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群
【关键词】《我与地坛》;时间错位;视线错位;情感错位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在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七单元,是写景抒情名篇,历来为读者肯定。不少教师在阅读教学中把它当作范本,多角度、多层次地解读文中蕴含的诚挚情感,努力让学生情动于衷;但很多时候,被感动的往往只是教师自己。理性分析或教师言传难以让学生“感同身受”,换个角度从“错位”关系入手,也许能让学生更快地融入其中,更好地体味文中蕴含的深邃而复杂的情感。
什么是“错位”呢?《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对“错位”有两种解释:一是离开原来的或者应有的位置;二是比喻失去正常的或应有的状态。语文教学中借用“错位”并最先提出“错位”理论的是孙绍振先生。他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一书中提到“错位”时说:“错位是指在同一情感结构中的人物拉开了情与感的距离。”[1]父母子女因着血缘的联结,本应是天底下最没有距离感的一种关系,但很多伟大的作家还是能够抓住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挖掘出更深的情感。比如朱自清的《背影》写到了父与子相互靠近又相互远离的狀态关系。在史铁生《我与地坛》(节选)第二部分中,母与子的关系也充斥着种种错位,作者的感情也在这种“错位”的表达中更显深沉、丰富。本文试着梳理文中的错位关系,以期更好地把握文本蕴含的深厚情感。
一、时间错位
时间和空间是一个故事发生的必要条件,在同一个时空里,如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够互相回应,应该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在史铁生的笔下,他与母亲虽处于同一空间,但因时间层面发生变化而导致情感体验的错位,不仅让史铁生产生无尽的悔意,也使读者感到人生无常的沉重。
1.“现在—当年”:时间差带来的距离感
第二部分一开头就写道:“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现在”是和“当年”对立的一个时间概念,在“当年”的时间段里,母亲一直陪伴、呵护着“我”,而在“现在”的时间段里,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了。在这一部分中,作者反复强调了同样意思的一句话“现在我才想到”。比如第三段中:“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现在我可以断定”等。而跟这些表达相对的是当年“我”没有考虑过母亲,比如第二段末尾的“当年我不曾想过”,第三段中的“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等。通过作者呓语式的反复表达,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带来的情感上的落差就越来越大,母亲还在的时候,母亲的爱是单向的,等“我”已经明白母亲的爱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向母亲表达了。触目惊心的时间错位表达,使得文字的力量更加沉重、深刻。
2.“物是—人非”:环境对比带来的无奈感
“物是人非”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常见的主题。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人类的存在是多么渺小。“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古诗常用强烈的时空对比表现人生的有限。在这一部分的第七段里,史铁生用了多个“又”字反复诉说,如“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这一段里出现了三处句号,前面不管怎么描写,最终都以“母亲不在了”作为终结。“又是”表现自然在时间面前的相似性、永恒性,跟“又是”相对应的“可是”,表现的却是人生在时间面前的无常性、短暂性。反复的“又是”背后是作者隐而不发的呼喊:母亲本应该随时来找“我”,母亲本应该像永恒的自然一样永远存在,但这种“本应该”因为母亲的逝去而变成痴人说梦,同样的场景,只是少了一个母亲。“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物依旧,人非昨。这种时间和人世的巨大落差,让我们在有常面前更感无常的无奈。
二、视线错位
白朗宁有一首著名的短诗:“他望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苏醒。”这首诗之所以脍炙人口,是因为抓住了情感最重要的特征——彼此看见。因为看见,最重要的是在同一时空里的彼此看见,才能让人和人之间相互靠近,才会有情感发生的可能。可是在《我与地坛》(节选)第二部分中,我们同样遗憾地看到,在史铁生的笔下,他和母亲的“看见”是错位的,母子的感情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是疏离的。
1.“想见—不见”:矛盾心理带来的失落感
这一部分的第二段写道:“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母亲想跟却不敢跟,当“我”不在她视线范围的漫长时间里,母亲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和惊恐。在这一部分的第八段里,作者回忆了母亲曾经到园子里来找“我”的情景:“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待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母亲明明担心儿子,想看到儿子毫发无损安然无恙,但又顾着“被命运击昏了头”的儿子那点可怜的自尊,看见了却又不走近,甚至不想让“我”发觉。一心为儿子着想,却从未要求儿子也为自己着想的母亲,以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诉求,忍受着“想问而终于不敢问”“来找我却又不想让我发觉”的痛苦、矛盾与失落。
2.“看见—不看见”:视线错位带来的孤独感
第八段在回忆母亲来园子里找“我”的情景时,反复出现“看见”这个词,人因为视线的交互才有了情感联结的可能。彼此看见,故事才会继续。可是我们在史铁生的表达里,看到的却是母与子视线的彼此交错。“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这是“我”看见母亲,母亲没有看见“我”;“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这是当母亲看见“我”时,“我”就不去看她。看见与不看见,母与子的视线始终是彼此交错的,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母子的关系是遥远的、有距离的,而这一切都是不懂事的儿子主动造成的。在这段的最后,史铁生忍不住想要“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因为这种悔恨、愧疚、遗憾将终身无法弥补。“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呜呼哀哉!
