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
中国新诗自發端起,就在“变”与“常”的碰撞和纠缠中探索进路。时至今日,众声喧哗之下的诗坛衰弊丛生,处境尴尬。如何处理“变”与“常”的关系问题,仍然困扰着新诗的理论和创作实践。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让这一历久弥新的话题再次出场,将其纳入现代诗学理论建构的高端视野,重新激活并赋予新意,展现出为中国新诗振衰起弊进行理论突围的一贯努力,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对新诗“变”与“常”关系的观照,是辨认和清理纷繁庞杂的中国现代诗学观的一个重要理论枢纽。百年新诗从来就不缺少“破格”甚至“破坏”的力量。从胡适“作诗如作文”到郭沫若“裸体美人”,新诗走上了一条破旧立新、狂飙突进的道路。中国新诗与讲究声韵、格律等形式技巧的古典诗歌传统实现了断裂。在获得“绝端的自由”的同时,也导致自由诗只有“自由”没有“诗”。由“破格”造成的先天不良,给中国新诗的日后发展埋下隐患,到新月派登上新诗坛,诗学界开始纠偏。“理性节制情感”美学原则的确立和诗的形式格律化的主张,使中国新诗接通了传统的血脉,步入了一个诗艺探索的“自觉”时期。总体来看,中国新诗肇始至今,一直交织着爆破与建设、破格与创格、先锋与传统等对峙的线索。“破”和“立”、“新”和“旧”、“变”和“常”纠结对立,推动着新诗艺术的演进和流变。艺术创新永无止境,这两种力量的交替拉锯永不停歇。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潮涌起后,爆发了一场著名的诗学论争。力主横向移植的“崛起派”和固守民族传统的“传统派”针锋相对,各执一词。这两派都有各自立论的依据,也有其存在的历史合理性,但偏颇和失当之处也显而易见。“上园派”则吸取了二者的合理因素,摒弃了偏执一端的诗学体系建构模式,提出:“坚定地继承本民族的优秀诗歌传统,但主张传统的现代转换;大胆地借鉴西方的艺术经验,但主张西方艺术经验的本土化转换。”[1]在二元对立的诗学格局中开辟新路,令人豁然开朗。有论者形象地指出,“先锋派—中锋派—传统派,三分诗坛”,而中锋理论圈就是以吕进为代表的“上园派”。[2]中国新诗处于古今交会、中西碰撞的历史坐标系当中,必须承接传统、取法西方,任何偏执地固守一端的做法,都将被证明是没有前途的。古远清指出:“这三大诗论群体两头小中间大。上园派人数较多,……他们的看法较为客观、公正。”[3]“上园派”持论稳健求实,为建构一个科学、完备和成熟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提供了独特视角和有益启示。
1991年,吕进的诗学代表著作《中国现代诗学》问世。该书开宗明义地指出:“创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的重要前提,是在与西方诗学的比较中把握中国传统诗学的精髓,以便在开放中建立中国诗学的民族性框架。……中国现代诗学应当保持‘通’中求‘变’,同时又不拒绝在艺术的探险精神上向西方诗学有所借鉴。”[4]在诸如诗的观照方式、诗的艺术媒介、抒情诗的生成、新诗的使命意识与生命意识等一系列重大诗学理论课题上打开了新思路,建构起一个以新诗文体学为基础架构的独特完整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有论者指出:“辩证法思想是吕进诗学研究的哲学基础(尤其是方法论基础)。他既注重诗学研究的原创性,也注重诗学发展的继承性,……在开放的文化环境下,他的诗学体系以中国现代诗歌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同时也不忽略对外国(尤其是西方)诗学主张、诗歌艺术经验的借鉴,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学术品格。”[5]可以说,“变”中守“常”是吕进建构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的逻辑原点。
2004年兴起的“新诗二次革命”,致力于中国新诗“破格”后的“创格”,引起国内外诗学界的震动,成为学界持续关注和聚焦的热点话题。“新诗二次革命”旨在破解三大诗学前沿问题:“实现‘精神大解放’以后的诗歌精神重建、实现‘诗体大解放’以后的诗体重建和在现代科技条件下的诗歌传播方式重建。”[6]这一倡导体现出诗歌本体意识的高度自觉和引导新诗健康发展的切实努力。“新诗二次革命”论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吕进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它所突出标举的“三大重建”切合了中国新诗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规律,秉承了论者一贯的辩证、创新和求实精神,与“上园派”诗学观念一脉相承,成为中国现代诗学体系建构“变”中守“常”的又一生动范例。当下,“新诗,新其形式需是诗。在‘变’中继承‘常’是非常重要的。”[7]“变”中守“常”的理论呼吁,贯穿着论者的辩证思维,是其现代诗学观的延续和升华。
