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山
多年以后,面对在B34星表面蜂拥而至的索伦勘探飞船,奥雷里亚诺上校想起阿尔卡蒂奥队长带他见识晶片的那个遥远的黄昏。那时的勘探队是一个只有二十几名成员的小组,在B34-c51988-M行星被末年恒星爆发剥去大气层、又在随后3亿年里让陨星撞得千疮百孔的地壳上搭建了一个个钻井平台。
那时,军衔还是少校的奥雷里亚诺常常站在山坡上,凝望着B34-c51988-M的荒凉平原。在这个距离上,钻井平台好像陨石坑边上的几个小小的红色玩具,让他想起在索伦星家乡的童年时光。
在那个后来被认为改写了索伦文明整个历史的时刻,阿尔卡蒂奥队长兴奋地背着一块比他身体还长的晶片,挥舞着巨大的左螯向少校走来。行星的太阳在他身后留下最后一抹余晖,队长的躯体变成黑色的剪影。勘探队队员们围成一圈,看着晶片,二十几只大螯指指点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种无名之物。
奥雷里亚诺少校带领的勘探队,曾经是银河系资源开发的一支先遣队。可在他被分配到的这个荒凉星域里,有开发价值的行星少得可怜。在几十个蛮荒的目标上浪费了数百个索伦月后,空手返航似乎成了无奈却必须选择的路。幸好,一个行星断层研究学院致函母舰,让这支勘探队继续前往该星域深处,目的改为在各个小型星球上进行地质研究——这些死气沉沉的星球,其中一部分被证明曾经存在过等级在c2以下的有机生物文明。
勘探队的新工作很简单,就是在荒凉的行星表面钻井,以勘察地质分层和其对应的生命周期。搭建史前钻井平台,每天分析土壤样本,成了少校的日常工作。B34星球的白昼很长,少校经常在平原上踱步一整天,一寻一寻地抚摸摊开成条状的地质样本,偶尔会想起同步轨道的母舰上阿玛兰妲研究员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少校什么都不想。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性格孤僻,才被派来做这件枯燥的事情。少校年岁渐长,任何一个前线指挥官都敬畏他过去近乎神话的功绩,同時又无法容忍他极端的自闭与近乎狂妄的固执。在B34这个荒凉的星球,少校找到了久违的平静与孤独。工作之外,他继续用古老的墨水与干膜层,写着只给自己读的诗。对于即将发生的事,自己和同伴对整个索伦文明引起的巨大震荡毫无察觉。
阿尔卡蒂奥队长则在任何时刻都是少校的反面——年轻,冒失。他热爱探险,讨厌无聊,身上有着索伦星徒基因里根深蒂固的狂野,一切死板、定式和墨守成规都让他难以忍受。自然,在少校的勘探队里,阿尔卡蒂奥过得像“蹲班房”一样痛苦,他每天陪伴蜂鸣的机钻,盯着标尺一点点变化,然后用机械臂操作。将几万寻深的取样管从孔洞里扯出,摊在平原上,可能是他一天生活里仅有的趣味。之后,阿尔卡蒂奥走出驾驶舱,遥遥地朝山坡上的少校挥动巨螯,看着少校拖着年迈的尾巴走下山坡,然后一寻一寻地慢慢走完整个样本。
慢慢地,山脚下的空地被数千条蜿蜒如七鳃鳗的土壤样本填满。少校和下属已经大致描绘出了这个区域的地层分布,发现了十几个有趣的不连续面——它们都带有非自然的痕迹,一些纯度很高的灰质、二氧化硅碎屑与大块的单质铁会连续占据上百寻的地层,而在星球的另一些区域则不存在。少校判断,这些不连续面暗示B34曾经有另一个地表——星球在最近的十几亿年里质量增加了约15%,而原有的地表连同大气,完全被新的星际物质掩埋。
100个索伦年之后,所有的历史记录都会这样描述先遣队里不凡的三人组合——奥雷里亚诺少校在B34星球上正确决定了探索策略,即追踪神秘的“350寻不连续面”;阿尔卡蒂奥队长在一段不连续面的样本中,首次发现了人工晶片结构;阿玛兰妲研究员接收勘探队发回的300余块晶片,经过漫长试验,最终成功激活了其中之一,获得了存储其中的文明的关键信息。
更有意思的是,许多记载中都会特别提到,唯一一块被成功激活的晶片,正是阿尔卡蒂奥冲着少校挥舞的那一块。
