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独处能力与抑郁症状:心理韧性的中介和居住方式的调节作用*

2024-01-12 04:36胡永时
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空巢韧性子女

胡永时 张 镇△

①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院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101 ②中国科学院大学心理学系 △通信作者 E-mail:zhangz@psych.ac.cn

步入老年,每个人不可避免都会经历与年龄相关的丧失、衰退和限制,但同时也享有更多可自由支配的独处时间[1]。独处通常是指缺乏社会交往和信息交流的客观状态[2-3]。独自一人可以被解读为独处、孤独或隔离,尽管三者都表现为与他人分离,但存在本质区别[4]。以往文献和实证研究多将独处视为晚年脆弱性、孤独和隔离在微观层面的具体表现,由此导致认知障碍、心脑血管疾病、抑郁风险升高等负面的身心健康结果[4]。近年来日益增加的证据却表明,独处并不一定会导致心理健康风险[5-6]。根据心理动力学的观点,能否积极参与独处、体验独处并从中获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独处能力的高低[7-8]。Winnicott基于安全型依恋,将独处能力视为个体能力发展和情绪成熟的标志,纳入情绪发展理论和精神分析的临床应用,推动了独处心理学研究视角从消极心理功能向积极心理功能的转换[8]。然而,现有研究仍缺乏对于独处能力导致适应性结果的机制探索,尤其缺乏对我国老年群体独处研究。

依据独处能力学说和社会情绪选择理论,随着离开工作岗位和对时间有限性的感知,老年人逐渐摆脱外部压力和限制,发展出更为成熟的独处能力。他们在独处时能够更真实地面对自己和所处环境,更自由地选择和追求符合个人价值观和感受的目标和活动[8-9]。已有研究显示,主动选择且善于独处的老年人通常会经历更多积极情绪和体验,如平静、放松、自我更新等[10-11],更少消极情绪和心理困扰,包括压力、孤独、抑郁等[12-13]。临床研究证实,积极的独处体验具有自我疗愈功能,促进自我探索与整合,从而减轻焦虑和无意义感带来的伤害[7,14]。据此推测,老年人具备独处能力,可能对缓解抑郁情绪、预防晚年抑郁具有重要的潜力。

面对日益延长的寿命和晚年的脆弱性,如何适应老化过程中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因人而异,与个体的心理韧性密不可分[15]。心理韧性在广义上被定义为在逆境背景下产生积极适应的动态过程[16]。根据自我决定理论和选择优化补偿元模型[17-18],具备独处能力的老年人独处时通常表现出更好的自主性、适应性和认知水平,以及更高的自信心、自我效能感和意义感[11,19],这些积极的心理品质被证实是老年韧性的核心来源和保护因素[20-21]。另一方面,心理韧性作为抑郁的重要保护因子,显著正向预测老年人的积极情绪、生活满意度以及幸福感,负向预测老年人的消极情绪、抑郁症状和死亡风险[22-23]。据此推断,独处能力可能通过增强心理韧性降低老年人的抑郁风险。

基于生态系统理论,老年人所嵌入的居住环境对独处能力的心理健康效应也可能产生影响[24]。根据社会护航模型,“与谁共同居住”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老年群体家庭网络结构的规模、地理接近度、联系频率、亲密度和互惠性等,是影响其能否获得家庭支持的关键因素[25]。家庭成员之间情感上彼此依赖,生活上相互扶助,是老年人获得安全感,培养和发展独处能力和心理韧性的重要来源和保障[13,20]。配偶和子女作为最为亲密、稳定的核心网络成员,是降低晚年抑郁症状的关键保护性因素[26]。然而,并非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有益身心健康[27]。基于家庭团结-冲突模型[28],家庭成员间长时间共处导致的频繁互动可能涉及消极交往,或者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老年人的自主和隐私需求,从而增加家庭冲突和紧张关系。实证研究揭示,与子女频繁的消极互动会加剧老年人的抑郁症状[29]。综上,居住方式的差异可能是影响老年人身心健康结果的一个调节变量。独处能力对心理韧性的积极影响,以及独处能力对抑郁症状的保护作用可能因居住类型不同,在不同的老年群体中存在差异。

