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锣鼓

2024-01-12 09:10方格子
山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苏东平莉莉

方格子

苏太太挽着墨绿色手袋,从林荫道拐过两个弯,便见那辆银灰色轿车打着双闪。一只肉敦敦的手掌伸出来摇了摇,再是一个脑袋探出车窗,喊,东平妈妈。苏太太见小袁银灰色的头发——跟轿车一个色系,又染了。苏太太有点不适,一个出租车司机两天换个发型,还染成灰色,追求过分了。原本想好的那句“赚钱不容易,小袁你别天天换发型”吞下肚——十二年服侍脑梗丈夫,苏太太已不习惯持个人观点。

小袁身子探过去打开副驾驶车门,苏太太坐进去。

东平妈妈还是去找草药?小袁问苏太太,又凑近后视镜用手指梳理刘海——他对染发剂颜色满意。又补充道,东平也是这个发型。

苏太太本想告诉小袁这次回良溪是给苏先生找墓地,但小袁的话让她生气,他一个出租车司机怎么跟我们家东平比!苏太太冷冷地敷衍道,随便看看。

小袁哦一声,咬一大口包子,边吞咽边照顾苏太太这边的话题:我这个人啊,东平妈妈,不是谦虚,明明属兔的,偏偏像猪,贪睡。闹钟备了三个时段,吵得我呀,一激灵想到您,要接东平妈妈,一个横虎跳起来。

苏太太更生气了:简直在讽刺我家东平!东平在太平洋东岸翻来覆去睡不着,苏太太昨晚跟东平视频主题就是探讨如何入睡。在华盛顿做科研的儿子入睡难,好不容易睡过去,夜半又醒来,再难入睡。睡个囫囵觉怎么就那么难!苏太太求得良方,视频里报给儿子,儿子在华盛顿又煎又熬喝了不知多少草药,睡眠问题仍然是他最大的困扰。

华盛顿都是庸医!苏太太怒道。

合欢、夜交藤,绞股蓝,白花蛇舌草,这些小袁戏称为“仙草”的植物迎薰县城大药房多的是,苏太太舍近求远去良溪,她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植物也一样。或许华盛顿的水土养出的植物性能上又不同,那就只等东平回国。她掰着手指算,到冬至前后,儿子或可拿到签证——回祖国竟是“出国”,苏太太心底是不乐意的。她赶紧往乐观的方面想:东平一回家,老苏的便可入土为安了。眼下,骨灰放在老苏的活着时睡过的房间,说是人走一捧灰,这灰让苏太太夜晚不敢上卫生间。寂静的夜里,老苏的卧室变成超级骨灰盒,张大嘴仿佛要把她吞掉,跟老苏的灰搅和在一起。苏太太曾打算先把变成灰的老苏安顿到公墓,东平回来再扶棺回良溪;也想过让那个不尊不孝嫁到良溪的女儿苏樊琪来县城捧回骨灰——她虽不争气但终归是亲生女儿,老苏或可得到安慰,但想到她在良溪天天蹙紧嘴唇吹唢呐,苏太太懊丧至极。

苏太太最恨女儿没出息,喜欢什么不好?偏偏热衷唢呐这一门。苏太太听不得唢呐,平白的一声“呜哩呀——”,像哭丧,带着死亡气息。又偏偏地,良溪人把唢呐称作“梅花”,呜哩呜哩锵锵锵,梅花锣鼓唱啊唱。在苏太太看来,日常里良溪上空总弥漫不祥之气,这不好。

苏太太也跟老苏同辈人说起骨灰的事,说要不先埋了。苏家人跳出来劝慰:不要急啊临风嫂嫂,人活一生,只死一回。不能潦草下土,等等东平吧,横竖都是灰了,不差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的,东平总会回良溪——听此话,苏太太气冲喉咙,一口气回不过来:我罗临风嫁给老苏二十三年,伺候十二年,三十五年,还不够,非得把我也熬成灰?

