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血色跑道

2024-01-16 09:02陈其慧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肯尼亚跑步运动员

陈其慧

肯尼亚南迪郡伊腾镇是闻名遐迩的“长跑冠军之乡”,这里跑出的名将不计其数。对当地人而言,跑步是摆脱贫困的最佳途径。然而,许多女性田径运动员却因此陷入困境,成了丈夫的“摇钱树”。

大裂谷飞出的金凤凰

艾格尼斯·蒂罗普11岁时,已经能和年龄是自己两倍的运动员跑得一样快了。她的哥哥马丁告诉我:“她热爱跑步,跑起来时整个人闪闪发光。”蒂罗普1995年出生,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她自小就沉着冷静,一心只想着提升自己的跑速。她在肯尼亚南迪郡一个村子里长大,家庭成员众多。她的祖父和父亲文森特都是长跑运动员,但文森特很早就意识到单纯从事这项运动很难维持家计。为了谋生,文森特每天从当地农民家中收购牛奶,再骑着自行车拉到47公里外的埃尔多雷特市售卖。一家人全仰赖他的微薄收入糊口。尽管生活拮据,文森特还是每周安排5升牛奶给孩子们喝。因此,孩子们有足以维持体能训练的营养。

15岁时,蒂罗普赢得了肯尼亚青少年运动会5000米赛跑的冠军。同年,她前往南非参加国际青少年田径比赛,赢得了亚军。她回家时,家人为她举办了庆祝派对,特地留了米饭和肉,还放了好几个小时的音乐。“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我们都为她自豪。”文森特说。蒂罗普很快就开始赚取奖金贴补家用,甚至攒够了家里盖房子的钱。“她是我妹妹,但全靠她,我才有学费读书。”马丁对此感慨不已。

在肯尼亚东非大裂谷地区,田径运动极为普及。其中,伊腾镇已然成为知名的“长跑冠军之乡”。和周围其他村镇一样,伊腾镇坐落于海拔约2500米的高山之上,但只需半小時车程便可进入海拔1200米左右的谷地。非训练时间里,运动员生活在高海拔地区,这提高了他们的肺活量;而训练则选择在海拔较低、空气含氧量更高的谷地。优越的地理条件帮助肯尼亚在过去20年的各项国际马拉松赛事上独占鳌头。获奖的运动员们大多来自东非大裂谷地区。1987年,来自伊腾镇的易卜拉欣·侯赛因成为纽约马拉松赛首位非洲冠军。这让伊腾镇一举成名,小镇主干道上招徕游客的标语甚至都写着“冠军之乡”。肯尼亚最顶尖的运动员如今都在这个地区集训;日本、法国、英国和美国都曾专门将跑步运动员送往该地特训。

悲剧序幕

蒂罗普上中学的时候,结识了一名大她15岁的青年易卜拉欣·罗蒂奇。他身材健壮且富有魅力。在蒂罗普已经有教练的情况下,罗蒂奇坚持要求担任蒂罗普的教练。在蒂罗普的家人看来,他几乎没有担任教练的职业经验,但蒂罗普接受了他的请求。不久,罗蒂奇便表示他愿意不惜代价资助蒂罗普,作为助手在训练时陪伴她,为她支付医疗费用,并将她打造成冠军。2014年,蒂罗普在乌干达赢得了非洲越野锦标赛冠军。第二年,她又摘得了世界田径越野赛金牌。

蒂罗普赛后不久就辍学了。她的父母对此极为反对,怀疑是罗蒂奇怂恿女儿辍学。“她原本都要中学毕业了。”马丁说。蒂罗普的家人向当地教育局举报蒂罗普未经监护人允许擅自离开学校,但她和罗蒂奇两人干脆私奔去了伊腾镇。蒂罗普的第一任教练警告她谨慎处理和罗蒂奇的恋爱关系,这使得蒂罗普心烦意乱,并最终导致她与教练分道扬镳。蒂罗普开始在伊腾镇的训练营里跑步。根据法庭文件可知,她与罗蒂奇于2016年秘密结婚。罗蒂奇阻挠她与父母联系。邻居玛莎·埃克罗对罗蒂奇表现出的过强控制欲感到不安。她说:“他们二人共用一部手机。我们是邻居,但罗蒂奇不允许蒂罗普和其他女性一起活动。蒂罗普训练时他像监狱看守一样寸步不离。”