此外,以往文献通常以是否空巢作为划分老年家庭形态的主要依据,将子女离家的老年夫妻、无子女的老年夫妻以及独居老人均纳入广义的“空巢”概念[30],这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夫妻空巢和独居空巢家庭之间的差异性,导致有关空巢老人心理健康的研究得出不一致的结论[31-32]。据此,本研究根据“与谁长期居住”对居住方式进行更加细致的分类,这可能有助于更具针对性地确定抑郁的易感人群和干预对象。

综上,本研究尝试从多元视角回答以下问题:第一,独处能力如何影响老年人的抑郁症状?第二,心理韧性在独处能力与抑郁之间是否起中介作用?第三,居住方式(即主要与谁生活在一起)是否调节了上述独处能力的直接效应和间接效应?见图1。

图1 假设模型

1 对象与方法

1.1 对象

采用方便取样方法,通过网络公开招募55岁及以上老年人作为调查对象,被调查者自愿作答并匿名提交问卷。通过问卷星回收问卷1131份,排除不合格问卷49份,有效问卷1057份(93%),见表1。

表1 基本信息表(n=1057)

1.2 方法

1.2.1 独处能力量表(The Capacity To Be Alone Scale,CBAS) 由Larson编制[3],用于测量个体独处时的舒适度以及应对压力的能力,适用于中老年人群。量表共20个题目,包含独处舒适和独处应对两个子量表,各10个题,采用Likert 5点计分(1代表“完全不符合”,5代表“完全符合”),总分越高代表独处能力越强。中文修订量表具有良好的信效度[33]。在本研究中,总量表Cronbach’s a为0.86,独处舒适和独处应对子量表的Cronbach’s a系数分别为0.81和0.71。

1.2.2 Connor-Davidson心理韧性量表简版(10-item Connor-Davidson Resilience Scale,CD-RISC-10) 由Campbell-Sills和Stein修订[34],中文修订量表信效度良好并适用于测量中老年人群[35]。量表10个题目,采用Likert 5点计分(0代表“从来不”,4代表“一直如此”),总分越高代表心理韧性越强。在本研究中,总量表的Cronbach’s a系数为0.91。

1.2.3 简版流调中心抑郁自评量表(Center for Epidemiologic Studies Depression Scale,CES-D10) 由Andresen等人修订[36],用于评估抑郁症状水平,在我国老年群体中信效度表现良好[37]。量表10个题目,采用Likert 4点计分(0代表“没有或很少有”,3代表“大多数时间”),得分越高代表个体抑郁症状越严重。在本研究中,Cronbach’s a系数为0.84。

1.2.4 居住方式 参照七普划分标准[30],按家庭结构差异将居住方式分为4类:独居;与配偶居住;与子女居住;与子女和配偶居住。

1.2.5 控制变量 本研究将性别、年龄、婚姻状况、长期居住地、受教育程度、月收入和自评健康作为控制变量,其中性别、婚姻状况和长期居住地为二分变量;年龄、受教育程度、月收入及自评健康分为4等级及以上,视为连续变量。上述变量被证实会影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居住选择[38],本研究将在中介效应和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中对其予以控制。

1.3 统计处理

采用SPSS 24.0对数据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差异性分析、描述统计及相关分析;采用PROCESS3.4插件进行中介效应和调节效应检验[39-40]。

2 结 果

2.1 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采用Harman单因素检验法进行检验[41],结果显示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共6个,抽取的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量占22.63%(<40%),说明本研究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2.2 描述性统计与相关分析

主要变量在结构内和结构间均显著正相关,符合预期(见表2)。具体而言,独处能力及其子维度(独处舒适和独处适应)与抑郁显著负相关;独处能力与心理韧性显著正相关;心理韧性与抑郁显著负相关。

表2 各变量的平均数、标准差和相关系数(r)

