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作为专门术语,最早出现于德国剧作家席勒1795年创作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一文中:“现实主义者受自然的必然性支配……他的知识和活动……会被外在原因和外在目的所规定”[1]。近年来,关注现实生活、展现真实情感的影视作品频频出现,通过从认知、审美、情动等维度出发,采用主流情感与市场需求、艺术审美有机融合的叙事策略,成为“现象级”作品。由真实新闻事件改编而成的电影《平凡英雄》将镜头对准大众,在人间烟火的真实展现中,讲述源自现实生活的真实故事,阐述大众内心的责任担当与善良,在表达主流情感的同时,反复“渲染”主流价值,积累认同情绪,达到了共情共鸣的叙事效果。本文以法国理论家罗杰·加洛蒂的“无边的现实主义”①、美国哲学家斯蒂芬·沙维罗的“后电影情动”理论②和“情感现实主义”理论③为基础,对该片叙事创新策略进行解读。
一、媒介呈现:电影《平凡英雄》的故事编码
“现实”是现实题材影片创作的根本逻辑,也是区别于其他创作风格的重要标志。对于现实题材影片而言,要想引发观众共情,需要从关注客观世界的现实向关注内在精神的现实转型。艺术性、审美性是现实主义文艺作品赋予观众心灵力量的关键,增强电影的感染力,不仅要有真实感人的内容素材,也要有新颖形式及表现手法。电影《平凡英雄》(陈国辉,2022)以“弱类型”的叙事策略,延续写实风格,利用相对有限的叙事篇幅,对故事内容进行重新编码,讲述了平凡人在生命接力中的真情实感,超越了现实“题材”陷阱。
(一)写实风格的延续传承
真实、写实的艺术风格,是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根本特征。当前,真实的意义也出现了新变化,其根本在于表达创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认识,通过革新创作手法来书写生活的本质。[2]学者胡智锋认为:“现实题材本身是一个包容性极强、范围极大的概念,只要是发生于当代、当下社会现实的生活内容,均在此概念范畴之中。”[3]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态度,其核心是回归生活的本质逻辑,回到人性的本质之中。电影《平凡英雄》不仅将镜头对准现实生活,更通过注入新的审美感知,讲述具体形象、感染力强的故事,用艺术真实的表达手法,深入人心本质,让观众产生强烈的心灵共鸣。影片通过设置个人内心困惑与无法解脱的戏剧矛盾,将真实人性与普通人的善良、坚韧以及乐观向善的精神力量相融合,借助问题处理,讲述具有鲜明记忆的人性故事,传递了美好人性的无限力量。该片结尾的最后三分钟,通过采用纪实表现手法,播放、展示了救助断臂男孩的真实故事片段,并讲述其康复后,和正常小孩一样的生活,使写实内容与艺术化的叙事内容形成有效呼应,通过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法,彰显浓厚的人文关怀,增强了叙事感染力。
(二)真实故事的重新编码
基于现实题材的电影作品,通过将已知事件移交给叙事者,按照艺术化的叙事逻辑,重构现实世界曾经发生的故事内容。[4]“当被叙述的事件过程在文本中呈现为先前事件,在观察之前已经完成,我们面对的显然就是叙述回顾,即对早先已然发生事情的重构,把早先的状态和事件组合成具有统一结构和意义的总体。”[5]电影《平凡英雄》改编自真实事件,由于此前救助断臂男孩的新闻已被大规模传播,无论是故事结尾,还是相关细节,都不再具备神秘感。在叙事过程中,如何在遵循现实经验、事实逻辑的前提下,充分利用叙事技巧和叙事策略,有效调动观众情绪,成为该片创作的关键。导演陈国辉在接受专访时说道:“在危机面前,每一个好心人都能用善意去化解危机,打破规则解决困难,平凡的人做不平凡的事,就是英雄。”①因此,影片没有满足对原新闻故事内容的照搬,而是以强烈的情感认同为依托,深刻挖掘事件背后的心理、集体情绪,以艺术化的创作手法对其重新编码,以温柔的笔触,细腻勾勒了危急关头下平民英雄的价值选择,实现了真实生活的深层次表达。
