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狱

2024-01-03 01:25:55王晴川
天涯 2023年6期
关键词:岛主暮云倭寇

狱岛

“整座狱岛都是一座精巧庞大的牢狱,进来了,就出不去。”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夏,狱岛边的海水在阴郁的晨晖下化成了深邃的蓝绿色,天空也是愁眉苦脸的,咸腥的海风将云脚吹得很低,似要缠上海神庙前那根高挑的旗杆。

任小七站在海神庙的二楼望台上,口沫横飞地向身边一位锦衣中年卖力介绍着:“这话是小人的族叔说的,不说后岛那阴森恐怖的地、水、风、火四大黑狱,就说前岛吧,斗鸡赌钱,酒色财气,哪一样不是缠人、缚人、消磨人的牢笼?小人的族叔还说,其实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人怎么会跳得出去呢?”

“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你那族叔有些意思。”锦衣中年拈髯一笑,“狱岛这名字好怪,原本就是这名字吗?”

“狱岛原是有名字的,但因岛上黑狱的名头太大,就被人传成了狱岛。相传水泊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就险些因犯事刺配流放此地……”

锦衣中年微微点头。登岛之前,他已对狱岛做了些功课。狱岛隶属于登州,因孤悬海边,四面环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从大宋至大明,都是关押朝廷重犯的所在。他登岛数日,已摸清了狱岛的大致情形。狱岛分前岛和后岛,地、水、风、火四大黑狱都在后岛,那里神秘而恐怖,号称大明最难越狱的监狱。而靠近登州的前岛则是商民杂居,有茶肆、酒馆、勾栏、集市,更有数百户渔民散居其间。

元朝时,这里曾是著名的海贸集散重地,到了大明开国,明太祖下达禁海令,特别是嘉靖年间的海禁制度最为严格,这里就成为真正的“狱岛”。除了后岛关押重囚,前岛最著名的营生就是赌坊了,尤其流行斗鸡。前岛的渔民民风彪悍,喝最烈的酒,也玩着最狠的刀。不狠不行,这里从永乐年间就屡有倭寇入侵,到了嘉靖本朝,倭寇更是肆无忌惮,官兵屡剿不利,彪悍的岛民不得不结寨自保。

眼下二人所在的这海神庙,真正的名字叫天妃庙,供奉的正是沿海民众最为信仰的天妃妈祖。其位置就在前岛与后岛的交界处,庙前是香火鼎盛的大片空场。

此时海神庙前人头攒动,猎猎作响的大旗下慢慢聚来了几支奇装异服的人流。

“这几位就是狱岛沿海最著名的五大海豪。嘿嘿,爷您是京里面来的大官,咱大明有海禁,所以海商大半干的都是亡命买卖,可他们又不愿被人叫海匪,就自称是‘海豪’,海上豪杰。那位穿黑袍的,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大号沙鹰,五十多岁,擅使双刀,刀法阴得很,手底下海客最多,算是五大海豪之首。那个光头的胖子,是金沙洞的吕爷吕金刚,一身横练功夫……”

任小七在望台上俯视着不远处拜祭天妃妈祖的几位海匪头目:“他们都是来看那金乌大会的。狱岛金乌大会乃是沿海名气最大的斗鸡赌会,附近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路海豪谁不眼红。呵呵,只是咱大岛主定下的规矩,五大海豪若想看金乌大会,只得带五人登岛,更要先拜祭天妃,缴足了香火钱。”

任小七本是岛上的狱卒,二十出头,黑瘦俊俏中透着几分机灵。就是因为这份机灵劲,他被大岛主金独冰选中,来伺候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大老爷苏暮云。大岛主交待过,这位苏爷是一名锦衣卫副千户,官虽不大,却是首辅严嵩的亲信,身负绝密使命从京师赶来,必须伺候好了。

“爷您问每家要交多少香火钱?”任小七伸出了一个巴掌,“白银五百两!”

“当真不少哇。”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淡淡一笑。

他特意甩开两位性子阴沉的岛主,点明了让任小七陪自己全岛游荡,就是想听听更多的细节。他对这多嘴的青年很满意,暗自盘算,每家五百两白银啊,便是去济南繁华地段买所三层的好宅子,也花不了一百两,这两位岛主果然多有贪墨。

岛主只是俗称,其实大岛主金独冰就是隶属于登州大营的把总,统帅营兵五百驻防狱岛。但这金独冰长袖善舞,将狱岛经营得别有声色,更善于钻研,给登州大营送去了大把银两,遂坐稳了位子。他又嫌弃把总、千总的官职太低,就自称大岛主,连岛上的营兵都改称为岛兵。肥差的位子坐久了难免就有各方势力觊觎,而羽翼渐丰的金独冰也有尾大不掉之势,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登岛所负的绝密使命之一,就是对付心思叵测的金独冰。

“那位吕爷擅使双刀,不知刀法比你们二岛主陈一刀如何,听闻陈岛主自号‘讨倭第一刀’?”

“嘿嘿,不瞒爷您说,差得远。我家二岛主那‘讨倭第一刀’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见过他三次跟海匪放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出过第二刀。每次只是一刀。”

“只是一刀?”苏暮云不由眯起了眼。

他一眯眼,任小七立刻觉得一股针扎般的痛楚直刺过来,浑身就是一个哆嗦。他才想起来大岛主交代过,这位苏爷刀术惊人,有“京师第一刀”的美誉,看来名不虚传,这股气息果真霸道。

“确是只有一刀。自然了,比苏大人您老,那还是差着许多。”少年急忙赔起了笑。

“那蒙面女子是谁?”

任小七顺着苏暮云的目光望过去,猛地瞥见那袭熟悉的窈窕身影,心就咚地一跳。

萧滢,那是萧滢。

萧滢是昨晚找到任小七的。

她踏着月辉款款而来,一身黑衣,身姿婀娜,像极了海岛传说中的妖女。那时她没蒙面,露出的那张精致脸孔真是美得要死。任小七想不到女人还能美成这样。她告诉他,是他堂兄任小云让她来的。她还带来了信物,堂兄的刀和亲笔书信。

任小七认识的字不多,却能一眼认出堂兄虾米爬般的字迹。堂兄的信上说,萧滢与他都是聚合堂的,聚合堂乃是一批忠心报国的朝廷文官建立的秘密组织,命他务必全力帮萧滢成事。任小七当时手就有些抖,问堂兄为何没有回来?萧滢说,他另有聚合堂安排的重任在身,难以離开京师。

萧滢只是请他帮个小忙,给新来这批死囚中一位叫张淳的公子哥传个讯。她塞给他一纸短笺,叮嘱说,是密语写的,别人看不懂,但也要务必保密。任小七忍不住问,你们要干的事很凶险吧,不怕我出卖你们?

萧滢摇摇头说,你堂兄是我们最铁的兄弟,他一力担保你值得信任。任小七很感动,瞬间就有为她掏心掏肺的冲动。

她又问,你有何梦想?此事若成,聚合堂必会助你完成。任小七倒一愣,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狱岛,好男儿就不能总窝在一个地方,堂兄早出去闯荡了。我也想出去,能去京师最好,然后再讨个中意的老婆。她就一笑,说,好,事成后我带你去京师,再帮你找个好老婆。

她那一笑就愈发美得动人心魄,只是他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忧色。

现在,萧滢果然来了。

“她……她是金银岛的余六姑!”任小七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表情,“余六姑也是五大海豪之一,海商买賣做得最大,也最有钱,为人却很神秘,据说没有人看过她的脸。”

“故弄玄虚!”苏暮云冷笑,目光很快又凝重起来,“怎么还有倭人?”

楼下的庙旗前确是走来了几名倭人,矮个子,身板却挺得笔直,腰间插着长短倭刀,透着一股狠意。

“还真是倭人,他们还真敢来呀,想必那‘倭国第一刀’就在其中了,不知是哪一位。”任小七也有些结巴,凝神看了看,才向苏暮云细说端详。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这狱岛风云突起,登岛码头上竟接连出现了三具尸身。这三人都是附近五大海豪手下著名的大小头目,死状竟全是自额至腹,被人一刀劈开。死者身后还写着歪七扭八的一行血字:倭国第一刀。二岛主陈一刀审视了伤口,确认这三位海豪头目确是死于倭寇刀下,看来这“倭国第一刀”是一位极高明凶悍的倭寇刀手。而就在半月前,陈一刀又收到了“倭国第一刀”派人送来的战书,要与他在狱岛天妃庙前一决高下。二岛主愤然应战,更指明了决战就在这金乌大会的同日举行,这才破例允许倭人登岛。

“五人装束一样,显然不想露出谁是真正的‘倭国第一刀’,”苏暮云凝视着几道消失在天妃庙大殿门口的倭人身影,“看来几天后的金乌大会又多了一样彩头,‘讨倭第一刀’对阵‘倭国第一刀’,怪不得登州的富户闲汉们都要登岛观战了。”

他抬头远眺,能看到遥遥地又有两艘大船慢慢驶近狱岛。

“你也练过刀吧?”苏暮云倏地转头望向任小七。

任小七觉得自己又被那无形的钢针刺了下,忙说:“跟族叔还有堂兄拉拉杂杂学过一点而已,就是瞎练。”心底忍不住想,当年堂兄任小云曾夸过自己极有天赋,是一位少见的练刀天才。堂兄很厉害,混过镖局,还在那个什么聚合堂的组织里做过事,堂兄说的话准没错。

“小指是怎么回事,练刀时失手了?”苏大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不是练刀,”任小七摊了下缺了小指的左掌,嘿嘿地笑了笑,“是大岛主交待下来的差事没办好,前年的事了。”

“什么差事,金岛主对自己人这么狠?”

“不不不,大岛主对我很好的,差事办不好都要砍头的,但大岛主看我是心腹,就只砍了根小手指。”他无奈地曲张着左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年的金乌大会,我让我的‘大将军’夺下了金乌状元……”

原来任小七极擅调养斗鸡,他养的斗鸡几乎在每次金乌大会都能成功杀入前三。其中一只名唤“大将军”的斗鸡,爪利性骁,在前年金乌大会中更是一路势如破竹。但是在最终的夺魁战前,金岛主私下里叮嘱任小七一定要让“大将军”在决战中输,因为这是狱岛庄家做的大局。可任小七玩疯了,硬是将大岛主的密令抛在了脑后,最后让大将军赢得了“金乌状元”的桂冠。

“就因为这个,”苏暮云斜睨着任小七的左掌,“后悔吗?”

