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血汗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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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服装品牌的绝大多数衣服来自洪都拉斯等国家的代工厂，表面上这是在给其他国家提供工作机会，实则是在寻找廉价劳动力，降低成本。这些品牌苛待外国工人，根本就没有落实它们大肆宣扬的企业责任和行为准则。

| 艾伦的困境 |

“这里就像一个缩小版的波多黎各，美国在这儿基本上说一不二。”艾伦告诉我。我们一起乘车在洪都拉斯第二大城市兼最大的制造业中心圣佩德罗苏拉转悠。艾伦的职业生涯大多是在吉尔丹、哈尼斯等公司度过的。这些公司为美国的折扣店生产袜子和内衣，他的岗位是生产经理。如今，洪都拉斯所有制衣业都搬到了出口加工区。

出口加工区兴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支持者称这可以创造就业机会，拉动当地经济增长。艾伦的亲身经历证明这种说法立不住脚。制衣工人收入低，这一点众所周知，但艾伦可不是一般工人，而是管理人员。他对工作兢兢业业，最后却只能背井离乡，出国去撞大运。

艾伦大学毕业后在吉尔丹公司做流程工程师。他制定了一份手册，涵盖了所有生产流程，同时还负责培训员工。十个月后，他转岗做产品开发。再之后，他去了哈尼斯公司，随后又跳槽到卡坦集团，后者是耐克等大品牌的代工厂。艾伦的收入就此遇到天花板，月薪700美元。

艾伦的妻子已经先他一步去加拿大了，眼下在安大略省的一所大学念书。他们通话的时候比较了一下物价。出人意料的是，洪都拉斯的物价很多情况下反而比加拿大高，葡萄就是如此。700美元在洪都拉斯并不经花，三口之家每周去超市买菜就得花掉70到85美元。艾伦很难想象普通工人要如何养家糊口，他们的月薪通常在263到465美元之间，很多工人家里有三四个孩子。除了在制衣厂打工，艾伦的学历只够让他在洪都拉斯的呼叫中心找份差事，但那里的月薪更低，最多500美元。

美国服装品牌不遗余力地在全球范围内搜刮廉价劳动力，其做法不仅仅是机会主义那么简单，有时它们甚至会主动寄生在他国民众身上。洪都拉斯过去几十年的遭遇就是明证：美国政府和企业为了给美国消费者提供低价的衣服，一方面宣称美国的做法可以创造就业岗位，盘活洪都拉斯经济；另一方面又利用政治干預的手段让洪都拉斯人维持贫穷的状态。

| 加勒比海盆地倡议计划 |

洪都拉斯的服装出口生意兴起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共产主义在加勒比地区的影响力不断提升，美国时任总统罗纳德·里根认为这有悖于美国利益，于是采取了双管齐下的遏制策略，既要巩固美国在该地区的军事霸权，又要鼓励该地区的国家向美国出口产品。他推行的加勒比海盆地倡议计划承诺了两件事，一是向该地区国家提供军事援助，二是这些国家可以免税向美国出口指定产品。

美国的服装业和纺织业敏锐地嗅到了商机。80年代初期，亚洲便宜的服装闯入美国市场，许多美国服装生产公司难以招架。加勒比国家可以为这些公司提供廉价劳动力，并且地理位置近，服装在那里生产，能大幅降低成本。其次，加勒比地区的制衣业一旦办起来，美国纺织公司的衣料就有销路了。1984年，计划生效的头一年，美国的服装生产公司、纺织公司、进口商和零售商，开始联合游说政府放宽对加勒比地区产品的进口配额，并减少对其征收的关税。不过，这一切都有附加条件：衣物必须由美国衣料制成。1986年，政府最终在利益攸关方的游说下推出了特别准入项目：加勒比国家生产的衣服，凡由美国衣料制成的，出口美国可享受关税减免待遇。

1987年，里根政府单方面推行特别准入项目。受该项目影响，加勒比地区对美服装出口额在四年间增长了一倍有余，从1987年的11亿美元增至1991年的24亿美元。1990年，商业杂志《福布斯》评论道：“加勒比地区正在日益成为美国的服装加工厂。”

