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聆
半杯残茶,宛如供品一动不动摆在柜台。阿茶也一动不动盯着,等待某一个神圣时刻来临。那是最后一片花瓣荡至杯底的瞬间,阿茶清晰无误地看到,微不可察的涟漪正一圈一圈绽放,他甚至听到剧烈晃荡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喧闹或者像怨妇一样哭泣。有时,需要很长时间,那最后一片花瓣就像人世间飘散的执怨,或者残存的遗憾,晃晃荡荡,就是不落到杯底。阿茶也不着急,就是玉兰催他,也不急,他知道那千钧一发又无比漫长的一刻终究会来临,就像尘归尘,土归土。杯子里的茶水渐渐安宁下来,就在最后一片花瓣点到杯底的瞬间,阿茶冰冷的指尖感到茶杯明显晃动一下,细微的响动轰轰隆隆传来,是遥远的火车循着铁轨奔涌的声音——尽管茶水依然宛如一整块浑浊的琥珀。阿茶心说,来了。阿茶朝茶水缓缓吹一口气,水面略略漾开,一丝淡绿色的烟从最后一片落下的花瓣身下慵懒而迤逦地攀上来,阿茶将气吹得宛如纤细绵长的蚕丝,晃晃悠悠地钓起那一缕烟,那烟挣扎几下,宛如春天的叶子优雅地舒展开来,阿茶看到了它的腹部,薄薄的,油纸般透明脆亮,抻一会儿,一声清脆响亮的嘎吱声传进阿茶的耳朵里,那张油纸脱落下来,仿佛一叶扁舟荡在茶水之上。阿茶将一口重重的叹息吐进茶杯里,油纸般的轻烟翻滚了几下,悄无声息地沉沦了下去。一声尖利的呼喊扑腾上来,像针扎进他的耳朵:他有情人!阿茶想起,将茶杯从清净包厢拿出来时,它的主人——一个衣着华贵却老态已显的中年女人——正对着另一个中年女人激烈地控诉,她刻薄的语言就像眼泪一样四散迸溅。
阿茶负责斟茶。
客人来的时候,他会沏上店里的花茶,说是花茶,却也简单,不过枸杞、柠檬,再添些四季应景之花,春是玫瑰,夏为栀子,秋有霜菊,冬则蜡梅,不过三四枚,在茶水里浮沉。花是吴婆制的,采自后院花圃,在时令那天精心摘撷,带着毛茸茸的露珠,甘润的晨曦味道,晒干,或者,烘焙,然后,炒制成花苞卷儿,搁进冰箱保藏一整年,来年就可以用了。斟好茶,阿茶常会伏在柜台上,盯着茶杯里翻卷的花出神,如半截打蔫的花茎。要是玉兰恰巧拿着菜单走过,就问阿茶,续茶了吗?或是拿手背拍拍他的胳膊,还不将茶端进去?说着话,玉兰歪过头,看茶里的花,漫散着,优游着,平平常常的样子。阿茶偏过头,眼神挨近她侧脸的线条,忙又低下。她白皙的脖颈隐约浮现出淡淡的青筋,散发薄薄的清香。不一会,玉兰抬起头,纤淡的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阿茶你看什么?可是直到玉兰回到厨房,阿茶也不说话,更不会动一动。
除了斟茶,阿茶还负责制冷或者加热。冬天,阿茶会事先烧上一壶浓浓的滚茶,每半个小时为客人续一次;夏天更好说,将花茶制成冰块,在客人的茶杯里掷上一两块,保证沁爽肺腑,大呼过瘾。更多的时候,阿茶会盯着茶杯里的茶发呆,任由壁炉上的花茶吵嚷着,或者碗碟里的冰块冻得瑟瑟发抖。茶杯里是客人喝剩的茶,几片枯黄的花梗宛如老妇人瘦长的皱纹,干瘪的枸杞贴在杯底,柠檬无精打采,阿茶却看得入迷。有时,吴婆会催阿茶,赶紧将茶送进去。吴婆的摆渡人实际上是一家私房菜馆,宽敞的客厅摆置着两三架卡座,五个卧室全改成了包厢,名字也好听,曼殊,菩提,无量,清净,福田,阿茶觉得这些名字就像居士修行之所,但时间一久,也就明白了吴婆的深意。客人若是商榷討教,请求办事,让进曼殊包厢;升职、升学,亲朋好友庆祝一下,自然是菩提包厢;宴请领导、贵人,无量包厢再好不过;如果满心烦恼,找个朋友聊一聊,就去清净包厢;至于父母妻儿家人团圆,吴婆会让玉兰订在福田包厢。摆渡人就像繁盛市廛中一盏孤独而隐秘的灯火,被欲望、流言、争执和虚假遮蔽,生意自然清淡,只有几个熟客才知晓它,每次订餐,吴婆更是让玉兰在电话里问得明白,才将客人分门别类安排到对应包厢。
但阿茶并不只是侍茶。此刻,他将脸紧捂在杯口,轻柔地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极缓极长,那缕淡绿色的烟苏醒过来,款款地从杯底摇曳而上,沿着杯口彳亍,在他干净的面庞下徘徊一小会,晃晃悠悠地踱进他的唇齿之间。这时的阿茶闻到一股极辛酸刺鼻的气味,那气味张牙舞爪地抠进他的泪腺,勒住他的喉管,他感觉喘不过气来,淡绿色的眼泪犹如轻烟般流出来。他死死地捉住茶杯,深吸一口气,残烟透出氤氲水气浮上来,跃入他水晶般纯净的气息中,滑进他的口腔。这团烟在他的口耳鼻喉劫掠一番,沿着喉咙刮到胃里,剧烈的反酸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喉咙,他仰起头,不停地深呼吸,直到风平浪静——那团烟已扩散至全身——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幅幅图片,它们有的陈旧,有的破碎,有的模糊,有的混乱,就像是他头昏眼花看到的虚影儿。阿茶扶着桌子,定了定神,一小会,一股浓浓的白烟从口鼻里滤出来,犹如雾气弥漫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稍稍通透起来。过三五分钟——大约是一朵花瓣摇到杯底的时间——阿茶便会露出微醺的神色,就像一朵摇曳在黄昏中的睡莲。每一杯残茶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从杯底浮上来的烟都是独一无二的,阿茶每一次听到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的感受也是独一无二的——直到阿茶再次露出久违的微醺的神色。