“不后悔。我还有些羡慕‘大将军’,它做了回最好的自己。”任小七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不像我,整天都这样……”

他立即住了嘴,只在心底想,是呀,整天都这样,在充满霉味的牢房里当差,在充满汗臭的赌棚里耍钱喝酒,提心吊胆地给大岛主办事,说不好哪次就要挨骂受罚。

每一天都是这样灰扑扑的日子,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

苏暮云却笑了笑,神色又恢复了京师贵人的高深淡然,漠然地望着庙前,眼中似乎再无他这个人。

密谋

入了夜,前岛的酒肆和赌坊就热闹起来。

外面能传来女人的调笑声、摇骰子的呼喝声,这间敞亮的酒肆前厅却有些瘆人的安静。毕竟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五大海豪及其亲信。

一场密议刚刚结束。扮作余六姑的萧滢约来了另外四大海豪,告诉了大家两个绝密消息。

第一个消息很诱人。后岛黑狱中关押着的那公子哥张淳,是大明总督江南江北诸军、专办讨倭的张总督之子,此人曾奉命将大批清剿来的倭寇宝藏埋藏在了一处秘密地点,只要救他出黑狱,大家就能一起发横财。

第二个消息则很要命。她余六姑在朝廷里的靠山传来了密信,狱岛两位岛主想剿了这几路大海商向朝廷献功,甚至锦衣卫已来了密使登岛督战。这次狱岛金乌大会,大家怕是来得回不得。

这两个消息,让其余四大海豪首领全急成了斗鸡。

金沙洞的吕金刚拍案破口大骂两位岛主的十八代祖宗。腾蛟帮帮主薛千手沉吟不决。飞鲸寨寨主许老实则是阴沉多疑之人,直接质疑头戴面纱的萧滢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余六姑。

最后还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拿出五大海豪总首领的派头,先是力证了萧滢是金银岛岛主余六姑女儿的身份,接着敲了敲桌案,做了最后的定夺——五大海豪素来同进同退,而且他最信余六姑方面的信息,那些绝密消息至少救过他两次命。现在的情形是,锦衣卫登岛督战,两大岛主想全力清剿海商,五大海豪被诱入狱岛后就陷入了虎穴。

群豪终于达成共识,大家先要静观其变,如果这余六姑女儿的消息属实,五大海豪就只能背水一战,那就干脆劫牢反狱,救下那个公子哥张淳,顺道发一笔横财。

计议刚罢,砰然一响,大门被人撞开,十余名岛兵持枪横刀,拥着一名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入。那汉子身形魁梧如巨人,半边脸却被半张鬼魅造影的黑铁面具遮住,整个人平添了一股阴沉狠厉。

群豪全认得这脸带铁甲的壮汉正是二岛主陈一刀。众海豪都久经风浪,并不大慌乱,只是冷眼旁观。陈一刀也不说话,慢悠悠踱到案前。

这次密议耗时极长,此时早过了子夜,为了掩人耳目,群豪在自己案头都放了些散碎银两,只说是通宵豪赌。陈一刀就顺手抓起了许老实身前那锭大银。

“二爷,那不是你的。”许寨主挑起了粗眉。

“放下!”许老实身后的黑脸瘦汉将手忽地握住了剑柄,汉语有些生硬。

陈一刀将大银悠然塞入怀中,斜睨着那瘦汉,冷笑起来:“看你这身装束,莫非就是那‘邪剑小李’,朝鲜人?”

“好眼力,是我!”那瘦汉目光阴冷地回望过来。

众人都是一凛。这几年确是有“邪剑小李”这么个人物,来自朝鲜,却闯荡大明中原,剑法极其犀利,自号是天下三剑之一,三年前就曾在福王府内的“剑道论武”中连胜了五位剑客,败者或断手或断臂,惨不忍睹,也成就了“邪剑小李”的赫赫凶名,不想竟被许老实网罗到了手下。

陈一刀阴森森道:“朝鲜莽夫也来我狱岛撒野,拔剑吧。”

话一出口,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刀锋般锐利,堂内的人都觉得心底泛出股寒意。连那些雄赳赳的岛兵都不说话了,整座大堂仿佛突然间陷入了冰窖里,大家觉得自己的血液忽然都被冻住了。

被撞开的大门外透进一股清凉的晚风,院里树叶的簌簌低吟声传入了堂内,不知是谁舒了口气。那道吁气声才响起来,堂内就亮出了两道光,像是骤然窜进来的闪电。

陈一刀退了半步。“邪剑小李”却斜飞出去,撞在了墙上,又像一张画般滑了下来。

“好刀法!”陈一刀说着却望向了萧滢。

小李想挣扎起身,身子却软软地没有气力,一道血痕从他左肩爬下来,漫延至小腹,鲜血汩汩涌出。适才刀剑相交,陈一刀挥刀破开了小李的剑势,劈中他的左肩,危急时刻正是萧滢出刀,斜刺里一刀点在了长刀上,才免了“邪剑小李”被开膛破腹的惨剧。

陈一刀果然只出了一刀。

“二爷这莫不是倭国的刀法?”许老实脸色煞白,却还是亮出了自己的大环刀。

“哼,敢在我大明称什么天下三剑!”陈一刀竖起了刀,任由刀锋上的血迹淋漓垂落,“刀法不分倭国与中原,能杀人的就是好刀法。”

跟他眼神一对,许老实握刀的手突突发颤,竟不敢出刀。

“陈岛主,我们交了香火钱,在此叙旧喝酒耍钱,”萧滢收起短刀,“没犯你岛上的王法吧?”

“犯了。这是家酒馆,只准喝酒,不许赌钱。赌钱去两条街外的赌坊街,案头的赌金,老子都要充公了。”

陈一刀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明白吗?老子就是这岛上的王法。锦衣卫苏千户已经登岛了,都给老子老实点,安心等着几日后金乌大会的那场大热闹,否则本官可随时将尔等法办。”

薛千手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吕金刚也攥紧了腰间的双刀刀把。群豪显然将陈一刀的狠话跟萧滢的信息对在了一起。

“好,那就散了,”萧滢却站起身来,“遵照二岛主的尊令,不得聚众!”

“鹰眼”沙爷当先起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散了,给二岛主个面子。”

因为擅长斗鸡,每到金乌大会期间,任小七都会被大岛主调往前岛去管理斗鸡赌局。今日一大早,他却想着萧滢的叮嘱,早早地赶回后岛的黑狱,去寻那个叫张淳的公子哥。

犯人们正在进行三日一次难得的放风。任小七來得正是时候,恰巧看到了犯人们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拨,各自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任小七就吸了口冷气。他认出那拨人多势众的犯人头领是汪和,是倭寇“四大寇”之首汪直的堂弟。

倭寇的大首领居然是汉人,这确实有些讽刺,实际上十余股大倭寇的首领都是大明子民,真正的倭人不过是这些明人巨寇招募的死士私兵罢了。风头最盛的倭寇“四大寇”之首,则是徽州府歙县人汪直,自称“徽王”,挟制着三十六岛倭寇。

汪和正是大魁首汪直的堂弟,素得汪直信任。但是在半年前的一次剿倭行动中,汪和被张总督的公子张淳领兵擒获,连同其大批党羽都被送入狱岛黑狱关押。张总督原是想留着他诱捕其堂兄汪直,不想没多久大明政局风云突变,讨倭成效卓著的张总督因为得罪了首辅严嵩,被弹劾入狱。随后其子张淳也成了要犯被抓,发配到了狱岛。

其实张淳是两月前被关入狱岛黑狱的。在一次放风时,汪和认出了对面的新囚徒竟是自己的大仇人张淳,狂喜之下涕泪横流地大叫“天妃娘娘显灵”。两拨天生的敌人立时就要大打出手,终于还是被岛上狱卒镇压住了。

当时任小七就在场,对张淳印象深刻。张淳生着一张黝黑的方脸,配上浓眉虎目,很有将门虎子的气概。自此之后,汪和等一众倭寇的放风时间就跟其他人错开了。但也许近日岛主和狱卒们都在忙乎金乌大会的事,今天汪和等倭寇竟又跟众人一起出来放风。

抗倭兵将和倭寇两拨囚徒立即剑拔弩张,很快就相互对骂起来。

汪和恼羞成怒,一挥手,三名壮硕的倭人就向张淳猛冲了过去。

“住手!”任小七看出了异常,这里居然没有狱卒管事,急忙大喝一声,冲了出来,同时大声吹哨传讯。才有几个狱卒不大情愿地赶过来,驱散了双方。

一场囚徒火拼消弭无形。任小七松了口气,手中皮鞭挥得啪啪作响,将一方头领张淳叫到偏僻角落,要教训教训。张淳神色自若地跟他转到了拐角处,只冷冷瞧着他,丝毫不做分辩。任小七瞥见四下里无人,将密信塞给了他。

张淳很快就认出了笔迹,立时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了任小七的手腕,低喝:“滢儿,当真是滢儿来了?快叫她走,这里是狱岛,就是一座巨大的陷阱。”

“我管不了太多,我只是受托传讯!”任小七的心也怦怦乱跳,隐约觉得,萧滢这小娘们怕是要干什么大事。

张淳将短笺塞入嘴里面嚼了咽下,才又抬起头,神色恢复了冷硬:“我是总督之子,家父只是暂蒙冤屈,很快就能平反昭雪,淳绝不能叛。就这句话,拜托回复吧。”

任小七愣了下,才弄明白萧滢只怕是要劫狱或者暗助张淳越狱,这才让自己用密语传了讯息。而张淳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老爹可能没多久就会放出来,官复原职。他身为其子,绝不能叛,以免让囹圄中的老爹身陷死地。

任小七知道自己管不了太多,就说:“保重,公子是条好汉,但我觉得这岛上只怕有人要害你。若没人在背后撑腰,汪和今天绝不敢这么干,那三个倭寇冲过来时的眼神,就是要杀人的。”

张淳拱手一笑,眸间并没什么惧色。

大岛主金独冰很快也闻知了这场未遂的纷争,怒气冲冲地亲自提审另一个斗殴要犯汪和。

“你给老子小心点,在狱岛,弄死你就是碾死只小蟹。”屋里只有他二人,金独冰再也懒得掩饰,低骂道,“老子让你做掉张淳,可没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杀人,明白吗?老子瞧你定是故意为之,想给老子添个大麻烦。”

汪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大人该为自己着想了,张总督被打入京师天牢就要问斩,你们怎么办?这里岛兵不过数百,等我大哥的神兵一到,五千神刀武士就能碾平这小小狱岛。你以为你身后的登州兵马敢出海救你们?”