特别准入项目进一步降低了加勒比地区服装出口美国的难度，许多投资商因此加大了对该地区的投资力度。项目还提供专项资金，用于扶持加勒比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低收入地区不愁没有廉价劳动力，但光有劳动力当然不够，还得有水源、交通、通信、免税期、租金补贴和培训津贴。在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美国国际开发署的支持下，加勒比国家的出口加工区具备了这一切条件。

| 加勒比国家的经济并未从中受益 |

加勒比海盆地倡议计划本意是要促进经济发展，但实践中，美国服装品牌看中的只是该地区廉价的劳动力。它们只愿意将低端的低薪工作外包给加勒比国家，让这些国家维持低水平的状态，那些有利于当地企业发展的项目，它们根本不会外包。

计划启动前，加勒比地区有一些本土制衣厂发展得不错，但计划一启动，这些制衣厂就开始走下坡路。曾任牙买加总理的爱德华·西加属于最早拥抱里根政策的那波人。他上台头三年，美国对牙买加的援助金额大幅上涨，三年的总量达到了5亿美元，而上一届政府最后三年的总量仅为5600万美元。牙买加因此一度成为美国在加勒比地区的第二大受援国。

与此同时，牙买加的制衣业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土的中小型企业很快就被一批大企业取代。这些大企业基本上都是外企，并且几乎所有产品的归宿都是出口海外。1980年，牙买加人穿的衣服，有85%是本土企业生产的，该国制衣业仅有1/4的产品出口海外，大多数企业老板也是牙买加人。到了1992年，形势彻底逆转，本土企业国内市场份额仅占15%，高达97%的出口服装由出口加工区生产，牙买加人在制衣业的持股比例也出现了断崖式下跌。

牙买加迅速成为了美国的“制衣厂”，同样的故事在加勒比地区不断上演。后来，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三国在对美服装出口总量上超越了牙买加。1985年到1994年，萨尔瓦多的出口量增势迅猛，工人的工资却在大幅下跌。1998年，出口加工区工人的平均时薪为56美分，也就是日薪4.5美元，这点钱根本不够支撑家庭的基本花销。

美国的主要服装品牌在加勒比地区几乎都有布局，比如沃尔玛、卡尔文·克莱恩、迪奥、维多利亚的秘密和盖璞。它们利用匿名的分包策略，不直接接触加勒比地区的工厂，但实际上，中美洲的“血汗工厂”惨遭剥削和这些美国品牌脱不了干系。

| 贫民窟和智慧城 |

2019年，我在洪都拉斯时想跟艾伦一起去乔洛马港的制衣厂转转，但工作人员不让我们进去。我之前去越南，用过一招，谎称自己是投资人，结果顺利通行，但这一招在洪都拉斯不好使。我后来了解到，洪都拉斯的出口加工区和工厂大多把持在一小波人手里，他们并不需要外部投资。他们经由许多空壳公司，将出口加工区的场地租给了自己。

到乔洛马港的前一天，我和艾伦驱车去了一趟圣佩德罗苏拉北部的贫民窟。艾伦告诉我，这一片有很多人靠给别人打扫房屋讨生活，只有少数人有机会到出口加工区工作。

贫民窟位于河岸上，多数房屋是活动板房，有个别是煤渣砖房。近些年，数以千计的洪都拉斯人丢掉了自己的土地，这些土地名义上是被富商收购，但据当地民众反映，所谓的“收购”其实是强买强卖。

艾伦称，每次河水上涨，河岸上的居民就会失去一切，而且受热带风暴增强的影响，河水上涨的频率越来越高。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塑料味，艾伦用手指了指路旁的电线，这是贫民窟从电网偷电的工具。

圣佩德罗苏拉有一座封闭的城中城，名为“智慧城”。城内有一栋名叫“阿尔蒂亚”的大厦，洪都拉斯制造商协会的办公室就位于该楼第八层。这座玻璃大厦看上去甚是宏伟，和城市的其他景观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厦是卡里姆斯集团掌舵人尤素福·阿姆达尼的资产，他的集团在洪都拉斯纺织业以及地产行业都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像艾伦这样的年轻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会在阿姆达尼旗下的公司上班。