车过新修的水泥桥,小袁靠路边停下,说,东平妈妈,前面封道了。

苏太太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果真几根粗毛竹挡在路上,一条白纸上写着:前方修路,非本村住户请下次来。苏太太说,换条路走。

小袁说,良溪人有时真不是东西!

苏太太吓一跳,怎么了?

小袁说,他们面上说东平出息,东平家祖坟冒青烟,背地里说东平不是良溪人了,说他昧着良心活着。

什么?苏太太挺直身子,停,停,你刚才说什么?

小袁说,东平是不是没有中国的身份证了?

苏太太吃一惊,她从没往这上面想。之前要回国一趟说容易也不容易,但等个一年半载,好歹能回。如今呢,东平是国际友人,回良溪不能住在良溪,也不住县城的家,要住到侨联给安排好的酒店。

车已至封锁岗前。车窗摇下,都是良溪熟面孔。苏太太道,修桥铺路,你们辛苦了哈。那就不进镇子了,省得麻烦。

值岗的红袖章拉起横杆放行:是东平妈妈回来了,过吧过吧,来一趟不容易。

车滑过去,窗外几个人大声问候,免不了有些讨好:东平签证拿到了吧?

接着念叨苏太太,真不容易,骨灰在家放半年了。

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同情?原先,良溪人闲聊,东平是必定要被提起的:东平出息。东平自小脾气就好。有一度,良溪流行一款风衣,是东平给苏太太在上海买的。良溪妇人照着风衣式样定做,风靡良溪小镇。东平获得美国那边的永久居留权后,良溪人有些吃不准自己的感情,像被东平抛弃了,渐渐地就不太惦记了。如今呢,苏东平在那边做科研,也不够仗义——甚至爹死了都不回来!老苏火化那天,殡仪馆搞个视频吊唁,他苏东平居然打哈欠。

路途突然拉长,这趟良溪不该回!苏太太有些烦躁,开了车窗。小袁提醒今天空气质量指数228,重度污染,黄色预警。苏太太关上车窗,闭目靠着。一些镜头闪到眼前,放电影一样。出去后第三年冬至,东平回良溪。人们奔走相告,东平回来了,东平的博士服晒在露台上。等不到黄昏,苏家新修的道地上,挤挤挨挨来了很多街坊。细心的街坊发觉东平瘦了,头顶一簇白发在黄昏的天光里煞是显眼。但,这多半还是荣耀。东平当即跟小袁约下:我姆妈以后出行就交给你了。小袁应承下来。不久,东平从美国打来一笔钱给小袁买车开出租,但只要东平妈妈要用车,他便推掉网约车订单,成为她的专职司机。

东平入职科研中心半年,苏太太跟丈夫在新闻里看到儿子。儿子陪同华盛顿科学家到中国某个科研基地。两人盯着电视屏幕看,连线给没出息的女儿:快看新闻,你弟在上面。在儿子带来的荣耀里,夫妻关系热络了许多。

敷了青黑色藻泥,苏太太从内卫出来,苏先生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苏太太关了电视——没有儿子出镜的电视有什么看头!转头见苏先生嘴角拖出一长条透明的东西,一颠一颠,她抽一张面巾纸递过去,道,说起来你去过俄罗斯,你倒是翻译给我聽听,荷塘月色乌克兰语怎么说的?

苏先生没有回音,头一歪,苏太太才发现异样。老苏你别吓我!她抓过手机揿数字,第一时间想到儿子,可儿子在电视机里出不来。苏太太脑袋里快速转换频道,抖索着找号码。终于通了:快,你爸……

你好110,哪里?手机里一个女声问。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太太气极,一边过去扶住老苏,老苏,老苏!又对着手机低吼:囡痞子,你爹还剩一口气!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对方问。

畜生!苏太太怒喝:苏樊琪,良心墨黑的东西,臧家弄七号一零一。忽然醒悟,上次跟女儿怄气删了她手机号,现在稀里糊涂之下拨到了110报警电话,对方变得温和有人情味,您好,臧家弄七号一零一,苏铨锦家,需要什么帮助?

