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乐
(湘潭理工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环境行为学的产生与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研究有着密切的联系,发展于20世纪60年代,根源于心理学的部分基础理论,重点分析人类行为与相应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作用[1]。《红楼梦》文本中的大观园空间是为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等核心人物精心打造出的行为活动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人物可以通过各种空间行为展现个性和情感,丰富叙事的同时也完整再现了每个角色在大观园中的命运。第一个关注大观园的是脂砚斋,之后对大观园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对大观园实际地点的考究,如周汝昌的恭王府说[2]。第二,通过对文本的研究,绘制大观园的示意图,有只呈现大观园的平面布局图比如曾保泉先生《大观园平面说明》、葛真先生《大观园平面示意图》、徐恭时先生《大观园平面示意新图》等[3],也有呈现贾府在大观园建成后的总体布局图比如黄云皓《建大观园后贾府总平面图》[4]。平面复原图大致相同,有些许院落布置存在差异。第三,从中国园林建造视角出发,探讨大观园的园林艺术,如顾平旦《红楼梦与清代园林》[5]、张世君《〈红楼梦〉的庭园结构与文化意识》[6]、王功珉的《试论〈红楼梦〉大观园的园林艺术》[7]等。第四,也有认为大观园是虚拟的文笔园林,如关华山《〈红楼梦〉中的建筑与园林》[8]。现少有从行为学的角度以文字与图像关联对小说中主要人物活动空间进行研究。而小说的主题叙事空间不是日常生活中特定场所之类的空间。通过图像再现园林文字描述,两者之间互相转译,对小说中人物行为空间的研究可以成为空间研究的新领域。在文本的选择上关注的是大观园内的人物活动空间研究,因此选取《红楼梦》[9]作为文本依据,在版本方面的选取不做过多讨论。并选取围绕大观园展开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作为研究对象,考察他们在一定的文本时间范围内所到达的空间行为。研究的空间范围主要是自第十六回开始建园至第八十回曹雪芹稿文本结束,将主要人物在这一文本时间段内,在大观园中的活动空间作为主要考察的空间对象。而在文本视觉化空间范本的选择上,由于本文主要是从图中人物行为空间、路径空间到活动空间进行研究,故选取黄云皓《图解红楼梦建筑意象》作为参考,此书通过对原著文本深入分析及理解,画出了更为详细的建大观园前后的平面布局图和园林建筑意象图,从规划、建筑、室内、景观4个方面全面直观展现了《红楼梦》所描绘的园林艺术世界。
行为空间是指人们活动的地域界限,既包括人们直接活动的空间范围,也包括人们间接活动的空间范围。大观园是红楼主要人物的生活环境,即行为空间。书中众多重要的情节都在其中展开。小说前八十回中,情节的一半以上都是以大观园为背景展开。大观园不是《红楼梦》的主要故事线外的附属品,而是一个为故事情节发展构成的典型环境;不光是满足行走、游玩、居住等条件,更重要的是巧妙地构成了《红楼梦》的主题、故事情节及人物活动的行为空间。园内的建筑与故事情节和人物活动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是不可或缺的。人物的行为空间可以根据其小说叙事属性划分为:实际行为空间、幻想空间、知觉空间和抽象空间,而幻想空间、知觉空间和抽象空间也是在小说这种特殊的叙事文本上衍生的再现空间[10]。