艾伦的母校中美洲理工大学背后的大股东也是阿姆达尼。凡是到大厦呼叫中心兼职的学生，学费能打折。学生毕业后可以在呼叫中心找份全职工作，或者去乔洛马港阿姆达尼的工厂应聘。走过阿尔蒂亚大厦，你能够轻易地看到远处山上阿姆达尼的豪宅，原因很简单，他那一栋海拔最高。

在译员的帮助下，我约到了洪都拉斯制造商协会的管理人阿尔弗雷多·阿尔瓦拉多。他毕业于私立院校，家庭背景深厚，曾在吉尔丹代工厂负责质量监督。聊天的时候，阿尔瓦拉多同时拿着两部手机，是个大忙人。他告诉我，即将要参观的港口24小时运转，船驶出港口，可在三天内将货物运到佛罗里达、休斯顿或迈阿密。

| 虚伪的西方品牌 |

1997年，美国40%的服装是本土生产的；但到了2012年，数据就掉到了3%。2005年以前，全球纺织品与服装贸易一直采用配额制；2005年之后，世界贸易组织以“市场配置为基础的全球化自由贸易”正式取代配额制，清除了摆在买方面前的一切障碍。买方可以自由选择供货方，哪个国家的供货方报价低，就选哪个，国家之间唯一能竞争的就是价格。洪都拉斯之所以能在这场竞争中脱颖而出，原因无非是国内工人的待遇被压到了极限。

此外，服装品牌会层层包装，千方百计地摆脱自己和产地的联系，让消费者看不出它们和产地以及低收入工人有任何关联。其结果就是，消费者下订单的时候，基本无法关注到工人的艰难处境。

21世纪初，有记者揭露海外劳工糟糕的处境。美国服装品牌的公关回应称，会在企业责任守则和行为准则中加入伦理承诺。近些年，这样的承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但社会学家的调查表明，这些品牌并没有作出真正改变，它们采购产品的方式和原来并无本质区别，代工厂生产的模式也还是维持原状。

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惨剧足以说明，这些准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1990年到2012年，仅在孟加拉国就发生了256起制衣厂大火事故，导致1300余人丧生和数百人受伤。一项研究专门调查了其中最严重的六起事故，结果发现，涉事工厂的安全出口无一例外地被堵住了，消防设施不是不够就是没有，消防训练压根没组织过，就算组织过也是象征性地走个形式。研究人员还发现，涉事工厂全是欧洲和北美服装品牌的代工厂。每一个品牌都在准则中强调过安全标准和对代工厂工作规范的要求，但事实证明，准则没有保护到工人。

2013年4月24日，孟加拉国首都达卡发生的一起骇人听闻的惨剧更是清晰地说明，各大品牌的准则就是个摆设。达卡郊外的拉纳购物中心里有许多制衣店，专为家乐福、贝纳通、沃尔玛等品牌代工。当天清晨，政府工程师发现大楼的支撑柱上有肉眼可见的裂痕，当即向工厂发出警告，称大楼存在安全隐患，但管理人员没有听进去，还是一味坚持让工人到工厂上班。上午8点45分，大楼坍塌，造成1100余人死亡和2400余人受伤。

这一灾难引发了轩然大波。迫于舆论压力，孟加拉国于当年5月出台了《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签署协议的有全球工会联盟、孟加拉国服装生产出口协会以及150多家全球品牌和零售商。协议明确规定，品牌不得根据自己的准则自主行事，而是要真金白银地提供支持。这份协议具有法律效力，品牌不履行职责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孟加拉国出口的服装有22%是美国品牌的订单，这里面影响力靠前的品牌都拒签协议，其中就包括盖璞和沃尔玛。这些品牌联合起来，针对协议成立了一个联盟，可以从法律层面让美国品牌摆脱责任。

我站在洪都拉斯港口沙滩上，看着集装箱船缓缓驶向远方，直至消失在地平线。这艘船的集装箱里装着数以吨计的短袖和内衣，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只需几天的工夫，船就会驶入休斯顿码头。这些衣服被取出的时候，没有人能从上面看出任何产地的痕迹，更别说掩藏在其中的辛酸史了。

編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