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
2023年11月18日是周六,起得晚了点。醒来一看手机,评弹粉丝朋友刷屏:一代评弹大家蒋云仙先生在加拿大仙逝,享年九十岁。说不敢相信也是实情,云仙先生一向身体康健,本计划这个月底回国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未能叶落归根,正应了弹词里的经典唱词,“老年人作异乡魂”,或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毕竟九十岁的年纪,如风中之烛,加拿大天气又冷,季节转化之际,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欣赏艺术的口味随着年龄会变。评弹是只说不唱的评话和既说又唱的弹词的总称。少年时代喜欢听评话,记得无线电里听到醒木一敲,帝王将相亮相,就很来劲。三弦琵琶一响,才子佳人出场,就有点不大开心。在我看来评话是用苏州话讲故事,且所谓“大书”,不是历史风云就是江湖豪侠,充满阳刚之气。相比之下弹词作为“小书”,唱来唱去无非“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儿女情长有什么意思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听评弹的口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弹词听得多而评话听得少了。从“少年不识愁滋味”到“却道天凉好个秋”,只有评弹是始终相伴的。少年时虽不甚喜欢弹词,有一位名家却是例外,只要她一出现,原来糯嗒嗒的弹词马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的唱不拘一格,调子可以根据书情随时变化,人称“什锦调”;她的说南腔北调,各地方言都像模像样;她的表演活灵活现,一出《啼笑因缘》,从军阀到学生,从侠女到喽啰……个个活脱活像。人如其名,她有那么股子“仙气”,她就是蒋云仙。
蒋云仙晚年出过一本口述传记《凌云仙曲》,由她晚年伴侣唐耿良先生之子唐力行等整理。这本书薄薄的,二百页出头一点,但内容非常丰富。和她的表演艺术一样,蒋云仙快人快语,她是怎么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变成说书艺人的,早年在“钱家班”学艺时又是如何的艰辛,到后来成名成家以后的种种事情,以及她对艺术的见解,包括生活中的烦恼和欣慰,说得都很透彻,不愧是一位很坦荡、不做作的女艺人。
蒋云仙原名蒋珊,1933年出生于常熟,祖上当过大官,原来的家境不错,她曾在常熟的石梅小学、淑琴女中读过书,晚年曾到母校怀旧。但在战乱年代,女孩子的命运如风絮飘零。抗日战争爆发,钱家家境破落,1948年,15岁的蒋珊到“钱家班”学艺。我看到过蒋云仙拜师学艺时所订“关书”的扫描件,写明学习期限三年半,帮师半年,每月津贴食米三斗,学习期间“听凭师长教训”,倘有疾病发生,所有医药等费用由家长负担,学习期间营业所得归老师所有。底下有业师钱景章和家长蒋铭中的签字盖章。
我不知道别人签订的“关书”是怎样的,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拜师合同”无异于卖身契,但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个艺人想要从事艺术工作,都要签下类似的文书,至于能不能出师进而走红,全靠自己造化。蒋云仙无疑是幸運的,她在钱家班里的业务非常出挑,有人唱了几年还只会几只开篇,她却好像天生是吃说书饭的料,学了一个月就能上台表演,十六七岁就成为“上手”了。
进入钱家班都要取艺名,跟班主钱景章的姓,原来的蒋珊改名“钱云仙”。新中国成立以后钱家班的班主钱景章被镇压,钱云仙改回原来的姓,“蒋云仙”就此成为一大响档。钱家班有种种问题,但在培养人方面是有一套的,徐丽仙、侯莉君、蒋云仙等都是赫赫有名。
蒋云仙能以“单档”唱响苏浙沪,绝非易事。钱家班的女弟子是不允许学习三弦的,她们的命运从拜师之日起似乎就注定了:抱琵琶做下手,做老师的附庸。但蒋云仙不畏禁令自学三弦,具备了成为“上手”的才能。因为是常熟人,她的苏州话带有较重的乡音,师姐徐丽仙帮助她纠正发音,她们是一生的挚友和“闺蜜”。