2017年夏天,蒂罗普告诉埃克罗她怀孕了。她看起来很开心,接着又向埃克罗寻求建议,希望在运动员和母亲这两种角色之间达到平衡。同年秋天,埃克罗发现自己也怀孕了。她迫切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蒂罗普。然而见面后,蒂罗普却告诉她:“我肚子里已经没有宝宝了。”根据埃克罗的说法,蒂罗普想生下这个孩子,但罗蒂奇需要蒂罗普比赛得来的钱维持他的生计,因此他强迫蒂罗普堕胎。

蒂罗普的亲友开始担心她和伊腾镇许多女性运动员一样,陷入相似的困境。“丈夫们希望她们给家庭带来收入,”致力于抵制性别暴力的肯尼亚公益组织“莫要止步”执行主任涅里·米格维说,“一旦这些女性想要争取独立,男人就会对她们施暴。”2018年,蒂罗普重新与家人取得联系,她求哥哥马丁保护她,因为罗蒂奇对她纠缠不休。

群星璀璨的长跑之都

2022年10月的一个清晨,我拜访了科尔姆·奥康奈尔,他来自爱尔兰,是一名田径教练,在伊腾镇生活了近50年。奥康奈尔身材魁梧、两鬓斑白。他于1976年来到肯尼亚,一开始计划当个地理老师,却阴差阳错成为学校的全职田径教练,随后开始负责训练那些希望成为职业跑步选手的运动员。如今,他已是当地最著名的教练之一。他曾执教过大卫·鲁迪沙,该运动员是两届奥运会和两届世锦赛的冠军得主。奥康奈尔接手的运动员背景不一,有英国人,有阿拉巴马大学的美籍肯尼亚学生,也有刚被召回部队的在役女兵,其中好几位运动员曾代表肯尼亚参加过重要的国际赛事。

跑步是肯尼亚最著名的娱乐活动。当地人对这项运动的喜爱或许有其生物学根源。卡伦金族,尤其是南迪郡那些居住在东非大裂谷地区的子群,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高海拔地区生活后,普遍拥有高于人类平均水平的肺活量、更大更多的红细胞和较低的体重。有类似生物学特征的埃塞俄比亚人也分布在东非大裂谷地区。肯尼亚人的饮食中,奶制品占比很高,这对儿童成长很有帮助。此外,卡伦金族有着历史悠久的体育竞技传统。20世纪20年代,英国传教士鼓励卡伦金族男性参加殖民地的跑步比赛来分散注意力,以削弱潜在的政治不稳定因素。“英王非洲步枪营”这一残酷的殖民军团在镇压了“茅茅”起义后,又招募了卡伦金族男子参加他们举办的田径比赛。

肯尼亚取得独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4年,赢得了第一块奥运会奖牌。那时,肯尼亚还没有正式的跑步联赛,只有国营企业和政府机关单位组织其员工参加的跑步联赛。早年的种子选手来自部队。20世纪70年代,美国大学开始招募肯尼亚跑步运动员,为他们提供更多培训的机会。肯尼亚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赢得了4枚奥运会金牌,其中三位冠军接受过美国大学的培训。运动鞋品牌和人才中介开始为肯尼亚运动员提供赞助和代言合同,让运动员这一职业变得更赚钱。跑步在肯尼亚很快就变成了摆脱贫困的最佳途径。

有运动天赋的肯尼亚年轻人开始聚集在伊腾镇寻找教练。“除了跑步,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运动员琼安·杰普柯里尔说。由前冠军组织运营的培训中心和宿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原本的殖民关系发生逆转,如今,一半的英国国家队运动员在由卡伦金奥运选手创办的高原训练中心集训。这里的竞争十分激烈。奥康奈尔告诉我:“我的队伍里有50多个年轻人,只有大概10人能够站在顶端并以此谋生。”