2.3 心理韧性的中介效应检验

对数据进行标准化处理后,采用PROCESS宏中的Model 4对心理韧性的中介效应进行Bootstrap检验。表3显示,独处能力显著负向预测抑郁症状;加入中介变量后,独处能力对抑郁症状的直接预测作用依然显著;独处能力显著正向预测心理韧性;且心理韧性显著负向预测抑郁症状。进一步采用偏差矫正Bootstrap法检验中介效应发现,中介效应量为-0.06,95% CI为[-0.08,-0.04],相对中介效应占比33.53%,见表4。

表3 中介效应检验

表4 中介效应Bootstrap结果

2.4 居住方式的调节效应检验

参照多类别调节变量的调节效应检验方法进行分析。首先,对调节变量进行虚拟编码。居住方式共有4个水平,选取“与配偶居住”作为参照组,产生3个虚拟变量:W1=1(与子女居住);W2=1(与子女和配偶居住);W3=1(独居)。纳入控制变量后,采用PROCESS中的Model 8检验不同居住类型对中介效应前半段路径和直接效应的调节作用。结果显示,有条件间接效应在不同居住方式的老年人中均显著(β配偶=-0.05,95% CI为[-0.08,-0.03];β子女=-0.06,95% CI为[-0.10,-0.03];β子&配=-0.05,95% CI为[-0.08,-0.03];β独居=-0.08,95% CI为[-0.13,-0.04]);有条件的直接效应,在“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β子女=-0.21,95% CI为[-0.35,-0.06])和“与子女和配偶居住”的老年人(β子&配=-0.19,95%CI=[-0.31,-0.08])中显著,但在“与配偶居住”(β配偶=-0.03,95% CI为[-0.12,0.06])和“独居”空巢老年人(β独居=-0.13,95% CI为[-0.29,0.03])中不显著。

进一步进行简单斜率分析(见图2、3)。配对检验的结果表明,独处能力对老年人心理韧性的增强效应,“独居”空巢与“与配偶居住”的空巢老年人相比存在显著差异(β独居=0.17,95% CI为[0.01,0.35]),而“与子女居住”、“与子女和配偶居住”的老年人与“与配偶居住”的空巢老年人相比,无显著差异(β子女=0.06,95% CI为[-0.10,0.21];β子&配=0.01,95% CI为[-0.12,0.15]);独处能力对抑郁症状的直接负向预测作用,“独居”空巢与“与配偶居住”的空巢老年人相比无显著差异(β独居=-0.09,95% CI为[-0.27,0.09]),而“与子女居住”、“与子女和配偶居住”的老年人与“与配偶居住”的空巢老年人相比,存在显著差异(β子女=-0.17,95% CI为[-0.34,-0.01];β子&配=-0.16,95% CI为[-0.30,-0.02])。

图2 独处能力与心理韧性:居住方式的调节作用

图3 独处能力与抑郁:居住方式的调节作用

3 讨 论

3.1 老年人独处能力与抑郁

研究发现,独处能力显著负向预测老年人的抑郁症状。依据社会情绪选择理论和独处能力学说,独处能力水平较高的老年人,通常具有更为成熟的认知以及适应性的情绪调节策略。无论晚年境遇如何,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正确认知自我和外在环境,并通过主动放弃、积极评价、认同接纳等自我调适机制妥善应对生活事件和压力,从而维持情绪平衡和心理健康[5,8-9]。已有研究揭示,善于独处的老年人独处时表现出更高的适应性和情绪稳定性,对自身的需求、优势以及局限更具洞察力,对生活目的、价值和意义的整体感知也更强烈,因而更可能抵御日常压力和抑郁情绪的不良影响[10-11,19]。