实际行为空间:通过对《红楼梦》园林文字的梳理和相关园林图像的分析,可以得知园内功能分区可分为众钗生活区(包括植物园景区)、佛寺道房景区、省亲别墅区(图1)。大观园内的实际行为空间也可划分为人物的个人行为空间和公共行为空间,个人行为空间主要包括人物的居住空间,如怡红院(贾宝玉)、潇湘馆(林黛玉)、蘅芜院(薛宝钗)、稻香村(李纨)、暖香坞(惜春)、秋爽斋(探春)、缀锦楼(迎春)、栊翠庵(妙玉)等。公共行为空间是他们共同生活娱乐的空间,如秋爽斋(结海棠社)、蘅芜院(拟菊花题)、藕香榭(吟诗吃蟹)、栊翠庵(品茶赏雪)、芦雪庵(争联诗)、暖香坞(制灯谜)、沁芳亭(建桃花社)、红香圃(饮酒行令)等。而园内主要人物的实际行为空间又包含被礼制束缚的空间。礼制规范空间是行为被约束的空间,在园内,主要指省亲别墅和其周围的凸碧堂、凹晶馆的空间,主要人物在这些地方的行为活动在长辈注视下受限制(图2)。从图中也可以发现大观园内的个人行为和公共行为空间是有一定重合的,然而涉及到礼制规范的空间,诸钗的个人或者公共行为空间都不会与其重合,产生交集,由此也可看出大观园给这些个好女儿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可以暂时摒弃一些人伦礼制的庇护空间。所有这些个人行为、公共行为以及礼制规范空间共同架构起人物活动的实际行为空间。
图1 大观园功能布局图。
图2 大观园内人物行为空间分类。
幻想空间:大观园作为元春省亲的政治功能根植于其皇家廷苑的本质[11]。巫鸿先生指出《红楼梦》建筑空间与故宫之间有一定的关联[12],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在宁府参加赏梅家宴,一时困倦,被安置在秦氏的卧房内小憩,糊里糊涂地梦到了太虚幻境,经历了一场奇幻旅行。从太虚幻境中,宝玉看见上中下三格,金陵十二钗正册放在最上格,是金陵城中十二冠女子之首,十二个女子都是贵族出生,属于上层阶级的女儿,以黛玉宝钗为首。而金陵十二钗副册是中格,以香菱为首,金陵十二钗副册放在最下格,以晴雯袭人为首。存放十二钗档案的“天宫”也就是幻想空间中的那座太虚幻境,而它对应的现实标本正是人间这座集牌坊、院落、门殿于一体的大观园。
知觉空间:通过园林图像与文字对应,园林空间景致与相互之间的方位关系用图画的形态表示出来,反映出自然实景图画与文字虚拟空间之间的辩证关系。如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大观园全景图(图3),它将文本中的亭台水榭、画栋雕梁、鲜花异草转化为视觉现实,为观者提供了一个园林景观的空间结构[13]。其次,图画与文字把人的行动和活动都同样注入景观和建筑之间,为自然环境提供情感依存,扩散了空间的知觉氛围。
图3 大观园全景。
抽象空间:《红楼梦》文本中的叙事元素提供了多种主题意象和视觉形式与图像相连。在图像中情节被山石、树木、墙垣分割,从细分的观点来看,可以将各个部分复原成文本,但从整体的观点来看,是时间和空间的有序重组。在这里剪断和连接不同的时间分段,就形成了摆脱时间限制的便利。在大观园场域内,不必执着于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事件的时间序列,取而代之的是强调人物事件的象征性[14]。
小园应以静观为主、动观为辅,给予游者较多驻足的观赏点;大园则以动观为主、静观为辅,有较长的游览线[15]。大观园作为大园,园内有几条主要的游览路线,如贾政宝玉游大观园、元妃游大观园和刘姥姥游大观园路线。园有一定的观赏路线,正如文章有起承转合,有不可颠倒的整体性。大观园的观赏路线就对应文章的起承转合。第十七至十八回“贾宝玉试才题对额”一节,贾宝玉和贾政一起游览新建造的大观园,并根据行走路线,移步换景:贾政、贾宝玉与众门客先是从正园门出发至翠嶂大假山,又经过其中的小径到达山口,从山口进入石洞来到沁芳泉旁走上沁芳亭桥,过桥至潇湘馆处,又经潇湘馆至稻香村,从一片植物园景区路过到达萝港石洞,因为此时船还没有造成,众人便从山间盘道进去过板桥走至蘅芜苑,出蘅芜苑后不远就到达了省亲别墅正殿,又从沁芳闸桥经佛寺景区到达怡红院,稍作休息后出正园门(图4)。通过贾政“试才”要宝玉“题对额”,这个事件把在游园看到的一切和父子想法及意见之间的对立都交织在一起,两条线索交错发展。在这里,两个人物贾政的顽固和宝玉的反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将这安排在游园的场景中,没有景色的衬托,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也不能激化,这样既使景色的描写赋予线索之上,也使得这样的对比冲突并不突兀。