“住口!”金独冰脸色愈发阴沉,想说什么,终究是摇了摇头,“收起你那点鬼心思,你跑不了的,滚吧。”

汪和伸个懒腰,晃悠悠站起了身,走到门口时,忽听得金独冰又低聲念叨了句:“一切要等那个锦衣卫苏暮云走了。”

汪和回头看时,却见金独冰又垂下了头,身子隐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出神色。

汪和甩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昂然迈步出屋。

长夜

傍晚,萧滢又约了四大海豪密议,地点是任小七提供的一处绝密赌坊。经过上次的波折,她知道这岛上都是陈一刀的眼线,行事必须谨慎些。

“见谅了诸位,上次的话没敢说透,”萧滢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现在我就告诉诸位那批财宝的下落。”

“鹰眼”沙爷等人的眼神立时就亮了起来。任小七因为帮着萧滢寻来了这处秘密赌窝,也就跟在萧滢身后,原以为这批大海豪聚在一起要豪赌一场,这时听了几句,就觉得风向不对。

“我们已经打探清楚,去年张总督扫荡倭人,缴获了大批倭寇财宝,还没来得及上交朝廷,只得就近藏在狱岛前岛的一处秘库内,那秘库就在海神庙内……”

堂内静了静,“鹰眼”沙爷先是嘿嘿一笑:“去年张总督那一仗打得很漂亮,但最终剿其巢穴时却有些匆忙。当时汪直带着千余漏网之鱼乘船出逃,张总督要全力追剿余孽,仓促之间,想找个好的藏宝地点不容易。狱岛那时候正在张总督辖下,地方最近,岛上防备又极严密,正是埋宝的好地方。”

“沙爷说得是!那两位岛主将咱们诱上了狱岛要下狠手清剿,以有备攻无备,我们五大海豪已经没了退路,”萧滢扫视着众人,“那就不如鱼死网破,我们只有直捣其藏宝巢穴,将狱岛闹得天翻地覆,才有机会逃生!”

“那就干了。”许老实当先站起身,经得昨晚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刀战,他对救了他亲信一命的“余六姑女儿”颇有些感念。

“拿酒来,”吕金刚狠狠一拍桌案,“大家歃血为盟。”

任小七目瞪口呆,原以为的喝喝酒耍耍钱,变成了聚众密议劫掠岛上财宝,这他娘的是要造反啊,你们要义劫生辰纲,可老子却不是晁天王呀!

正嘀咕着,却见众海豪首领已经在大海碗里灌满了酒,又割臂滴血,很快大海碗就传到了他眼前。萧滢坦然道:“这位任兄弟就是岛上的高级狱卒,也是我的耳目亲信,有他在,我们事半功倍。小七,滴血吧。”

十余道凶神恶煞般的目光聚过来,任小七只觉背脊发寒,这时候只要多说一句废话,可能这群海匪就会把自己大卸八块了。他索性挺直了腰板,自怀中取出匕首,割破了小臂,滴入了几滴血水。

烈酒热血混在一处,众人跟着举杯盟誓。

混着血的热酒滚入腹内,任小七忽然生出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和这群才见面没几天的大海豪成了生死之交。

盟誓后就是开怀畅饮。任小七酒量不错,很快就和海豪们喝得热热闹闹。吕金刚搂着他的肩膀,连呼投脾气。薛千手心思较细,饮酒间还问了几处劫宝的细节。萧滢一一答了,更保证最详细的计划在明晚就跟大家细说,今晚只是结盟畅饮。

群豪对她甚是服膺,也知道黑道的规矩,做大事的计划都要在最后时间才公布。只喝了两坛酒,萧滢就示意大家尽快散了,免得再惹陈一刀注目。

众海豪齐声称诺,各自拱手散去。任小七发现这些人喝酒时摇摇晃晃、满嘴酒话,散局时却肃然沉默,仿佛滴酒没沾。

只有沙爷没走,拎着个酒坛走到了萧滢身前。

他眇了一目,只有右眼灼灼如电,这才得了“鹰眼”的绰号。见旁人都已散去,沙爷又倒了三杯酒,道:“咱们再喝两杯。”今晚喝酒时这位海豪总首领一直若有所思,这时候显是有话要说。

任小七不知自己是否该离开,但见沙爷向自己点点头,也只得赔笑举起了酒杯。三人各自将酒一饮而尽。萧滢爽快地将酒碗一翻,笑道:“沙爷定是有大事要吩咐吧。”

沙爷将酒碗放下,缓缓说:“从官府劫宝,终究是件天大的事,但你既然铁了心要办大事,我也就只能跟你,只是许多关窍咱们都要细细推敲了……”

任小七只得硬着头皮在这里听沙爷和萧滢细说劫宝的细节,只听得片刻,就觉得头晕脑胀,忽然脚下一软,竟栽倒在地,跟着就觉四肢酸软,再没有一分气力起身。

又听砰的一声,萧滢也栽倒在他身边。

“沙爷,刚才那碗酒里面加了什么?”萧滢的声音竟也有些发软。

“我沙家独门的软骨散而已。”沙爷站起身,袖中抖出两根绳索,将二人麻利地绑了,才说,“九龙塘和金银岛素来同进同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子是唯一见过余六姑真容的人。老子还知道,余六姑没有女儿。”

萧滢问:“那你为何几次替我圆谎?”

“只因老子确信,你带来的很多消息都是真的,但有些又是假的,虚虚实实,老子不知你在玩什么把戏。”

“大首领还是信不过我?”萧滢苦笑一声,“实话说吧,余六姑本就是我们的人,只是突然抱恙,无法前来执行任务,才由我来出此下策。”

任小七越听越惊,酥麻的感觉慢慢退却,暗自用力,却觉沙爷的绳子捆得极是扎实。

沙爷大骂:“可你竟要诳我们攻打海神庙?去你妈的,那是一处死地。没有人比老子更清楚、更熟悉狱岛。”

“笑话,最熟悉狱岛的人是我们的任小七,怎会是你沙爷?”

任小七听得萧滢突然又提到自己,心就忽地一跳,忍不住想,要不要跟沙爷说实话,老子跟她们可没什么交情。

沙爷猛地扯开了胸前襟袍,自衣襟内衬里抽出一幅绢帛,抖开来,却见那绢上颜色斑斓,图线密布,竟是一幅地图。

任小七只看了两眼,不由叫道:“这是……狱岛的地图?”

“看清楚了吗?这是我大哥的杰作。整座狱岛的机关埋伏在十年前有过一次全面改造,改造之后的黑狱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那都是我大哥的奇思妙想。”沙爷一把揪起任小七的头发,“你应该见过我大哥,他叫沙疯子,当年就被关在狱岛黑狱里。”

“我记得他,”任小七忽然想起来那个略带文气的疯癫老者,身处黑狱,却总喜欢在墙上涂涂画画,忍不住叫道,“我还给他送过几次饭。可他去年就死了,自尽啦。”

“他是狱岛黑狱改造的設计者,但鸟尽弓藏,黑狱大功告成之日,他就成了黑狱最大的威胁,于是被诬了罪名,关入了他亲手设计的黑狱,然后在里面发疯,在里面自尽。”沙爷的独眼放出灼灼怒芒,“好在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天,给了我一份黑狱的地图。嘿嘿,老子今朝登岛,却将这地图贴身携带,原就是想着只待寻了机会,定要杀了金独冰,为大哥报仇。”

“现在,冒充金银岛的小妞,”沙爷猛地扯下了萧滢的面纱,露出她美丽的苍白面孔,“快些交待,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马,你们提供的藏宝信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背后的靠山是什么,你最好不必问。”萧滢淡然一笑,目光却在那幅地图上睃巡着。

沙爷独眼如欲喷火,却仍不敢轻易得罪这古怪美女,俯身提起任小七,大步走到屋角的水缸前,将他的头按入了水中。任小七登时觉得窒息难耐,但手臂被绑,后颈要穴被拿,也只能无助地扑腾。

也不知过了多久,沙爷终于将他的头提出水面,狞笑:“说不说?这小子可撑不了多久!”

任小七才大喘了两口气,正想向萧滢求助,脑袋就又被按进了水中。

强烈的窒息感四下里袭来,不知怎地,一些奇怪的声音和画面也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堂兄慵懒的声音:“小七,我早说过你是个练刀的奇才,就是不肯信自己。老金叔传给咱们的那几招刀法是最猛厉的破山刀法。人生就跟这个海岛一样,到处都是困着人的黑狱,你得有勇气破开黑狱。”

跟着就是一些熟悉的画面,都是自己跟堂兄练刀的。那正是自己练熟了的刀法,但要说这是什么高明猛厉的刀法,任小七打死也不肯信。堂兄跟老金叔一样,都是喜欢吹牛的家伙,只不过他早早地从这个鸟海岛逃了出去罢了。

猛听得咔咔两响,似有两刀相交,跟着一股巨力袭来,任小七就横飞了出去。摔得挺疼,却并无大碍,他顺势一挣,发觉绳索已被割断,四肢气力已复,却见沙爷横仰在案头,脖颈上架着一把刀。

刀握在萧滢手中。

“原也不想瞒着沙爷的。”萧滢淡淡而笑,“我们的背后是聚合堂,严嵩的死对头。”

“小妖女使诈,你没中蒙药?”沙爷突然受制,正想破口大骂,忽然听得聚合堂的名头,也不由脸孔一僵。

他虽纵横海上,却也听过京师聚合堂的名头,这是个完全江湖化的组织,偏在朝廷里还有很大的靠山,堂内多是精锐高手,常能刺探出朝野间的高级机密,行事神秘,甚至敢与严嵩和锦衣卫争锋。更因聚合堂在讨倭之战中屡出奇计,这就让其在朝在野都有极大的声威。

“你真是聚合堂的人,听说你们的靠山是一批真正的高官?”

“那都是一批有风骨的文人,不肯与严嵩和锦衣卫同流合污。我们的信息从来准确无误,”萧滢忽然用刀背敲了敲沙爷的肚皮,将他怀中的那幅地图挑入手中,“包括你身怀狱岛地图这事,以及你‘鹰眼’沙爷的真实身份。那藏宝之地就在天妃庙,敢不敢去劫宝,就看你沙爷的胆量了。”

听到“真实身份”四字,沙爷脸色骤变。

萧滢扭头看向任小七:“喂,你没事吧?”

任小七挺身而起,摇头说了声没事。

萧滢才收了刀,扶沙爷起身,说:“实不相瞒,余六姑也是我聚合堂一脉,负责打点财货买卖和刺探海上情报。这次行动,原是要余六姑亲至的,我只是扮作她的侍女。但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锦衣卫暗探老六,老六看出了余六姑的身份,突然出手,重伤了余六姑。”

沙爷一惊:“六姑怎样了?”

“她无大碍,只是在养伤,无法执行任务了。我只能临时顶替她的身份冒险登岛。我跟那暗探老六几乎同时登岛,终于在前岛遭遇,我重伤了他,夺了他的褡裢。这是我在老六褡裢里搜到的情报,当今天子要全力推行海禁,锦衣卫督促狱岛将你们这五大海豪一网打尽。”

沙爷抓起了少女扔在案头的竹筒,倒出一份薄绢,只扫了一眼就破口骂道:“这些狗贼。”

“这次金乌大会就是给你们设下的巨大陷阱。苏暮云则是来督战的。我奉聚合堂之命,就是要杀狗官苏暮云,救公子张淳。现在咱们已经串在一起了,你们劫宝逃生,我来杀人救人。”

“好,那就鱼死网破吧!”沙爷脸现狠厉之色,“若要搅乱狱岛,最好的法子就是火攻!”