三、情感错位
俗話说“母子连心”,母子情本应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感情,但现实是儿子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与关爱往往是单向度的。在《我与地坛》(节选)第二部分中,史铁生用一种近乎冷峻的笔调写出了这种因年龄、境遇的不同而带来的母子之间的矛盾,这种单方面的理解或者说这种理解上的矛盾因为母亲的离世而陡然变成巨大的鸿沟,天人永隔,理解也因为母亲的离去变成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1.“知道—不知道”:两代人的代沟带来的矛盾感
文中的母亲身心承受着巨大痛苦,但同时又要时时处处照顾儿子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去理解和分担儿子的苦痛。这一部分的第二段中作者反复说“她知道”,连用五处“她知道”,表现一位母亲的细腻体贴、隐忍坚韧。但相反的是,身为儿子,“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这一部分的后半段也反复说“我不知道”。这种内容结构的设计透露出作者的写作意图:两代人因为年龄、身份的不同带来的是理解上的矛盾,这种矛盾因为一方的离去而变成无法跨越的鸿沟,成为作者内心永恒的痛悔与遗憾。母亲全面理解,全方位包容儿子,可是年轻的儿子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这让真正成长以后的儿子感到万分沮丧。母亲理解儿子的时候儿子并不理解,等到儿子理解了母亲时,母亲已经不在了。
2.“动机—结果”:愿望落空带来的空虚感
这一部分第四段中转述作家朋友的话:写作最初的动机是为母亲,让母亲骄傲。这也是史铁生潜意识里的心声。可是比起作家朋友最终成功了并且让他的母亲感到骄傲的圆满结局,史铁生的愿望却落空了。当他第一篇小说获奖的时候,母亲无法骄傲,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已经看不到儿子的成功了。文章用一种近乎直白的嫉妒的话语陈述:“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连用三个“比”,表现出史铁生愿望落空的空虚感。这种愿望与结果的错位,让史铁生甚至厌恶仇恨这个冷酷的世界。而这样的错位也让读者感到深深的无奈,体会到史铁生内心无以复加的痛苦。
通过对种种错位关系的分析,我们感受到本是最亲密的母子俩却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切在母亲离世之后给史铁生留下永恒的伤感。在一遍遍回忆母亲的过程中,史铁生终于理解了母亲,在母爱中获得了重生的力量。可是这种领悟同时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令人唏嘘,令人感慨。
如果结合统编语文教材《我与地坛》(节选)中选取的第一部分内容来看,通过对比,我们能够更加了解史铁生的心路历程。第一部分主要是“我”和地坛相互发现、相互陪伴、相互理解的过程,字里行间透露着史铁生与地坛的亲密无间。二者的对话始终是双向的,是发生在同一时空下的同时相遇、同时理解,这样的默契给了史铁生心灵上的慰藉,因此地坛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灵魂安放的地方。
但是在第二部分的书写中,史铁生的叙述发生了改变,着意在情感表达的“错位”上,人与物的心灵相契变成了母与子之间的疏离隔膜。母亲的离世使这一切的“错位”定格成永远的遗憾。在这里,史铁生无情地剖析自己、反省自己,最终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痛苦中理解了母亲,感受到母亲对儿子无私深沉的爱,在悲伤到近乎绝望的思想土壤中,用他的一支笔开出了一朵圣洁永恒的母爱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