第四十回至四十一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贾母等人带领刘姥姥游大观园:贾母携刘姥姥与众人走至沁芳亭上,又领着刘姥姥至潇湘馆见识,遂至紫菱洲处乘船至秋爽斋经荇叶渚、萝港石洞进了蘅芜苑,后又一径来至缀锦阁,随后贾母领着刘姥姥至山前树下散步,又带着刘姥姥来到栊翠庵处。贾母走后众人领着刘姥姥来至省亲牌坊,后因喝醉了酒,刘姥姥自己进入了怡红院(图5)。刘姥姥通过张材家的、周瑞家的至凤姐处,又被平儿与周瑞引至贾母处,这不难看出权力分布与礼制规范的等级性(图6),游园的各种情节叙述映衬着刘姥姥的洋相。还有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携凤姐一同入园,从上夜婆子处抄检起至怡红院,因宝钗是客,便没往蘅芜苑处,径直到了潇湘馆又到了探春院内,李纨处与惜春房紧临,便又到了这两处,别了惜春又往迎春房内[9]722(图7),预示贾府被抄等。每个回合的结构都是按人物的行动路径构成的,行为路径促进叙事性园林空间结构的构建。
图4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路线。
图5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路线。
图6 刘姥姥进大观园前路线图。
图7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路线。
在《交往与空间》一书中,扬·盖尔将公共空间的户外活动分为3个大类:必要性活动、自发性活动与社会性活动[16]。文学语言中关于园林的核心问题就在于其中细致的人物活动[17]。大观园是在《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宝玉等人边游览边题对额的活动中展现出来的。因此,既有时间感,又有空间感;既有静,亦有动[18]。 而在《红楼梦》的插图绘本中,园林场景是研究的主要对象。大观园的故事开始于第十七回贾政领众人游园,通过分析大观园中人物活动类型与相应的园林场景可以发现,园中实际活动可分为集体活动和个人活动以及他们行为象征的心理活动(表1)。作者擅长于描绘大观园中的人物,将大观园内的景致和人物结合在一起,来形成人物场景交融的画面。
表1 园中人物活动分类
贾府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集体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园内集体活动包括仪典和居游活动,内容大致分为:游览、作诗、赛诗或饮酒饮食。这类活动对应的园林场景通常是视线开阔,山石溪水相伴,并且周围有提供休息的遮蔽建筑,如亭、廊、榭等。如第三十八回诸钗在藕香榭摆酒吟诗;第四十回贾母邀请刘姥姥在藕香榭吃饭。而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无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能纵观全园,榭内竹案、长椅、桌子等一一俱全(图8)。再如第三十七回秋爽斋,探春成立海棠社,邀众人作吟诗词。院中种植芭蕉和梧桐,厅堂名“晓翠堂”,晓翠堂四面出廊,流角飞檐,临沁芳溪(图9);第五十回芦雪庵众钗争联即景诗,在芦苇掩覆的茅屋里作诗 , 铺天盖地的雪景增添了吟诗赏梅的稚趣(图10);第七十回黛玉在沁芳亭内重建桃花社作诗赛诗的活动等。大观园内院落建筑空间的排布形成了主次分明的布局特点并具备等级秩序性。大观园中的仪典和居游活动等与空间之间的关系也体现出对这些秩序、戒律和禁规的强调。在元妃省亲后,园中人物几乎没有再涉足省亲别墅,作为权力中心的象征,只有在省亲仪式以及贾母八十大寿时让太妃们在此更衣休息时才开启过,充分体现了对皇权的敬畏和对礼制的遵守。在长辈贾母组织参与的一些庆典活动中,则在靠近权力中心省亲别墅附近的园林建筑如藕香榭(与缀锦阁相对)、凸碧堂和凹晶馆等内举办。而宝玉与众钗们举办的集体活动则游离于权力的中心。从文中主要游览活动中也体现出这种礼制规戒。贾政、宝玉以及众门客初次游览新建的大观园时,宝玉一边赏景一边题辞,但如此这般也要顾忌父亲贾政的威压。
图8 藕香榭。
图9 秋爽斋。
图10 芦雪庵。
