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薇
图/视觉中国
一个研究爱情与情感的社会学者最常被问到的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社会学课题?
对此伊娃·易洛斯早就身经百战,“爱情伴随着现代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对社会学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著名的社会学家涂尔干讨论过单身汉与自杀的关系,马克思与恩格斯写过婚姻与利益、爱情与利益的关系,马克斯·韦伯研究性爱,即使这些并非他们作品的核心。”
先不论社会学对现代性的执着。实际上,伊娃·易洛斯的作品都与自身困惑有关。若干年前还在美国读博时,她当时的男朋友生日,但她生活拮据,无力邀请男友去餐厅,只好亲自动手。“但是当我想要为他做饭时,我意识到我需要买蜡烛、做一些高级的食物,而我甚至没有桌布。为了营造一个浪漫的晚餐氛围,我需要花钱,而我当时没有钱。”她后来出版的第一本书《消费浪漫的乌托邦:爱与资本主义的文化悖论》便与这一经验有关。在书中,她聚焦于浪漫爱与消费文化的紧密联系。
作为情感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斯始终好奇情感实践和相关观念的改变。19世纪,当爱情从家庭领域进入公共领域,约会文化也应运而生,彼时欧美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着力于描摹人们对浪漫爱情的不懈追求——《包法利夫人》刻画一位为了追求浪漫爱几度逃离家庭、最后却债台高筑走投无路的女性;《呼啸山庄》写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凯瑟琳出于门当户对的考虑决定嫁给埃德加,希斯克利夫感到屈辱,愤而出走,几年后回到庄园复仇。
迥异于此,当代的爱情常常充斥着更多理性计算。伊娃·易洛斯认为,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破坏了人们对浪漫爱情的追逐,“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靠赏金猎人或摩天轮上收获的好运来寻找爱情,而是通过成本效益分析来寻找匹配的对象。”如今大行其道的交友软件大概是最好的例证,正如她在《冷亲密》(中译本于2023年4月出版)中所述,“大部分的爱情魔力都与对象资源的稀缺性有关,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种稀缺性反过来会带来惊喜和兴奋。相较之下,宰制当下互联网的是过剩的经济体系、过多的可选项,这就使得自我必须进行选择,并且进行最优化的选择。而互联网技术恰巧融合了两种找寻自我的方式:心理学和消费主义——刺激了人们想为自己找到最佳(从经济和心理上)交易的需求。”
我们的采访正是从心理咨询热这一现象开始,聊到交友软件的流行对亲密关系的影响,以及她在《爱的终结》(中译本于2023年9月出版)中提到的“当代关系的消极结构”,即“自由是否损害了有意义的浪漫关系纽带的形成”。
她无意指出现代爱情总是不幸福的,相反,她总结履行现代爱情和亲密关系诺言的种种表现——“平等、自由、追求性满足、无性别身份的关爱和自主性”,并认为只要人们“在异性恋或同性恋亲密关系中”履行了上述诺言,他们的亲密关系必然是幸福的。
“只是,”伊娃·易洛斯说,“对一名学者而言更亟需关注的是不幸福。”
伊娃·易洛斯:社會学者,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社会学和人类学教授。曾先后在美国西北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学院任教。曾获以色列最高科学成就奖E.M.E.T.奖。被德国 《时代周报》 誉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12位思想家之一”。著有 《消费浪漫的乌托邦》 《爱,为什么痛》 《冷亲密》 《爱的终结》 等。
人:人物周刊 伊:伊娃·易洛思
人:最近几年,心理咨询在中国年轻一代群体中十分流行,许多人走进心理咨询室的契机往往是分手或工作、学业受挫。他们期待通过心理治疗收获更好的自我。但这往往指向个体对自我的责怪——倘若目标未达成,那就是我还不够努力。你在《冷亲密》中也提到,“要是一个女人不断地爱上那些捉摸不定的或无爱的男人,那么她只能怪她自己,如若不怪罪自己,她也至少要学会改变自己。”为什么大家对这种逻辑笃信不疑?这与新自由主义有什么关系?
