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潘斌龙,46岁仍在“上升期”

2024-01-11 00:40姚远
南风窗 2023年26期
关键词:小品喜剧母亲

姚远

与东北人潘斌龙的对话,时不时陷进短暂的尴尬。他腼腆,甚至可以说害羞,眼神闪烁,不擅长直视镜头和采访者的眼睛。

潘斌龙温和得有些不起眼。就像这几年,频频参演了一些热门影片,比如张艺谋导演的票房爆款《满江红》,但无论是在路演现场还是直播间,潘斌龙总是不太起眼的那个。从小品舞台摸爬滚打过来,他有浑然天成的幽默感,却从不冒犯到旁人,而是指向自己。他的包袱从不张扬,更像是一种体贴。

腼腆而体贴的潘斌龙,只有表演时会有一种“撕破脸皮,飞起来”的感觉。在他面前像是有一根吊着的胡萝卜,引诱着他锲而不舍地奔向小品、综艺和一张张银幕。

来到46岁,潘斌龙终于等到演艺生涯的“上升期”。

与张译一起主演的《无价之宝》尚未下映,《动物园里有什么?》《野孩子》两部电影作品又即将于2024年与观众见面。还有一部张艺谋导演的《第二十条》两月后上映,他忍不住笑意,“很幸运,和艺谋导演的第二次合作来得蛮快”。

一个个本子递过来,不起眼的潘斌龙,如今是影视行业的“抢手货”。

谈起这几年的发展,潘斌龙的幸福洋溢起来,苹果肌高高耸起,像是微醺。

有人说他“大器晚成”,他认下来,“大不大器不知道,反正肯定是晚成”。

拐 点

演员潘斌龙最怕闲下来。只有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让他安心。如果行程中出现短暂的空白,他会主动地催促经纪人,赶紧给自己“找点活干”。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来者不拒,“有活就接”,因此常在良莠不齐的喜剧片中混熟脸。如果实在接不到戏,就去综艺节目转一圈。

但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的演员潘斌龙,戏约多得挑不过来,他甚至需要在角色与角色、剧本与剧本之间做出取舍。他的焦虑变了,从以前的“去哪找活干”,到现在“考虑更多的是表演质量,如何将角色塑造得丰满、立体,活灵活现”。

过去,人们一直将潘斌龙定义为“喜剧演员”。他不排斥这个,理解自己在行业中被赋予的标签,“是出于行业高速发展的需求。标签可以让大家能快速的促成一项工作,减少出错的可能性。”

但他不希望自己永遠被限制在喜剧这一种表演风格中。喜剧只是一种技巧,而他的本职工作还是演员。

比如还在院线上映的《无价之宝》,潘斌龙在其中饰演杨武,一个体贴、细致,有些“婆婆妈妈”的东北男人。他与张译饰演的角色石振邦一起抚养九岁的小女孩芊芊,石振邦像坚硬的父亲,而杨武“主要承担的是妈妈一样的角色”,他说。

这部剧情喜剧片中,潘斌龙的演绎不刻板套路,而是肆意流淌,仿佛所谓喜剧性就是生活的一系列巧合。如何将喜剧功能糅入生活化的表演中而不突兀,这是潘斌龙这些年及未来一段时间在探索的方向。

追溯过去三年的事业发展轨迹,经纪人李欣颖告诉记者,腾飞的拐点发生在2021年初的一档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第三季》。

应下节目录制邀约前,潘斌龙有些忐忑。“拿自己吃饭的家伙去跟人家battle,这事得想清楚。”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这是一次机会。“我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我。”

既然机会来了,就不遗余力地抓住它。选择剧目和角色时,潘斌龙刻意回避自己从前擅长的喜剧元素,跳出舒适区。他先后饰演了五位不同个性、不同境遇的父亲,全是现实主义题材,或悲痛,或疯癫。最出圈的一次,他演绎电影《亲爱的》中张译的角色韩德忠。表演中,潘斌龙始终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饭桌上其他人看出来他的痛心,真正是导演喊“卡”的一刻,眼泪奔涌而出。

五轮竞演,他的表演每次都拿到了满分。

潘斌龙最终取得了总决赛冠军。调侃自己相比其他演员的优势是“长得丑、年纪大”的潘斌龙,成了目光的中心、祝贺的焦点。

潘斌龙最终取得了总决赛冠军。宣布结果的一刻,他将奖杯高高举起,神色中难掩喜悦,但一如既往地内敛温和。他拥抱导师章子怡,将她腾空抱起,转了一圈。在节目中调侃自己相比其他演员的优势是“长得丑、年纪大”的潘斌龙,成了目光的中心、祝贺的焦点。