事情往往并没有这么顺利。有的客人心急,等了半天,茶还没来,便频繁催促。吴婆只好让玉兰沏杯新茶送进去,等到阿茶做完这一切,再将残茶续上水,替换进去。过不了多久,他们准会听到客人如释重负的爽朗笑声,就像直上云端的叫天子。阿茶十九岁那一年,在这样爽朗的笑声中停止了流浪。师父透彻的目光就像青海湖边水晶般的天光给了他勇气,他终于脱下衣服,露出一身痂皮。年复一年的奇疾给他灾难,一年四季,痒痛难耐,犹如上万只蚂蚁啃噬他的肉体。茶,清心,师父将手上喝剩的半杯茶递给他,告诉他滗茶之道。师父知道他的一切,尽管他什么都没说。那个看起来市侩的小老板,在青海湖边开了几间民宿,活得油腻又潇洒,他的眼神就像高原的风清澈透亮。
师父开始衰老的那一天,告诉阿茶,去找吴婆。他的手指吃力地抬向南方:南歌起处,摆渡人。他清楚地记得,师父脸上的皱纹就像风干的橘皮,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并且发白,他惊恐地哭出声来——半年前,师父将他从青海湖救上来时,还是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汉子——师父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一片洁白的羽毛化入青海湖里。师父无儿无女,他为师父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回归流浪——等到玉兰发现他时,他正浸泡在硫酸般的痛楚中,身上的痂皮像铠甲一样厚重。在滗了九九八十一杯茶后,那些痂皮才一点一点随风脱落——他自此成了摆渡人的侍茶师。
一天,社区的周阿姨带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宽大的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上面是幅黑色眼镜,将他的脸包裹在一幅同样是黑色的棒球帽下面,而他的身子则蜷缩在一件深黑色的棉衣里,还是初秋时分,他看起来已经冻得瑟瑟发抖。阿茶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的脸。周阿姨一改往日的爽朗,朝他们微笑,带着那人去了预定好的清净包厢。玉兰盯着他们的背影嘟囔,神神秘秘,电话里也不说。阿茶看到那人伛偻的背,却感觉他像个孩子。两个人进了包厢,点了两样小菜,两杯花茶,再无声息。若是寻常,清净包厢里总会传出声响,絮叨,哭诉,谩骂,甚至怒吼。这会儿,阿茶反而有些不自在。
吴婆示意阿茶进去,她的表情就像一张薄薄的粥皮,轻微颤抖着。阿茶心里明白,吴婆这是让他进去探个虚实——是什么客人,连她都不知道?订餐先要说明事情,这是摆渡人在客人之间建立的不成文规矩,多年来,大家一直心照不宣,周阿姨也是摆渡人的常客,这一回,却坏了规矩。阿茶推门进去,周阿姨正低下头跟那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看到他,便住了嘴。那个人始终低着头,用厚厚的棉衣像蛹一样包裹自己,他的口罩和墨镜没有摘下来。阿茶尴尬地笑,将他们的茶杯小心地放进托盘里,说,给二位续茶。周阿姨点点头,朝他笑了笑。桌上的菜都凉了,他们谁也没动筷子。看到他出来,吴婆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阿茶的脸。阿茶回到柜台,将托盘里的茶杯一只一只拿出来,说,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吴婆看着阿茶手中的茶杯,问,哪一杯是那个人的?阿茶端给她看,那杯茶坎下去一丁点儿,几枚霜菊畏怯地躲在茶杯的角落里,枸杞和柠檬躺在杯底,泡得已经发白。滗茶吧,吴婆说。
茶的主人喝得越少,茶水里的信息就越少,茶主人的心思就越是隐秘难测。阿茶盯着那杯茶,像块化石。阿茶将一口重重的叹息吐进茶水里——这是师父教他的法门,师父曾对他说,心思越隐秘,就越沉重,越煎熬——茶杯里的水晃了晃,水面掠过一道模糊的光芒,稍显即逝。茶杯像古董一样沉默。阿茶盯着茶水半天不响,冷不丁又吐了一口重重的叹息,茶水被一道闪电似的暗光拍开,水面碎成无数的玻璃碴子,那枚最小的霜菊抖了几下,茶水继而像收敛的伤口咬得严严实实。我先来,你紧上,吴婆将阿茶推到身后,一手半遮着口鼻,将一口悠长而坚硬的叹息缓缓注入进去,纵横交错的裂纹宛如树根从茶水上往下生长出来,阿茶听到清晰的咔嚓声,像干燥的木材开裂的声音,阿茶递上去,摔进一口冷冽而尖锐的叹息,茶水宛如受到剧烈惊吓的鱼群扑腾扑腾地翻滚起来,杯子里的霜菊、枸杞和柠檬惊惶地游走,一片狼狈。吴婆默不作声地瞟一眼阿茶,转身去了厨房。随着最后一枚霜菊落回杯底,阿茶费力地看到一丝透明的烟像空气中的波纹缓缓地旋上来,茶杯陷入死寂,也没有惯常的轰隆之声。他将尖锐的气息刺进茶水,还没等到他将那缕烟钓上来,无色之烟已经枯萎在他的气息上,宛如一粒灰烬脱落下去,无声无息地被茶水吞噬。一声滞暗的叹息幽幽地浮上来,像风的尾巴触及耳垂,我要死了。阿茶吓了一跳,想,那人捂得那么严实,是不是得了重病?