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萍
2023年上半年,中国不再是美国的第一大进口国,墨西哥取而代之。这样的现象,跟中国出口在东南亚和墨西哥的增长有什么关系?
美国对中国高科技企业频繁采用断供的手段,然而英特尔、高通和英伟达三大芯片巨头则积极游说美国政府减少对中国的管制;日本加入对中国半导体设备出口管制的行列,但一些企业在中国的投资依然在增长。为什么国家和企业的节拍,并不总是协调一致?
如果要从实战的角度寻求答案,那么这些问题往往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供应链。它关乎企业生存,关乎国力较量,也关乎民生。
一个国家供应链的强弱,跟人们朴素的认识往往有很大差异。美国试图通过提高关税来削弱中国商品的竞争力,但中国制造的出口贸易依然表现出极大的韧性;当美国政府对华为公司频频“断供”,试图切断华为的供应链时,后者依然表现出令美国政府惊讶的生命力;美国在本土大力发展绿色能源,却离不开中国的光伏电池板;福特汽车的动力电池,离不开宁德时代的技术。虽然美国是全球高科技的霸主,但显然无法通过简单的手段将另外一个国家的供应链轻易排除在外。
大而不强是人们对中国制造的一种很常见的描述。但是,当中国“大企业”与跨国“强企业”在市场竞争中对抗的时候,是不是就一定会弱不禁风?答案无疑是否定的。20年前,中国本土的工程机械市场,几乎都被美国卡特彼勒,日本小松、日立等品牌占领。而今,三一重工、徐工机械和中联重科在很多细分领域主导了中国市场。这种对抗已经在东南亚甚至在北美市场上演。尽管就整体核心技术能力而言,这些企业或许无法直接跟卡特彼勒、小松等对抗,但这并未影响中国工程机械企业的崛起。显然,企业的核心竞争力,还包括大量来自企业边界之外的能力,这正是供应链的隐形力量所在,它超越了单一企业的对抗。
人们熟悉的“卡脖子”这个概念,展现了一种“非它不行”的控制力。控制力也需要嵌入整个供应链才能发挥作用。没有芯片,一台电脑固然无法制造出来;但缺少包装,电脑就无法出厂,芯片的价值也无法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一块价值千元左右的芯片,和制造电脑所需的数百个螺丝钉,以及几块钱一个的包装纸盒,都是紧密相连的。不同的价值要素只有相互依存,才能创造完整的价值体系。供应链的高效运行,离不开连接力和控制力的相互作用。控制力与价值稀缺性有关,连接力则与高效运营相关。
然而企业也有国家属性,容易受到国家政策的影响。国家意志可以通过一定的制度设计,投射到产业和企业的发展中,从而影响供应链的形态。因此,供应链是可以被设计的,这既涉及重新开始进行哺育,也涉及对原有供应链的加强。
从供应链的连接力、控制力和设计力的视角去看,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答案。
过去20年,中国制造表现出蓬勃的活力,得益于中国供应链的高效运转。无数条供应链互相交织,庞大的人力物力与之匹配,形成了复杂而稳定的系统。隐藏其中的连接力,是供应链的本质特性。
在中国,作为成品制造商,无论是电脑厂、机床厂,还是汽车厂,都可以看成是供应链上的链主企业。它们正在被寄予新的期望。链主企业可以直接购买成熟零部件,也可以躬身入局与上游供应商一起投入研制。如果链主企业能与上游供应链进行深度合作、联合研发,那它对供应链的提升将是决定性的。当上汽通用五菱开始将方向盘的受力分析告知上游控制器厂商、当沈阳机床厂将使用数据提供给上游轴承厂商的时候,控制器和轴承厂就可以大幅度提升能力。
当然,连接特性不仅体现在作为链主的龙头企业,链主也并非只在供应链的末端。供应链的每一个节点都可以有链主意识,它可以向上游或者下游传递自己拥有的知识。如果每条供应链都变得强壮和紧密,就会让中国制造产生极大的韧性。全球自行车齿轮霸主日本禧玛诺,对于个人用户喜好的认知,甚至高于捷安特、LOOK这样的自行车整车大厂。同样,它对于钢铁冷锻技术的理解和掌握,也超过了它的设备供应商。上下游企业都喜欢与禧玛诺合作,因此成就了自行车变速箱的霸主。对于供应链的上下游而言,订单只是交付凭证,企业之间的默契、配合、信任与深度交流,才是供应链韧性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然而连接力也并非牢不可破。苹果手机在中国制造的产能超过了全球的90%,其中半数的新品都在郑州富士康工厂生产。这不仅增加了本地就业,也带动了大批精密制造设备商和材料商的发展。如果苹果决定要搬迁到印度,富士康大概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能完成相当产能的迁移。这些产能可能会永久性丢失,也可能会导致周边设备商同步搬到印度。