伊: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有些叙述相比其他叙述更不乏拥趸?为什么有些叙述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们很难超越它们去思考或解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让我试着给出几种不同的解释:
首先,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师早早就知道要通过学位、资质证明和大学课程组织自己成为一个专家。通过组织能力,他们迅速获得了合法性,因为这是一门旨在疗愈、改善、克服失调和缺陷的学科,完美适配了现代机构的核心使命:促进进步、推动道德改革、减轻痛苦、增加幸福感。
其次,现代机构基本上是功利主义的,而心理学则将这种功利主义的哲学思想应用于心灵。
第三个原因在于社会的深刻变革,所有的社会关系趋于民主化,社会学者称之为社会角色(记者注:在社会学理论中,“社会角色”规定一个人活动的特定范围和与人的地位相适应的权利义务、行为规范,是社会对一个处于特定地位的人的行为期待)的作用不再发挥基础性作用。也就是说,人们虽然是父亲和丈夫、母亲和妻子、女朋友和朋友,但并不知道如何在其中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所有这些角色都伴随着人们的个性和真实自我。这意味着我们不再有指导方针。
大家对于心理学的需求既来自于社会角色的消失,也来自于明确的指导方针和权威的消失。个体应该从内部知道自己是谁以及应该做什么。但问题是,他们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做。心理学是一种应对各种不确定性的实践: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优先考虑快乐还是责任?在一个社会和神圣宇宙预先安排好的世界中,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显而易见的。
人:现代爱情的变化之一是交友软件的流行,比如Tinder、Hinge,类似的软件在中国也很受欢迎。使用交友软件约会的人常常会抱怨它的工具化——每次认识新的人都要做相似的自我介绍、问同样的问题。你在《冷亲密》中也提到一些受访者表达出了某种厌倦和愤世嫉俗的心理。你认为这种愤世嫉俗标志着现代网络爱情对传统浪漫主义文化的彻底背离,可以请你具体解释一下吗?
伊:2016年,交友软件Hinge发现,该应用程序的每500次滑动中有1次交换电话号码。同年,该公司进一步调查了其300名用户,结果显示,81%的用户从未在任何基于滑动的交友软件上找到过长期关系(数据来自于《大西洋月刊》)。然而,互联网交友网站一直非常赚钱,因为它们能够将遇到某人的希望商品化,而这种希望使人们即使有幻灭感也愿意继续使用。我认为失望和重新振作之间的摇摆是人们使用网络交友的核心。是的,我认为它确实代表了对传统爱情模式的一些背离,但它同时希望维护传统模式。
客观地讲,传统浪漫爱情发生在小的社会关系网络里。很多时候,人们彼此认识,要么是通过父母,要么是通过名声,属于相同的圈层。相较而言,网络邂逅的社会关系更加分散。另一个变化是,人们的选择范围变得异常广泛。这是全新的,改变了人际关系的生态。一般而言,我们对他人产生情感依恋,往往基于我们认为这件事可能发生的基础之上。如果你住在一个村庄里,你只能从这个范围内选择。但如果选择范围扩大,你会认为自己有更好的选择,会快速转向下一个人。分手的成本也低得多,因为你认为你可以找到旗鼓相当的或更好的人。
人:这种背离只是受互联网的影响吗?
伊:技术不可能在文化真空中运作。如果没有性解放,人们就不会拥有各种各样的伴侣,这种背离也不会发生。交友软件已经实现并完成了性解放,它改变了过去人们用禁忌和道德定义性行为的方式。
电影《黄昏之恋》剧照
人:使用社交软件交友的人对关系的定义更加细致,也发展出了很多术语,比如约炮、FWB(friends with benefit,指既是友情,却又包含着性关系的关系。他们没有承诺和约束,也没有情感上的依恋)、situationship(指两个人的关系比朋友更亲密,却又没到恋人的程度)等等。相较于过去,为什么现代人的关系更加脆弱和不确定了?