喜剧演员胡笑源从2014年起与潘斌龙合作,是小品舞台上的老搭档。胡笑源在电视上观看了《我就是演员》总决赛,他至今仍记得潘斌龙夺冠的那场表演。“因为我也是演员,平时看这种节目更多会去关注表演技巧,这里怎么演,哪里可以学,和普通观众的心态不太一样,其实不太容易代入。但那一次,我完全被潘哥的表演调动情绪,进入了剧情。”

胡笑源说,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潘斌龙在小品之外可以做一些更生活化的表演,但没想过是“这么大的变化”。“把自己打碎再重组,这对演员来说挺难。”

潘斌龙不仅打碎自己,也击碎人们对他的既有预期,凭一座奖杯,证明了自己对各种复杂表演的驾驭能力。

李欣颖记得,在《我就是演员》播出后的半年,潘斌龙的戏约比原先陡然增长了三倍。“后来这些年也在逐渐变多,现在的本子大概又是当时的三倍,”她说,“原先的邀约以喜剧为主,节目播出后找来的本子,喜剧和现实题材对半开,这几年潘哥的作品不断上映,一些导演看见他驾驭不同角色的能力,后来又会有更多类型的角色找过来。”

从这个角度看,潘斌龙的事业拐点是他上映的每一个作品、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所谓拐点,其实是每时每刻。

笑着把脸皮撕碎

危机感始终盘踞在潘斌龙的身体里。

工作伙伴对记者说,潘斌龙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过去三年,抛去因为疫情不可抗力必须停工的时段,他几乎全年无休,行李箱从上个剧组直接搬去下个剧组,总是满满当当。经常是前一天喝完杀青酒,第二天就出现在新剧组的开机宴上。

李欣颖理解潘斌龙为什么拥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他是半路出家,不像其他科班出身的演员,从上学时就有一些机会拍戏。潘哥快40岁才开始演电影,机会来之不易,他很想把握住它。”

从行业平均水平来看,潘斌龙的银幕起点的确姗姗来迟。

19岁,当其他有志成为演员的年轻人被专业院校录取时,潘斌龙去当了兵,在部队演出队一待就是7年。一场场部队文艺演出的历练,培育了潘斌龙对于表演的梦想。

“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太原市话剧团的导演给我排了一个四页纸的小品,光是第一页的半页纸,排了三天都没排下来。当时自己非常局促和拘束,没法挣脱出来。”这个故事,潘斌龙在过往采访中讲过很多次,但还是绘声绘色地主动描述起来。

这是他表演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或者说启蒙。“导演把演出队所有女兵全部叫到台下,让我一个人在台上连跳带笑了20分钟,让我当着众人把脸皮撕碎。把原先的自己打碎,再重建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过程很痛苦,但足够我回味一生。”

最终的小品演出非常成功,赢得满堂掌声。

慢慢地,潘斌龙当上部队的台柱子。“一台十个节目,我起码上七八个,台上看节目,台下看我换衣服。”来自战友热烈且直接的喝彩,让他确立起对自己表演能力的信心,同时享受起表演带来的乐趣。

而一旦品尝到这种乐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这辈子真的干不好别的了”,他在一次采访中说。

2001年,潘斌龙还在部队时,第一次去中央戏剧学院考表演系,但遗憾落榜。后来他在部队拜曲艺演员张文甫为师,得知中戏有一个相声表演班,他觉得学相声行,“是条近道”。相声班由冯巩和中央戏剧学院联办,潘斌龙2004年入学,学习两年,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开始登上各大电视台的相声小品类节目,先后参与《快乐都市之爱笑会议室》《欢乐喜剧人》的录制。

“导演把演出队所有女兵全部叫到台下,让我一个人在台上连跳带笑了20分钟,让我当着众人把脸皮撕碎。把原先的自己打碎,再重建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过程很痛苦,但足够我回味一生。”

这段时期的潘斌龙,有些低迷,远不如在部队时如鱼得水。他说,自己在部队待得久了,“与地方上年轻演员对喜剧的理解会有一些脱节,只能连滚带爬地追赶”。

他至今仍记得有次和其他演员一起想本子,熬了一宿,就是卡在一个点上过不去。逼近凌晨,他灵光一现,一个包袱就在嘴边,却被其他演员抢先脱口而出。只是前后几分、几秒的差距,潘斌龙说,却让他“追赶了很长时间”。

胡笑源就是在《爱笑会议室》与潘斌龙结识的。在他眼中,潘斌龙最突出的品质是“听得进去意见”,胡笑源觉得,这也是潘斌龙能从小品演员成功转型为影视演员的原因之一。

“他特别愿意问旁边的人,你看我这个怎么样?哪比较好?哪不好?即使大家说的东西很杂很碎,他也会听进去。”

