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智芹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50014,济南)
西方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出于自身的期待、欲望、恐惧和梦想,塑造出不同面孔的中国形象,其中“哲人王”是一个既体现出延续性又有一定更新性的正向中国形象。柏拉图(Plato)的《理想国》(约公元前380年)奠定了“哲人王”形象的原型,之后经由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上帝之城》(写于413—426年)、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1516)、约翰·凡·安德里亚(Johann Valentin Andreae)的《基督城》(1619)、托马索·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的《太阳城》(1623)、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新大西岛》(1627)、耶稣会士关于中国的书简,从想象迈向现实,形成富有智慧、德行和政治才干的“哲人王”治理的国家公正幸福的类型化期待,最终落实到中国的康熙、乾隆、毛泽东等具体人物身上。由此,“哲人王”从“原型”到“类型”再到“形象”,一步一步具象化、世俗化,成为中国向世界贡献的治国理政模式。
对于“哲人王”的研究,国内已有的成果大多从政治哲学角度展开,如程志敏将“哲人王”视为一种理论预设,探讨其为现实政治寻找理论范式的乌托邦悖谬,[1]林壮青解析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对于“哲人王”的民主构想,[2]谢清果和王皓然将西方的“哲人王”与我国传统的“内圣外王”进行比较分析[3]等。周宁则从文化视野分析欧洲在启蒙运动时期对于中国思想特别是孔子思想的借鉴与利用,探索西方现代性起源中中国思想的烛照作用。[4]本文从西方的中国形象维度剖析“哲人王”的内涵及演变,探索西方的中国形象塑造史上“哲人王”的历时流变,它有哪些稳定性的特征?又经历了怎样的断裂和超越?诠释“哲人王”形象背后西方对于中国的文学想象与文化利用,以及“哲人王”在新时代的启示价值。
“哲人王”最初体现了西方政治文化的理想追求。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启了西方人想象中的“哲人王”传统,认为人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遇上太平盛世:或者“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或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合而为一”,否则,国家将“永无宁日”。[5]因为“哲学家—统治者”能高瞻远瞩,辨识出那些对社会和个人公正的事物,从而成就人类的幸福与正义。“哲人王”具有哪些品质使他能够实现至善统治?“哲人王”又是怎样从想象渡入历史,并落实到世界地理版图上的?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哲人王”是真正具有美德和知识的人,他们博闻强记、智慧仁慈、审慎理智、追求真理,能够经受住考验,具有深厚的修养和正义感,用理性和善的法则去保证社会的公正与和谐。“哲人王”不仅自己善于学习,掌握经世治国之道,而且倡导用教化来启迪民智,促进公民道德的完善。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没有法律条文,只有道德智慧,因而道德是“哲人王”治理国家的最高原则,是实现全民福祉的关键所在,它主要依靠人类的自律自觉、自我管理和自我约束,使整个社会处于和谐有序状态,每个阶层做适合自己的事情:统治者精于国家治理,辅佐者诚于安邦辅君,各行各业的人尽其职分,促成一个真善得以彰显、正义得以实现、人民感到幸福的理想社会的到来。
哲人治国在柏拉图时代只是人类的一个愿景,是纯理论的虚构。公元5世纪时,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让上帝取代“哲人王”,道德至善也被神圣的爱所取代,“哲人王”统治的理想国变成天上王国的原型,更加远离了现实的可能性。真正让“哲人王”具有现实可能性的,是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管理“乌托邦”的是一个哲学家国王,他品德高尚,知识渊博,贤明公正。是怎样的历史机遇让“理想国”走进了现实?是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文艺复兴激发了人们对古典思想和世俗精神的追求,柏拉图的“理想国”浮出人们的记忆;而地理大发现拓展了现实世界的边界,当时的人们很难预料还会发现什么样的国家、制度和文化。莫尔的《乌托邦》在1516年问世之后,安德里亚、康帕内拉、培根继续在17世纪初讲述幻想中的“哲人王”故事。安德里亚《基督城》中的三个执政者及“教师”、康帕内拉《太阳城》中的“形而上学者”、培根《新大西岛》中的“智者”都是充满智慧、绝对公正的“哲人王”式领袖,他们治理下的“基督城”“太阳城”和“新大西岛”兴旺繁荣,洋溢着友爱、秩序和幸福 。