苏太太抖索道,救命!

那一晚成为新纪元。脑梗恢复期的苏先生,行动力退回至婴儿时期。苏太太边上班边照料他,像上了机械发条的青蛙,弹跳在学校跟臧家弄。苏樊琪来住过两天,换床单,熬粥,换房间空气,给父亲修面剪头发。父亲入睡后,她跑到阳台吹唢呐。当年苏樊琪放弃嫁给迎薰中学体育老师的机会,偏偏跟良溪镇上敲锣的阿法成了夫妻,阿法只是个做纸师傅。他们结婚那年,东平上大二,他从外省回来参加姐姐的婚礼。姐姐姐夫想不出合适的礼物送给弟弟。给你吹个曲子吧,樊琪说,我跟你姐夫作的曲。夫妇俩吹了一曲,唢呐在良溪夜空流动,锣鼓锵锵锵响,工科生苏东平鼻子酸酸有点动情。苏樊琪递唢呐给弟弟,说,吹一个?东平接过唢呐,摆开架势,刚酝酿好情绪,苏太太冲过来,夺下唢呐,指着苏樊琪:囡痞子,良心墨黑要害你弟弟。一挥手,唢呐以抛物线状飞出去。

苏樊琪跟病榻上的父亲说唢呐,在他床前吹,父亲咧嘴笑了,嘴角歪得不成样子。苏樊琪同情父亲,拿面巾纸给他擦嘴角漏下的唾沫。苏太太在门边瞥见这一幕,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中风后的丈夫露出笑容——多狰狞啊。到黄昏,她央求樊琪饶过她——她吃不消唢呐哭天哭地的声音,也实在不忍目睹老苏的笑。

苏樊琪别过父母回到良溪。良溪人来臧家弄看望老苏,说苏樊琪不孝顺,爹瘫了都不见得她难过,整天就知道吹个梅花。还有她嫁的那个敲锣的阿法,肥墩墩的没心没肺。苏太太哗一下拉開窗帘:换空气换空气。客气地赶走街坊。苏樊琪是我女儿,她再没出息,轮不到你们嚼舌根。

挨了两年,苏太太提前退休,专职在家服侍丈夫。她教过的学生陆续前来帮衬照料苏先生,又撑了一年光景。后来渐渐稀疏,再没学生过来。苏太太独自撑,撑了十二年。

小袁见苏太太气色不佳,塞给她一个包子。说他家小区门口流动摊贩新添了包子项目,纯精肉里掺了香菇,是老苏喜欢的味道。老苏活着的每一天,一日三餐,从来按照他的喜好,直至吐出最后一口气,床头永远放着他喜欢的吃食。

苏太太咬一口包子,难以下咽。肉馅里渗出染发剂的气息,或许还混杂有其他的腐朽味——老苏房间里弥漫的厚重味道,终年不散。床铺,家具,木质地板,墙上挂着的画,统统染遍老苏的腐肉味。它们是老苏集结的同谋,散发着敌意、愤懑,苏太太作为健康人群的代表,少不得花精力跟病人对峙,跟老苏发散的气味对峙。她给老苏读报,为他翻身,替换尿盆……浓郁的腐酸味。苏太太哪一天不被恶臭逼进洗手间干呕?每年的体检单上都有一条:贲门浅表性糜烂。医生解释,呕吐抽搐损伤贲门。

老苏卧床第四年暮春,儿子在华盛顿隔空委托家政公司请来保姆,三十五岁,眉眼清爽,手脚麻利,获得苏太太首肯。苏太太尤其认可保姆的态度,不讨好,不卑不亢,谦恭里透出骨气。保姆熟悉一应细节,包括给苏先生清洗身体。这样合不合适?苏太太有过犹豫,但她努力克服。相较于能脱身去老年大学接受琴棋书画熏陶——只要不需整日吞咽屋子里的浑浊气息,简直是恩赐。可苏先生的抗议及时破坏了祥和,约等于中断了苏太太逃离丈夫肉身的念想。每周三中午十二点照例跟儿子视频,苏先生抖抖索索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白纸,颤抖着举到手机前,给儿子看,“想去黄泉路上看看。”

