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两只鹤

周岩壁

826年十月，55岁的大诗人白居易，从苏州刺史的职位上离开，兴致盎然地带着两只鹤，还有几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板舫这些贵重物件，取水道往洛阳（白居易《池上篇并序》，本文所引白居易诗文及其系年，据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不再一一注出）。在扬子津——镇江一带长江边——遇见刘禹锡。后者是秋刚罢和州刺史任；两个同岁的诗人，相互闻名，彼此仰慕已久，这还是初次见面；俩人一同在扬州、楚州游历了半个月，“逢山辄倚棹，遇寺多题诗”（《自问行何迟》），最后，一同回到洛阳。

白居易在洛阳有房子。那是824年，他离杭州刺史任后，到洛阳买杨凭履道里的故宅。

地方十七亩，居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

地方不小，从苏州搜罗来的物事，正好填充家园。白居易有点炫耀地说：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有堂有庭，有桥有船。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池上篇并序》）

一双华亭鹤，数片太湖石。巉巉苍玉峰，矫矫青云翮。是时岁云暮，淡薄烟景夕。庭霜封石棱，池雪印鹤迹。幽致竟谁别，闲静聊自适。（《寄庾侍郎》）

诗人在家园里，抚石赏鹤，显得知足逍遥。

然而，827年的三月，朝廷征白居易为秘书监，他只好匆匆去长安上任——当然，他在长安也有住房，在新昌里。刘禹锡还在洛阳，暂时赋闲。白居易虽不在家，刘禹锡有事儿还到白府去。“今年春，白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一旦予入门问讯其家人。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于是作了两首《鹤叹》：

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

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

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

主人朝謁早，貪养汝南鸡。

岁暮，白居易到洛阳出差，在家小住。见着刘禹锡，自然说着华亭鹤，白居易《有双鹤留在洛中，忽见刘郎中依然鸣顾，刘因为鹤叹二篇寄予，予以二绝句答之》：

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

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

荒草院中池水畔，衔恩不去又经春。

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

诗题称刘禹锡是“郎中”。828年春，刘禹锡才除主客郎中，集贤殿学士；他去上任，要离开洛阳。白居易在此年二月，除刑部侍郎，也到长安去了。

俩人都到长安，华亭鹤的诗和事就传开了。

裴度想要收养这两只鹤。裴度当时，任宰相，很受文宗倚重。《旧唐书》卷170中说：“度年高多病，上疏恳辞机务，恩礼弥厚。文宗遣御医诊视，日令中使抚问。”可见当时权势煊赫，但裴度并不蛮取，既不像《聊斋志异》中的势豪到人家家里夺了灵石就走（《石清虚》），也不像《红楼梦》里贾赦取石呆子的扇子，严刑拷打，诬人犯法——而是，恭恭敬敬地写了一首诗：《白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

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

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

裴度对这两只鹤知道得很详细，知道它们孤零零地在洛阳城，而且还可能关在笼子里，和鸡鸭挤在一起。——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后来，白居易在《代鹤》中也坦白过。

这些当然不是白居易告诉裴度的。白居易这时和裴度虽有往来，并无深交；而且在穆宗朝的派系斗争中，裴度和元稹是死对头，裴度在表章中斥责元稹是“奸臣”，相互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元、白则是好友。关于鹤的情况，应该是刘禹锡讲给裴度的。裴度这首乞鹤诗很妙，说，鹤是仙禽，应该生活自由，结果你却用笼子把它关起来，孤零零地在外地，你在长安无法照料它。你看我住这地方，有野水，有园亭，有白露，鹤生活在这里才尽性。——裴度在长安住在兴化坊。827年白居易有《酬裴相公题兴化小池见召长句》，828年有《宿裴相公兴化池亭》，提到“兼蒙借船舫游泛”，可知裴宅园林广阔。白居易亲身游览过，所以裴度这样乞鹤，是很难回绝的。

白居易不甚情愿，和了一首《答裴相公乞鹤》：

警露声音好，冲天相貌殊。

终宜向辽廓，不称在泥涂。

白首劳为伴，朱门幸见呼。

不知疏野性，解爱凤池无？

白居易也很会说话，他把责任推给鹤了：你那么好的高贵地方，不知鹤习惯否？

老在这个圈子里出没的诗人，就此也都纷纷表态。刘禹锡《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双鹤》：

皎皎华亭鹤，来随太守船。

青云意长在，沧海别经年。

留滞清洛苑，裴回明月天。

何如凤池上，双舞入祥烟。

张籍《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

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

徘徊幽树月，嘹唳小亭风。

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

欲将来放此，赏望与宾同。

大家都劝白居易把鹤送到裴宅。

这是众望所归，白居易从善如流。在送鹤时，还附了一首诗，《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

司空爱尔尔须知，不信听吟送鹤诗。

羽翮势高宁惜别，稻粱恩厚莫愁饥。

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

稳上青云勿回顾，的应胜在白家时。

从中可见其对鹤反复叮咛，甚是恋恋不舍。华亭鹤的故事，到此皆大欢喜，可以结束了。然而，爬梳文字，故事还长。

这年冬天，白居易病了，请了百日长假，回洛阳了。他先就忙着查点收集的爱物。《问江南物》：

归来未及问生涯，先问江南物在耶？

引手摩挲青石笋，回头点检白莲花。

苏州舫故龙头暗，王尹桥倾雁齿斜。

别有夜深惆怅事，月明双鹤在裴家！

从中可见，诗人对那两只在裴家的鹤耿耿于怀，牵肠挂肚。829年三月，假期满了，白居易回到长安；但这时朝廷命他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所以，他在四月又返回洛阳。有《酬裴相公见寄二绝》：

习静心方泰，劳生事渐稀。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一双垂翅鹤，数首解嘲文。

总是迂闲物，争堪伴相君。

我们今天看不到裴度寄白居易的原诗。第一首说，华亭鹤，可伴他幽独，习静安泰；第二首，显示裴度又把鹤还给白居易了。此后白居易基本上没有远离过洛阳履道里宅。鹤也和他一起。833年，白居易有《代鹤》诗：我本海上鹤，偶逢江南客。感君一顾恩，同来洛阳陌。洛阳寡族类，皎皎唯两翼。貌是天与高，色非日浴白。主人诚可恋，其奈轩庭窄。饮啄杂鸡群，年深损标格。故乡渺何处，云水重重隔。谁念深笼中，七换摩天翮。

诗人自家也觉得鹤的生存环境不是太好。838年，白居易《苏州故吏》：

江南故吏别来久，今日池边识我无。

不独使君头似雪，华亭鹤死白莲枯！

我们不知道华亭鹤何时死了。就算是在见到苏州故吏这年，两只鹤也不过活了十二三年。据生物学家说，鹤的寿命可达60到80岁。

鹤的下场甚是可悲。这，诗人可就要负不小的责任。爱鹤，不错，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很诗意很浪漫；但爱鹤，你就要付出辛劳，很现实，很琐碎，为它费心尽力，给它提供好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绝不是拘束它，限制它；甚至以爱的名义，戕贼它的天性。

选自《博览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