他俯身将茶杯卡在鼻口,打算将那一缕塑料般透明的烟吸进去,茶水安静得就像已经干涸,他猛吸一口气,就像平地一声炸雷,那粒黑色的灰烬突然从茶水中跳出来,钻进了他的鼻孔里。阿茶顿时感觉心腑之间宛如万箭穿心,寸寸断裂,锥心刺血的疼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将他拽进柜台,暴风骤雨般吞噬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黑,蜷曲起来,就像一张被烧焦的纸片,一声轻微的崩裂声,他成了一撮灰烬,碎裂成尘土和虚无。阿茶!你怎么睡着啦!他睁开眼睛,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火辣辣的痛像潮水一样覆盖着他,玉兰蹲在他的身边,柔缓地摇晃他,他无论如何听不见她春风般清润的嗓音。他挣扎着站起来,眼前一黑,又摔倒了。阿茶!你是不是生病了?玉兰着慌地喊。喊声引来了吴婆,吴婆蹲下来端详一阵,将那人喝剩的茶水递到他嘴边,说,抿一口吧。他薄薄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沾上一丁点儿杯沿的茶水,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疼痛已循着他的经脉血管嵌进他的身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变成那个人,黑色的棉衣,黑色的墨镜,黑色的棒球帽,周阿姨带着他进来,之前他主动去找到了周阿姨,再之前,他去了疾控中心,医生递给他一张报告单,艾滋病阳性;他在南方打工,妻子的美貌他无法匹配,他将她像女皇一样供奉;他一个人在舞厅门口等到半夜,只为看她一眼;他在码头当水手;他在建筑工地当搬运工;他在街上发传单;他向喜欢的女孩表白被拒绝;他从学校辍学,倒流的时间裹挟着他回到记忆的端口——他正背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最后望一眼身后的土屋。他的身份不停变化,脑子一团模糊。阿茶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意识逐渐明朗,一根黑色的茶线从他的嘴角划下来,犹如凝固的血迹,他感到四肢百骸被挖空了,虚无又沮丧。
新续的茶只好让玉兰送进去。过一会,他们听到清净包厢爽朗而明亮的笑声,仿佛重重乌云的巇隙里射出一道强烈的阳光,锋利地划破坚硬的空气。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摘掉棒球棒,取下墨镜,甚至脱下了厚厚的棉袄。那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理着平头,面色粗糙而暗黄,薄而扁的嘴唇紧抿着,露出羞涩的样子。他的眉毛格外清秀,就像秋雨过后,黛青色的天际。那天,直到半夜,阿茶才感受到那股久违的微醺的暖流,一种真挚的带着酒红色的和煦芬腴之感,隐秘而绵长地漫延于体内,将他柔软地蚀化。接下來一段时间,阿茶偶尔会听到玉兰说起那个青年,他现在是社区的志愿者,帮着邻里寻找丢失的狗,替家长接送上学的孩子,拿着二维码或者额温枪站在超市门口,在楼道口喷洒酒精,小区疫情严重被封控的时候,他就跟着周阿姨挨家挨户送米送菜。偶尔,玉兰还会听到他小声地哼唱,声音婉转而清亮,就像女孩儿。现在,社区里大爷大妈都表扬他,热情又勤快,他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让人安心,有的大妈还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没想到周阿姨做心理工作这么厉害,当然,也有我们阿茶的功劳,玉兰朝阿茶扑哧一笑,拧起菜篮子转身去了厨房。她小鹿般的脚步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了阿茶的心坎上。阿茶没有争辩,周阿姨没有透露青年的秘密,自然,他也没有告诉玉兰青年的秘密。一切都刚刚美好。阿茶忍不住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茶——他自己的半杯花茶。
年底那天,初雪细细地洒向这座城市。打烊以后,吴婆没有如往常那样留大家喝一杯花茶再走,而是等到大家都离开后,喊住阿茶,若有所思。阿茶看着吴婆,没有作声。吴婆坐在桌子旁,低下头想想,说,明天晚上一块聚聚,过小年。阿茶不明所以地看着吴婆。来到摆渡人这些年,吴婆请吃饭,这还是头一遭。我们仨,还有玉兰,吴婆敲了敲桌子,站起来,算是定下来。阿茶默默地点点头。年后——玉兰就不来了,临出门的时候,吴婆转身跟他提了一句。哦,阿茶呆呆地站在吴婆身后,挠挠头。吴婆笑笑,你还做你的事,她要去比我们更南的南方——吴婆的声音有些嘶哑,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明天有的忙。阿茶回过神来,比我们更南的南方,是哪儿?为什么不留在这儿?世上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他想不出来。他想起玉兰盈盈如岚的脚步,一时有些恍惚。吴婆摇摇头,叹口气,女儿大了不由娘,她要嫁人就随她去吧!