西方很早就开始关注中国的帝王,在游记类作品中书写东方“大汗”的传奇故事。13世纪末成书的《马可·波罗游记》当中,忽必烈大汗英气照人,骁勇而有道德。14世纪中期英国的《曼德维尔游记》更是用了将近70%的篇幅盛赞中国的大汗:他统治严明,国土辽阔,拥有无数的金银财宝,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连欧洲传说中的长老约翰也不如他伟大。这些作品中描写的“大汗”形象是西方的中国“哲人王”形象的前奏,而新航路开辟以后,从16世纪开始漂洋过海陆续来到中国的欧洲传教士特别是耶稣会士,以他们在中国腹地长期生活乃至在朝廷供职的经历,向欧洲报告了一个“哲人王”式的中国皇帝。西方《理想国》里纯想象的“哲人王”,在中华大地上梦想成真了。
在西方是幻想的“哲人王”,在中华大地上却是现实,这一令西方人振奋的图景是欧洲来中国的耶稣会士在17世纪以书简的形式传到欧洲的,并在他们的著书立说中成为定型。在东方发现“哲人王”带给西方人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地理大发现。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神父整理的《利玛窦中国札记》(1621)记述了一个具有“哲人王”素质的中国皇帝和用孔夫子的道德哲学培养出来的官员。利玛窦(Matteo Ricci)赞叹道,在中华帝国,“标志着与西方一大差别而值得注意的另一重大事实是,他们全国都是由知识阶层,即一般叫做哲学家的人来治理的”。[6]更多的欧洲传教士颂扬中国的哲人政治。曾德昭(Alvaro Semedo)的《大中国志》(1638)、卫匡国(Martino Martini)的《中国历史十卷》(1658)、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的《中国图志》(1667)、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等人编译的《孔夫子:中国哲学家》(1687)、李明(Louis Le Comte)的《中国现状新志》(1696)、白晋(Joachim Bouve)的《康熙帝传》(1697)、闵明我(Domingo Fernández Navarrete)的《中国王朝历史、政治、伦理和宗教论》(1676)等,都不同程度地介绍了中国的哲人政治。法国传教士李明称赞康熙皇帝气宇非凡,是“亚洲最强大的君王”“宇宙间最伟大的统治者”。[7]西班牙传教士闵明我赞扬康熙皇帝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君主”,是欧洲君王效法的榜样,[8]辅佐康熙的官员“正直、公正、廉洁,爱民如子”。[9]而在华37年且大部分时间在清庭供职的法国传教士白晋,更是将康熙皇帝视为“哲人王”的典范:“他生来就带有世界上最好的天性。他的思想敏捷、明智,记忆力强,有惊人的天才。他有经得起各种事变考验的坚强意志。他还有组织、引导和完成重大事业的才能……老百姓极为赞赏他对公平和正义的热心……对各种科学如此勤奋好学,对艺术如此醉心。”[10]白晋高度评价康熙治理下的中华帝国,称其“比柏拉图的共和国(理想国)更为完美,这个政府所有美好的理念,即便是我们最有智慧的政治家,也从未想象得到”。[11]雄才大略、勤以主政、严以治吏、宽以爱民是17世纪欧洲传教士对康熙不约而同的评价,在他们看来,康熙是人世间最完美的“哲人王”。在西方传教士眼里,不仅康熙皇帝是他们热烈赞美的“哲人王”,乾隆皇帝也是值得称颂的对象。一部耶稣会士的《回忆录》中有乾隆皇帝的画像,并题诗四句来颂扬:“他勤奋料理万般事务,他的政府人人仰慕,这位世间最伟大的君主,乃是帝国里的鸿儒。”[12]
不仅耶稣会士在传颂中国“哲人王”的故事,欧洲各国的文人、哲学家、思想家们也在各自的著述中丰富着“哲人王”叙事。17世纪英国的博学之士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在其《忧郁的解剖》中提供了一副医治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忧郁病”的灵丹妙药,那就是模仿中国,像中国那样治理国家。1669年,英国学者约翰·韦伯(John Webb)撰文劝说英王查理二世效法中国君主,实行仁政。而同时代的政论家威廉·坦普尔爵士(Sir William Temple)盛赞中国政府是哲人统治的政府,是柏拉图“理想国”的实现,是英国政府应当效法的楷模:“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比中国治理得更好,也没有哪国的人民比中国人更幸福。”[13]认为“只有中华帝国那样历史悠久的政府,才能在最深刻和最智慧的基础上建立起传说中的那种政治”。[14]