“君子所见略同。”萧滢赞道,“论起玩火,天下最精通此道的,就是沙爷了吧?”

“你还知道什么?”沙爷眯起独眼。

“沙爷在纵横海上之前,与令兄都是岛上的高级工匠,令兄沙疯子是机关与建造名家,沙爷则是火器高手。在狱岛地、水、风、火四大黑狱改造完成之前,沙疯子预感到了自己难逃鸟尽弓藏的命运,就将地图秘授给了沙爷,并让沙爷尽快离岛。于是沙爷就策划了一次操作失误,炸塌了一座工棚,因此被逐出狱岛。只是那次失误爆炸有些估算失误,沙爷的一只招子被炸瞎了。故此沙爷被逐出岛,就更多了几分悲壮色彩,这才开启了驰骋四海的海商生涯。”

“余六姑这婆娘,嘴太不牢靠。”沙爷苦笑一声,“好吧,干他海囚姥姥的。沙某这条命,还有九龙塘一干兄弟,全听聚合堂调遣。”

两人很爽快地击掌盟誓。任小七在旁瞧着,却觉得萧滢这小娘们太厉害了,一步算一步,竟将这五大海豪耍得团团转。

沙爷走后,憋了一肚子话的任小七就叫住了萧滢:“姑奶奶,我堂兄是你们聚合堂的人不假,但我不是呀。我只管给你们传个信,可没说给你们卖命!”

她没说话。

他盯着那张美得让人心惊肉跳的面孔,沉声问:“你今天故意给沙爷擒住,就是想看看他身上那份地图,对吧?黑狱地图里面也许有破解黑狱的法子吧,地图到了手,你再说动沙爷这火器专家去狱岛纵火,然后你们去劫牢救张淳,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她才一笑:“看来你堂兄说得不错,你挺聪明。”

“你这叫声东击西。你鼓动海匪们去放火和劫宝,你们才有机会去劫牢。好高明的算计,可你们知道吗?黑狱根本无法越狱。地、水、风、火四大黑狱层层环绕,不说那最骇人的水黑狱和火黑狱,单单说地黑狱,厚墙内都是流沙,挖墙凿洞,就会引得流沙填洞,看守发现沙少自会知晓。风黑狱设计得就如个巨大迷宫,窄甬道七拐八绕,拐错一个弯就会迷路,更不知从哪里灌进来的海风,吹在窄甬道里犹如鬼哭狼嚎。”

“外人是破不了黑狱,但你不是外人。”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何况我们还有沙疯子留下的地图。”

他给她看得有些心慌,就说:“你莫忘了,张淳根本不想越狱。”

萧滢沉沉叹了口气:“这是我从锦衣卫老六褡裢内搜出来的另一份密信。”

又一个竹筒倒在案头,密封火漆已被撬开,女郎从竹筒内抽出了一份薄绢。

“圣旨已下,在我离京前,张总督已被秘密处斩。老六是在苏暮云之后出京的,就是奉命来将这锦衣卫密信传给苏暮云,务必斩草除根,杀了张淳。”

任小七心底一沉,想到了张淳那无奈的笑容,更觉有些凄凉。

“狱岛藏宝的风声早就传出去了,这几个海豪本就是盯着这批宝藏来的。金獨冰和陈一刀两位岛主既想独吞宝藏,又想向苏暮云邀功,就计划将他们一网打尽。”萧滢冷冷道,“我没有利用他们,我只是提醒他们已经深陷死境。”

“包括你也一样,你可以选择退出,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萧滢收起竹筒,没有看他,转身走出了赌坊。

任小七盯着那道融在沉沉的夜色里的窈窕背影,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咬了咬牙,还是大步走出了这间小赌坊。

外面的夜色很黑,墨色黏稠得像是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他忽觉内心空荡荡的,就苦笑着安慰自己,任小七,好了七哥,我的七爷,已经过去了,终于不用再干掉脑袋的营生了,这不是挺好吗?……

他晃晃荡荡地走着,蓦见东南方亮起了一团亮光,不由揉了揉眼,那似乎是东南两个街口的位置起了火。狱岛前岛并不大,他立即辨出那地方大致是老金叔的那家小赌坊。他心中一紧,忙向亮光处疾奔了过去。

沉沉暗夜里,老金的赌坊果然燃起了大火,院中的廊柱上还吊着几具尸身,晃晃荡荡的,趁着背后的火光,煞是骇人。

任小七刚在沙爷手底下死里逃生,不敢莽撞,忙刹住步子,缩在一株老树后细看。却见赌坊坊主老金叔也被吊在廊柱前,正哀嚎求饶。一名身材瘦削的锦衣卫横刀架在他的脖颈,厉声喝问:“最后问一句,我家老六是怎么死的?他的尸身就横在你们院外,你家里面又有刀,不可能不知情。”

老金叔显是遭了毒打,还剩下了半口气,只是摇头哀求。任小七大吃一惊,拔腿就要冲过去说情。忽见一蓬血花飞出,那锦衣卫已抹了老金的脖子。

“老子乃是锦衣卫大档头白不清,到了下面,记得老子的名字!”瘦削的锦衣卫喝了声,又转头对身后的几名属下吩咐,“老六不能白死,将这赌坊尽都烧了!”

一声吆喝,几支火把就向院内扔去,烈焰熊熊燃起。

“老金叔!”任小七嗓子发干,小腹里淤了口热气,忽觉那口热气涌到了喉头,就要窜出去。忽然间背后一麻,有一股熟悉的清香袭来,任小七才发现自己已被萧滢拽回了街角。

任小七双眼通红,拼力挣扎,却被拿住了要穴,呼喊不出,挣脱不得。萧滢也不说话,扯着他便走,竟又赶回到了那偏僻的赌肆中。

屋子里残灯未熄,鬼火般地闪着。少女丢给他个帕子,冷冷说:“白不清刀法平平,却是苏暮云的亲信,你一个人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死了,老金叔死了……”任小七满眼通红,大张着嘴,想哭却哭不出声,缓了缓才说,“我爹娘走得早,多年来常受老金叔这位族叔的接济,他常吹嘘家传的破山刀法山东无敌,只是自己太懒没工夫苦练。他赌钱绝对公平,喜欢喝酒,喝多了爱给我们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但他就这么死了,杀只鸡还能听到个叫唤呢!”

“我遭遇锦衣卫暗探老六是在深夜,重伤了他之后就夺了他的褡裢。”萧滢神色也有些黯然,“这厮也真硬气,愣是夺路逃了,只是三更半夜的,我猜他活不了多久,又怕露了形迹,就没有追击,没想到他竟挨到了老金叔的赌坊外。不知怎地,这时候锦衣卫才发现他的尸身。想来白不清搜查时见到了老金叔的刀,认为他是练家子,这才胡乱杀人。这也是锦衣卫的惯用伎俩,杀了人,他们也就交了差了。”

任小七猛地一拍桌案:“我跟你们干,老子,老子要亲手杀了这白不清!”

萧滢还未答话,房门忽然打开,一位干瘦汉子闪身进来,在萧滢耳边低声禀报着什么。任小七认得这叫小丁的汉子,当日萧滢找到自己时,这小丁就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应该是她的属下。

听了小丁的禀报,萧滢的脸色一变,随即冷冷道:“师兄,既然来了,就少摆架子了,进来一叙吧。”

“师妹,”一位高大中年大踏步走入,冷哼,“你果然在这里。”

“师兄是何时来的,有何吩咐?”

“今晚刚刚登岛。”中年满脸阴沉,忽地沉声喝道,“萧滢,你用迷药迷倒了余六姑,再冒充她赶来搭救张淳,擅自行动,胆大妄为,心里还有聚合堂堂规么?”

任小七大吃一惊,原以为萧滢算度细致,情报精准,背后是有聚合堂的强大支持,这时候才知道,这少女竟是背着聚合堂独自行动,而且还是迷晕了堂内的同道中人。连任小七这个外人都觉得萧滢简直有些无法无天了。

“师兄,公子不该死。”萧滢执拗地仰着头,“何况这次我们算计得当,还是有六成把握能救下他的。”

“是你,而不是我们。”中年喝道,“莫忘了师尊教诲,凡事先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萧滢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脸上已有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张总督一心讨倭,却被下狱问罪了,公子铁血丹心,也要在这岛上被杀了。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然后看着他那些铁血兵将随他一起死?你告诉我,什么叫大局?”

“师妹,”中年不由怔了怔,只得举起一枚黑沉沉的令牌,“堂主令牌在此,见令如见堂主,萧滢听令,速速跟我回京。”

萧滢脸上的泪水更多了,却挺直了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拍在案头:“对不住,师兄,从今以后,聚合堂与我无干了。我知你自来看我不惯,怎么处置,随你吧。”

中年的脸孔有些扭曲,终于慢慢拔出刀来,沉声说:“这样回去,我交不了差。拔刀吧。”

萧滢不再流泪,也拔出了刀,冷冷说:“我没把握胜你,所以不会留手。”

二人隔着三步远凛然对视,他们的刀都是狭长刀身,映着烛光,闪着幽幽的红。

蓦地一缕幽红窜起来,又一缕幽红几乎同时跳起。任小七只觉眼前仿佛有两条细长的红色小蛇在凌空飞腾着。

忽然间有清脆的刀鸣声响起,满空横飞的红蛇骤然消逝。

萧滢退开两步,一跤坐倒在了大椅上。中年却闷哼了声,强撑着站稳了,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将萧滢抛在案头的银色小令牌收入怀中,转身出屋,头也不回地走入无边的深夜中。

“副堂主!”干瘦的汉子小丁却叫了一声,转身向萧滢深鞠一躬,道了声保重,就急匆匆追了出去。

任小七脸色煞白,忙赶过去想将萧滢扶起来,却被女郎一把推开。

“我没事的。”她苦笑了下,脸上有一抹冷硬。

“那……谁胜了?”任小七颤巍巍地问。

“他胸前中了我一刀,还有半月可活,走水路,或许能尽快赶回聚合堂。”她望着门外深不见底的漆黑,“小丁也走了。我现在退出了聚合堂,成了纯粹的孤家寡人了。”

“那……你还救不救张淳?”

“救!计划不变,拿酒来!”她这么一喝,他的心就是一哆嗦。忙搬过来屋角的酒坛,照她的吩咐,连倒了四大碗酒。

热酒入腹,他才问:“公子张淳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玩了命地也要救他?”

“我其实是他的丫鬟。”她仰头笑起来,笑容却颇有些凄美,“聚合堂要聚心合力共抗奸党,张总督是我们全力争取之人,我就奉命打入胡府,做过他半年的丫鬟。你莫多想,我们清清白白,但他……真是个好人。”

他嗯了一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忽问:“我堂兄任小云……还活着吗?”