晚年的上校非常厌恶大众将历史如此刻意地戏剧化——晶片大部分外观非常相似,阿玛兰妲的试验过程中,各种粒子束击毁了其中一大半,而当时勘探队并没有意识到晶片的实际功用,也并没有对它们进行系统的编号与分类。最终激活的晶片,只是凑巧与第一块的结构一模一样而已。
上校对这些谎言厌恶到不愿提一个字去澄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上校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自己当年大发现的任何细节。400余个索伦年后,他的传记作者与历史学家找到圣·奥雷里亚诺最后隐居的荒凉行星时,只在他住过的涵洞里找到了他最后写下的、不完整的诗集。那些诗措辞朴素笨拙,与索伦社会、星际探索都毫无关系。
当时,“350寻不连续面”陆续又出土了一些晶片。它们一面是平整的硅晶体,另一面则材质各异。原始的合金材料与高分子材料交替出现。阿尔卡蒂奥坚定地认为它们是某种文明的占卜用具,用来排列成法阵,或在特定的角度反射光线。另一些队员则专注于研究晶片上的文字痕迹。那是一套复杂的、由蚀刻符号构成的语言系统。比如一条竖线与一个点组成的“i”,弧线与直线组合而成的,互为镜像的“d”和“P”,一条曲线自旋又最终绕出的“a”,以及最简单的——一个完美的圆“o”。
从第一次穿梭机起飞开始,值守母舰的阿玛兰妲研究员陆续收到了阿尔卡蒂奥送来的一批批晶片。
阿玛兰妲发现,大多数晶片的尺寸与结构相似,但细节上多有不同。有的会开一些意义不明的孔,有的则会有几个活动部件。一些凸起可以按下,一些凹进去的部分似乎是其他部件的接入栓。所有晶片的尺寸和边缘细节都有差异,让患有强迫症的她非常苦恼。根据晶片上的象形文字信息,阿玛兰妲对它们进行了基础分类,击碎几块硅晶玻璃以检查内部。原始的芯片构造让索伦研究员们伤透脑筋。
试图激活晶片是一个漫长的试错过程。阿玛兰妲根据之前进入电气时代的各种D类文明资料,不断用各种规格的各类能源注入晶片的连接部分。大部分晶片直接被击毁或毫无反应,少部分的晶片玻璃面会突然闪烁后再次熄灭。这至少证明了它是一种光学设备。
这期间,钻井队的工作继续加班加点地进行着,奥雷里亚诺少校写诗的时间变少了。每天的工作变成从大量的不连续面样本中分拣各种晶片、化石与象形文字残骸。少校唯一的休息,就是每天晨昏线扫过的时候,看着穿梭机的尾迹缓缓升入空中。阿尔卡蒂奥喜欢在平原上空盘旋一下,仿佛在向地壳上忙碌的钻井台与索伦人们致意。之后,穿梭机笔直冲入太空,把新的晶片送到母舰。盘旋的尾迹,像极了那个神秘的“a”。
当第一块晶片被激活时,阿玛兰妲并不意外——和少校一样,她也对B34文明信息的庞杂与宏大心里有底。最终,一束微弱的电子注入那块晶片时,它泛白的屏幕上显现出各类文字与光标。阿玛兰妲打开通话器,召唤阿尔卡蒂奥与奥雷里亚诺少校迅速返回母舰。
在阿尔卡蒂奥的回忆中,他当时正在分拣下一批送往母舰的晶片。收到指令后,他“以爬行得最快的索伦人都难以企及的速度冲向奥雷里亚诺少校的涵洞”,却发现少校不知所踪,通讯器丢在地上。阿尔卡蒂奥四处寻找少校,因为在一个荒凉的星球上,脱离通讯器独自行动是很危险的。阿玛兰妲不断重复返回母舰的请求,阿尔卡蒂奥只好放弃搜寻,独自启动了穿梭机。
第一次针对晶片信息的检索,奥雷里亚诺少校并不在场。阿玛兰妲研究员与阿尔卡蒂奥队长二人,成为第一批见证索伦上古历史的公民。
自此,索伦世界所有的历史数据库的第一部分,都以这段在“布恩迪亚”号星舰的实验舱中录制的全息空间信息作为开始。它在无数个历史课堂、研讨会、纪念日上被重播,被检索次数超过100亿次。实验舱里,晶片发出莹莹幽光,阿玛兰妲用一根有机物操作杆上下滑动,切换B34文明留下的唯一操作系统的奇怪界面。这块晶片的活动仅仅维持了3个索伦时,在一些奇异的文字过后,晶片暗了下来,正中部分几道弧线不断旋转之后,第一幅上古索伦人的影像首次出现。重放中,索伦人们无数次听到了阿玛兰妲惊讶的感叹,以及阿尔卡蒂奥队长的狂喜:“天呐!是群星!天呐!我们发现了故乡!”
