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群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 上海 200235)
友人贾鹏涛先生,是华东师范大学史学博士,研究近现代中国史学,用功甚勤,著述颇丰。近日,在整理完我父亲的《著作集》之后,又撰写了一部综合性的学术研究论著——《杨宽史学研究》。这部著作,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是他多年积累的结晶,材料丰富,论述详尽,思考周密,编排精审,值得称赞。它为一代史家在学术上的成就,对史学界的影响,作了完美的总结。这部精审而详尽的论著,将传之后世,成为学者今后研究的基础。贾先生约我写一篇序。我自小耳濡目染,受到熏陶,也选择了史学研究工作。对父亲的学术成就,我长期以来有许多感受需要交流,于是欣然命笔,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学术随想书写出来,奉献给广大读者。
杨宽在史学上的成就,主要得力于他的勤奋。抗战期间,他避居故乡青浦县白鹤镇,就潜心编排战国时期的史料,把史书记载和战国诸子的文集分条抄录,进行对照、比较、勘误和研究。这是一项非常细致复杂的工作,为以后《战国史》的撰写和《战国史料编年辑证》的出版,奠定了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他白天在博物馆上班,晚上就进行《战国史》研究。当时住房较小,条件艰苦。我们小辈睡在床上,一觉醒来深夜二三点钟,见父亲还在伏案写作,桌子上堆满了书和一大缸香烟灰,心中百感交集。杨宽还有一个习惯,读书凡有心得,就写笔记。多年来,笔记积累了厚厚几大本。这为他日后撰写论文和著书立说,积累了素材和根基。
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是杨宽在史学上取得成就的又一重要动力。当年他和友人童书业约定,童治春秋史,他治战国史。在战国史研究初有成就之后,他又转而研究西周史,写了许多这方面的论文,希望再著一部断代史。但是由于各种因素的干扰,《西周史》长期未能完成。当时他已经70多岁,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但是他有坚强的信念,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件大事。于是,他勤力搜集资料,在原有论文的基础上,又补写了一些必要的章节。终于在他85岁高龄时,完成了他最后一部巨著。这部著作出版后,被学界誉为当时资料最丰富、论述最详备的《西周史》,适应了时代的需求,受到学者的广泛好评。杨宽一生,完成了两部断代史,以及炼铁史、陵寝制度和都城制度等数部专史,还有《历代尺度考》《墨经哲学》《上古史导论》等许多小册子和200多篇学术论文,成为史学界的奇迹。
善于吸取考古学和史学研究的新成果,是杨宽史学研究的又一重要特色。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有许多重大发现。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中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失传1 700多年的《孙膑兵法》等许多古籍竹简。春秋战国时期的军事谋略家孙武和孙膑,都被称为“孙子”。历史上为区别他们,前者称“吴孙子”,后者称“齐孙子”。两位“孙子”,但传下来的《孙子兵法》只有一部。一般的说法认为,《孙子兵法》由孙武写作在前,而由孙膑完成在后。银雀山汉墓出土了两部内容和风格完全不同的“孙子兵法”,解开了历史的谜团。对于这一考古学的重大发现,杨宽立即在《战国史》修订版中予以详细介绍,补写了《孙膑的军事理论》等章节,并对孙膑指挥几次战役的历史事实,作了修订和补充。
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这是考古学的又一重大发现,是司马迁也没有见过的重要书信集。杨宽当时积极参加了这一帛书发现的重大意义的讨论,撰写了《〈战国纵横家书〉的史料价值》等论文,并在修订《战国史》时予以详细说明。银雀山竹简《孙子兵法·用间》篇,在“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之后,又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等句。孙武不可能活到苏秦生活的时代,杨宽在《战国史》修订版中指出:这是“战国后期兵家所添加”,同时也证明了《战国纵横家书》文献的真实性。根据这些考古发现,《战国史》又增写了“苏秦为燕间谍而破齐的计策”“燕昭王和苏秦定策攻破齐国”“苏秦因反间而车裂于市”等内容,把《史记》《战国策》中没有记录的精彩史实,生动细致地展现在广大读者面前。
《鹖冠子》这部古籍文献,自唐代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伪书,历来治史者往往弃之不顾。唐兰等许多史学家经过研究,认为这是一部战国时期黄老学派思想家的著作,在思想史上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杨宽得知这一学术信息后,立即在《战国史》的修订版中作进一步说明,补写《〈鹖冠子〉的政治理想》等章节,丰富了《战国史》的内容,纠正了疑古思潮的偏见。
经过不断的修订和补充,《战国史》从1955年初版时的20多万字,到1980年再版时已经扩充到40多万字,几乎增加了一倍,至1998年三版时又作了许多调整和修订。精益求精,不断臻于丰富和完善,《战国史》三个版本的更新,成为史学研究著作的佳话。
史学研究,有它的特殊性。苦干还要加巧干,掌握其门道和研究的方法,就可以事半功倍。父亲对我的日常教诲,归结起来,应该注意如下数点:
