伍已没了影子。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李国亮率先打破沉默。
“疼得更厉害了。”王志强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李国亮怪异地看了王志强一眼。对方躲开他的眼神,扭过头,目光投向身后——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新发的“汉阳造”斜放在旁边,他摸了一下,冷得像冰,赶忙缩回手。
“狗娃,聊聊天吧。”王志强说。
“说吧,铁柱。”李国亮回道。
“咱们出来多长时间了?”
“半个月吧。听说马上打北平了,能活着回去不?”
“能,一定能……吧。”狗娃眼睛看着别处。
“你心里也没底是不是?”铁柱紧盯着狗娃。
狗娃没有回答。
铁柱没有再问,目光再次投向家鄉的方向。
“狗娃,真羡慕你啊,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多好!哪像我拖家带口的,难哪。我出来不打紧,家里咋办?你小侄儿才十一个月,没有奶喝,瘦得像猫崽儿——你嫂子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奶水喂?唉,她不易呀,自己一身病,还要伺候我老娘。一个女人家,咋个支撑?她要有个好歹,整个家就完了……”铁柱哽咽了。
狗娃听着,嘴角微微抖动着,眼圈儿也有点泛红,但他始终没看铁柱。
一阵沉默,天空蓦地响起嘎——嘎——的叫声,两人仰起头,一行大雁正朝着北方飞去。
“我想去解个手。”铁柱突然说。
“解呗,就在这尿吧。”狗娃说。
“我解大的,你看着,我屙不出来。”
“那你走不了咋办?”
“我……能走。”铁柱说着站起来,迈开了步子。
“你……装的是不是?”狗娃大声说。
“装啥?只能慢慢地走几步。”铁柱说。
狗娃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背对着铁柱站着,许久,转过身来:“去吧,你要想好了就去吧。”
狗娃的声音很低,像是打地底下发出来的。铁柱愣了愣,起身往远处走,腿一瘸一拐的,速度却不慢。
狗娃泥像似的戳着,他听见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了。
“等等!”狗娃突然朝铁柱的背影喊了一嗓子。铁柱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一哆嗦,猛地站住,却没有回头。
“把枪给我,别带枪!”
铁柱满眼是泪:“好兄弟,哥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哥……对不住你!”
狗娃不看铁柱,颤声重复了一遍:“把枪给我。”
铁柱把枪递给狗娃,狗娃身体晃了一下。铁柱看着狗娃,停了两秒钟,猛地转身向北走去。
狗娃背过身去。
四周无比静寂,时间一点点过去。几分钟后,狗娃猛地转身。他的动作有些快,两支枪在后背撞击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狗娃心头一凛,低头看了看胸标,“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个字针一样刺入他的眼睛。他打了个冷战,狠狠捶了一下头,飞似的朝铁柱走的方向跑去。
刚跑了两步,他站住了。
他看见铁柱正一瘸一拐地从远处向自己走来。
狗娃喉头哽住了。铁柱一点点地走近,在离狗娃一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都亮亮的,热热的。
“屙泡屎这么长时间,是不是闹肚子了?”
“可不是吗!蹲下就起不来了。”
狗娃狠劲儿砸了铁柱一拳,铁柱也回敬一拳,两人都笑了。狗娃把枪甩给铁柱,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两排结实的脚印上,像镀了一层金。
补记:
上面的故事是狗娃叔告诉我的,铁柱就是我爹。我爹没赶上解放北平,打天津时就牺牲了,时间是一九四八年腊月十六,离他二十二岁生日还差一天。后来我长大了,看了书才知道,那场战役很有名,史称平津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