到了18世纪,法国的伏尔泰(Francois-Marie de Voltaire)断言中华帝国的统治是当时最高级的:“人类肯定想象不出一个比这更好的政府。”[15]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G.W.Leibniz)希望中国能派哲学家到欧洲传授道德哲学和政治思想,倡导“用一盏灯点燃另一盏灯”;[16]莱布尼兹的忠实信徒、德国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高度赞扬中国的哲人政治,指出“中国古代的帝王是真正具有哲学家天赋的人”,并追溯到伏羲和他的继承者,认为“正是由于这些哲人王的智慧与努力,中国的政体才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政体”,而“哲人王统治下的人民真正幸福”。[17]16世纪,英国的国家日志勾勒的是一幅“强大王权统治下的、遥远东方的、富裕的、市场潜力巨大的”中国形象,而中国皇帝是“能调动将近数十万人的伟大国王”。[18]不同类型的文本互相印证,彼此联结,共同将中华帝国的“哲人王”推向西方之中国形象的高峰。“哲人王”成为17—18世纪欧洲“中国热”的一个重要方面,是西方历史上的中国梦和理想国,是彼时西方人超越自身的一种价值尺度。
中国的“哲人王”是如何成就的?这关涉到孔夫子思想的教育教化及文官考试制度,是中国古代圣哲和优秀文化经典赋予中国皇帝以及辅佐他的将相以哲学家的智慧。孔子在西方被视为与苏格拉底同样伟大的哲学家。1641年,法国哲学家拉莫特·勒瓦耶(La Mothe Le Voyer)在《论异教徒的德行》一文中称叹道:“除了希望看到哲学王子或哲学家们进行统治之外,人们还能希求怎样的更大的幸运呢?这种非同反响的思想使这两种值得庆幸的事业在中国得以实现,孔子的崇高美德甚至使君王决不发出与他的(孔子的)戒律不符的命令,皇帝的文武百官都势必是孔子的信徒,因此可以说,只是哲学家们在统治这样一个大帝国。”[19]既然西方人尊奉孔子为中国最伟大的哲人,他的思想便得到重点译介和宣讲。《论语》及其他儒家经典如《大学》《中庸》于17世纪中期译成拉丁语在西方出版并在各国流转;柏应理等人翻译出版了《孔夫子:中国哲学家》;沃尔夫大讲特讲孔子的思想……“孔子的礼制、孟子的仁政、儒家哲学所代表的惟道德主义的中国文明”,[20]成为欧洲启蒙时期的一种文化理想。人一旦有了学问,心灵便高尚起来,由高尚的人治理的国家有可能就是理想的国家。
如果说尊崇圣哲的思想是成就“哲人王”的一个关键因素,那么另一个关键因素是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制度。在西方人看来,中华帝国在国家层面主持的考试是一种公平的竞争,给每一位有知识、有抱负的人提供参政机会。《利玛窦中国札记》中用了很长的篇幅介绍中国的科举制度,说在中国有三种重要的考试或学位,即秀才、举人、进士,分别相当于西方的学士、硕士和博士。这些考试都不问门第,只论才学,任何人一旦中第,不分贫贱贵富,都能进入国家的管理阶层。[21]罗伯特·伯顿在其《忧郁的解剖》中详细描述了中国如何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来治理国家:“他们从哲学家和博学之士中挑选官员,他们政治上的显赫来自于品德的高尚。显赫是基于事业上的成就,而不是由于出身高贵……他们的老爷、高官、学者、硕士以及凭自己的德才升上来的人……是显赫之人,也就是被认为可以治理国家的人。”[22]在西方人眼里,中国的皇帝内圣外王,身边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他们不仅学富五车,而且品行优秀,以心中的道德律和自然理性辅佐皇帝,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高尚的道德、完备的知识、合理的制度铸就一个完善的国家。