她盯着他,眸子比门外的夜色还黑。

“我也是听了你师兄说你迷晕余六姑的话,一闪念想到的,堂兄素来刀不离身,你却送了他的宝贝刀过来,八成是他出事了。”

她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也垂下来,说:“对不住,并非是要骗你,只是想暂时瞒一瞒,不让你太痛苦。这次计划原是小云筹划的,但在路上我们遇到老六带领的锦衣卫,双方展开一场激战,小云受了重伤,我拼死将他救了出来,但他也只来得及给你写一封信。他最后让我给你传一句话。”

“什么?”任小七哽咽起来。

“他说,你要自己做主,可以不必卷进来。”

任小七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仰起头嚎哭起来:“堂兄啊,我现在就是自己做主。”

“嗯,我们现在都是无主的孤魂野鬼,”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别给你堂兄丢脸。”

入狱

夜色沉沉,大岛主金独冰、二岛主陈一刀和苏暮云都没有睡,三人已经计议了多时。

商议的重点就是一件事,狱中的张总督交待,曾命其子张淳将缴获的一批倭寇重宝埋在了狱岛前岛的地下秘库内,但苏暮云去前岛秘库现场查验后发现,数目完全对不上。

金陈二位岛主一口咬定,张淳必是瞒报了,前岛秘库中不过是倭寇重宝的一小部分,大批宝藏被他秘密埋存他处。只是张淳这小子着实是个硬骨头,狱岛几次刑讯逼问,都撬不开他的嘴。

苏暮云最后拍了板,张淳性子刚硬,在锦衣卫的大牢中就曾扛过多种酷刑,而且朝中有一批跟严阁老作对的高官还在为他积极奔走,所以现在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刑讯逼供,最好的办法是派个机灵的人,去张淳的天字号牢房当卧底,或许能诱出那个秘密。

苏大人接着说出了自己看中的人选,那个会斗鸡的狱卒任小七,看着就很机灵。

两位岛主对望了一眼,都没有犹豫,齐声点头称赞苏大人有眼力。

转天一大早,疲惫不堪的任小七就被两位岛主召了来,委以重任。

说明了卧底计划后,苏暮云亲自拍着他的肩头说:“小子,此事若成,本官带你去京师见见世面,运气好的话,还会将你选入锦衣卫。”

任小七刚与萧滢商议好如何暗助张淳越狱,这就必须利用自己的狱卒身份,但苏暮云的计划则要将自己也关进大牢,不由愣在了当场。

正犹豫间,他看到了苏暮云身后的白不清,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

任小七眼珠一转,忙挤出一副惊喜脸孔,说自己必会肝脑涂地全力完成重任,但要回去准备一番,以免被张淳那逆党看出端倪。

“好吧,准备得要快!你最迟今晚就会被投入大牢,”金独冰的目光有些阴森,“罪名就是,暗通叛党张淳,几次给张淳通风报信,甚至想与这叛党逆贼筹谋越狱!”

任小七僵硬地干笑了下,心脏狂跳不停,暗想,他海囚姥姥的,這罪名简直是给老子量体裁衣,难道老子已经露馅了?

“马上就要到金乌大会的正日子了。这两天,小七你要卖些力气呀!”苏暮云满意地点了点头,“唔,这金乌大会上的热闹可是不少。”

二位岛主就陪着他一起大笑起来。豪爽的大笑声中,三人都在琢磨着金乌大会上要做的那些大事。

任小七很快就被关入了天字号牢房,同处一室内的除了张淳,还有一位叫鲁敖的囚犯。

鲁敖整天缩在角落里死样活气的。任小七很快就得了机会,将萧滢从暗探老六那搜出的薄绢给张淳看了。

这实在是个无比残酷的消息。任小七觉得张淳看到那薄绢字迹的一瞬,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抽去了精魂。父亲就是张淳的精神支柱,薄绢显示的正是张总督已被问斩的消息。

张淳盯着那薄绢,许久不说话,然后双手慢慢揉搓,将薄绢搓成了粉末。

“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半晌,他才抬起头,“汪和不能死。”

“什么?”任小七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了。

张淳皱了皱眉,才缓缓说:“家父全心讨倭多年,却发现大明军备废弛,兵力疲弱,一味只靠武力清剿,事倍功半,最好的办法就是诱降。家父蒙冤前已说通了四大寇之首的汪直归顺朝廷,汪直归心甚切,才派出其堂弟来商谈归降事宜……”

经得张淳一番解说,任小七才明白这里面的许多关窍。

原来张总督讨倭是软硬兼施,而且颇有成效,当时汪和就在张总督府上密谈,眼见着最大一股倭寇势力就要不战而降了。但张总督突然被抓问罪,政敌严嵩给他罗织的罪名就是对倭寇剿而不灭,养寇自重,甚至私通倭寇,与大倭寇汪直暗通款曲。

张总督这一被问罪,他府上的汪和就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如果放走了汪和,就会坐实私通汪直的罪名;若是斩了汪和,则会让诱降汪直的大计功亏一篑。无奈之下,张总督只得与最信赖的属下俞老将军商议,密令儿子张淳将汪和擒了,关入狱岛看押。

在一心抗倭的张总督看来,由其子亲自抓获汪和,也许能有利于洗脱自己的罪名。而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讨倭大业仍要继续下去,最忠诚的下属俞老将军自会将其招降汪直的大计贯彻到底。

任小七才有些明白,怪不得汪和恨死了张淳,一见面就要破口大骂,却仍不明白为何张淳这时候会顾及汪和。

张淳说:“你以为,他们为何要将我们和汪和那批倭寇关押在一起,更派了锦衣卫登岛督查?这是一个局,他们就是想看看,我与汪和是如何串通的。”

任小七一拍大腿:“可你们两拨人几乎大打出手,这是仇人见面的架势呀,岂不就洗脱了你父子的嫌疑?”

“锦衣卫会认为,我和汪和是串通了在演戏。”张淳沉吟着,“如果我要越狱,定然先要将狱岛搅乱,那时汪和自然也会趁机逃跑。张家就坐实了通倭的罪名。”

“那就找机会,先杀了汪和。”话一出口,任小七才明白张淳最初那句话的意思。

“若杀汪和,俞老将军的招降计划必然失败,汪直必反,讨倭大计必遭重击。”

任小七看得出来,他仍是忌惮越狱的后果,就叹口气说:“所以你还想再忍忍?”

张淳轻拍着自己的胸口:“破开这黑狱并不太难,难的是我无法破开自己的心狱。”

“我倒想起来老金叔给我们讲过的一个故事。你知道么,真正的八仙过海就发生在这狱岛,那时还是北宋年间,狱岛牢城营内的配粮只能养活三百囚徒,但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囚犯配军被发配来此,许多犯人只能被虐待而死,或是扔进大海喂鱼。于是就有七男一女八位囚徒不甘这么白白等死,硬是筹划了集体越狱。这八人选了个风平浪静之夜悄然越狱入海,凭着超强水性和事先备好的驴皮木板等浮物,相互扶助,历尽千辛万苦,竟真的游到了对岸的蓬莱。渡海数十里,行若神迹,一传十,十传百,就被人传成了八仙过海。”

任小七嘿嘿一笑:“然后老金叔就对我们说,人嘛,都是很能忍的,哪怕是在地狱里面待久了,也会覺得这地方还不错,能在里面忍下去。忍下去,你就只是八名囚徒,可你若真有勇气破狱而出,你就是八仙过海。”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历史。”张淳慢慢攥紧双拳。

“萧滢说了,你若一心求死,她会留下来陪你一起死,你的这些弟兄也会一起死。”

“人在牢笼中被压迫到极点,就只能破狱而出,只看你敢不敢!”张淳猛然一拍木栏,“滢儿不能死!兄弟们跟我受了这么多苦,自然也不能死在这里。”

张淳反手推醒了闷睡的鲁敖。鲁敖原是军中一位机关术高手,对张淳颇为忠心,原以为在岛上熬过三年刑期,就能释放出岛。听到任小七说,他们这批兵将囚徒过不了七天就会被捏造罪名尽数处死,鲁敖悲愤交加,立即同意参与越狱。

三个人开始低声推敲越狱的各种细节,最终将越狱的重要时机放在了明天的金乌大会上。

“我们研究过沙爷带来的地图,金乌斗鸡大会就在天妃庙的前台举行,而从这前台,到那天妃庙的藏宝秘库,却是有一条秘道。”

任小七拿手指在地上大致画出了一条斜线。

“救命的一条线。”张淳立即看出了其中关键,“沙爷这地图,价值千金呀。”

任小七暗赞公子的聪明,又感叹为了这条救命的线,萧滢可是下了血本,连施苦肉计,才让沙爷上了这条船。

“那个‘倭国第一刀’呢,登岛了没有?”张淳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据说他与陈一刀的决斗,可是金乌大会前最大的热闹。”

“没有。曾有五名倭寇顶着决斗的名头登岛,却一直缩在前岛客栈里,我们岛兵去问过了,他们没一人承认自己是‘倭国第一刀’。”

“这里面有些古怪。”张淳拧起了眉头。

越狱

金乌大会的正日子,天晴得一碧如洗。

拜祭妈祖娘娘之后,就在神像下进行选筹仪式。所谓选筹,就是从天字号和地字号的黑狱内抽签出一些倒霉的囚犯,抽中者就会成为斗鸡的筹码,将有五成机会在斗鸡押宝失败时被杀。

选筹仪式历来是金乌大会的一个隆重环节,地点就在海神娘娘庙前的一块临海巨礁上。天妃神像也要在这一日被抬出庙,号称“晒神”节。选筹时,众岛民和登岛闲人们齐聚在礁下,前可见惊涛拍案,后可见神像巍峨,颇为壮观。

金独冰别出心裁地请了登岛的新贵人来参与选筹仪式。首先选筹的是苏暮云。锦衣卫千户大人从筹筒中抽取了筹子,居然是汪和所在的十名倭寇重囚。囚犯中的群盗呼哨四起。汪和则是一身白衣,不以为意地四下扬手。

随后就是五大海豪前去选筹,一身利落窄紧衣裙的萧滢站起身来,款款登了台,抽了筹子出来一看,不出所料就是张淳为首的天字号囚徒。

台下的汪和等囚徒立时大声起哄、喝骂。张淳则向对面的倭寇吐出一口老痰。

萧滢忽地高声道:“这家伙的生死被我抽中了,按照我们金银岛的规矩,老娘要敬他一碗酒。”

金独冰眸中闪出异样光芒,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萧滢举着杯走到张淳面前。二人对望了一眼,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张淳咳了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还缺这口酒吗?”

萧滢才想起来冷哼一声:“为了这场大赛,我们金银岛可是花了血本的。小子,放心上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六姑我看好你。”

张淳一笑:“既然六姑煞费苦心,那就祝你大发财源!”