胡笑源还记得几年前某个夜晚,他忽然接到潘斌龙打来的电话,对方喊他去帮忙看看节目。“當时大家都觉得还不错,但他自己总感觉不太对,所以来问我意见。我说几个包袱可能有点老了,但可改可不改,没必要纠结,因为还有几个小时就上 台录制了。潘哥说,那就得改,然后一直排到了天亮。”

天亮前最后的两三个小时,胡笑源有些熬不住了。但他记得,潘斌龙通宵修改了本子,为了第二天的录制。

“他特别能熬。”

母亲买的小提琴

过去几十年中,有没有感到挫败、想过放弃的时刻?一个人物采访中的常见问题,记者同样抛给了潘斌龙,得到的回答却不同寻常。

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从来没有。“我就是一心想干这个没跑偏,能做上演员已经是特别幸福和幸运了,我绝不会放弃。”

刚从中戏毕业的几年,潘斌龙过得不好。毕业即失业,他和妻子一起租住在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里,去当婚礼司仪,主持商业活动,说相声、演小品,甚至给中小学学生排练合唱。一方面是为了生计、养家糊口,另一方面是,潘斌龙说,“但凡是和表演行业沾边的,我都会涉猎,会去学习”。

胡笑源说,潘斌龙是那种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人。“比如递给春晚的小品本子被毙了,我可能会难受得一周也缓不过来,潘哥也难受,他不可能不难受,但他自我疗愈的速度很快,一两天就能再爬起来。”他说,“当然,没有人天生修复能力快,都是经历一次次的挫败过来的。”

把同样的问题抛给潘斌龙,他审视自己,觉得自己身上这种乐观、坚韧、进步主义的个性特质其实来源于母亲。

就在怀上潘斌龙的同一年,母亲被查出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潘斌龙说,自己多大岁数,母亲就得了多少年的病。母亲是个非常普通的东北女性,“她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希望从我身上体现出来”。

母亲听广播说黑龙江省鸡西市新进了一批小提琴,立即去买来一把,又给儿子找来老师。小时候的潘斌龙不爱学,觉得枯燥。小提琴对音准要求极高,初学者很难把握音准,“真的比锯木头还难听”。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正是这把讨厌的小提琴,给后来的自己打开了通往表演艺术的大门。19岁在新兵连,一次师里的干事来检查工作,潘斌龙主动报告自己有文艺特长,会拉小提琴,于是被派去筹备文艺演出的节目,后来又被演出队调走。

冥冥之中,潘斌龙人生中许多个关键节点,都有母亲给予他方向的指引。潘斌龙记得,在部队时就曾经和母亲说,自己未来想去拍戏,母亲没有反对,反而嘱咐他要多看书。“当演员到最后拼的不是演技,拼的是文化涵养。”

“真正是后来才领略母亲这话的真谛,现在我也会坚持看书,再困也会咬牙挺一挺。”他说。

潘斌龙说,自己多大岁数,母亲就得了多少年的病。母亲是个非常普通的东北女性,“她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希望从我身上体现出来”。

2008年,潘斌龙与老师冯巩一起登上央视春晚的舞台。他兴奋极了,觉得自己“应该第二天就火了”。是母亲在电话中对他说:“儿子,荣誉只停留在今天晚上,明天一早你还得从零开始。”

母亲已经离去,但她的话潘斌龙仍记在心里。2022年6月,潘斌龙受到张艺谋导演团队的邀请,在《满江红》中饰演丁三旺。潘斌龙常说自己是个“扔进人海里谁也认不出来”的长相,适合演小人物。丁三旺就是这样,一个人微言轻、却以身设局的打更兵,看起来唯唯诺诺,在愤怒中爆发,有着推动故事剧情转折的力量。

潘斌龙秉持着一种新人演员的心态,提前20余天进组,就是为了多看多学。拍摄过程中,不管当天有没有戏、收工早或不早,潘斌龙都会在导演监视器后面找个角落坐着,偷学。偶尔冒出一个问题,张艺谋导演如果得空,真的会转过身来和他聊,回答十几二十分钟。

曾经在一次采访中,他用三个词形容自己,“有梦想、不服、好胜心”。潘斌龙说,这三个词至今仍是他前进的原动力。“不服才能够有进步,才能往前冲。如果这块都没了,那真是年纪大了。”

李欣颖说,这些年是潘斌龙事业发展的上升期。46岁的“上升期”,即使是在演艺行业中也不常见。“主要是心态上,”她说,“他还渴望在表演上展现更多可能,渴望去尝试更多类型的角色。”

而如果永远保持这种心态,一个演员或许永远会是“上升期”。有时候,一个演员或一个人的上限,是自己给自己的。

潘斌龙今年46岁了,但他还远远没有触碰到自己的上限。“我永远不是最好的。但只要我还在做这件事儿,我就永远有进步的空间,永远离最好更近一些。”他说,“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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