玉兰不是吴婆的女儿,阿茶听吴婆唠叨过两三回,那是吴婆自己都记不清生下第几胎以后,总之又是女儿,婆婆断定她生不出带把的,趁儿子外出,在一个大雪之夜将她赶了出去。南歌县城离娘家万里之遥,吴婆举目无亲,在街头流浪。说也奇怪,当天晚上她就捡到了玉兰,她一看到吴婆就笑,白皙的皮肤就像叶子的经脉一样透明,吴婆高兴坏了,给她取名玉兰。那天的好运接二连三,她带着玉兰被一对年老的夫妇收留,他们开了这家摆渡人,自己没有孩子,就将吴婆和玉兰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和孙女。吴婆说,玉兰小时候可听话了。阿茶猜想,她一定是个懂事乖巧的女孩儿,黏在妈妈后面,帮妈妈捶背,干活,看到好吃的好玩的,也不会跟别的女孩儿一样吵闹。而她自己的女儿,吴婆后来听人说,跟前面几胎一样,莫名其妙地夭折。吴婆再也没有回去。吴婆将玉兰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得不得了,一点儿脏活重活都不让她做,好吃的好玩的,别的小朋友有的,一定给她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阿茶来摆渡人这几年,玉兰跟吴婆始终就像陌生人一样客气着,也不喊妈妈,只跟着阿茶叫吴婆,不是必须说话,两个人不咸不淡、不刚不柔的沉默,筑起一道柔韧的防护圈,撕不开,推不动,走不近。阿茶觉得玉兰是朴素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穿搭不追求新潮,不穿高跟鞋,更不用说戴首饰,就像一道家常小菜,简单又寻常。吴婆却不,玉兰说话声音太轻了她会皱眉,脚步稍微缓了些也唠叨,衣服颜色稍微鲜亮一点儿,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女人的心事,阿茶一直弄不清爽,他觉得这比滗茶复杂一万倍,简直是无解的难题。何况,还是两个女人。唔,让我说……你管得有点紧,阿茶摩挲着脸,你们母女俩其实没什么事……我管不了,吴婆摇摇头,我就是跟你说说,明天一块吃个饭,也算个仪式,她要去哪儿让她去,要……阿茶截住吴婆的话,要我给她滗茶吗?滗了茶,她所有的委屈难受都烟消云散,也许哪儿都不想去了。滗茶能解开心结吗?吴婆瞟阿茶一眼,她有什么心结?是我?是她的身世?还是这座城市?或者是,更南的南方?吴婆摇摇头,走出去,一缕银白色的头发在她的脑袋上飘荡、起落。
小年大如年,可相较街头鳞次栉比的美食店,摆渡人的客人并不多。阿茶滗过最后一杯茶,慵懒地斜靠在柜台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仿佛寄身在软糯的白云深处。那是一个宴请上司表示感谢的饭局,阿茶滗出的茶里窜出一股暗红色的浓烟,宛如残阳,吸纳之后,阿茶像饱餐了十碗肥肉,腻得作呕。过了好一会,客人们终于摇摇晃晃走出来。玉兰忙去收拾碗筷,阿茶慢慢起身,拿起茶盘,擦拭干净,准备清理残茶。啪!碗勺摔碎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阿茶忙朝无量包厢走,吴婆喊住阿茶,绷着脸说,你将福田包厢收拾下,厨房里有烧好的菜,端进去,再沏三杯花茶。阿茶站在门口答应一声。玉兰蹲在地上低头拢碎瓷片,一声不吭。过一会,福田包厢收拾好了,桌上摆着一碗羊肉汤,一碗炒黄瓜,一碟年糕,一盘米饼,一盘甘蔗,阿茶将碗筷茶杯放得齐整,招呼一声。不多时,玉兰碎步进来。她眼角泛红,并不说话,拣张门边的椅子坐下,将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怔怔地望向窗外。窗外黑黢黢的,冷风刮进来,看样子有大雪落下来。阿茶将三人的茶杯斟满茶,探向门外。二人单等吴婆祭灶王。吴婆用围裙擦擦手,换幅新的灶王画像,供上糖瓜、糕点,上了香,双手合十低头默念,过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包厢,招呼阿茶和玉兰坐下。她的脸色一片平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菜吃得寡淡,气氛也寡淡。一年了,大家辛苦。吴婆以茶代酒,开场白后,一时无人接话,空气凝滞起来。阿茶端起茶杯,向着吴婆和玉兰,说,到这儿这些年,你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吴婆笑着抿了一口,我们本来就是亲人。玉兰只是低头夹菜,并不喝茶,脸上的笑捏出来似的。玉兰这手艺,真是没得说,阿茶朝玉兰举起茶杯,每次吃玉兰的菜,都是一种享受。他又向着吴婆,过了年,清闲些了,我可要让玉兰教我学做菜,学得不好,你们不要笑。玉兰举起茶杯,轻轻沾了下嘴唇,朝阿茶勉力一笑,低下头继续吃菜。吴婆给两人各夹了一块年糕,在我的老家,小年要吃水饺,到这儿,才知道,小年吃的是年糕,寓意年年高,南方人讲究,这些年我倒也习惯。阿茶咬了一口,我倒是第一回吃,玉兰这手艺,啧啧,蒸年糕都蒸得這么好。这是吴婆蒸的,玉兰涨红脸瞥吴婆一眼。一样,你们都做得好。阿茶有些惊异自己的表现,就在动筷子之前,他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想不透说些什么好,这会儿,这些话像豆子一样蹦出来。吴婆没有吭声,紧着脸,慢慢地嚼米饼。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宛如一朵一朵玉兰花从天而降,一股柔软湿润的凉意逸进屋子,泡沫般纯洁的味道散开,在空气中弥漫。玉兰偏过头,望着窗外大雪以及晦暗不明的夜色出神。阿茶看着吴婆,吴婆朝他端起茶杯。阿茶还未说话,玉兰已端起茶杯兀自喝了一小口,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窗外闪亮的雪花,这场天地之间浩荡的独舞,仿佛跳进了她的心坎上。