萧滢亲自给公子将酒喂了。

原本清朗的天宇忽地乌云四合,神像被投映出大片阴影,犹如流泪。两只巨大牢笼就在神像两旁对立,牢笼内的张淳与汪和斗鸡般地凛然瞪视着。

岛主金独冰率众举杯,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当先挺身登台的是二岛主陈一刀。他提刀在手,大声喝问:“胆大妄为袭杀我大明子民的倭国刀手来了否,可敢登台与我陈一刀一战?”

他声若洪钟,连喊三遍。台下看客们喝声四起,为“讨倭第一刀”喝彩,却始终不见那倭国刀手现身。陈一刀又大骂了几声倭人胆小如鼠,才在如潮的掌声中昂然下台去了。

萧滢和薛千手等人都是暗自皱眉,果然这动静颇大的大明“讨倭第一刀”迎战“倭国第一刀”,竟是这样无疾而终。

跟着一声锣响,庞大的铜笼被推上了巨礁,斗鸡大赛开锣了。呼哨声四起,看客们开始疯狂吆喝着下注。他们大多是熟客,又有赌坊伙计在旁推波助澜,早就看准了相应的斗鸡。

各笼内都有著名的斗鸡,就在看客们的呐喊声中,开始捉对厮杀。

金乌大会让看客们最觉刺激的一个环节就是斗鸡胜负是与囚徒生死相关联的,每一轮参斗的鸡都通过选筹环节而与一名囚徒紧密关联,那只鸡斗败后,与其关联的囚徒就会立即被扔下大海。

巨礁壁立百仞,五花大绑的囚徒们从上面被扔入大海后,几乎必死无疑。这也是金岛主的独创。每当听到囚徒坠海前的哀嚎惨呼声,看客们都会无比兴奋,许多人一起嘶喊,岛兵也会随着擂鼓造势。

说来也怪,连着三轮,都是地字号倭寇囚徒关联的斗鸡失败了,于是就接连有三名倭寇被抛下了大海。

倭寇们的惨嚎一声比一声响亮,看客们拼命地跺脚嘶喊助威,鼓声也是一轮响过一轮。

端坐在正中看台上的金独冰颇有春风得意的感觉,不住地给身旁的苏暮云劝酒,同时体贴地做着最细致的解说。

金独冰在今早就收到了任小七传来的密信,这位机灵的卧底通过事先安排好的亲信狱卒传话过来,说他已经获得了张淳的信任,并说张淳现在一方面幻想着其父能沉冤昭雪、东山再起,另一方面又对朝廷多有怨言。任小七传话说,张淳最好不要死在斗鸡坠海上,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机会套出张淳的秘密来。

从金独冰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锦衣千户苏暮云的心情也很不错,甚至也跟着看客们跺脚喝彩。

金独冰很满意这种效果。锦衣卫副千户大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张淳身上根本没有什么藏宝的秘密了。其实那批倭寇宝藏当日全都被张淳护送至了狱岛,埋于前岛的军械库下。张家父子倒台后,金独冰就打起了这批宝藏的主意,只将不足四分之一的宝藏留在了军械库下,其余大批宝藏早就悄悄转移至了另一处绝密地点,准备择机私吞。

没想到这位苏副千户显然掌握了一些情报,坚决认为军械库下的宝藏数目不对。金独冰只得祭出备选计策,推说是张淳没有老实交待藏宝详情,隐瞒了大部分宝藏的埋宝之地,连番拷打之下也难以撬开其口。

剩下的任务就要着落在任小七头上了,他作为卧底要给苏暮云传递密信,确认张淳真有大批宝藏埋于他处。然后,再让张淳“突然身亡”,这秘密就此永久消逝。

所以任小七很关键。

金独冰看得出来,苏暮云也在拼命拉拢这小子。那就不妨给任小七多些甜头,再软硬兼施逼其入彀,待糊弄走了苏暮云,再将这小子杀了灭口。

就在金独冰琢磨任小七的时候,任小七正遭遇到越狱计划的第一个大麻烦。

沈疯子设计的地、水、风、火四黑狱确实无法越狱。好在有沙爷那张地图,更有任小七这位极熟悉黑狱的狱卒,再经得萧滢和张淳先后仔细推敲,就确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任小七卧底入狱时暗藏了一把钥匙。他和机关术高手鲁敖会在金乌大会开战后群情热烈之际,悄然開锁,作为先锋,溜出黑狱。天字号黑狱外面就是水狱,两人会一路潜水而出。只要突破了水狱,就能用上沙爷地图中提供的那条神秘通道,再绕过风狱和火狱,就会直接逃进天妃庙后院的一处秘库内。

这条逃出生天的越狱之路只是存在于理论上有可行性。张淳要求二人必须先行操演一番,否则几十号人贸然行动,若有任何差池,比如那神秘通道并不存在,或是出口被封死了,那么这一批兄弟就是自寻死路,代价实在太大。

前岛的金乌大会其实并不会影响到后岛,但那几通响亮的鼓声还是遥遥传了过来,狱卒们的心思就全在斗鸡押宝上了。任小七很会揣摩人心,事先特意鼓动看守自己牢房的两名狱卒押了大价钱。鼓声传来后,那两名狱卒心里就似长了草,终于耐不住性子,就赶去偷瞧热闹。

任小七很顺利地就打开了黑狱牢门,带着鲁敖溜出了天字号牢房。他们没有走正常的甬道,那样铁定会遇到其他巡视的狱卒。两人很快就近钻入了黑狱外的水狱。

最麻烦的就是这一段水路,水狱里还有三道机关拦阻。好在任小七在狱岛服役多年,经历过两次水狱大修,亲见过水狱三道机关的修缮过程。两人昨晚就已经仔细推敲过了,这时一路潜泳过去,凭着鲁敖的机关术手艺和任小七的经验,两人竟有惊无险地连破三道机关。

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突破第三道水门机关后,鲁敖忽然如游鱼般地窜过水门,反手又扣上了机关。任小七登时被关在了窄小的水道内。鲁敖在水门外自可上岸换气,任小七在水门内却进退不得,很快就窒息难耐。就在任小七快要昏过去时,鲁敖又猛然自外面打开了水门。

“谢谢你,给老子提供了一条生路。”鲁敖揪住任小七的头发,把他拽出水面,“只要把你们越狱的信息上报岛主,老子就能活下来了。你这个人证,现在还不能死。”

任小七大喘了两口气,忙说:“我就是苏大人和大岛主派来的卧底,你不要乱来。”

鲁敖愣了下,随即怒道:“都这时候了,还想骗老子。”他一下抓起任小七的头,又按入水里。

呼吸渐渐艰涩,任小七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说来也怪,就在这时,那些奇怪的练刀画面又窜入脑际。他猛然双掌探出,左掌反扣住鲁敖的手腕,用力回拽,右掌斜刺里向上戳出。

措不及防的鲁敖被他猛力拉回,恰好似用喉咙直撞他的右掌,咔嚓一声,喉咙碎裂。

“是谁?”就在鲁敖的尸身栽入水道的同时,冷僻的水狱内响起一声断喝。

任小七抬起头,就看到了白不清那张惨白的脸孔。这家伙不知为何,竟亲自来到了这里巡视。

“白大人勿忧,是我。”任小七翻身上岸,看清了白不清只是独自一人,暗松口气,“属下奉苏副千户之命入狱卧底,果然发现这厮竟想趁乱越狱,被属下抓了个活口。”他一边将鲁敖的尸身扯上岸来,一边悄然摸向水门外的护栏。

他和萧滢在入狱前推断好了越狱路径,就事先在这里藏了一把短刀。

水狱内光线黯淡,白不清并没瞧清楚他的动作,冷笑着踅了过来:“我早劝过苏大人,要提防这些贼囚乘机越狱。果然……”

任小七还有些嘀咕,却想到了堂兄的话,堂兄说的从来没错,自己就是个练刀的天才。手摸到了冷硬的刀柄,他的心也瞬间冷硬起来,那就拼了吧。

幽黯的水狱内蓦地亮起两抹刀芒。

先出刀的竟是白不清,但任小七的刀居然后发先至。白不清退开两步,冷笑道:“死贼囚,你还不懂隐藏自己的杀气。”

他的话忽然顿住,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脖颈。

“救我,小子,”软倒在地的白不清却哀求起来,“救我。我会向大人力荐你,苏大人……会带你去京师……”

任小七闭了下眼,眼前闪过廊柱下老金叔摇摇晃晃的尸身,然后又一刀全力砍了下去。

两轮拼杀后的任小七颇有些心惊肉跳,这时才突然想起自己竟是杀了人,而且是一下子杀了两个。恐惧、震惊、担忧诸般情绪一起涌上来,竟双腿打颤,险些当场呕出来。

强制自己凝定心神,他立即想到,虽然水狱里面很幽暗,但两具死尸很难掩藏。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尸身就会被巡查的狱卒发现。好在他如愿找到了那条密道。沙爷地图上的暗道是真实存在的。

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回天字号牢房。按照他跟金独冰的约定,张淳今晚会被放回牢狱,他再带着张淳组织真正的大规模越狱。

可时间来不及了。

任小七忽然想到,张淳现在应该还锁在大铁笼内,只要救了他,旁人反而没有性命之忧。但自己这身囚徒装束,实在难以混到天妃庙去救人,灵机一动,他望向了白不清那身花纹繁复的纱绸锦袍和饰鹅毛的锦衣卫官帽。白不清被他两刀砍断了脖颈,血迹远溅,只领口处沾了些血。他强忍着再次要呕吐的感觉,将那身丝纱锦袍从死人身上扒了下来,就着水狱暗河的水胡乱洗了洗,套在了身上。

这时候不能回头,只能向前。他费力地打开了那道暗门,猫腰钻入了密道。

秘库

台上的那只名叫“大将军”的斗鸡正是任小七一手调教的,此时越战越勇,已经有四名倭寇被抛入了大海。

铁笼内的汪和忽然嘶声怪笑:“张淳,你个孬种,敢不敢跟老子直接比拼?用两只斗鸡在台上折腾个鸟!”台下许多人立即来了精神,跟着一起起哄喝骂起来。

就在此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地动山摇,整座狱岛都一起震颤了下。突如其来的轰鸣声让台上官吏、台下看客都有些六神无主,甚至高台铜笼内斗志昂扬的斗鸡们都有些蔫了。

金独冰拍案而起,正待命手下亲信去探查详情,却见西北方已燃起了熊熊火光。金独冰登觉脊背一寒,那里应该是火器坊,军械火药存放处。

明军较重视火器装备,狱岛因怕倭寇觊觎,曾在岛边建炮台,设佛郎机炮两门。更因狱岛地利方便,狱岛上便建有火器坊,前些年还曾集结了一批火器工匠,在后岛荒僻处仿制佛郎机的新型番铳和火器。