蒋云仙最主要的作品是《啼笑因缘》,在钱家班她跟的是朱耀祥之子朱少祥,1950年代拜姚荫梅为师。姚荫梅是个老先生,而蒋云仙蛮福相的,他们说的《啼笑因缘》当然有区别。按蒋云仙的说法,她能拜姚荫梅为师是不容易的,因为蒋云仙在观众中很有影响,当时还没有评弹团,演员都是单干,姚荫梅也会担心蒋云仙影响他自己的业务。蒋云仙在书里认为自己的《啼笑因缘》和姚荫梅各有特色,论唱,她觉得自己嗓子比老师好,音域更宽,而且书里的京剧、大鼓、老歌新歌都能唱,姚荫梅呢,相对来说没有那么“活”。如果倒推二三十年,我会同意蒋云仙的说法。但现在听来,我觉得老先生的书沉得住气,相比之下蒋云仙略略夸张一点,可能也是我个人心境的变化吧。有朋友评论:姚荫梅和蒋云仙在艺术上的差别,有点类似昆曲和京剧,有点道理,见仁见智吧。
蒋云仙第一段感情是和说书艺人陈继良,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艺人有很多不由自主的历史原因,于是分开了。第二位伴侣是转业军人,跳芭蕾舞的,还是不如意,又分开了。蒋云仙在书里感叹:钱家班的女孩,婚姻几乎没有美满的,她最要好的徐丽仙更是苦得嗒嗒滴,唱到“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花谢春归郎不归”时,都要流泪。
1997年蒋云仙去加拿大温哥华演出,在那里遇到说《三国》的唐耿良。唐耿良比蒋云仙大13岁,辈分也比她高,蒋看到唐原来是喊“阿叔”的。一个丧偶,一个单身,两人走到一起。为此唐耿良曾赋诗一首:“六五新娘七七郎,萧萧两鬓入洞房;啼笑因缘配三国,沈凤喜嫁诸葛亮。”
后来唐耿良先生也故去了,蒋云仙和家人住在加拿大,安度晚年。通过口述留下一本回忆录,让读者更多了解她的艺术和人生。对自己曾经的老师钱景章,她在控诉其罪行的同时,也进行了客观评价,尤其对其在推动女子说书方面的贡献并不讳言。对特殊历史时期一些艺人的遭遇,她充满同情,字里行间洋溢着热烈的情感,从中可以读出深刻的历史感。对旧时代的反思和对新时代的热爱,她是一以贯之的,甚至影响了她对《啼笑因缘》这部书的演绎。蒋云仙塑造的樊家树、沈凤喜等角色,和张恨水小说原型,及朱耀祥、赵稼秋乃至姚荫梅的版本都不一样,融入了她对社会、对人生、对角色的独到理解。
弹唱《啼笑因缘》的名家奉献了众多精彩唱段,如“别凤”“骂金钱”等。蒋云仙最经典的演绎,是类似“车站送别”这样全面展现其艺术能力的段落。要说到她的代表作,非《旧货摊》莫属。短短几分钟,把旧时代旧货摊中的货物用绕口令的形式报一遍,无论说功和唱功都让人惊叹。我听过姚荫梅演唱的版本,相对“温”一点,而蒋云仙的版本则完全是靠一口气,一股劲。《旧货摊》的词编得也很精彩,苏州大才子陆澹安的作品,果然是不同凡响。
蒋云仙始终是一位思想开明、善于学习借鉴的艺术大家。1980年代她曾和黄佐临、李家耀等合作参加布莱希特戏剧研究会并作示范演出,黄佐临曾对她说:“云仙,评弹艺术登上国际论坛,你是要被载入史册的!”
我们这代上海人,不少是蒋云仙先生的忠实粉丝,从小听她的书长大,我也不例外。我和老人素昧平生,没有见过面,只有一点小小的交集。今年四月份,上海电视台融媒体中心的同事夏进兄告诉我,他们正在编辑出版一本名为《海上有大家》的书,其中有一段是蒋云仙先生的访谈,他读到我写过一篇《“大块头”蒋云仙和旧货摊》,希望得到我的授权,将此文收入书中。我当然同意,但这篇文章是我发在公众号上的,如要印成白纸黑字,最好征求艺术家本人意见。凑巧“还是评弹嗲”公众号的主理人汪天旸先生在加拿大求学,我知道他和蒋云仙先生一家联系较多,于是委托汪先生将文章请老人过目。很快得到回复,老人喜欢这篇文章,同意出版。但因为我的文章没有采访过本人,只是参考书籍报刊上的文字撰写,个别地方提出修改意见。老人还提供了三张在加拿大的生活照供编辑选用。
《海上有大家》一书今年8月在上海书展首发,负责编撰的夏进兄专门送过来几本书,希望蒋先生能批评指正。凑巧牵线搭桥的汪天旸先生回国,并告知蒋先生年底有回国的打算。我也想可以见见这位少年时代的偶像,请她在书上签名留念。不料山海间隔,仅仅过去几个月时光,书尚未送到老人手里,斯人已逝,只留下永远的遗憾。
蒋云仙先生弟子众多,潘莉韵先于老师去世,魏含玉、侯小莉等淡出,但盛小云、王瑾等依然是评弹艺术的中流砥柱,活跃在舞台上,她们的弟子也已成材,在书场码头剧场延续着蒋云仙的艺术。凌云仙曲天上闻,蒋云仙先生的舞台风采和带给观众的艺术享受,将被人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