苏太太意外看到这没有主语的句子,体悟出丈夫的无声谴责,上升到传统妇道来想这一句,竟有些羞愧。她收起棋盘,折叠好书画纸,笔墨砚台清洗干净,弹古筝用的指甲套,丢进分类垃圾箱,忍着钝刀割肉般的痛,重回臧家弄。

苏先生在师大中文系教授古汉语,课堂里古意拙朴,研究生喊他阿苏教授,表达他们的喜爱。苏太太呢,迎薰中学高级教师,退休前一年语文公开课被当作范例在全省教育系统推广。要说苏家是书香门第,也在情理中。可苏樊琪——苏太太当初赋予女儿这个名字,指望她生命葱茏繁花似锦,可她呢,职业高中毕业后,放弃进迎薰幼师继续深造的机会,直奔良溪当了村官。苏太太也觉得下基层锻炼能积累经验,以后回迎薰城区天地更宽阔。可女儿竟被唢呐蛊惑——说这把铜制唢呐吹出的曲子,总让她想起自己被漫天桃花包围,不管不顾爱上良溪,连带那个木讷的良溪男子李成法。

良溪老街一百年没有变化,弯曲,幽深,青石板泛着光。苏先生第一次带县城来的新婚妻子回良溪见街坊,月光下,他指着潮湿的石板老街,温和自豪地告诉妻子,临风,你看石板,被岁月打磨,都有光芒了。苏太太扭过身子,看到木排门边探出乡下孩子拖着鼻涕的圆脸,虎头虎脑对她笑,她自语道,嗯,愚蠢的光。

小店门口闲坐了一些人,靠墙,倚门,趴柜台,目光散淡。都不用做工吗?苏太太惋惜,大好光阴用来晒太阳,说闲话,她恨铁不成钢。蹲在树底下挠腿肚子的老袁瞟一眼儿子的出租车,继续咳嗽。小袁肉墩墩的手伸出去,晃晃塑料袋:爸,新鲜肉包,尝尝。

老袁扶着树干撑起身子,树干泛着光亮,像被他扶了一百年。他佝偻着踱步过来,接过塑料袋,手探进袋子窸窸窣窣摸出一个肉包,咬一口,点头,嗯,黑毛猪。苏太太揿下车窗跟老袁打招呼。老袁张嘴咬住包子,忽然问苏太太,阿锦哥几时回来?苏太太吓一跳,阿锦。苏铨锦,年轻时她喊他铨锦,后来喊他老苏,到后来几乎不怎么交流,顶多说:吃饭了。脏袜子不要放在床头。不要当着我的面挠痒都是皮屑啊。阿锦,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青年时梳边分发型,苏太太觉得苏铨锦跟沈从文相像,文绉绉的端方脸。眼下已不能摸到这脸庞,心跳也没有了——扇他耳光时他委屈的神情,倒像刻进她心底的印章,长久地留在那里,时不时跳出来,啪,盖个印。平滑的印章,这样刺痛!

苏太太心不在焉地听老袁说话,女儿女婿短跑比赛似的奔来。樊琪拎着沉甸甸的装满良溪塔饼的塑料袋,阿法扛着一叠元书纸跟在后面。他们喜乐乐的样子,哪像父亲已过世?

丢脸。苏太太恼怒啊,小袁,我头痛,回迎薰吧。

小袁回头,东平妈您没事吧?是不是低血糖?会不会颈椎病引起头痛?