3.2 心理韧性的中介作用

心理韧性在独处能力与抑郁症状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即心理韧性的视角部分解释了独处能力对晚年抑郁的保护作用。基于自我决定理论和选择优化补偿元模型,面对晚年生活,安于独处、乐享其中,不仅是一种自主选择,也是一种自我调适、自我建构的能力[17-18]。具备独处能力的老年人通过构建自主支持性环境来提升自己对生活的掌控力,进而增强自信心和能力感,以及对生活的信念和意义感。这均有助于心理韧性的良性发展,进而缓冲了晚年逆境对情绪健康的不利影响[5,20]。

3.3 居住方式的调节作用

研究发现,独处能力对心理韧性和抑郁的积极影响在不同居住类型的老年群体中存在差异。首先,无论与谁居住,独处能力均可以通过提升其心理韧性发挥对心理健康的保护作用,再次验证了独处能力的积极意义[3]。其次,独处能力对韧性的增强效应在独居空巢老年群体中显著高于夫妻空巢老年群体。虽然同为空巢,这两者在支持资源和心理健康等方面存在系统性差异。结合已有研究,独居空巢老人可能因缺乏情感慰藉和养老资源而面临更高的逆境风险[31-32],独处能力的心理健康效应主要通过增强其心理韧性来发挥作用,这在一定程度补偿了亲密关系缺失的不利影响。此外,独处能力对抑郁情绪的直接作用,在夫妻空巢和独居空巢老年群体中均不显著。东西方研究均证实,来自配偶的支持是老年人预防抑郁最有效的保护因素[26,42],这与本研究的结果基本一致。在所有参与者中,夫妻空巢老年群体的独处能力水平最高、抑郁症状基线水平最低、情绪状态也最稳定,独处能力对其情绪健康的积极影响并不显著。与之相反,在与子女居住以及与子女和配偶居住的老年人中,独处能力的提升显著降低了这两组老年群体的抑郁症状。结果还显示,在所有老年人中,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抑郁症状最突出,这符合“代际冲突论”的主张,也与国内外相关研究结论一致[29,43]。一个隐含的结论是,因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存在差异,与子女同住易引发代际冲突,从而导致家庭矛盾和紧张关系,更可能增加老年人的抑郁症状[29,32]。在此情境下,老年人具备独处能力被证实具有自我疗愈的功能,即通过营造安静的心理空间满足内心安宁和自主需求,同时有助于释放负向情绪、缓解压力,从而减轻其抑郁症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避免了家庭内部消极交往的负面影响,有助于缓解家庭矛盾[12]。

3.4 理论与实践贡献

本研究探索了我国老年群体中独处能力与晚年抑郁的关系及相关机制,再次验证了独处能力对心理健康的积极意义并揭示了心理韧性的中介作用。此外,研究还关注了不同居住方式对独处能力心理健康效应的影响。结果显示,独居空巢老年人更大概率面临逆境,其独处能力主要通过增强心理韧性来降低抑郁风险;与子女同住的老年人则可通过提升独处能力直接减缓抑郁症状。上述发现为预防和降低晚年抑郁风险提供新的路径和思路。例如,针对经济和身体状况良好的城市中低龄老年人,无论是否空巢,都应尽早培养其独立自主意识和独处能力;对于与子女同住的老年人,需特别关注并满足他们的独处和隐私需求;对于独居空巢老年人,除了提供必要的情感支持和养老保障,还应培养其独处能力并鼓励社会互动,这种双向干预可能有助于更好地适应老化。

3.5 研究局限与展望

本研究属横断设计,采用自评式问卷,未能揭示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未来研究可采取日常经验取样法、实验干预或纵向评估,进一步探究变量间的因果方向和相互影响。其次,本研究仅考察了社会环境中居住方式在其中的调节作用,未来研究可基于更完整的生态系统观,对比不同层次社会环境在其中的影响。第三,本研究取样主要以城市中、低龄和身体功能良好的老年人为主,其结论很难推广到整个老年群体。未来研究可考虑不同特征老年群体在上述问题上的普遍性和差异性。

综上所述,独处能力可以直接降低老年人的抑郁症状,心理韧性在独处能力和抑郁症状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独处能力对心理韧性的促进作用以及对晚年抑郁的保护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老年人的居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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