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赵淑萍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不会咒别人死。当然，谋财害命者除外。但是，对于村里一个叫“梨花白”的人来说，就不一定了。

因为，他是给死人穿衣的。村里的老人们，在生前就准备好一套寿衣，死后入殓或者火化前，就全换上。那寿衣，往往是中式衣服，老太太的鞋子上还绣着繁密的花，和戏文里的一样。为了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形象，这衣服当然要穿得光鲜、体面，不能皱巴巴的。可是，死者的身体僵硬了，不好穿，而且亲人们穿，又怕眼泪掉在上面，怕逝者后世流泪烦忧。于是，就有了专门给死人穿衣的人。这钱好赚，以前要两三百元，现在七八百元了。而且，主家还得给穿衣人好酒好烟伺候着，伺候他也等于在给死者尽孝。

这村里能够给死人穿衣服的也就两人。其中一人已经很老了，穿得不利索了，现在，有丧事的人家都来找梨花白，甚至外村的人也慕名来请他。

梨花白眉清目秀，长得不赖。他爹娘去世得早，就剩下他和弟弟两个。以前大家都穷，这兄弟俩孤苦伶仃的，日子更难过。平时就种点庄稼，还给人家干点杂活。梨花白的弟弟，绰号叫“猫头鹰”，经常小偷小摸。比如别人家地里的瓜熟了，番薯能收了，他就半夜三更去偷，但是，绝对是东家偷一点，西家偷一点，匀开偷，偷瓜挑熟的，决不踩死瓜藤和生瓜蛋子。偷桃子常偷那种歪裂干瘪的，不偷饱满丰润的。除了吃的，其他东西他都不偷。日子长了，村里人知道是他，只是骂几声，也不怎么理会。因为昼伏夜出，他就有了“猫头鹰”的绰号。起初，人们怀疑梨花白也参与了。但有一天，有人经过他们破败的屋，漏风的墙里传出了梨花白的厉声呵斥：“你我管不了了，但偷来的东西，我饿死也不吃！吃了，脏了手，怎么给死去的人穿衣？”有一次，人高马大的猫头鹰在一个外乡人那里讹钱（按今天的话说就是“碰瓷”），这时，梨花白赶来了，甩手就是一巴掌，猫头鹰就乖乖地跟着哥哥走了，从此再无此类行径。

梨花白面庞白皙，夏天空闲的日子，他常穿一件雪白的纺绸衫，摇着一把折扇，很有文人味。因为爱聽说书，那《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之类的，他听熟了，乘凉时就讲给别人听。他讲得最生动的是“三请樊梨花”。凡此种种，就是他被叫梨花白的由来。要说他那双手，不仅白，而且巧。他穿的寿衣，平整，妥帖，整个像被熨过一样。穿时，他戴上手套、口罩，那神情是凝重肃穆的，如在进行一项无比庄重的仪式。人们对他客气，也跟他聊天，但终究不会长谈，更不会深交，可能多少有点忌讳。

村里死人，对这家人来说是噩耗，对梨花白来说无疑是个好日子。有一年夏天大热，村里的老人被生生热死的就有七八个。“这下可好，梨花白发财了。”村人说。可是，梨花白的一大半钱都给了弟弟。猫头鹰就带着这笔钱和一位寡妇住在一起了，不久，四十多岁的寡妇居然添了一个漂亮的女娃。

村西的一位老婆婆，年岁已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每晚都穿着寿衣睡。她怕自己有一天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她孤身一人，又没钱，没人给她穿寿衣的。你想，大热天捂着寿衣睡，不病也得捂出病来。后来，梨花白特地跑去，劝她说：“别担心，有我呢，我会给你穿寿衣的，我不要一分钱。”老婆婆顿时神清气爽，身体也硬朗了不少。

但是，人们还是认定，梨花白一定每天盼着村子里死人，死了人他才有生意。特别是富户李三，他曾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梨花白铁定盼着有人归天。李三因为自己带了好多种病在身上，对梨花白客气地说：“我说梨花白，我高血压，心脏又不好，什么时候两眼一闭就去了，到时，你给我穿衣，我备了上十一下九件，你一件件都要给我穿得齐整、舒服，我儿子一定给你双倍价钱。”

那天，李三从外面回来，天色已晚，他抄近路走小道，走得急了点，突然感到晕眩气闷，跌倒在路边。而这时，路边只有梨花白一人经过。平时文质彬彬的他二话不说，咬破了李三的手指，然后背起李三狂奔到附近的诊所。就这样，李三捡回了一条命。后来，人们再没说过梨花白盼村里死人的话了。

年复一年，梨花白也老了，头发雪白了，但身子很硬朗，他孑然一身，仍然在给逝者穿衣。

那天，猫头鹰亭亭玉立的女儿，在梨花地里举着手机拍照，梨花白和猫头鹰打路边走过。“我说侄女，你别拍梨花了，拍我们吧。我们两个，头发也跟梨花一样白。”夕阳中，梨花白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可是，不知怎么随即暗淡了。他对弟弟说：“我给那么多人穿了寿衣，谁又来给我穿呢？又有谁会像我这样把穿寿衣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