接下来的茶喝得就更快了,那雪下得越发恣肆,宛如一道奶白色的帷幕从天而降,上面点缀着颤抖的带着点点月光的银花,成千上万道愉快的叹息刻画出夜色的漩涡和激流,雪,漫游的诗意盎然又激情澎湃。福田包厢里的气氛,也被这缄默的喜庆感染,变得洋溢起来。玉兰仿佛被雪花打动,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雪,忘记了喝一口茶。趁着玉兰出神,吴婆又向阿茶举起了茶杯,接着将杯里的茶水饮尽。阿茶起身收拾三人的茶杯,说,我去续茶。我还没有喝完,不用了,玉兰端起茶杯。阿茶,再添些蜡梅!吴婆招呼。阿茶答应,伸手去接玉兰的茶杯,蜡梅还是你摘的呢。你不用滗茶,我的烦恼,你滗不透,玉兰冷着脸说。阿茶有些尴尬地看着吴婆。续茶而已,吴婆说,滗什么茶?他一直干的就是这活儿。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玉兰索性将杯里的茶水泼到地上,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她斜眼瞪着阿茶,眼神像冰一样散出刺骨的寒气。阿茶!快去!吴婆的声音陡然提高,更像命令。阿茶踌躇了一会,将外面烧滚的花茶拎进来,续上了茶。玉兰侧身坐着,背对着他们,你们知道嘉年华吗?玉兰冷冷地问,你们知道梦幻城堡吗?问完,又自问自答似的说,那天的雪比今天的还大,白茫茫的,像大片大片的牛奶泼在上面,无声无息地将天和地都变成了童话世界,整个南歌变成了梦,我活在真实的梦境里。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小年夜,我收到了他的礼物,嘉年华。嘉年华啊,三万抖币,也就是三千,他一口气送给我六个,还有梦幻城堡,二万八抖币,他送给我六个。
他呀——玉兰转过身,拿起茶杯攥在手心,喝一口,偏过头继续望着窗外棉絮般的大雪——和雪真是有不解之缘。他在小年夜的纷飞大雪中出生,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与大雪有关,他每一单重要的生意都是在大雪中签订的,大雪能给他好运,给他吉祥,如意。就像那天晚上,他刚做完一单生意,就刷到了我。我有大半年没玩抖音,看别人的无聊,自己拍又没时间,更没心劲儿。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若是往日,我早就睡着了,偏偏窗外的漫天雪花扰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我感到窗外的雪就像成千上万只白色的蝴蝶飞进我的卧室,栖在我的头发,我的脸庞,我的身上,变成成千上万朵洁白的花挤挤攘攘地盛开着,我的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唱首歌吧,这样美好的雪夜,不记录下来岂不辜负了?这个念头从我心底钻出来,像藤蔓一样疯长。我想着这漫天白雪倒是最美的背景墙,就打开抖音清唱起来,一连唱了好几首,毫无睡意,终于在凌晨的时候遇见了他——老天爷像是有意让我等他似的。他后来总说那晚的大雪是我们的媒人,是他送给我的圣洁婚纱。他一连请我唱了好几首,使劲地给我刷礼物,恨不得将抖音里的礼物全送给我,刷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说,不用不用,我唱得不好。他说,我的每一句歌词都唱在他的心坎上,这是他今生听到的最美的歌……那天晚上,他一口气送给我六个嘉年华,六个梦幻城堡,他说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小年之夜,走进我的梦里……
他,做生意的?阿茶问完才意识到,这问题真白痴得很。玉兰却郑重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吴婆像是第一次听到她讲这些,说,我买手机给你,是让你有空多学点知识,不是让你去胡乱交朋友!玉兰斜瞅了一眼吴婆,继续说,后来我一唱歌他准来,一直在抖音里等我似的,每次都会让我唱那晚的歌,给我刷礼物,还是嘉年华,梦幻城堡,他自己笑着说,他是我的职业听众。吴婆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玉兰没有理会,我每次唱歌,他都会在抖音里找各种道具,让屏幕变得大雪纷飞,他说我是雪仙子,一年四季他都能得到大雪的祝福……玉兰夹起一块年糕,小口小口咬着,又喝了一口茶。阿茶看她那杯茶快见底了,连蜡梅也吃下去几朵,提起茶壶为她续茶。我来吧,她接过阿茶的茶壶,先给阿茶斟上,又将自己的茶杯斟满,然后将茶壶递给阿茶。阿茶看了一眼吴婆,吴婆摆摆手,我不用。你们信不信,等会,我打开抖音,他一准出现,像往常一样给我刷礼物……玉兰的声音缓缓地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淌,充沛而有力,每一个声调都摆出坚定不移的面孔。阿茶推开包厢的门,将茶壶放在壁炉上,洒了些蜡梅进去。他坐在茶壶旁边,听着茶壶发出滋滋的声响。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宛如无数的挽联充满哀伤地飘下,散发离愁别绪。雪?那太大了,小小的茶杯怎么盛得了?他苦笑一声,眼前浮现出玉兰清澈温婉的面庞,向他盈盈一笑。那是他被奇疾击打得碎裂瓦解,昏倒在摆渡人门口,被她救醒,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样子。