晶片中,一共只出现了两幅与索伦人有关的画面。第一幅,索伦人高举两只前螯,露出腹部,悬空在一些模糊的低等生物面前;第二幅,一群索伦人,以一种类似宗教祭祀般的队形,排成同心圆。
密密麻麻的星舰降落到B34表面,钻井塔多了几十倍,震颤强烈得仿佛要给这个苦难的星球开颅。对整个“350寻不连续面”细致而无望的探索就此开始。晶片分类学、晶片结构学等研究院相继建立。索伦人用尽一切资源,也没有激活第二块晶片。B34,后来也被称为索伦母星,被遗忘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任何索伦早期文明的残片都支离破碎,难以复原。
但另一方面,厚实的星际物质掩盖下,大量化石出土。索伦人发现了许多上古甲壳类动物的生活痕迹,这成为“此地即故乡”的最直接证据。“此地即故乡”,这是奥雷里亚诺少校看到母舰发回的消息后,说的第一句话。后来,它成为索伦历史上最重要篇章的题目,最广为传唱的歌词,最著名的长诗,以及最有效的旅游广告词。
这一切都和奥雷里亚诺少校无关。少校因为原有的清静被打破而无比恼怒,逼迫他再次向母星提出了已经提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退伍申请。这些申请的措辞一次比一次粗鲁和无礼。最后生效的这次,几乎和“此地即故乡”同样著名——
“我打赢了螃蟹,又帮你们找到了亲娘,别再让我待在这里了。”
不久后,一架索伦星舰降落在了平原上。考古学家们带着不适应重力变化的蹒跚,走向平原上一个个化石堆放点。跟在最后的,是一位老迈的将军和一位地方行政干事。将军巨大的前螯上裂缝斑驳,触须断了一条,被地方行政干事搀扶着走下舷梯。奥雷里亚诺少校迎上去,行了最后一次军礼。
“您是来批准我退伍的?”
“奥雷里亚诺的退伍已经得到最高指挥官的批准。但在那之前,”将军从地方行政长官手里接过一片缀着四颗氪石的尾鳞,“我要先为您授衔。您现在是上校了。”
“我不在乎,让我离开就行。”刚刚担任,又马上退伍的上校绕过将军,走进了星舰,把自己关进了冬眠仓。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一句话。
地方行政干事在通讯器频段内呼叫了所有早期勘探队的成员。随后,将军会为他们授予新的军衔,以表彰他们发现索伦文明发源地的巨大功勋。
晚年,阿玛兰妲总会回想起B34同步轨道上度过的时光,想到孤僻而冷漠的少校与殷勤又笨拙的队长。自从索伦母星的探索结束后,她一直在研究晶片留存的信息里与索伦文明相关的蛛丝马迹。阿尔卡蒂奥与她共同的寓所被她改造得几乎像个档案室,象形文字的投影覆盖整个穹顶。
但阿玛兰妲没有想到的是,几乎被索伦世界遗忘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会在迟暮之年拜访她。房门滑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索伦人。
“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环顾这间古怪的房子,上校发问。
“我还在继续母星的研究。我不相信这个结论。我们发现了大量的原始索伦人的生活痕迹,却拼凑不出那段历史。索伦人曾经从那里开始了星际殖民,却没有任何历史记录,没有任何可以形成的证据链。这太不可思议,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判断错了。”
“判断?”上校哼了一声,“索伦的狂妄已经让它没有资格去判断任何事情。”
“你对这些怎么看?”
“阿尔卡蒂奥那小子呢?”上校并不想回答,扯开了话题。
“在士官学校。今天是為新一批出发的星徒送行的日子。”
“都是老样子。”上校起身,丢下一块铁质薄片,缓缓地挪出门。“B34上没人要的垃圾,在第一个矿坑附近出土的。你留个纪念吧。”
阿玛兰妲捡起铁片,它有些像晶片背面,凹凸不平地印着无法破译的上古文字。自那以后,晶体上熟悉的图案,成了她魂牵梦萦的符咒。
直到去世,阿玛兰妲也没向任何人提及与上校的那次会面,和阿尔卡蒂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