光辉背后,伤痕累累

起初参加跑步比赛的只有男子,但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首次将女子马拉松列入正式赛事。20世纪90年代,美国大学开始录取肯尼亚女运动员,她们逐渐在这一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来自东非大裂谷地区的女选手特格拉·洛鲁佩赢得了1994年纽约马拉松比赛的冠军。然而,这些赢得了高额奖金的女性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在父权制文化的阴影下,卡伦金社区不但不会庆祝她们所取得的成绩,反而有一些男性对妻子的独立十分反感。正如奥康奈尔所说:“养家糊口的女性才配被尊重。”即便如此,年轻女性仍然来到伊腾镇寻求成功的可能。“大多数肯尼亚运动员在完成小学或者中学学业后便一无所有了,因此选择了跑步。”杰普柯里尔告诉我,“你收拾行囊,来到伊腾镇。你的父母可能只给了你100美元,很快你意识到这点钱不够用……你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殊不知,‘掠食者’正在你身后虎视眈眈。”

2021年9月,蒂罗普跟随一个肯尼亚运动员代表团前往德国巴伐利亚州黑措根奥拉赫镇,参加由阿迪达斯举办的“阿迪零:破纪录之旅”跑步比赛。她是场上最优秀的肯尼亚参赛运动员。就在一个多月前的东京奥运会上,她取得了女子5000米第四名的好成绩。而在“阿迪零”10000米的比赛中,她打破了世界纪录,取得了30分1秒的惊人佳绩。她披着肯尼亚国旗满头大汗地接受采访时说:“我太高兴了!”

出發前,蒂罗普拜托哥哥马丁和妹妹伊娃在从伊腾镇到埃尔多雷特市的路上与她碰个面。在路边,蒂罗普告诉两位家人,她想和罗蒂奇分手。她说罗蒂奇趁她不在的时候,在酒吧挥霍她辛苦挣来的钱,甚至还怀疑她出轨,这些事让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而,罗蒂奇很快便愤怒地追上了他们,他声称蒂罗普偷车潜逃,还带来了两名警察。一家人拉拉扯扯到了警察局。警察认出蒂罗普后释放了他们,但离开前,一位女警官提醒蒂罗普“要当心”,因为罗蒂奇看起来十分危险。

蒂罗普回家后和父母同住。她告诉家人罗蒂奇打过她,还曾威胁说如果分手,他就烧了房子。2021年,她向负责监管体育事务的肯尼亚田径委员会控诉罗蒂奇的恶劣行径。委员会代表米尔卡·凯摩斯负责处理此事。“蒂罗普说她受到了虐待,但她最初告诉我,她希望先完成比赛再解决这件事。”凯摩斯说,“我要求罗蒂奇在蒂罗普比赛前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等一切结束后再谈谈。”凯摩斯倾向于和平调解以确保蒂罗普的正常训练,她表示自己并不了解两人之间的纠纷,蒂罗普似乎也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婚。不过,奥运会长跑运动员薇欧拉·拉加特反驳说:“只要有受害者向肯尼亚田径委员会报告类似的事情,他们总劝这些受害人把私事放在一边,不要影响职业生涯。”

在去德国参加比赛前,蒂罗普回到伊腾镇恢复训练。她搬进了训练基地的宿舍。“保护她的安全很重要,”基地负责人约瑟夫·切洛梅说,“因为她马上要参加比赛了。”切洛梅还表示,他经常看到基地的女运动员被伴侣欺压,“这种事我天天见。她们好不容易赢得比赛,男人张口就要她们的血汗钱。她们拒绝给,那么冲突就来了”。切洛梅并不会对此袖手旁观,但他能做的也有限。2021年10月,比赛结束后,罗蒂奇来训练基地找蒂罗普,最后蒂罗普同意和他回家。伊娃陪着蒂罗普一起回去,并在他们家的客房过夜。