在2009年举办的第三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上,吕进首创“新来者”的提法,对20世纪新时期以来受到矮化和遮蔽的“新来者”诗人群落给予科学的历史定位,使之进入现代诗学史的理论视野,得到与会学者的高度认同和肯定。需要指出的是,1980年吕进就在《星星》诗刊发表《令人欣喜的归来——读艾青〈归来的歌〉》,首次在新时期诗歌研究中使用“归来者”一词。归来者和朦胧诗人一度成为备受瞩目的诗歌群体,二者在美学精神和艺术追求等方面构成潜在对话,为新时期新诗的复苏和发展发挥了各自的作用。如今,“新时期诗歌”已定格成历史。在尘埃落定之时,吕进却独出机杼地为“新来者”正名。之所以如此,或许可以归结为:吕进的诗学观与新来者的审美取向存在着某种沟通和暗合之处,即“化古为今,化外为中”,概括起来就是“变”中守“常”。在《论新时期诗歌与“新来者”》一文中,吕进指出:“在新时期诗坛上其实还有一个‘第三者’:新来者诗群。在双峰对峙的时候,‘第三’往往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和哲学意义。‘第三’可以活跃全局,可以开拓空间,可以探寻新路,带来新的生态平衡。……新来者属于新时期。他们的歌唱既有生存关怀,也有生命关怀。化古为今,化外为中,这是新来者共同的审美向度。……新来者是时代的守望者,因循守旧,拒绝探索,或者躲避崇高,全盘西化,都不是他们的美学追求。”[8]新来者诗歌创作的成功实践,为吕进建构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提供了绝佳的实证和参照,进一步印证和检验了其诗学观的科学性和深刻性。而且,值得反思的是:“现在回过头来看历史,三个合唱群落中新来者的实绩其实不小,艺术生命其实非常持久。新来者到了新世纪已经属于老诗人,但是他们中间的多数人还在歌唱,他们对中国诗坛仍然保持着影响。”[9]在归来者和朦胧诗人步入历史深处、渐行渐远之际,新来者却魅力不减、影响深远,证明了吕进现代诗学观的超越性和前瞻性。
有论者曾指出:“求实、创新与多元化,可以说是吕进诗论的总体倾向。吕进作为当代诗论的一个实体,其意义将远远超过其诗论本身——诗论本身很难超越时代,它总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作为学派主体的吕进之精神更具价值,它很可能超越时空,波及后代。”[10]在“通”中求“变”、“变”中守“常”,吕进建构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沟通古今,融合中西,经过逻辑和历史的双重验证,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对于中国新诗的振衰起弊具有持久的理论价值。
( 本文原载《西南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1] 吕进.中国新诗研究:历史与现状. 《理论与创作》,1995(4):9-13。
[2]毛翰.话说“中锋”. 《诗探索》,1996(4):118-125。
[3]古远清.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515-516。
[4]吕进.吕进文存(第2卷). 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86。
[5]蒋登科.吕进与中国现代诗学的体系建构. 《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0(5):33-41。
[6]吕进.三大重建:新诗,二次革命与再次复兴. 《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1):130-135。
[7]吕进.新诗的“变”与“常”. 人民日报,2010-03-26(24)。
[8]吕进.论新时期诗歌与“新来者”. 文艺研究,2010(3):43-50。
[9]吕进.论新时期诗歌与“新来者”. 文艺研究,2010(3):43-50。
[10]邹建军.中国新诗理论研究.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7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