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前几年,我十分反对母亲的一个做法。
在老家院里,母亲养了几只鸡。每天,母亲还没有吃早饭,就忙着给鸡拌食、喂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这些鸡也很顽劣,若母亲没有按时喂食,鸡便在窝里闹得沸反盈天,要么集体“咯咯咯”高亢地鸣叫,要么就是一只接一只往篱笆高处飞,做出一副“吃不上饭,毋宁死”的样子。这时,母亲正吃着饭呢,突然把碗一放,说:“不行,我得喂鸡去!”要不,跟人一件事正讲到节骨眼上,看到鸡在闹,她便谁也顾不上了,又一句:“不行,我得喂鸡去!”
然而,这還不是我十分反对的。母亲喂鸡的时候,还要盯着鸡,一直看着它们把食吃完,俨然母亲成了鸡的仆人。我很生气,责问母亲:“妈,你把食扔给鸡就好了,为何还要守着它们?”
母亲的回答也直接:“怕家巴子(麻雀)给吃了。”我亲临现场,果然看见一群麻雀在房顶上,矮墙上,树梢上,小眼睛盯着母亲。母亲稍不留神,它们就“轰”的一声猛扑下来,抢几嘴吃食之后,便又“轰”的一声迅疾飞起,仿佛有着统一的口令似的。
我说:“妈,你就让麻雀吃几口怎么啦?这年代,谁也得混口饭吃啊。”见我一脸悲悯,母亲义正词严地反驳我:“那可不行,鸡吃的,怎么能让家巴子吃。”母亲是从艰苦年代过来的人,我很理解她,我说:“妈,这样,我多给你一些钱,你多买两袋粮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母亲没理我的建议。每天,麻雀忽地俯冲下来,母亲就像看到敌人一样,拉开家门,呼地冲出去,然后,院子里就响起了母亲的厉声呵斥。倒是麻雀也配合,母亲一出屋子,它们就赶紧“呼”地飞起来,散落在矮墙上,树梢上,以及房脊上。
麻雀盯着母亲,母亲盯着鸡。
我说:“妈,你累不累,让麻雀吃几口怎么啦,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反正我各种劝说,母亲却不管,她的晚年只有一件事:看住麻雀,喂好鸡。
再说说岳母。岳父去世时,岳母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她坚决不跟儿子一起住,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岳母每天除了做自己的三餐,另一件大事就是喂鸡。岳母家的鸡活得很“高级”,除了喂粮食,岳母还时不时把一些菜叶剁碎了给它们吃。天气稍冷,岳母就用温水拌食。到了冬天,鸡上架后,岳母还要在鸡窝里亮几个小时的电灯。当然了,岳母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鸡下蛋。
不认真下蛋的鸡,岳母就很嫌弃。譬如,某次回去,岳母对我们说,她把那只芦花鸡卖了,它都好长时间不好好下蛋了,留着它没什么用。
其实,我们并不在意岳母到底养了多少只鸡,哪只鸡消极怠工,抑或哪只鸡应被决然卖掉。但这是岳母的全部世界。我们每次回去,她就会把这段时间积攒的鸡蛋放在一个纸箱里,用胶带把箱口封好,等我们回城的时候带上。
我们总是劝岳母享几天清福,别再养鸡了。岳母说:“这哪能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尽可能地让你们吃上柴鸡蛋。”
然而,以上我描述的,并不是母亲和岳母生活的全部。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她已无力喂鸡。这时候,母亲才跟我说了实话。她说,那几年,她的身体很不好,腿上没劲,怕我担心,一直不敢告诉我,之所以喂着几只鸡,不断轰麻雀,只是为了多跑几趟,活动活动,腿上可以攒些劲。至于岳母这边,有一次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店主跟我说:“你呀,真好,有个好岳母,夏天的时候,鸡下蛋少,她宁肯来我店里买养鸡场的蛋吃,也要省下柴鸡蛋给你们留着。”
我写下的,难道不是天下的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