(三)写实人物的媒介呈现
法国理论家罗杰·加洛蒂提出了“无边的现实主义”理论,该理论认为:“没有非现实主义的,即不参照在它之外并独立于它的现实的艺术。”[6]现实主义源自现实,但不是机械的复制、翻版,而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有机融合。[7]电影《平民英雄》没有回避人物真实、客观的反应,通过多视角展示、增强声效等方式,将爱心与责任的传递、生命的守护进行反复“渲染”,让感动情绪通过累积得到有效增强,最终共同完成生命的极速守护。例如,当小贩大叔看到麦尔丹的哥哥开车闯入商业街,他的直接反应是要怒砸汽车。但是,当他看到急需救助的麦尔丹时,就主动去疏散拥挤的街道。而巡警、乘客等不同人物,都经历了从误解到配合的转变。巡警看到麦尔丹有生命危险,积极为其开辟绿色通道。机组人员在为麦尔丹一家人协调座位时,没有滥用别人的同情心,而是讲明事实,让大众自愿调换座位。医生说麦尔丹不能在飞机上睡觉,否则会影响病情,飞机上的一百多位乘客放下自己的疲惫一起唱歌,为麦尔丹加油。该片在情感表达方面,注重挖掘人物内心的善良、担当等情操,通过展示复杂、纠结的情感心理反应,诠释真诚、自然的情绪觀念,共同传递爱心,一起守护“为爱护航”的愿望。
二、银幕表达:电影《平凡英雄》的逻辑调和
学者王元骧在《艺术真实的系统考察》一文中写到:“‘事理之真与‘情意之真的有机统一,既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关系,又真切地表达了人们的意志、愿望。”[8]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中,普通人物散发的人性之光尽管微弱,但其中汇聚的温暖,不仅成就了平民英雄群体,也让观众充分感受到源自人性的力量。电影《平凡英雄》通过融入新时代语境,探索现实主义的情感向度,在确保细节真实、情感真实的前提下,实现了“事理之真”与“情意之真”的融合表达。
(一)叙事体验真实化
《时间—影像》一书强调:“现实永远是客观的,而潜在是主观的,因为我们在时间中首先体验的是情感,然后才是时间本身。”[9]在“时间—影像”理论中,影像文本不再简单关注动作,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情感和思维之上。[10]时间是电影《平凡英雄》的叙事元素,也是制造冲突感的重要素材。当断臂男孩麦尔丹的哥哥阿卜杜开车来送断臂男孩及妈妈时,为了抢时间,想走步行街。此时街道上摆摊的人看到泪流满面的妈妈,让出一条道,展现了隐藏在大众内心的善良和真诚。当机场工作人员为了节省救助时间,反复联系塔台、空军,机组成员协调三个座位等场景环环相扣,其中又将情绪特写融入其中,使观众始终带着紧张感。该片巧妙地将人物的紧张心理、艰难抉择与争分夺秒的救援赛缝合在一起,将新的时间概念纳入影像文本,不仅摆脱了已知故事的束缚,淡化了相对固定的故事走向,也使观众对事件的关注点从结果转向过程体验,从而对该片的叙事冲突、“真实”情感产生更加深刻的理解。
(二)叙事情节生动化
学者姜宇辉在《感觉的双重意义——德勒兹美学的一种诠释》一文中提出:“事件绝非单纯的事实,因为,在德勒兹看来,单纯的事实总是发生在单一的层次、领域或者世界中的,而事件的根本的属性是‘生成,它总是穿越着不同的层次和世界。”[11]情节是叙事技巧,不仅决定了叙事内容的某种异动,也推动了故事情节发展。[12]电影《平凡英雄》在线性叙事节奏中,嵌入感觉的内在逻辑,将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有机融合,通过采用时空叙事策略,重点展现了“争分夺秒”的生动情节。该片开场部分,用故事隐喻的方式,设置了相对完整的故事框架。麦尔丹在幼儿园排练童话故事时,由于亂动,使自己饰演的大树胳膊掉了,旁边的小朋友将胳膊捡起来,为他接上。随后,麦尔丹在捡玩具时,胳膊不小心被拖拉机的滚轴离断,面对保命与保胳膊的抉择、救助时间与生命的对抗,引发了观众对医生的两分钟抉择将会影响孩子一生的思考。最终,麦尔丹得到救助,并且恢复如初。该片通过复原真实场景,呈现令人震惊的影像文本,向平凡英雄群体表达了真诚的敬意。