欧洲的文人、哲学家、传教士不仅仅是在赞美中国现实政治中的“哲人王”,因为“欧洲人塑造的非欧洲人形象,最主要的不是对这些人进行客观描述,而是欧洲人怀旧和不满情绪的投射,是他们对自身及其历史的评价”。[23]欧洲人真正的意图是要利用异域文化来达到自我超越和自我批判。“闵明我和其他西方传教士在称颂中国皇帝仁慈、无私、文明的同时,也在感喟欧君王在道德方面的局限。”[24]中华帝国的“哲人王”在欧洲的投射是建立开明君主制。欧洲启蒙思想家的政治观点虽然不尽相同,但在1740年之前,“基本上都主张君主制”,[25]而且在君主前面还特意加上“开明”这个限定词。法国重农学派的弗朗斯瓦·魁奈(Fransois Quesnay)终生推崇开明君主制,伏尔泰早年是开明君主制的坚定拥护者,认为开明君主统治是他看到的最完美的制度,欧洲启蒙的理想是要培养出一些仁慈开明的君主,再由他们对普通民众进行启蒙,实现道德哲学治理下的自由、平等、博爱。伏尔泰在热衷于扮演“哲人王”的普鲁士王子腓特烈(Friedrich)身上找到了践行者,也对喜欢同哲学家结交的蓬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和俄国女皇叶卡林娜(Catherine)充满好感。1775年,法国阿尔央斯侯爵(Marquis d’Argens)的《中国人信札》问世,在赞美腓特烈国王是足以媲美尧舜的“哲人王”的同时,批评欧洲的腐败政治。而欧洲国王中也有人愿意在百姓面前扮演“哲人王”。1756年,法王路易十五(Louis XV of France)效法中国皇帝举行亲耕仪式;1769年,奥地利皇帝约瑟夫(Joseph)举行同样的仪式。中国“哲人王”形象映照着17—18世纪西方的缺憾和对自身的不满,也表达着西方人的欲望与梦想。
中华帝国的“哲人王”在西方经过一个多世纪的钦羡、效仿、流转,于18世纪中期达到巅峰。18世纪末期,由于清王朝的腐败无能和闭关锁国,中国“哲人王”叙事逐渐隐没到西方的历史洪流中。到了19世纪,中国在西方人眼中日渐衰微,作为西方进步、自由、文明的对立面,中国被不无偏见地塑造成停滞、专制、野蛮的国家。但“哲人王”作为西方的中国形象链条里一个影响深远的“套话”,具有持久性和多语境性,它可能会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但一旦外部条件适宜,就会立刻被唤醒,并释放出新的能量。“哲人王”在20世纪毛泽东领导的中国时代又复现了。
20世纪西方政治视野里的中国“哲人王”出现的前奏是英国作家G.洛斯·迪金森(G.Lowes Dickinson)、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和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的作品。由于西方人在20世纪初对现代物质文明感到幻灭,文学界便创作出一种田园牧歌式的中国形象作为他们怀旧和追忆的对象。迪金森在《约翰中国佬的来信》中用中国人乐天知命、安详从容、亲近自然、勤劳平等来言说他对西方现代文明不顾道德道义一味追求物质财富的忡忡忧心;赛珍珠在《大地》中以一对中国农民夫妇王龙和阿兰在水灾、旱灾、蝗灾面前坚韧顽强、执着于土地,最终发家致富的故事,畅想“美国梦”的实现;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描绘了一个和谐、宁静、闲适、美丽、幸福的山谷——香格里拉,它远离西方的战争、纷扰、竞争和匆忙。20世纪初期的中国成了西方人怀乡恋旧的所在。迪金森赞叹道:中华民族“是一个让人愉快、友好、美丽、明智、希腊式的、优秀的、人性的民族”,“他们是惟一在礼仪和组织上平等的民族——非常自尊、礼貌和友善,总是谢绝做任何他们认为不理智的事情”,并认为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发展到较高的经济水平而不失却这些品质,我们就拥有了这个星球上最美好的机会”。[26]赛珍珠如此描写王龙和阿兰的质朴以及他们初夏时节在田野劳作中的诗意:“不用任何言语交流,他和她一小时接一小时默契地配合着,他已感觉不到劳动的辛苦……这里只有完美的劳动韵律……他们在土地上耕作,一起劳动,一起在土地上创造成果。”[27]西方人在田园牧歌的中国形象里面体验到西方文明在历史进程中失落的可贵的也是人类文明最基本的东西。
紧随着西方审美和想象视野中的田园中国形象,出现了政治视野里中国红区的“哲人王”。当《大地》和《消失的地平线》在西方走红畅销的时候,美国的三位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Edger Snow)、艾格尼丝·史沫特莱(Anges Smedley)、安娜·路易斯·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几乎同时发现了中国的红色边区——“一个柏拉图理想国的复制品”,[28]而这里的领袖毛泽东非常像法国传教士白晋所赞扬的康熙,集学者、哲人和领袖于一身,散发出“哲人王”的魅力。