嘉年华?梦幻城堡?那是什么?像烟花一样在夜空绽放?冰雕一样的童幻城堡?还要花钱买?那么贵。阿茶不知道,他的手机除了接打电话,没有多余的功能。他想不明白,这些烟花、城堡怎么样在手机里送来送去?但他知道,就算他能想明白,也无法通过滗茶来实现;就算能实现,他也无法送给她。她现在的眼里心里都是那个人和他的礼物,又怎会在乎他?想到这里,阿茶叹一口气,倒了半杯花茶,喝一小口,放在柜台上,对着茶水缓缓吹气,一袅淡黑色的丝线缘着茶的水汽缠上来,阿茶将鼻口闷在茶杯里,一小会儿,那根黑色的丝线像回家一样摇头晃脑地爬进他的鼻孔。一团墨汁般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匀化开来,很快,轻微的痛楚感在他的四肢小声地爆裂,天旋地转的晃动从脚底流遍全身,他死死抠住桌角,看到一束淡灰色的影子从汩汩鲜血里爬出来,他手里的刀散发出尖冷的金属光泽,低沉的嘶吼在屋里盘旋。好一会,他才叹息一声,稍许安定。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仍没有褪干净。他从那栋废旧的居民楼里逃出来时,也是大雪之夜,奇疾此后犹如噩梦缠上他,发作之时全身溃烂,万箭穿心,万虫啃噬。尽管这些年来发作越来越少,现在来看,没有痊愈。他泼掉茶水,回到包厢。玉兰还在说,一反常态的言辞激烈,锋利的词语从她的红唇间迸射出来,硝烟弥漫。这些年来你什么都管我一点点错事你就大发雷霆我实在是受不了我是什么奴仆丫鬟用人你的恩情我在摆渡人这些年已经还了我们两不相欠我现在要找回我自己的生活我要去南方去他的身边我要有更好的生活我应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穿金戴银绚丽动人……偶尔,吴婆吼两句,沉重地砸下来,做人不要忘本!你真是蠢到家!不吃亏不晓得回头!两个女人密不透风的争吵让阿茶插不进话,就像面对一堵硕大而坚实的白墙。吴婆侧身对着玉兰,脸色隐入光的阴影里,发出幽暗的铁青味——她终究稳不住了。阿茶坐到吴婆身边,将她的茶杯收起来,很晚了,明天玉兰还要赶最早的高铁呢。吴婆抬头看一眼阿茶,冷冷地望着玉兰,不再说话。玉兰站起来,转身噔噔噔走了出去,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深夜冷寂的空气里,像是新买了双高跟鞋。半晌,吴婆才颤悠悠地站起来,说,散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像是崩塌在夜色里,格外空寂。直到玉兰那新鲜得像清晨一样的歌声旋来,这个夜晚才变得平常起来,如同窗外的雪花一样普通,如同每个小年一样普通。阿茶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和碗筷茶杯,耳朵被歌声唤醒,无端生出惆怅,可惜,她偏要离开。吴婆靠在柜台里,一手撑着下巴,眉头拧在一起,注视阿茶。收拾好碗筷,擦过桌子,阿茶准备去洗碗,吴婆突然叫住他。阿茶,比我们这儿更南的南方,你去过吗?阿茶摇摇头,他自小生在西北,父母去世后,他沿著祖上走西口的路一路流浪,又一路向西在青海湖碰到师父,从未想过来到南方。吴婆叹了口气,年轻时候嫁过来日子苦,但我想挨挨总会过去,后来老天给了我玉兰,我呀,带着玉兰,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哪儿都不去。阿茶苦笑,现在是我们俩。摆渡人不知还能撑到几时,吴婆摇摇头,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阿茶记得,他刚来那会儿,摆渡人生意火爆,每天预定的电话此起彼伏,现在越来越冷清——除了几个熟客来这儿聊天——寡淡得能拧出水来。会好起来的,至少我们还会滗茶。阿茶安慰说。
吴婆抬起头看阿茶好一会,站起来,略微摇晃着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找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瓷杯,一根筷子,四季花朵各拣了一枚,拎起阿茶放在桌上的那壶花茶,倒了半杯。阿茶看着她,不作声。吴婆将筷子探进茶水,手腕一抖,轻微搅动。茶水左右摇晃片刻,开始不安地旋绕,蜡梅在水里跳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声音纷至沓来,络绎不绝,渐次挨挨挤挤,密密麻麻,吴婆将手心的玫瑰、栀子、霜菊送进去,茶花牵绊纠缠,不肯散开,只是在茶水里浮沉着,发出轻微的咕咚的声响。吴婆抽出筷子,递进一口细长而纤软的气息,宛如蛛丝在夜空飘荡。茶花开始和缓,徐徐散开,一片一片潜至杯底,第一片茶花快要沾到杯底,吴婆指着茶杯,示意阿茶,阿茶依样将一口沉重的叹息吐了进去,茶花加速沉沦,一片,两片,三片,直至最后一枚蜡梅,发出浑浊而低沉的哐当声——阿茶清晰地看到茶杯剧烈地晃动,仿佛要裂开——一张五彩的花垫均匀地贴在杯底。紫红、鹅黄、青绿、粉红四种颜色犹如彩旗从杯底的四方扬上来,向中央聚集,氤氲缱绻,宛如层层叠叠彩色的云,奋力地挣向水面。吴婆似笑非笑地看着阿茶。阿茶伏下身,口鼻紧贴杯口,漫长的吸纳将那些缭绕的彩雾舔舐得干干净净。一阵极清凉舒缓的声音在阿茶的耳边响起来,曼妙而清澈,轻淡地祛除了玉兰深情婉转的歌声。阿茶闭上眼睛,浑身上下无不沉浸在极透彻的光明之中,仿佛融化成一道汩汩跳跃的山泉。这是我刚来摆渡人第一年滗的茶味,和乐愉悦安详,没有一丝儿杂念。吴婆告诉陶然而醉的阿茶,又像是沉湎在柔软的往事之中。那时候南歌每天都是喜庆的事儿,不要说结婚、生孩子,就是晴空万里,和风煦煦,县城的人也会三五成群来摆渡人聚一聚,没钱就大伙儿凑,划拳猜谜,好不热闹。你听,他们的笑声多么爽朗,你看到那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了吗?