伊:简单点说,这是因为我们有自由去处理我们的关系和我们自身。个人不再被社會角色和规则所定义,他们必须自己创造这些角色和规则,这也带来了混乱和不确定性。混乱与不确定性被视为心理学范畴,但我认为它们也应该属于社会学范畴,这是因为混乱与不确定性中的许多情境是由个体定义的,而个体的行为规则与传统社会的运作方式往往很不一样。
人:传统对浪漫爱情的想象既基于身体的吸引,也基于过往积累的经验;而互联网将想象与人们的真实相遇分隔开来,让两者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因而,一些人常常面临“奔现即下头”的窘境,继而放弃用交友软件寻找爱情的念头。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够在网络上建立起私人的恋爱关系?
伊:我不确定我们能否确定谁能在网络中建立关系。你是说与一个从未见过也永远不会见面的人建立关系吗?还是说一段始于网上并在线下延续的关系?想象力一直是浪漫爱情的一部分,你会把许多虚构的美德赋予你爱的人。有时人们会爱上从未说过话的人。劳拉和彼特拉克是西方文艺复兴历史上最著名的情侣之一,可事实上他们几乎从未交流过。彼特拉克像人们爱圣母玛利亚一样爱着劳拉,或者说,他如同一个少年爱上流行歌手一样爱着劳拉。互联网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已经知道了很多这个人的相关信息,除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的实际存在对你有什么影响。
人:交友软件的另一重困境是双方确定关系困难。你在《爱,为什么痛?》一书中写道,“尽管承诺恐惧症看似同时适用于男性和女性,但不管从时间维度看还是从文化维度看,承诺恐惧都是男性特有的,相较而言,女性更愿意缔结承诺关系。”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
伊:男性习得(cultivate)权力和控制,这意味着他们不能让自己展露脆弱。另一方面,女性要负责社会几乎所有的照护工作。
人:在上述背景下,主张性自由的约会市场是否加剧了性别不平等?
伊:它朝着相互矛盾的方向发展了。异性之间的相遇变得更加性化,也就是说,性是目标,人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是根据他们的性吸引力来确定的。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在性领域会比很多男人拥有更多的权力。但总的来说,性领域仍然主要由有权有势的男人所主导,他们可以控制年轻而有魅力的女性。特朗普和梅拉尼娅就是学者宝拉·塔贝(Paola Tabet)所说的异性恋交易(heterosexual bargain)的典型案例:女人(最好是美丽的)提供性,男人给予她权力(以金钱或社会关系网的形式)。传统上,在性领域中,男人有权力,女人有性,他们进行交换。在性自由的市场中,当人们没有禁忌或禁令去获得性时,情况将变得更加复杂。
人:现代爱情主张恋爱、婚姻、性的自由,它强调人们有缔结关系的自由,其实也等于说,人们有离开关系的自由。你称之为当代关系的消极结构。尽管自由常常被赋予积极含义,但在亲密关系中不一定如此。你如何看待爱与自由的关系?
伊:自由的历史很复杂。当我们谈及自由,它大多被看作是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比如天赋人权,资本主义市场为商品流通和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合同提供了很大的自由度。但也存在一种情感自由的历史,也许早于先前两种历史:即个人要求从父权、君主和社区中获得自主权,爱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或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所以在我们的经典中留存,恰恰是因为他们展现了个体从社群中获得自由的过程。在西方,爱与自由是一对同义词,即对个体自主权的肯定。但是,这种自由已经变成了我说的“当代关系的消极结构”,即人们说不和拒绝进入一段关系的自由。
人:研究情感社会学多年,你认为亲密关系的走向只有更加消极和疏离吗?
伊:我认为我们现在对亲密关系有着更高的要求:尊重我们;表达我们的真实自我;教育我们;激起我们的兴趣。这远远超过了我们过去对它的期望。相较过去,我们从亲密关系中获得了更多的亲密感,但我们也更关注我们自身的情绪,以及我们是否被尊重——这些都会使亲密关系变得更加流动,也更容易被点燃(explosive)。
(感谢陈美伊和黄秋野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来源:France Culture、GUER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