难道是火器坊发生了大爆炸?金独冰这念头才一闪,就听得爆炸声一阵连着一阵地响起。火器坊的三座主库竟发生了连环爆炸。

大地震顫,火光冲天,而山野间竟忽然间窜出了许多倭人,手持长刀,气势汹汹地向巨礁扑来。

“倭寇,是倭寇,攻来啦!”岛民们哀嚎嘶喊,不少人来不及奔逃,就成了倭人的刀下之鬼。

爆炸初起时,萧滢双眸闪亮,还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大半。

沙爷负责执行火攻之策。麻烦之处就在于如何混进防卫紧密的军械区。这首先需要一块可以畅通无阻的狱岛黑铁腰牌。而任小七因为在金乌大会期间要在前岛和后岛往返忙碌,就得了大岛主亲赐的一块黑铁腰牌。在他奉命要去天字号牢房卧底后,自然就不再需要什么腰牌了,岛主一时疏忽,并未收回。任小七就将这腰牌和自己的一套狱卒装束都交给了萧滢。沙爷今日就凭着这身行头混进了军械区。

但此时爆炸声连绵响罢,忽又看到了遍地里卷来的倭寇,萧滢这才一惊,只怕倭寇要浑水摸鱼,忙拔刀大喝:“五路海豪兄弟们,倭寇来啦,大家随我一起抗倭。”

“随我一起抗倭”本是他们预先定好的动手口号,只是没想到倭寇竟真的来了。萧滢却知此刻有进无退,沙爷还未及赶回,便只得带着薛千手等人奋力冲向铁笼。

这时候必须先救张淳。

高台上下乱作一团,余独冰是真的慌了。

苏暮云倒还镇定。跟陈一刀对了下眼神,苏暮云忽然拍案大喝:“余独冰勾结倭寇作乱,来人,给我拿下。”

“苏大人何出此言,”余独冰又惊又怒,一脚将身侧扑来的锦衣卫踢下了高台,“苏大人听我解释,这里面必有……”

蓦地刀芒一闪即逝,将他的话硬生生截断。

苏暮云收刀,余独冰喉间鲜血汩汩,终于一头栽倒。

“苏大人果然好刀法。”陈一刀拱了拱手。

“速速收拾乱局,”苏暮云眸间闪过一缕阴沉,“我自会向严嵩大人举荐你,尽快将陈将军收入锦衣卫。”

他跟二岛主陈一刀早就密议妥当,并示意陈一刀弄出些乱子,才好趁乱夺岛,只是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更料不到竟会真有倭寇袭岛。现在苏暮云不得不继续倚仗陈一刀,尽快荡平上岛的倭寇。

“听我号令,速集人马,斩杀倭寇!”陈一刀挥刀咆哮。几队张皇失措的岛兵迅速集结过来,被二岛主分派着冲向倭寇。

陈一刀正待提刀身先士卒,目光陡然一凝,天妃庙的后院竟燃起了大火。

辨清了起火的方向,二岛主的眼神竟首次凝重起来。

有数名矫健的倭人当先冲到了台下,挥刀猛斩笼外铁锁。笼内的汪和忽地手指对面铁笼里的张淳,歇斯底里地喝道:“斩开他的笼子,老子要亲手杀了他。”

倭人武士颇为听命,立即有人转过来劈砍张淳的笼锁。咔咔作响,两座铁笼的大锁几乎被同时劈落。

张淳当先窜出,眼见数把倭刀晃动,忙将身子一伏,从笼中滚了出来,却立时陷入重围。

萧滢已率着十余名海豪,全力向这边扑来。但台上的岛兵早得了号令,对这批海豪盯得极紧,见他们突然发动,忙挥刀冲下,反将萧滢等人困住。

张淳滚出铁笼,还未及起身,便见汪和已从武士手中抢过了倭刀,气势汹汹地挥刀劈落。张淳没有戴脚铐,但手上还铐着长链,忙挥链缠住了汪和手中的长刀,顺势鼓荡,挡住了另一侧袭来的两柄倭刀。

“滚开!老子要亲手杀了这鸟人。”汪和厉啸着要待抽刀,但张淳铁链含了内家软劲,外柔内刚,收放自如,长链抖动间反将倭刀缠得愈发紧了。

身边的几名倭寇听了汪和号令,并不上前相助,只是在旁封住张淳的退路,挥刀呐喊。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斜刺里扑来,刀光如电,一刀刺中了汪和。

来人正是任小七。他这一身锦衣卫的服饰和绣春刀本就十分唬人,更因突如其来,前一刻还没有人见到他,下一刻他的刀已经插入了汪和的右肩。

汪和嘶声惨呼,倭寇们才齐声怒喝着冲来。张淳则手疾眼快,右手抢过汪和的倭刀,左手长链抖动,缠住了汪和的脖颈,大喝道:“全都住手,给老子滚开!”

倭寇们愣了一下,齐齐顿住步子。

“先退开,别激怒这蠢驴,都退下,”汪和也咆哮起来,“耳朵都聋了吗?”

也许是自信还有妙手反败为胜,汪和竟很干脆地服了软。倭寇们只得愤然持刀后退。

身后忽又响起了喊杀声,竟是有几路岛兵已冲到倭寇身后。大多岛兵都对倭寇有着天然的愤恨,双方立即剿杀在一处。

“走!”张淳眼见这批倭寇与岛兵剿杀一处,忙将长刀横在汪和脖颈,招呼任小七急向天妃庙后院退去。

天妃庙的后院火光一起,陈一刀就看清了起火的方位,立即窜下高台,带着十余名亲信直扑后院。

火势在后院已经蔓延开来,陈一刀暴跳如雷,一边厉声喝令手下全力救火,一边带着几名亲信转入院角。行到一扇暗门前,陈一刀不由顿住了步子,原本与院墙一色的暗门居然半掩着,显然有人刚刚进去了。

这里正是天妃庙内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地窖。狱岛带有极强的军事属性,甚至在兴建天妃庙时也考虑到了军士埋伏及收藏军械的需要,这地窖造得出奇的庞大,形若地宫。当日陈一刀和金独冰便是将大多数藏宝就近转入了此地。

陈一刀又惊又怒,拔刀在手,缓缓推开暗门,前方现出一段黑漆漆的暗道。亲信们举起火把,几个人拾级而下。

一座轩敞的地下秘库呈现在眼前,本应终日黑暗的秘库内居然被人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数盏油灯将秘库照得亮堂堂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库房中央一排排巨大木箱。

“果然找到了此地。”一道阴森的笑声从阶上响起,苏暮云大步踏入厅内,忽然挥刀砍中一只木箱。木箱崩裂,一堆金银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苏暮云呵呵冷笑:“陳岛主,是我命人放的火。我始终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们二位岛主转移了大部分宝藏。推断了多日,觉得最好的藏宝之地必然还是在天妃庙,地处岛心,容易监控,又与藏宝旧址最近,挪动时不会显山露水。嗯,还有,你和金独冰经常会来这里转转。但我实在懒得细搜,只需让这里起一把火,你们自会跑来真正的藏宝地探查。”

“苏大人果然好手段。”陈一刀死盯着苏暮云,目光如欲喷火,忽地攥紧了刀柄,大喝一声,“什么人?”

三道人影慢慢从一排木箱后转了出来,两边是张淳和任小七,中间夹着长刀横颈的汪和。

先前任小七在那神秘暗道中潜行多时,打开暗门时赫然发现自己就在这秘库内部。望着那一排排巨大木箱,他明白了一切。从秘库悄然而出,神兵天降般地救下了张淳后,任小七立即拉着张淳转入了天妃庙后院,钻入了秘库内部躲藏。

这里正是沙爷地图那条救命密道的尽头,按照越狱计划,稍时萧滢就会带着沙爷、薛千手等人赶来会合。

不想却在这里遇见了陈一刀和苏暮云,望着二人身后的精锐锦衣卫和彪悍岛兵,任小七只觉双手都是冷汗,不由向张淳身后缩了缩。

忽听得脚步声杂沓,正是萧滢带着薛千手等十余个海商豪客沿阶冲下。她早看见了二人赶入天妃庙后院,知道那里就是地图标示的密道所在,趁着那群倭寇与岛兵全力厮杀,立即按计率人赶了过来。

秘库甚是宽敞,聚集百十人也毫不拥挤,此时数拨人马持刀对峙,数十双眸子映着熊熊火光,有人狂喜,有人惊骇,有人忧惧,有人甜蜜。

“陈岛主,本官素来言出如山,”苏暮云拔出绣春刀,沉声道,“速平倭寇,本官力保你会在锦衣卫飞黄腾达!”

他迅速分辨形势,发现只要控制住陈一刀,再扫平这小股作乱的倭寇,余下的这些海匪自然不足为患。

“遵命!”陈一刀声出刀至。

这一刀如天火突降,秘库内的所有火把光芒在这一刀下齐齐生出了奇异的扭曲。

苏暮云不由惊怒交集,实在想不到陈一刀竟会向自己出刀。好在他本就长刀蓄势,立时挥刀上撩,挑出反八字的防御刀势。这一刀力由腰发,稳如泰山。

满厅扭曲的火焰又回复正常,气势如山如火的两刀居然没有相交。秘库内忽然如坟场般死寂,苏暮云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腹部那道细长裂痕,想说什么,却终于无力地倒下。

“是你,你陈一刀就是那个‘倭国第一刀’!”萧滢横刀当胸,死盯着陈一刀,“是你悄然斩杀了五大海豪的高手,冠以‘倭国第一刀’之名,再高调宣布与其决战,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制造一个借口,”张淳大步而出,跟萧滢并肩而立,“好让这几名精锐倭寇头目公然登岛,有了他们的接应和陈一刀的安排,其余倭寇自然也就能顺利潜入岛上埋伏。嘿嘿,‘倭国第一刀’这绰号就有些不伦不类,要知道倭奴素来讨厌这个‘倭’字,不会如此自称。”

薛千手、吕金刚等几名海豪又惊又怒,纷纷喝骂:“陈一刀,原来你早就投靠了倭寇,却还要暗中对付老子们!”

“公子,久违了,可还记得因醉酒误事被令尊打了二十军杖、又被逐出军中的陈铁甲?”陈一刀缓缓摘下了那狰狞的面具,露出另半张布满伤疤的脸孔。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果然是你,怪不得似曾相识。”张淳叹了口气,暗想三年前其父初掌东南兵权,眼见军律弛懈,只得严律治军,重责立威,没想到竟惹下了此人,“但你的刀法变了,这莫不是加入了倭人的阴流剑道?”

