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立在楼道的整容镜
每一个走过自己的士兵,都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然后,再把头昂起来。
在士兵眼里,立在走廊开阔处的整容镜,就是一本镶有不锈钢边框的条令,一方竖起来被目光擦拭干净的天空。
黄花,开在群山深处。
红旗,日夜漫卷西风。
即便是清一色的雄性,接近古铜的脸庞,亘古不变的发型,也要在它前面整出威严,理出得体。
看那毛茸茸的胡须是否破土,看那短促直立的头发是否突出,看出门前风纪扣是否漏风,看脖颈上的领结是否居中。
再看看自己的表情,看看当天的气质,有没有因为兵龄的积累、钢铁的磨砺而与众不同?
端详须臾,然后,在这片天空下或者海浪前,挥别自己,融入集体。
一位士兵,总是首先在一面镜子前找到自己,然后再在镜子的背面找到对手。
消逝于一面镜子,然后,再从那面镜子里浮现,通体透明!
寂寞落下来
寂寞落下来,成为今夜的月光,草里的霜降。
哨兵肩枪,在三五平米的哨位,踱来踱去。弹夹,在另一名哨兵手上。
哨兵站岗,一班一小时。期间,不大可能遇到太多情况。
夜风吹来,窗户里甩出来的电话线,呜呜作响。哨兵习惯了这种声音,就像习惯了草丛突然蹿出野猫,眼里溢出幽蓝的光。
后山的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叫上几声——那是另一处哨位换哨的动静。哨兵警惕地观察风吹草动,肩上的枪支不觉已换到手中。
夜晚,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巨大的黑暗,使山峦和草木比白天更加错落有致。那条七扭八歪通向哨所的石子路,此时更像一把竖琴,风再大一点,就有了山重水复的旋律。
哨兵的身旁,是弹药库。那些装箱码垛的各型弹药,趁久无战事的空档,抓紧睡觉。
哨兵想:弹药的瞌睡可真多!
夜幕,还在下沉。远处的城市,睡意渐浓。楼群间,有一扇窗户猛地亮一下就又黑了。像是有人从梦中醒来,拉灯坐起,看看四周,又倒头睡去。
相对于白天来说,这个世界的夜晚,破绽和缺陷更为明显,总是让哨兵放心不下。
静,就像两个哨兵走来走去。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神会意。
远处,渐渐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哨兵大概知道是下一班哨兵来换岗,但还是不确定,便在他们就要走近时大声地喝问:口令?
口令,就是哨兵们都知道的暗号,是这个夜晚不露声色的秘密。
周末外出
对于士兵,这是紧张到读秒的时间。就像月光下埋着的霜雪与心思。
它分别由一个闪念、一张假条、一段路程,以及掐头去尾的时间构成。
就像进入礼堂、找到座位,进入饭堂、找到碗筷,进入队列、找到序号。就像队列训练和实弹射击,什么时候出列、什么时候上场,都有先后。
节假日,如果要走出军营,在街上或商场逛逛,要有相对充足的理由,并按序排队、按级请假。
如果事情不那么重要,多半会被建议留在营区,看看电视,或者洗洗那些已经渗满汗碱的训练服。
拿着假条敲门请假的心情,不亚于握着弹夹走向射击地线,不亚于在震耳欲聋的枪响之后在胸环靶上寻找弹孔。假条的准与不准,相当于子弹中与不中。
进门前的一声“报告”,出门前的一个敬礼。中间的时间,除了心跳,就是怎样完整地说出外出的事由,耐心地等待那个“同意”的签名。
节假日外出,就这样,成为一名士兵生命里不朽的风景,成为既令人兴奋又让人忐忑的憧憬。
请假时的忐忑,出门时的慌乱,公交车上的局促,大商场里的茫然……换上便装,走出营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你是否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谋面的自己?
快步而行,脚下从不拖泥带水。腰板直挺,小臂有力带动大臂。刚健的发型,坚毅的表情,很少上身的便装,竟然穿出了军装的神韵。
外出,匆忙的不仅仅是身影,还有比百米跑更加飞快的时间。放下那颗时刻警惕的心,顺便看一看眼花缭乱的世界。
很快,四个小时即到,原路返回。在门口销假的瞬间,就像为满身的灰尘和静电消磁。
节假日,更多士兵留在营区休息、战备。这两天,水房内外都是湿的,贯穿营房的晾衣架就像琴弦,都是满的。
风一阵阵吹过来,吹得那些干透了的衣服招展如旗,吹得许多老兵和新兵睁不开眼睛,吹得那些晾衣服的铁丝,呜呜呜地,竟然有了抒情的调子。
女兵的高音
北疆冰雪的玻璃板下,压着燕子剪好的心事。
肥大的迷彩服,裹着正在成长的秘密。
曾经顺风顺水的麻花辫子,翻飞的彩蝶与嗡嗡的蜜蜂,如今不再有随心栖息的枝。
在长满青草与野花的田埂上,留下歌谣飘过的水迹。
现在,女兵把头发剪短,扎成碳铅勾勒的素描,或者干脆盘在脑后,成为青春的另一个情结。
女兵与男兵一起听从号声和哨音,出操训练,不甘示弱。
在镜子前整理着装,敬礼。队列里,把腰带和心绪扎紧。
她们破土而出的声音,就像雨后镰刀割过的韭菜。她们尖利的呼号声,有男兵够不着的高音,像瞬间穿过云端的鹰。
她们的队列,饱满、挺拔,整齐划一,像木兰上马,兜紧缰绳。刷刷刷,裤缝间擦出的气息,是穆帅背上斜插的旗。
训练场,总机房,医院走廊。女兵用另一种方式,练习军营高调的美声。
用一纸窗花或三角梅,把无数个早晨的阳光搖醒。
女兵队列,挺胸,抬头,扬眉。偶尔回眸,也有三尺青锋出鞘之美。
高地的海拔
有着比天空更弯曲的海拔。
地图上,我们必须拿下或占领的一个你死我活的数据。
等高线突然密集、直插云霄的突兀之地。
多少人敬畏它,仰望它。在地图上、沙盘上抚摸它,并且趁着夜色偷偷抵近侦察。
渴望着据为己有,并且狠狠地,把它踩在脚下。
一个可以强攻或巧取的点。海拔,面积,坡度。武器,兵力,补给。选择或回避的道路,可能撕开的缺口。
巍巍高地,汇集战争的智慧和生死的密码。
山冈,土岭,或者一条山脉的突出部,经过武装后不再自然朴素,不再生长庄稼以及云遮雾绕的歌谣。
不露声色,按兵不动。茂密或稀疏的植被下,布满密集的铁丝网、三角锥、雷区、壕沟、掩体、工事,以及各式各样的火器和操作它的那双手。
高地以下,暗藏百转千回的战术与定律。
在信号弹划破苍穹之前,高地闪耀无数壮怀激烈的可能。并且以居高临下的姿势,挑战历史。
高地太高,正好埋下我接近云天的雄心。
选自《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