(三)叙事人物个性化
想要让观众充分理解、认可电影作品,需要其领悟镜头背后蕴含的内涵。“重要的反而是在作品之中产生一种能够震撼心灵,并使心灵摆脱一切表象的运动。”[13]对于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来说,虽然观众已经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结果,但更想从影片的叙事修辞中了解蕴含的深厚情感。电影《平凡英雄》把握叙事背景、审美对象,通过将现代性表现手法与精彩的故事内容相融合,聚焦不同行业、岗位的平民英雄,塑造了整体饱满的人物角色。为了尽可能消除主角人物的“明星”光环,使其回归平民群体。一方面演员深入生活,深入角色人物内心,真正还原故事人物生活、工作等整体状态;另一方面,人物原型共同参与叙事过程,实时沟通细节与台词内容,使主人公能以更加接地气的方式进行演绎。该片以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为素材,从个人担当、集体担当等不同层面进行创作表达。在黄金8小时内,横跨新疆1400公里,最终成功完成救治,从任何一个环节看,都很难实现。但是,在众人齐心协力中,美好的愿望成为现实。该片通过讲述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表达蕴含于平凡大众的美好,共同谱写了“生活的力量”。
三、调动共情:电影《平凡英雄》的主题认同
产生、调动共情,需要以具体的情境为基础,通过产生情绪感染、形成共同认知,再形成伴随相应行为动机的情感反应。“共情”理论认为:“共情是一个人能够理解另一个人的独特经历,并对此作出反应的能力。”[14]电影《平凡英雄》在创作过程中,通过从讲好故事出发,抒发正确的价值观,生动表达了家国情怀。
(一)以“情动”解码主题,还原共情情境
“后电影情动”理论学者斯蒂芬·沙维罗(StevenShaviro)通过吸取、总结加拿大政治哲学家布莱恩·马苏米关于“情动”和“情绪”的区分,认为情动是原始的、非主体的或者非限定的,而情绪是衍生的、限定的,是被主体所捕获的,或被驯服并减少到与主体相适应的情动。[15]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作品想要有效调动大众共情,不仅要讲好故事,更要以“情动”的方式,展现故事的内核。[16]电影《平凡英雄》注重彰显现实主义的力量感、纵深感,既没有过度粉饰情感,也没有采用空洞的抒情方式,而是采用纪录片式的形式,还原真实的救援情境。以1:1的形式精准还原航班机舱,复原医院手术室的场景,与救援事件的亲历者进行深度沟通,最大程度地复原了现实场景。剧中演员深入体验职业生活,尽可能地掌握每一项工作流程。比如,黄晓明深入体验机长工作,通过参加模拟训练,熟练掌握每一项操作。为了展现真实情绪和情感反应,演员几乎没有经过彩排,通过捕捉演员在规定情境下的临场反应和随性发挥,尽可能地展现出打动观众的内容。小男孩麦尔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他对救助自己的乘务长周燕说:“妈妈,我想妈妈了”,而李冰冰饰演的周燕即兴回答道:“妈妈在,不要怕”。虽然乘务长周燕全程戴着口罩,但是她用真诚的眼神和话语温暖着麦尔丹,尤其是想到自己同岁的儿子,瞬间流下的眼泪,成功感染了观众,使其产生强烈、真实的共情。该片遵循合情、合理的叙事逻辑,把握价值导向与真情实感的度,以“情动”的方式,化解叙事冲突,避免因剧情急转的“强情节”给观众带来情绪不适,而是通过尽可能还原共情情境,使观众感知情感的“真实性”。