阿茶一直没有说话,那像苹果一样红的脸,爽朗的笑,挂着的分明是他自己的脸。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如果不是这道茶,他还会不会这样笑?他完全身处欢乐的聚会中,身边每一个人,像家人一样令他信任和亲近。许久,人群散去,像影子没入夜色,喧闹的声音洇入空气,只剩下虚无,最后连虚无也不存在了。阿茶慢慢睁开眼,半天没有回过神。吴婆找出玉兰喝剩的茶水,送入四季应景的花,筷子浅浅扰动,吴婆让阿茶补一口短促而綿软的气息。这一次,杯底蔓延出一团猩红的云,浮动着喑哑的光圈,像件艳俗的红裙。红云在茶水中妖娆曼舞,宛如一道媚眼冉冉飘起,金色花边逐渐凋谢,五色斑斓在红云内部剧烈翻滚,一会被暗红的光遮蔽,一会又从缝隙里斜拽出来。玉兰散发魅惑的浅唱从房间里逸出来,像一只只披着黑纱的蝴蝶。阿茶将这朵红云一口一口抿进去,并没有想象中的葡萄美酒,一股浓烈的烂肉气息钻进肺腑里,在喉管里翻涌,阿茶几乎忍不住要呕出来。闭上眼睛,咽下去,吴婆说,四季之花就是四年流光,玉兰这四年来的心思全在里面。闭上眼睛的瞬间,阿茶恍惚自己结婚了,红色的香槟礼花漫天飞舞,飘到眼前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雪花一样层层堆积,将他一点一点淹没。一根细长的黑线画在他的前面,逐渐往前延伸,他以为是蚂蚁,蹲下身才看到是一排长长的人,准确地说,是一排长长的男人,穿各色西服,清一色的摩丝,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手捧钻戒,有的开着各种他看不懂的汽车,像甲壳虫一样缓慢地爬行。他们将他围成一圈,朝他跪下来磕头,声音沉重,震耳欲聋。有人开始挥手,无数的人向他挥手,阿茶的头顶飘下无数的百元大钞,他意识到他们在撒钱,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漫在空中。我早就知道有人在追求她,吴婆平静地说,她一直不吱声,只是做事,安静得就像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对他们——那些连脚趾缝里都散发着铜臭味的男人——动心了。就这样,四季应景之花跳进不同的残茶里,阿茶轻重浓淡的气息灌进去,不同颜色的烟雾升起来,在阿茶的肺腔里停停转转,随着吴婆或长或短的讲述,化成一缕虚妄,消失。每一束浓淡深浅不一的烟雾,被阿茶以不同形式的气息钓上来,将一截一截各异的时间融化在他的体内,一时之间,他经历无数人生。吴婆将自己的茶杯递给阿茶,里面还有小半杯喝剩的茶——衰朽的蜡梅只剩下梗,沤在杯底。
吴婆茶杯里扬起的烟雾跟别的都不一样,看似烟,却浓烈就像一团年糕,是透明的宛如毛玻璃般的模糊,内里颜色繁杂多样地翻滚,生灭不息。阿茶用尽肺腔的力,一股粗壮坚硬的气息将那烟雾抬出来,看起来就像一根好看的闪着彩虹光芒的棒棒糖,在小年之夜流光溢彩。阿茶愣了片刻,像嚼年糕一样咽下了这团烟,彩虹般的粘丝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晃,阿茶将嘴角舔干净,打了一个饱嗝。玉兰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夜的凉意上滋生出一片动人的沉默。染着枸杞和柠檬的酸甜味泛上阿茶的喉管,瞬间消散,阿茶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那短短的瞬间,他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无数的人事、爱憎、聚散、生死像风一样掠过他的心头,清澈得将摆渡人的每一个角落都映照无余。他看到青海湖宛如一块硕大无边的蓝宝石镶嵌在他的面前,师父从湖面走来,吴婆明朗的笑声夹在风里追赶他。一道天蓝色的烟缭绕在蓝宝石的上空,在半空中徘徊一小会,灵活地钻进阿茶的鼻孔里,阿茶再次看到自己战栗的身体宁静下来,蛇皮般皲裂的伤口开始愈合,微咸的湖风宛如淡蓝色的忧伤游遍他的全身。一滴清泪从阿茶的眼角流出来。那是阿茶逃到青海湖畔,师父第一次教他滗茶的情形,滗的是师父喝剩的茶,他当时只看到师父身后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现在才知,是吴婆。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吴婆已经认识他。阿茶看着吴婆,原来……吴婆截住阿茶的话,你的眼泪就像青海湖水一样干净——多像你的师父,别看他五大三粗,其实跟个孩子一样。吴婆偏过头,眼神寄在半空中,我们谈了三年恋爱,因为我,他一直单身。那一次,我背着家人去找他,算是——算是精神出轨吧……