园内个人活动则多为抒情、表意、幽会等。通常发生在位置偏僻的地方。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图11),宝钗潇湘馆附近折回时被蝴蝶吸引,追至滴翠亭附近,此时,亭内小红和坠儿正在进行赠物表私的谈话。而滴翠亭四周都是游廊曲桥,盖于池中,四面雕镂橘子糊着纸。第三十六回梨香院宝玉表白龄官被拒绝,意谓男女情感缘分注定。第五十回栊翠庵宝玉佛院折红梅,幽会妙玉等(图12)。当人物从大观园里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时,由于园中山石草木的遮挡,往往会无意间探听到其他人物的对话或者行为,而被窥听者此时也不易察觉。这导致公共空间与私隐空间的界限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清晰,当窥听的行为发生时,如第三十回宝玉窥见龄官在蔷薇花架园这一半公开的生活场域[19]下划蔷,表达心迹。这些私密行为因旁人的介入而处于公开的状态,使得大观园空间不断被异化[20]。个人活动中,还存着仪式的、非仪式的方式,很多非仪式的行为是追求自由的人类本性,行为方式上较为随意,富有叛逆色彩的个性,是对礼制的本质抵抗。如宝黛二人沁芳闸桥共读《西厢记》、黛玉怡红院外偷听《牡丹亭》唱段、葬花冢等。在孙温绘全本《红楼梦》的园景图中,众姊妹的动态活动营造了画面的喧嚣感,展现出欢乐的园景,生长于此间的宝玉也同样分享着温柔乡中的这份喜悦和快乐。第二十三回奉元妃口喻,宝玉与众钗入住园内,但园景图中无论是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是作画吟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等轻松自在主题活动,都让我们联想中不免意识到所透露出的潜在危机——大观园的所属者元春也是受礼制仪式束缚没和家人团聚几日,便要回到深宫院落中,何况受命借住在此的宝玉与众姐妹!在大观园内人物的行为活动其实体现了他们追求自由以及对封建礼制的抵抗。园子里的自然景观和山水树木为贾宝玉和众钗提供了最好的天性宣泄场。园外的行为空间中,他们严格遵守礼仪和规范,而在园内,行为方式上可以较为随意,富有叛逆色彩的个性。在集体活动中如藕香榭摆酒吟诗的情节呈现出人物舒适休闲的心理,而在后面凸碧堂品笛、凹晶馆联诗的情节又表达出人物悲伤落寞的心理。在个人活动中如黛玉葬花、龄官划蔷等情节则是属于一种窥听的行为心理活动。这些行为活动不仅体现了人物当时的心理,也使得人物的情感世界成为大观园中具有主导性的空间。在场景的不断转换中,人物内心世界不断被拓展,大观园经过升华而成了一种诗意空间。从之前所有讨论的《红楼梦》园林活动场景所呈现的图像而言,这是一个有等级秩序传递“意识空间”的表现,图像将文字表现出的等级伦理秩序以及被礼制束缚转化为空间体现出来。
图11 滴翠亭。
图12 栊翠庵。
本文基于黄云皓《图解红楼梦建筑意象》,从环境行为学角度 出发,以大观园为例,通过对其中的园林建筑和园内人物的行为空间、行为路径以及行为活动的详细分析,在人与空间的关系上对《红楼梦》大观园空间场景作出解读。并结合相关园林图像,可以发现其文字与图像息息相关,是传统造园文脉的延续,也是一种对于园林空间认识的再阐释。同时,园林赋予小说另一种生命形态,使人物的行为活动安排在各种场景之中,给文学作品注入新鲜的活力和合理的想象力。另外,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文笔园林为现实景观的发展提供新的灵感和借鉴,甚至构成新的空间理论。本文研究主要结论有:
(1)基于对小说主要人物行为空间的类型划分、路径空间的叙事性构建到空间中的伦理意蕴挖掘进行有效整理,以此作为园林活动场景图像的研究资料是可行的,丰富了与小说相关的文字园林和园林图像相结合的理论研究。
(2)从行为学视角思考作者设计小说内容的观点,也有助于重新理解大观园的空间叙事意义。
由于对作者园林设计理解的不同以及专业水平的差异,本文研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不足,如没有从行为视野出发进一步分析人物在同一时间空间的图像。这些研究都有待后续加强。文章只是行为学视角对小说文本中园林及图像研究的可行性尝试,也希望对园林空间叙事研究提供一定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