叫你开车你就开车!苏太太低吼。

小袁吃惊,踩油门踩刹车,车朝前冲,又因惯性往后一退,人们发出惊叫。原来阿法正好冲到车后,车往后退时,碰到阿法的肚皮,他直直往后倒,苏樊琪眼尖,急急把袋子丢到阿法身后,阿法倒在一袋子米塔饼上。

大家围拢来看,嘻嘻哈哈说刚才像武打片。苏太太脸色煞白地钻出车子,大家还在笑,像看戏。阿法笑呵呵起身,叫苏太太姆妈。苏太太拿眼扫他,又瞟瞟苏樊琪,苏樊琪提起被阿法压变形的米塔饼:姆妈,热塔饼,压扁了。

苏太太猛地举手,樊琪别开头躲避,苏太太收回手捋捋头发,说,好的,良溪,都好的。又说,你爸独自在家,我要回去。

出了良溪,苏太太重重呼出一口气,沮丧像洪灾,冲毁堤防,淚水汹涌。压抑着不出声,开了车窗吹风,视线模糊。风像飞镖梭梭梭刺在脸上。痛快!快落光树叶的水杉,一晃而过。迎面来的是马褂木——她曾跟学生分享鹅掌楸这个树种,有个学生在她启发下写就短篇小说《一树旗袍》,她在课堂上跟学生讲解。阳光打进窗来,一团暖色掉落在教室地板。那光景,是无边无际的岁月,似有几个世纪能活。老苏一走,生命的曲子忽地停止,弦断了。一片落叶飘进车窗,贴在胸前,她吃惊风推树叶的力量,像苏先生的手。中风第一年仲夏,燥热,苏先生抖索着伸手示意要什么,她拿报纸,端茶,递铁皮枫斗糕,他摇头表示都不是。随即指指她前胸,嘴角牵了牵露出笑意。曾是那样漂亮风流的男子,此刻却满眼猥琐。苏太太“啪”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到他头上,苏先生歪倒在地板上。扶他到床上已是半个钟头后的事,她用光力气,不挣扎了。不至于哭。只有叹气。苏先生的手伸进她上衣,在她胸前摸索,哆哆嗦嗦捏了捏,叹口气,又退出手。

又一片落叶打到脸上,像巴掌打晕她。跟老苏结合后,她不假思索地认定婚姻的捆绑合情合理。她想起有一次去外省培训,在海边遇见渔夫,她在海浪的余波里被卷出去几丈,是渔夫捞起了她。渔夫抱着她给她披上一条毯子,她依稀看到他黝黑的面庞,深邃有力的双眼,伤痕累累的手臂,抓握船舷时鼓出的强健肌肉。如果婚姻里有过缝隙,那便是。她遏制不住地爱上了那个鲁莽的渔夫;或者,她爱上了爱情这种东西,被相思折磨得脸色苍白。丈夫体贴她,说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这给了她机会。她谎称同学聚会去了海边。渔夫仍然在,那间岩石上的小屋亮着灯。她远远地看着那亮光,直到夜深灯灭。那年她三十二岁,像新藕。

再往前开一段路,小袁刹车。前方出了事故,电瓶车被撞出路肩,安全帽卡住脖子,车主窒息死亡。交警正疏通道路,小袁的车缓缓驶过事故现场,苏太太目睹白衣护工把死者抬到车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死者面容这样安详,内脏怕是碎成片了。正哀叹,车已到城区,小袁依言将车停到恩波桥头。刚好十二点,又是周三,例行公事一样跟东平视频。东平在实验室门口,面容疲惫。苏太太照旧关心儿子衣食起居,媳妇在中东医疗援助——至今没有说起生孩子的事,也是苏太太心病。

姆妈想立个遗嘱。苏太太几乎是灵感突显,心底承认交通事故打击了她。

东平眨眨眼,像没听明白。视频卡了卡,东平看起来愚笨,眼神涣散。妈妈,墓地的事听您安排。东平又补充说他可能有机会派回中国工作几年。

东平将头凑到摄像头前,全面沦陷——没有一根实际意义上的黑发了。灰白相间的头发看得苏太太心惊肉跳。说到头发,小袁忍不住凑到苏太太手机前,东平东平,我还是喜欢你的灰头发,看起来有学问。东平的笑从无线网中传过来,慢了半拍,被空气割得支离破碎。