第一,要充分了解学术界的动态和前人研究的成果。杨宽喜欢参加学术界关于一些热门问题的讨论。如1959年,他参加了郭沫若提出的“为曹操翻案”的讨论,撰写了《论黄巾起义与曹操起家》的论文;1965年,又参加了关于李岩其人的讨论,撰写了《李岩:一个参加明末农民起义的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的论文。参加这些讨论,必须了解当今学术界和前人在曹操、李岩问题上有哪些观点,运用了哪些史料,得出怎样的结论。为此,需要查阅《中国古代史论文索引》《历史年鉴》等许多资料。在充分了解当今学术界和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看法。撰写的论文,必须在史料和观点上有所突破,发前人之未发,纠当今之偏颇,才能立足于史学之林,受到学者的欢迎和好评。
第二,史学研究要有一个大的计划和中心,然后围绕这个计划和中心,逐步去研究其中的一个个问题,最后完成一部大著。杨宽《西周史》这部大著,就是按照这样的方法完成的。关于周族的起源和兴旺、周国疆域的开拓、周朝克商和东征、东都成周的营建、西周的农业生产和土地制度、西周的政权机构和官制、西周许多礼制的规定,这些问题杨宽都曾作过研究,撰写了许多论文。把分散的论文集中起来,加以系统的编纂和梳理,对于缺失的大事和重要内容进行补充和连接,这样,一部宏伟壮观、内容充实的《西周史》就编纂完成了。有一个成语叫“集腋成裘”(积集众多腋下精华,合成华狐皮大衣),史学研究大著的制成,也是这样一个搜集磨炼的过程。
第三,如同打仗一样,史学研究要有自己的根据地。中国历史源远流长,要在史学研究上有大的成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打法,是难以为继的。杨宽虽然也写过《汉代的多层建筑》《论〈太平经〉——我国第一部农民革命的理论著作》《唐代的银元》《黄巢起义对瑶族人民的影响》《宋代科学家沈括》《游艺场在宋代》《元代的“红军”》《元代的文化压迫政策》《明代的倭寇》《三宝太监七次下西洋》《嘉定人民的抗清斗争》《试论“康熙之治”》等文章,但他的根据地始终在先秦,他的绝大部分论文和著作都是写先秦的。由于他的根据地在先秦,因此,先秦这部分史学著作显示其功力的深厚;而其他有关汉、唐、宋、元、明、清的论著,则显示其学识的广博。既深又广的史学研究论著,显示出一代史家治学的渊源和风格。
第四,要熟悉和利用各种工具书,使史学研究快速顺利地进行。例如:要确定年代,可查阅《中国历史年表》;要了解古代的地名在今某省某市某县,可查阅《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要了解某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过去有什么研究成果,可查阅《中国古代史论文索引》。父亲特别关照,要查阅历史资料,一定要懂得目录学的知识。中国有许多珍贵的古籍,都收藏在某些丛书中。上海图书馆编了一套《中国丛书综录》,搜罗古代、近代的全部丛书,有书名和作者索引,查找稀有的古籍资料,使用非常方便。清初编纂的《四库全书》,是古籍最大的丛书,近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都有影印本发行,在全国各大图书馆开架陈列。上海古籍出版社还编纂了《续修四库全书》,把《四库》未收的很多稀有古籍,都收了进去,大大方便了学术研究工作者。
由于勤奋努力,再加上方法得当,熟悉史学研究的门道,于是一篇篇学术论文,一部部研究著作,便陆续问世,杨宽也因此成为学术界公认的优质高产的“社科大师”。
当然,杨宽的史学研究著作还有许多可商榷之处。如他在著作和论文中,多处提到“楚灭越”的时间问题。实际上,楚并没有灭掉越国。我曾作专文《楚未灭越考辨》,并在小著《越王勾践新传》中予以辨正。再如他在古史分期的看法上,曾赞同郭沫若的战国封建说。其实,战国封建说把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界定在春秋战国之交。这样,春秋战国时期一脉相承的两位思想家孔子和孟子,孔子被说成是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代言人,而孟子则被视为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表,使他们互相对立起来。这种削足适履式的阶级分析,显然不符合历史的实际。关于古史分期问题,我曾作过长文《周代土地制度的转化和中国封建社会的开端》进行详细论述,读者可以分析比较。又如商鞅变法时“制辕田”的含义是什么,其具体做法如何,当时是否允许土地买卖,这些问题都可进一步探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史学研究的道路上,杨宽先后有两位夫人陪伴。原配夫人朱新华,从1936年结婚到1976年去世,与父亲共同生活了40年,为他生育了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子女。新中国成立前,杨宽在刊物上发表学术文章,曾多次署名“朱新华”,本书第168页就记有三篇。他又曾当面向儿子郑重宣告:“我现在学术上有这点成绩,与你母亲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可见杨宽对这桩婚姻十分满意。他们情投意合,共同奋斗,在史学研究领域开创出一片新天地。这段历史,有六人全家福照和父母亲带着我妹妹、小弟一起到苏州园林旅游的照片,留下了宝贵的资料。可惜母亲不幸于1976年因患癌症而去世。第二位夫人陈荷静,从1977年结婚到2005年杨宽去世,他们相伴了28年。在杨宽的晚年,她全力照顾其饮食起居,使他安心写作,完成最后的著述,享高寿至91岁。陈荷静尽心尽职,功不可没。显然,两位夫人都给杨宽的史学研究以很大的助力。这一点,对杨宽学术事业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
以上随笔,阐述杨宽在史学研究道路上取得成就的原因与其积累的研究方法和经验,他的勤奋、执着和坚强的毅力,善于吸取史学研究的新成果和不断修订、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在学术界传为美谈。希望这些记述和随想,成为贾先生大著的参考和补充,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