陈一刀冷冷一笑:“老子当年被逐出军中,走投无路,只得来狱岛投靠当年的结拜兄长金独冰。可这个兄长嫉贤妒能,始终将老子这两年的功劳藏匿不报。苏暮云看准了这一点,鼓动我助他夺岛献宝,当老子看不出来吗?事后他必会卸磨杀驴,给老子诬个罪名,独占功劳。呵呵,令尊张总督害得老子做不成大明武官,现在锦衣卫又逼得老子连个岛主都做不成。那我也只能去私通海匪倭寇了。”

“卑鄙小人总会给自己的卑鄙行事找些堂皇的理由。”张淳冷哼道,“我父子一心剿倭,而你最终恰是投靠了倭寇,看来家父当日真是法眼如炬。”

“剿倭?”陈一刀呵呵冷笑,“倭寇能剿得尽吗?海上行商八方来财,谁不眼红,凭什么要海禁?这项海禁国策,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知道为何倭寇的首领都是大明子民吗?因为倭寇的背后都是依赖海商的东南各大豪族,而东南豪族的身后则是江南出身的高官显贵。所以讨倭抗倭的,没一个好下场。”

张淳眼中如欲喷火,却是默然无语,只觉这陈铁甲所说的话,竟与父亲张总督私下里的埋怨有几分相近,是呀,为什么偏要海禁呢?

陈一刀大是得意,将长刀遥指任小七,点头微笑:“小七,干得不错。大岛主对你的承诺,我会加倍给你。救下汪公子,你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任小七忽然发现,陈一刀并不知道自己背叛狱岛投奔聚合堂的事,在这位二岛主眼中,自己仍是卧底天字号、全力争取张淳信任的狱岛细作。只要献出汪和,自己就能轻松脱困。

“蠢材,还不快放手?你竟是陈一刀派来的?”汪和又惊又喜,“他娘的这一刀插得老子好苦。”张淳和萧滢心中一凛,正待回身再制住汪和,那边陈一刀已经动了,整个人就如奔马般向这边冲来。二人只得挺刀迎战。

吕金刚、薛千手等人要来相助,却被陈一刀的亲信们挥刀拦住。

“这是狱岛。谁也逃不出去!”陈一刀狞笑道。刀芒只一闪,萧滢就闷哼了一声,右肩破开一道血口,不得不将刀换到了左手。

任小七眼见萧滢挂彩,心头大怒,就想给汪和一刀断喉,随即又想到公子张淳的一句话,汪和不能死。心慌意乱间一抬头,蓦见萧滢正向张淳望过去,那目光盈盈如波,任小七的心没来由地就是一痛。

陈一刀已转头对任小七喝道:“小七,还愣着干什么,放了汪公子!”

任小七被他一喝,不由将刀从汪和的脖子挪开了一寸。

“对啊,快放开你爷爷,”汪和斜睨着他,“老子会赏你几个倭国娘們尝尝鲜!”

任小七陡觉心底火辣辣的一痛,不是因为这粗俗不堪的骂声,他在海岛上早已习惯了这种粗俗,他心痛的是汪和看他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想起了白不清在赌场杀人时的眼神,冷漠得仿佛在看一只蚂蚁。

汪和愈发恼怒:“小螃蟹崽子听见没,再不放手,小心老子将你祖宗八代都从祖坟里刨出来大卸八块……”

骂声戛然而止,任小七一刀抹了汪和的脖子,随即竖起绣春刀,大喝道:“锦衣卫白不清,奉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密令,斩倭寇汪和于此!”

少年忽觉无比畅快,自己终于做成了张淳死活不敢做的事,而且现在自己是锦衣卫装束,斩汪和的是一把雪亮的绣春刀。

秘库内静了一瞬,随即暴起数声大喝。眼前刀光闪烁,陈一刀、张淳、萧滢同时向任小七挥出长刀。

陈一刀的刀最先劈到,刀气如凛冬的山巅狂风般劈到了任小七的头顶。

张淳的刀几乎在同一刻横插过来,挡在了任小七头顶。

刀气依旧如狂澜般势不可挡地当头压下,好在萧滢的刀也到了,斜刺里劈向陈一刀的脖颈,攻敌之所必救。陈一刀收刀,头顶那怒涛般的刀气倏忽消失,任小七刚要透一口气,却陡觉那股刀气去而复来,一股巨力嗖地撞在他的肩头。

任小七感觉自己被惊马撞上了,身子倒飞丈余,跌在了地上。

一股热血翻越上来,他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强撑着望去,却见陈一刀已如恶鬼般再次扑到。张淳当头迎了上去。张淳这次飞扑的姿势有些奇怪,他几乎是迎着对手的刀尖撞了上去。

刀芒再闪,骨肉被刀锋斫斩的声音、张淳铁链搅动的声音、刀锋劈砍的声音几乎同时爆响。任小七却觉眼前一片漆黑,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任小七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

这是沙爷过来接应众人的乌艚船,薛千手、吕金刚等群豪都已拼杀得伤痕累累,好在都上了船。任小七惊讶地看到萧滢也木然坐在船舱内,她怀中还抱着一颗人头。

那是张淳的人头。

她痴痴地望着那颗头,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任小七只觉脑袋要炸开了,又昏了过去。

尾声

任小七没受什么重伤,很快就彻底恢复了过来。

躺在乌艚船宽敞的船舱里,他终于打听出了决战的结果,张淳竟是跟陈一刀同归于尽了。金独冰和苏暮云也早死了,狱岛的岛兵群龙无首,对群豪并无死战之心。还是萧滢强振精神,带着众海豪杀入黑狱,将张淳的属下囚徒尽数救出。随后群豪人多势众,声威大震,一起杀向了那批登岛肆虐的倭寇。

倭寇们不足百人,要营救的头领汪和又被斩了,在海豪和岛兵并力围剿下无心恋战,丢下几十具尸体,仓惶入海逃遁。萧滢也带着群豪乘乱登上了沙爷的大海船。

一番辛苦,大家终于逃离了狱岛。

萧滢如约将任小七带入了京师,还动用了聚合堂的老关系,让他在一家镖局里做了名趟子手。这镖局的总镖头也是任小七堂兄的旧交,任小七为人精明勤快,又有一手诡异刀法,几个月下来,在镖局子里混得很不错。

日子闲散了下来,他很想再见见萧滢,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晃半年过去,任小七都没有打听到萧滢的消息。

这一晚月白风清,正是暮春的好天气,正在院中闲坐的任小七终于看到了踏着月光而来的萧滢。一别半载多,她又清瘦了不少,但精神似乎恢复了许多,也终于肯跟他说起那场狱岛最后决战的诸多细节。

原来张淳早就存了死志。

问题就出在任小七冒险送进的薄绢上。那张薄绢是萧滢伪造的。她熟知张淳的性格,为了能让他配合越狱,只得伪造了其父张总督已被问斩的锦衣卫密信。只是萧滢没想到,张淳也是聚合堂一员,同样精通聚合堂内诸般细作卧底的技巧。从任小七手中接过那幅薄绢的一瞬,他就看出了那是萧滢伪造的。

伪造的锦衣卫密信,反而让张淳更加坚定地认为父亲还在狱中戴罪,仍可能会洗脱冤屈。他之所以同意组织越狱,其实也是判断出锦衣卫登岛,必有不利于父亲的重大阴谋,极可能会对自己和那一帮弟兄下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救出这批跟着他一同入狱的军中袍泽。

秘库决战中陈一刀展示出了难以匹敌的强悍刀法。危急之际张淳用上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他几乎是迎着刀锋撞了上去,想用铁链缠住对手的长刀,但长刀很快钻过了铁链,张淳就将右肩撞上去,用铁链和血肉之躯缠住了那把神鬼莫测的长刀。

萧滢乘机斩杀了陈一刀。但陈一刀死前刀锋横划,直接破开了张淳的胸膛。

临死前,张淳对萧滢坦露心声。他认为自己哪怕逃得出黑狱,也逃不出自己的“心狱”,好在他的选择对得起父亲和整个家族。随后他拜托萧滢一定要把这帮兄弟袍泽都救出去。接着,他又说出了一个对于萧滢无比残忍的请求,请她在自己死后斩下自己的头颅,送给俞老将军。

任小七想到在船上看到的那一幕几乎将自吓晕的场景,怔怔道:“你……你真的斩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要继续招降汪直。”她在月色下凄婉地一笑,脸色无比苍白,“本来想让吕金刚斩的,但最后,我自己砍的,我的刀更快。”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春夜的小虫。任小七却只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

“临走前,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滢儿,我对不住你。”她又笑了,却慢慢低下了头,“其实他是对不起自己。”

“所以他始终逃不出自己心里的狱岛。”任小七也慢慢吁了口气,又问萧滢近来在哪里安身。

她说,自己已答应照顾张淳的那帮兄弟,索性就带着他们投奔了余六姑,做起了真正的海豪。而她虽叛出了聚合堂,但师父就是聚合堂的耆宿,所以关系并没有完全断。

在海上做了快意恩仇的海豪,她才彻底明白了陈一刀的话,倭寇是剿不尽的,东南地方豪强们很依赖海上贸易攫取的巨额财富,这些人与海盗乃至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些东南大族的背后则是大明朝堂盘根错节的多路文官集团。

“这次进京来,本是依例给聚合堂交割些银钱的,不想又亲见了一桩惨剧。”她顿了顿,才一字一字地说,“就在昨日午时,张总督被斩于西市,罪名仍是欺怠不忠,养寇不战。”

“张总督还是被杀了,但这罪名……”

任小七忽觉全身无力,随即又生出一重苍苍凉凉的荒谬感:“也就是说,张总督被杀,与狱岛之事无关。无论张淳是否越狱,其父张总督都难逃一死。呵呵,你当日伪造的那份锦衣卫密信,倒是无意言中,预言成真了?”

她不再说话,仰头望着那轮圆月发呆。

他心中却有狂澜激涌,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她捧着张淳那颗头颅喃喃低语的模样,那是在随波起伏的海船中,她却捧得异常地稳。

她忽然站起身来,说:“这几月来快刀轻舟驰骋惊澜,倒也逍遥自在,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任小七愣住了,这本该是让他狂喜不已的邀请,但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有了犹豫,终于慢慢摇了摇头:“总镖头曾说,我可以入聚合堂的,我想亲眼看看堂兄拼杀的地方。至于那片海和那座岛,我破出来了,就再不愿回去了。”

“能真正破出来也不错。”蕭滢拍了拍他的肩头,拱手作别。他急忙送了出去,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就这么看着她款款走远。

后来任小七果然进了聚合堂,也知道了很多聚合堂的事。后来朝廷果然成功诱降了汪直,一番波折后终将这位倭寇魁首斩了。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萧滢。

任小七后来对萧滢无尽的思念就定在了那一晚的最后一眼。她踏着月光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前方苍黑的街衢里,在她身后,月光像是摊在地上的海盐般亮晶晶的。

王晴川,武侠小说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凿空记》《雁飞残月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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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嘉靖大倭寇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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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岛主
宝藏(2021年6期)2021-07-20 06:12:14
巧借潮水灭倭寇
大明王朝1555,倭寇打到了南京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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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
夏日雨后
登太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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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压水堆核电站核岛主设备安全特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