苏太太下了车,过恩波老桥。有两个人蹲在桥面下棋,围着十多个人看,气氛紧张。两人手边放着充当筹码的小石子。下桥便到恩波公园,东一簇西一簇的人,打牌,闲聊,看手相观面相、生辰八字,欢腾热闹的全是市井,她之前从不正眼看。苏太太在迎薰县城出生长大工作恋爱结婚,到东平出去,直至苏先生离去,她从不觉得这派祥和跟自己有关。卜卦算命,麻衣相术,知识分子有意隔离了这庸俗。忽地一股香气横冲直撞,苏太太辨出糖炒栗子的甜香,摊位左右,围着几个人,苏太太加快步子。她想吃点甜的食物。

临风哎,临风。一个粗嗓子叫住她。回头看,似曾相识,竟是高中同学,都认不出了。丁莉莉,原来是你啊。

是我啊临风,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糖炒栗子,生意好不?

工艺厂倒闭后,我就卖糖炒栗子了,临风,我在迎薰街巷弄堂卖了三十年糖炒栗子。

竟从不知道。两人叙了叙旧,丁莉莉的记忆停留在高中时期,苏太太已不太记得那时的事,她勤奋,拼尽全力读书才上了好大学。苏太太从手袋里掏出手机,对准二维码扫了扫,说,莉莉,买五斤,我微信转你。

丁莉莉愣了愣,说,五斤这么多啊,家里有客人啊临风?

苏太太也愣了愣,说,客人嘛……要来的,总会来的。说话间想起良溪的女儿女婿,还有在良溪中小上学,成绩差强人意,她从未认真关心过的那一对外甥男女。心底里呼啦啦涌起情感,辨不清属于哪一种。

丁莉莉不肯收钱,两人推来推去终于收了。又叙谈两句,苏太太刚要离去,这边丁莉莉走出摊位,炒栗子的手莽撞地拉住苏太太。

临风,我捐掉了。

捐什么?

捐自己。

什么?

临风,我捐掉我自己了。丁莉莉拍拍胸口。

啊,听不懂。

临风,你是真不知道?丁莉莉诧异。压低声音道,我签了遗体捐献意向书。

像霹雳打到头顶,苏太太一个趔趄站立不稳,盯着丁莉莉。丁莉莉点点头说,他们会好好对待我们的。说这话时,丁莉莉有些激动,眼眶潮湿。苏太太担心丁莉莉克制不住要扑进她怀里。苏太太咬咬牙,吃不准说什么,想了想说,丁莉莉,你真崇高。

丁莉莉从裤袋掏出手机,点开一个链接:临风,加个微信,我转你看看。

进门换鞋,来不及喝水,苏太太点开链接。洁白温馨的房间,白菊花丛里躺着无名亡者,圣洁,安详,有死亡的庄严。黑西装,灰领带,教授带领医学院学生围在遗体周围,他们弯腰,鞠躬,礼毕。安魂曲渐渐消散。淡出。

随后,苏太太猜想,应该是一把刀滑过身体某个部位,露出被消毒水泡过的肌体组织。两年后,骨灰被妥善安葬在医学院定点墓地。白菊丛中,墓碑刻上“罗临风”三个字。

东平坚决反对。苏太太喜乐起来,东平反对就对了,那才有仗可打呀。她这才终于明白自己魂不守舍的那些糟糕的情绪,都是因为活着无争议啊!母子俩在视频里争执,各说各的理由,多热闹啊。书房、大露台,这些,苏太太很少涉足,像尘封了。这些天她精神倍增,跟东平展开拉锯战,她庆幸自己十七年語文教学练就的口才,唇枪舌剑,东平屡次战败,苏太太占了上风。已无暇探讨睡眠这样的小事,遗体处理是大事。她又走进苏先生的房间,让东平看骨灰盒:看看你爸,躺花岗岩盒子里半年了,灵魂不知飘到哪里了。东平崩溃,大喊爸爸,苏太太关了电脑。