第二天,罗蒂奇告诉伊娃,他要带蒂罗普去内罗毕参加比赛。伊娃别无选择,只好离开。那天晚些时候她便联系不上蒂罗普了。罗蒂奇接了电话,并告诉伊娃蒂罗普不在。翌日一早,蒂罗普被人发现在家中遇害,身上有刀伤和殴打后的淤痕。罗蒂奇畏罪潜逃,留下了一张字条忏悔其罪行,并说两人“总在争执打架”。警方表示,在现场找到了疑似凶器的刀和高尔夫球杆。罗蒂奇后来在一份宣誓书中承认他杀害了蒂罗普,但否认是蓄意谋杀。他表示他是激情犯罪,因为他坚信蒂罗普与自己的童年好友有染:“我亡妻接了个电话并开了免提,把我撇到一边,和情人一起贬损我。”被指控的好友否认打过电话,并表示由于罗蒂奇的骚扰,他已经和蒂罗普断了联系。在杀死蒂罗普后,罗蒂奇声称他“暂时失去了理智,漫无目的地驱车向前,直到抵达蒙巴萨”。他在蒂罗普尸体被发现的次日被捕。根据蒂罗普家人和代理律师的说法,罗蒂奇可以继承夫妻二人的共同财产。蒂罗普的葬礼于2021年10月23日举行,超过1000人出席了她的葬礼,包括肯尼亚著名的运动员和政要。然而,那一天本该是她26岁的生日。

2022年秋天,我参观了蒂罗普和罗蒂奇原先的家。屋外棚子里还放着她的训练器械。“她的跑鞋还在那儿。”如今住在那里的马丁指给我看。我去了蒂罗普所在的训练基地,她的不幸似乎是这里公开的秘密。她的朋友说,在她参加奥运会的时候,他们察觉到她有精心打扮自己,似乎在积攒勇气离开罗蒂奇。在遇害的前10天,蒂罗普还在瑞士的比赛上取得了第二名。赛后她和其他运动员一起喝茶。她问杰普柯里尔,为什么在欧洲离婚更容易?杰普柯里尔回答说,因为欧洲的女性更独立。于是蒂罗普感慨道:“我希望在肯尼亚离婚也能这么容易。”杰普柯里尔遗憾自己没能跟她多聊一聊这个话题。

脆弱的天使之翼

我在伊腾镇还见到了蒂罗普的其他几位好友。蒂罗普死后,她们建了聊天群哀悼她,讨论能够做些什么来避免蒂罗普的悲剧重演。最终,她们建立了一个名叫“蒂罗普天使”的组织,旨在呼吁人们抵制伊腾镇的性别歧视和家庭暴力,并为反暴力行动提供支持。“我们希望看到这个国家的改变,特别是我们社区的改变。”拉加特说。

肯尼亚国家统计局的调查显示,该国三分之一的女性经历过性别暴力;早婚、早孕屡见不鲜;女子婚后在家中没有话语权。肯尼亚土地联盟还指出,拥有属于自己名下财产的女性不到2%。负责运动员家暴案件的律师说:“肯尼亚的警察局有时会站在施暴者一边。社区会将这种暴力行为视作家庭纠纷,并试图说服受害者撤销刑事诉讼。”

“在伊腾镇,年轻女孩通常会寻求运动员前辈和教练的庇护来抵挡‘掠食者’的侵害。”这位律师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的‘庇护者’变成了‘掠食者’。”女运动员的奖金被伴侣掌控的事情屡见不鲜。拉加特见过队友们在比赛时哭泣,因为她们的丈夫威胁她们如果没有赢得奖金,回家等待她们的将是拳头,而女性的反击会迎来更加猛烈的报复。拉加特说:“没有女性在主动提出要回钱之后还能平安无事。”

2021年10月,蒂罗普遇害前一晚,一位名叫伊迪丝·穆索尼的女运动员在内罗毕家中惨遭杀害。2014年,另一位女运动员露西·卡布被前夫起诉要求分得她一半的财产。2023年2月,奥运会金牌得主维维安·切鲁伊约特向肯尼亚媒体透露,她的丈夫掌控了她所有的财产,还辱骂、殴打她。

“我们在竭力保护我们的姐妹,阻止谋杀,但公众对此置若罔闻。”“蒂罗普天使”成立几个月后,拉加特告诉我,“我提醒女运动员们,如果你的婚姻出现了暴力行为,你必须告诉你周围的朋友。如果你保持沉默,那么暴力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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