斯诺于1936年来到当时的中共中央驻地延安,采访了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走访了红区的军民。第二年,他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在英国出版,旋即轰动整个西方世界。在斯诺笔下,毛泽东既是一个政治军事领袖,又是一个学者、哲学家,他“博览群书,对哲学和历史有深入的研究……是一个颇有天才的军事和政治战略家”。[29]而在毛泽东周围,是一群智慧、无私、乐观的中国共产党将领:慈祥质朴的朱德、出色的外交家周恩来、克伦威尔般的彭德怀、红军中的罗宾汉贺龙……与斯诺同期致力于报道中国红色边区的,还有史沫特莱和斯特朗。她们在延安发现了一个与当时西方人眼中完全不同的中国:到处平等、民主,生机勃勃,尤其是那里的领袖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人,堪与古今著名的人物相提并论,他们领导的红色边区预示着中国未来的光明前途。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在经济上快速发展。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建立了较为完备的国民经济体系,取得了以“两弹一星”为代表的重大成就,为中国在世界上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后,不同行业的西方人寻找机会来到中国,看到了红色中国巨大的物质进步和社会主义“新人新风尚”。美国学者保罗·霍兰德(Paul Hollander)在他的《政治朝圣:1928—1978年西方知识分子前往苏联、中国与古巴的旅行》一书中,对1960—70年代西方美好的中国形象进行总结:“在我看来,中国是一个开明的君主制国家,他们有一个牧师式的君主,赢得了全民全心全意的爱戴。总之,那是一个信仰虔诚、道德高尚的社会……毛泽东的革命无疑是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民最大的幸事……毛泽东思想……已经开花结果了。”[30]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劳(André Malraux)于1965年作为总统特使访华,在同毛泽东会见后,他说自己从毛泽东身上看到了中国历史上雄才大略的帝王的身影。[31]但此时西方人眼中的毛泽东这位新式的“哲人王”已经与中华帝国时期的“哲人王”有着本质的不同。康熙、乾隆等是属于“过去时”的“哲人王”,是17—18世纪西方缺憾与自我超越视野中的“哲人王”,而毛泽东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生活在未来的、光明中的国家”,[32]“是一个迈着轻快的步伐、热情高涨地走向未来的民族”。[33]毛泽东是体现着启蒙理想的进步观念、着眼于未来发展的“哲人王”,他领导下的人民“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举止文雅、幸福和谐地生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34]
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其理想特质表现在物质进步和道德完善两个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很多西方知识分子前来中国朝圣,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红色中国的物质进步。美国的尼尔伦夫妇(Helen &Scott Nearing)于1958年来华,看到中国经济稳定、生产发展,到处是一派火热的建设景象,人们干劲冲天,收入大幅增加,他们不由得感叹自己来到了一个“美好新世界”。①法国学者和经济代表团来到中国后看到中国正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发展,它在单位时间内取得了其他任何国家都难以取得的成就。加拿大皇家银行总裁詹姆斯·摩尔(James Moore)访问中国后赞叹这里的的确确在发生奇迹:工业增长,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人类劳动创造出了丰功伟绩。[35]
与物质进步相伴的是中国人道德情操的高尚。建国之初前来朝圣的西方人看到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社会主义新人乐观向上、互助合作、团结友爱,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大潮的中国人民公而忘私、乐而忘忧、自由平等,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这让20世纪中期陷入精神困境的西方人刮目相看。美国久负盛名的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John K.Fairbank)甚至认为中国人身上体现出来的诸如集体主义、大公无私、献身精神、勇敢、廉洁、勤俭等美德,正是西方人所缺乏的。[36]中国再次成为道德理想国,成为世界进步的榜样。中国代表着进步的可能性,代表着革命的成功,代表着一种发展模式,而执掌这个国家的毛泽东还是一位诗人,体现了自柏拉图时代就有的哲人治国的古典理想。