吴婆絮絮叨叨,像窗外的雪花飘下来。那声音不像是阿茶听到的,倒像是他心里长出来的,清澈透亮,在身体里空旷地回响,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阿茶盯着吴婆那半杯喝剩下的茶水,感到自己也衰朽成一根干枯的花梗,腐烂分解,化进远古的茶水里。不用说这人世间,就算是女孩的心事,也是一道茶滗不尽的,阿茶想起玉兰的话。一阵深入骨子的无力感从身体散发出来,他颓然地斜倚在沙发上。如果时间错位,吴婆在玉兰这个年龄,会不会像玉兰这样?自己背井离乡,玉兰离家出走,吴婆精神出轨,逃离城市,逃离人群,逃离生活,逃离感情,他们,难道不是一样?时代在变,人心一直没有变过。阿茶像是明白了,又什么都没有明白。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甩一甩晕晕乎乎的脑袋,看到自己的影子剧烈晃动。我去收拾厨房,不早了,您也早点睡。吴婆拦住他,我去吧。
阿茶走到窗边,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冷冽的寒风犹如刀子划破脸颊,墨黑的天际隐隐发青。他又站上片刻,走近壁炉,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端着茶水,摇摇晃晃回到房间。一点儿也睡不着,他喝了一小口花茶,又喝了一小口,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滤尽酸甜,只剩无味之味。四周深沉的寂静宛如茶水将他浸泡。夜色沉重而缓慢地下坠。再过两三个小时,玉兰该离开了,摆渡人照常醒来,等候新的客人。他将茶杯搁在床边,无端地想起她。她带着他走进废旧的居民楼,大雪宛如洁白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绽放,她转过身朝他好看地笑,就像是一枚晶莹的雪花在他眼前缓缓飘落。公司分部每天都有课,导师经验丰富,只要你照导师说的努力发展下线,半年就是亿万富豪。他羞涩地笑。她以为他动心了。她不知道,只要能每天看到她笑,就算一无所有,他也毫不在乎。现在,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变了。一样锋利如铁的夜晚,他抽出藏好的尖刀,像发怒的小兽扑向导师,她从导师黑暗的影子里跳出来,拼死阻止他,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血在她的白裙上洇开,宛如一朵硕大的牡丹托起她。他不懂她,不懂玉兰,摆渡人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他都不懂。他颓丧地坐在窗下,靠着墙,艰难地呼吸,似有若无的徒劳感笼罩下来。
大概没有睡好,或者是玉兰的离开,阿茶一整天打不起精神。好在客人少得可怜,吴婆一个人忙里忙外倒也应付。快打烊时,周阿姨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影,有些熟悉,阿茶放下茶杯,走过去,是那个青年。他将自己裹藏在盔甲似的黑色棉袄里,躲进黑色棒球帽,黑色眼镜和异常宽大的口罩背后。他比之前更瘦了,摇摇晃晃每挪一小步都费劲得很,像根干裂的枯枝,在寒风里抖动。这么晚了,他们来干什么?他怎么又是这副装束?这样消沉?他们坐进清净包厢,没有点菜,阿茶送进两杯花茶。不一会,包厢里传来激烈的声音,你这么在乎别人干什么?知道又如何,靠自己双手老实做事,不丢人。何况,这只是慢性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说不定哪一天就治好了。是周阿姨。阿茶坐在柜台,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起伏。阿茶听出来了,青年要离开这儿。为什么要走?他现在是社区志愿者,热心,勤快,很多人喜欢他呀,阿茶想,也许是遇到烦心事,照着上次那样,再给他滗一次茶。他将他们的茶端出来,周阿姨已喝了大半,青年几乎没有喝,阿茶还是给他滗了茶,送进去。过一小会,爽朗的笑声就会从包厢里飞出来,阿茶满意地靠在柜台。许久,笑声并没有如约而至。再等等吧,阿茶不安地走来走去。包厢里的门猛地打开,青年摇晃着往前冲,他拖着双脚拼命小步地移,像极衰弱的老人踉踉跄跄。周阿姨站在他的后面,面色发青,也不说话。阿茶走过去,吴婆朝他微微摇头,走到周阿姨身边。也不知道是谁传的,现在的人,周阿姨摇摇头,他死命要离开这儿,怎么也劝不住。吴婆看一眼阿茶,又看一眼周阿姨,说,这是他的命。过不了心上的事,周阿姨伸手指着自己的心,他之前本来想得挺开,不知道为何……话说回来,谁受得了?吴婆止住他,说到底还是不通。青年的影子越来越淡,一伸一缩地消失在门外。周阿姨和吴婆小声的叹息在夜色里盘旋。阿茶一言不发走进包厢,两人的花茶都已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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