这一日黄昏,苏太太整理老苏的房间,书籍,备课笔记,论文集,荣誉证书——老苏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门铃响,苏太太撑着酸胀的腰从猫眼朝外看,女儿女婿站在幽暗的门外平台,感应灯照着苏樊琪挂着泪的脸。苏太太开门,女儿带着寒气扑进她怀里,妈妈,我和阿法来接爸爸回家。妈妈,你跟我回良溪吧,我和阿法孝敬你。

这份亲情陌生而强烈,苏太太把持不住几乎要昏倒。

关紧门窗,阿法捧出苏先生骨灰盒,点了一支蜡烛。樊琪喊,爸爸,我们回去了。梅花锣鼓锵锵锵,人生就是响亮啊妈妈。呜哩呜哩,锵锵锵,灵魂回家啊爸爸。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冬至过去,甚至又不知不觉到了次年立春,东平还没回来。视频内容集中围绕遗体处理的事,就此延伸出解剖学方面的话题。苏太太去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局部解剖学》《格式解剖学》,又托小袁从旧书网上淘得《梦的解析》,在视频里展示给儿子看。苏太太的怨气主要是针对东平所在的那个下作的机构,原说派遣东平回中国工作两年,反悔了。但不管怎样,终于跟儿子有了交集,对抗,抵御,谁都别想说服谁。说不完的话,都像学术探讨了。关于肉身,灵魂,意识,科技,宇宙,居然还拎出几个新词,元宇宙什么的。真好。遗产无意义。只有遗体,曾经附着过灵魂,灵魂又给肉身以精神。款待遗体即款待从庸常日子里穿行过的这一生。对此,苏太太认定有必要长期抗争,她已做好毕生准备。她终于有事忙了。她甚至觉得儿子刻意反对是为了成全自己。还有那个脸红得像糖炒栗子的丁莉莉,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这个时候会了面。临风你不知道,我两个儿子都走了,一个打架死的,还有一个得了病。我那千刀万剐的男人失踪二十三年了临风。

老苏有一次跟她说,要不我换个工作吧。那些狂热的女生,那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女教师,她们从来都是婚姻里的定时炸弹。她们的新鲜,饱满,无限生机使苏先生难以招架。苏太太劝慰说,躲避无用。如果你愿意,可与她们交往试试。老苏将她这一番话视作赌气。他死死守着岩石一样坚硬的他自认为的忠贞。

好了,都将结束在时间里。悲欢,嫉妒,不甘,荒谬,这些痕迹都将留在遗体里。这让她感动。老苏已在良溪向阳的山上入了土。她交代女儿,给你爸立个碑,左右两株松柏。不用给我留位置了。

将来——想到将来不再跟老苏同坟,苏太太情绪复杂。人们总是乐意在生命终结时给个圆满定论,他们相爱,他们精神与思想高度一致,他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多么可怕的认同。现在好了,再也不会被控制了。她想到,如果有区域,他们的灵魂可以相见,到那时,她跟老苏或许可以说说前世里的得失,爱,恨,大满足与大缺憾。或许还可以重新建立誓约,下辈子绝不一起奔赴人间。没错,意志如此自由,显而易见,他们也能做到不再见了。想到此,苏太太竟生出凌然之气,像突然挣脱什么,跑进另一个世界。她坐立不安,在屋内奔走,解剖方面的浅显知识深深吸引着她,骨骼,肌肉,经脉。哪一处曾收留过情感?手术刀划破皮肤时,思想是以怎样的方式躲避戕害的?她竟觉得前一阵的孤独有些矫情。如今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出路,或去处。她的感动须以歌来颂,她打开音响,音乐将房间充满。她透不过气,推窗,远山坳,暮色已起。落日散发的余晖,此刻映在她窗上,折射在天花板,描绘出绚烂图景。一种陌生的朗阔,梅花锣鼓一样,在她心里骤然响起。

你看,唢呐这个乐器,像不像梅花?苏先生的声音似从夜空传来,苏太太打了个寒噤。呜哩呜哩,锵锵锵。这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激越,像另一份重生的爱情尾随而来,在臧家弄屋子里回荡,又窜出门缝,在空中集聚,在云霄之上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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