为什么“哲人王”在中华大地而不是其他国家落地成为现实?这和我国传统文化中对“圣王”的追求不无关系。中国古代诸子都有对能够最好地治理国家的“圣人”或“圣王”的寻求。墨子言:“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墨子·贵义》)[37]庄子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38]儒家经典《中庸》中对“天下至圣”的描述是:“足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这样的人“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强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39]他们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修身,最终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这和《理想国》中的“哲人王”致力于使城邦接近哲学的至善和完美有异曲同工之处。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这一“圣王”追求为西方“理想国”中的“哲人王”在中华大地上变为现实中的国家领导者奠定了根基,同时也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哲人王”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沉浮,其历久弥新的内涵是知识、智慧、德行和政治才能,具备这些品质的领导者能担当起人类的正义,给社会带来秩序,给人民带来幸福。西方视野中的中国“哲人王”作为一种形象话语,在新世纪仍然不乏启示和借鉴价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几代国家领导人一直在有意识地、主动地构建一个在世界舞台上良好的中国形象。具体而言,毛泽东树立了人民民主的中国形象,邓小平塑造了改革开放的中国形象,习近平强调让世界认知一个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
“哲人王”是历史上西方正向的中国形象话语,为在新时代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提供了良好的历史积淀。中国形象塑造、中国话语建构、中外人文交流是提高我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维度。习近平总书记2021年5月31日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时强调:“要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着力提高“中国形象亲和力、中国话语说服力”。[40]指出“要深入开展各种形式的人文交流活动,通过多种途径推动我国同各国的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41]新时代的中国形象建构和中国故事、中国话语、中外人文交流统合在一起。故事是建构形象的生动形式,话语是形象内涵的重要载体,中外人文交流和中国形象塑造则互为表里。概而言之,故事、话语、形象、交流四位一体,共同作用于提升我国的国际传播能力,让世界上更多国家的人民了解中国形象所凝结的中国智慧、中国经验、中国方案、中国理念和中国价值观。新时代的中国形象对历史上的中国形象既有更新重塑,亦有继承延续,历史上的中国形象是西方接受和建构新时代中国形象的历史底色,中国文化中的优质因素借助西方历史上的“哲人王”形象得以传布世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世界对当代中国的认识和评价。
“哲人王”不仅是18世纪遍及整个欧洲的“中国热”的重要一维,也是20世纪初期西方新一轮“中国热”和21世纪以来世界各地学汉语热的历史回响。世界曾经是中国的世纪,历史上中国有过仁定四海、八方来朝的盛况。这一盛况启示我们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今时代,应当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世界的中国形象构建过程之中,以中华文化的感召力,以自我形象的塑造力和传播力,影响乃至引导世界之中国形象的正向发展。
注释:
① 尼尔伦夫妇把他们到中国的游记命名为《美好新世界》(TheBraveNew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