全球供应链的巨大变化是,全球新一轮工厂建设潮正在开始。新的连接区域开始诞生,而原有集中工厂的活力会受到削弱。对于中国而言,如果连接力被削弱,就会导致供应链能力等级的恶化,从而阻碍中国制造向更高价值链攀升。保护供应链的连接力,是相关产业刻不容缓的行动。
連接力为供应链提供了高效运转的效率,但就跨国企业的布局而言,其一直通过控制力来形成对供应链的价值主导权。
供应链的控制力无处不在,这正是先行者利用领先优势从供应链上攫取丰厚利润的手段。跨国企业以其技术领先性或者产品独特性,在供应链成百上千的连接点上,实现了对关键节点的控制,形成了对供应链价值分配的话语权。
跨国企业控制的不仅是某种零部件,它也会蔓延到上游设备和材料。在曲面显示屏领域,日本和韩国已经牢牢掌握了上游的蒸镀设备和工艺。为了防止中国过快发展曲面屏,日韩限制向中国出售这类设备,从而保护曲面屏领先者的产品线的生命力。这是防止竞争对手同路径超车的一种方式。
在中国,很多跟控制力相关的话题,往往凸显出“卡脖子”现象。这其实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概念。这些“卡脖子”问题,很多时候并不是技术缺陷所导致,而是规模不经济性所形成的。理解制造的差异性和供应链上各个企业的作用,对于理解控制力的形成和“卡脖子”现象会有较大的帮助。
供应链的大变局,是从供应链“脱钩”或者所谓的“去风险”开始的。这一举措强化了供应链的国家属性,削弱了供应链的全球公器属性。如果美国执意限制芯片被中国使用,同时限制使用中国零部件的商品进入美国市场,全球会进入两套供应链的时代吗?
這类问题其实并不陌生。二战结束之后,发达国家从未停止过限制商品流动。如今美国不允许提供给华为等企业的芯片设计软件,历史上曾经对中国处于全面断供状态,直到1996年之后才对中国市场开放。但跟其他很多产品一样,都有精度上的限制和要求。可以说,中国工业的发展长期处于断供状态,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就像一个阀门,有时候打开得多一些,有时候关得紧一些。
商品的生产者也是博弈中的一环,如果一味听从政府的禁售,高技术公司也会丢失中国市场。商业组织并不乐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它们更欢迎自由的流动。这让设计力容易变形,因此很难形成两套系统。但是,也并非毫无可能。如果过度强调国产化率,而且逐级国产化,可能会引起跨国制造商的集体反对。任凭供应链带有越来越强的地域属性,有可能会形成“采用中国零部件的产品只能在中国销售”的局面。这是一种僵化的供应链,一旦达到极致,就会变成区域性自给自足的循环。这并非好事,更广阔的全球市场拥有更丰厚的养分。
供应链设计力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导致全球供应链的形态发生巨大变化。寻求再次融和以及反脱钩的力量,成为国家和企业的重大命题。由于供应链走向节点分散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中国制造走出去、“再出海”也成为关键选项。
中国需要在全球系统性投放制造能力,出海的中国企业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单打独斗去闯荡市场。军队普遍采用的“合成营”“合成旅”的作战编制,同样适合中国企业。以前出海企业也许能够带动自己上下游的供应商一起行动,但现在更需要有金融、情报、物流等多种力量的伴随。例如在东南亚扎下深厚根基的日本制造,正是靠着财阀集团的“合成营出海”方式,日系汽车击溃福特、通用、大众汽车等竞争对手,在印尼市场占有率超过95%。这些欧美车企遭遇的不仅是日本汽车制造商,还有日本的物流商贸公司、金融贷款、抱团的汽车零部件商所形成的完整的供应链绞杀。
在当前国家参与的力量越来越显著的时候,中国企业的供应链组织方式也需要重新设计,在全球市场应对国家级的角力。
(本文节选自《供应链攻防战:从企业到国家的实力之争》;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