(二)以“冲突”强化主题,建立情感共通
在现实主义创作框架中,为了更加自然、真实地表达情感主题,需要正视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的反差。“现实主义作品的内部本就蕴含着一对矛盾,具体表现为它既要求一种美学地位,又要求一种认知地位。由于认知与审美的因素并非完全和谐地共存,现实主义作品的内部就存在着天然的二律背反。”[17]与其他类型电影相比,电影《平民英雄》受原型事件的结局影响较大,加上没有明显的反面角色,较难制造有张力的叙事空间。该片采用动作片的手法来讲述剧情内容,通过重点刻画人与8小时黄金时间赛跑、人与规则之间的矛盾,借助电影剪辑和视觉画面,彰显紧迫感。为了增加内容的新鲜感,强化叙事的戏剧冲突,该片还细化了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常见的内容。比如,对“飞机返航”的审批程序、执行过程进行详细论述;将乘客在一旁唱歌唤醒断臂的麦尔丹,改成了老年合唱团共同演唱新疆民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全片通过建构善良、责任担当等美好人性的隐性逻辑,共同见证平民英雄的成长过程,让观众感受到人性的美好、善良,使影片与观众成功建立情感及审美的共通点。
(三)以“点题”升华主题,调动集体共情
美国学者洪美恩在观看《达拉斯》时,提出了“情感现实主义”,认为:“《达拉斯》影迷们的现实主义体验与认知水平无关——它位于情感层面:被认为是真实的,不是对世界的认知,而是对世界的主观体验……更多地取决于观众情感层面的心理现实。”[18]将“情感现实主义”应用于电影作品时,不仅关注人物情感的生动呈现,也将观众的情感变化作为叙事动力。[19]电影《平凡英雄》讲述的是普通人在特殊关头,挺身而出去帮助别人、救助别人,片尾台词“是吗?我们不是什么英雄,就是平凡人做平凡事。”这不仅是当时参与生命接力人的原话,也是该片想要表达的主题,这一深刻的人性表达,不仅是现实题材叙事逻辑的展现,更是源自普通大众内心深处真诚的善良。该片通过以真实情感为叙事纽带,以主流情感表达为叙事承载,将个人命运与集体命运相缝合,将“平凡人做平凡事”这一有参与感、讨论度的话题引向公共空间,实现从电影艺术话语向大众话语的延伸。
结语
现实题材作品创作最关键的方法是扎根生活,回归人民。电影《平凡英雄》故事内容生动,叙事情节紧凑,主题明确,通过保持积极正向的创作立意,采用现实主义手法,用影像手段真实呈现了一场8小时内救助断臂儿童的“生死时速”,展示了立体饱满、生活化的人物形象,重点诠释了平凡群众敬畏生命的人性光辉,合力书写了“大爱无疆”的生动情感。在现实题材影片创作过程中,要以增强叙事文本的感召力为切入点,以“取于现实,还于现实”的创作理念为导向,通过挖掘有温度、有深度的故事素材,探寻情绪共鸣、文化共情的结合点,重点传递真实可感的情感理念,有效激发观众的认知共情,实现了从表达向抵达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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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何艳萍,女,安徽安庆人,南京传媒学院国际传播学院副教授,江苏省高校“青蓝工程”优秀骨干教师,主要从事国际传播与跨文化交流、外语教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2年江苏高校“青蓝工程”资助项目、2022年度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外语类课题“文化‘走出去战略下本土文化外译传播人才培养模式创新研究与实践——以江苏省为例”(编号:22SWC-5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