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七年,辽东,山海关外。
红日西坠,放射出万道霞光,就像一个王朝试图重振辉煌,无奈身躯垂落,已不可阻挡。山巅之上,一位身披铁甲的将军迎风而立,手执精钢弯刀,猎猎疾风撞击刀刃发出悠长龙吟。此人是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第十四子,爱新觉罗·多尔衮,官拜后金摄政王,位列四小贝勒。
多尔衮身后,镶白旗将士战马精壮,军列整肃,犹如一把正拔出鞘的弯刀。后金政权起源于关外女真部落,在努尔哈赤领导下逐渐壮大。金人久居东北,关外漫天风雪锻造出他们坚毅果敢的品性,成为明王朝的心腹大患。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趁明朝边防军务空虚之际,发布讨明檄文“告天七大恨”,率领两万八旗军进攻抚顺,明金战争正式拉开序幕。明万历四十七年,明金爆发萨尔浒之战,后金以六万兵马打败数倍于己的明朝军队。此战役,明朝损失大批精锐部队,成为由盛变衰的转折点。
此时,多尔衮的目光凝视远方,矗立在视线尽头的是那座叫宁远的小城,那里是明朝疆域的边陲重镇,里面盘踞着大明王朝最精锐的部队——关宁铁骑。明朝官军少有劲旅,唯独关宁铁骑让后金不敢小觑。明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率六万后金军进攻宁远,被一万关宁铁骑击退,努尔哈赤也记住了那个威震边疆的名字——袁崇焕。
袁崇焕采用辽人守辽的方式,关宁铁骑服役者多为辽人健儿,对于他们而言,守卫宁远既是效忠朝廷,又是保卫乡土,因此在战斗中个个如虎狼一样凶悍,饶是骁勇善战的后金将士也畏惧三分。当时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皆已逝,袁崇焕被大明皇帝以莫须有罪名诛杀,关宁铁骑由辽东总兵吴三桂统领,战斗力丝毫未减。多尔衮心里清楚,要想越过山海关,必须先消灭这支精锐部队。自己身后的八旗将士虽数量占优势,但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一旦开战依旧是胜负难料。
不过,天赐良机。西北寇民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同年率领百万起义军直逼明朝京师而去。大顺军接连消灭湖广总督左良玉、陕西总督孙传庭等多路官军主力,明朝京师的形势已日益危急。据朝中内应报告,明崇祯帝已多次召见吴三桂父亲吴襄,意图哪怕未探知也猜得到,关宁铁骑回防京师已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后金军队兵不血刃就可以占领山海关外大片领土,并直逼明朝都城北京。至于那个号称“闯王”的李自成以及手下军队,多尔衮丝毫没有放在眼里,什么起义军,皆是一群暴民乱党、乌合之众罢了。上天终于开始眷顾后金,父汗和兄长的遗愿即将在自己手里实现,夕阳落山,多尔衮迎风长笑。
時值暮春三月,关外风雪仍未停歇。边陲重镇宁远城头,大明辽东总兵吴三桂抚墙站立,长久不说话。不远处,将士们看着雕像般的主帅,目光流露诧异。
吴三桂此时眉头紧锁,全无往日威风凛凛之态。闯贼大军已经逼近京师,崇祯皇帝连续发布多道诏令,命自己率领关宁铁骑撤回关内保卫京师。眼下京师之危重于一切,自己所率军队又是解京师安危的唯一希望,若是救援不及导致京师失陷,天子被擒,自己便是千古罪人。可是若把关宁铁骑撤回京师,意味着山海关外大片土地将沦落敌手,上任之初,父亲曾教导他,祖宗之地,尺寸不得弃。是撤是留,历史已经把难题甩在自己面前。更让吴三桂焦急万分的是,部队开动需要军饷,然而朝廷答应拨付的一百万两军银迟迟未到,军无饷难行。将士们忽然听见已成雪人雕塑的吴总兵发出一声叹息。
此时遥远的京城内,崇祯皇帝正为这一百万两军银急得焦头烂额。仅仅是一百万两而已,堂堂大明国库竟然拨付不出来。情急之下,崇祯皇帝想到向王公大臣借款,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些平日里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大臣在紧要关头居然个个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少人回到家更是贴出毁家纾难的告示,意思是告诉皇帝,再逼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崇祯更想不到,之后闯贼大军进京,从这些王公贵族手里搜刮到的财物,光白银就达到几千万两。这就是明朝末年微妙的君臣关系,皇帝一贯过分苛责且溜肩推责的作风,导致君臣之间貌合神离。
西北小城,一间面铺宾客满座,锅里冒着蒸蒸热气,一名伙计左手托面团,右手持一把薄刃飞快地将面皮一片片地削入锅中,娴熟的动作惹得食客喝彩连连。虽逢乱世,百姓安居乐业,集市商来客往,仍是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天下都是皇家的,那么战争自然同百姓无关了。对于百姓而言,唯有三饱一倒方是人生大事。
这名伙计叫谢祖连,虽身穿布衣是位贫民,但祖上乃是大明开国功臣、凉国公蓝玉部下的参将,曾随蓝玉参加捕鱼儿海之战,在那一役中打败北元,也将元朝彻底终结。洪武二十六年,蓝玉以谋反罪被杀,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先祖亦在其中。事发前,先祖预感到大祸将至,提前将子嗣一干人悄悄送出城,窜逃至西北成为流民,也为家族保住香火。明建文帝执掌朝政后,曾接到密报,蓝玉逆党仍有漏网在逃之人,建文帝正欲下发海捕诏书,不料燕王朱棣起兵争夺皇位,靖难之役爆发。之后南京陷落,建文帝不知所踪,谢祖连祖上侥幸躲过一劫,在西北更名易姓而活,倒也得以代代相传。
谢祖连给一位食客奉上一碗刀削面,转身正要返回,食客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小兄弟,看你刀法精湛,灵活无常,怕是不只会做面吧?”
谢祖连扭头看了一眼食客,对方虽身穿粗布麻衣,但身上有着一股温润端庄之气质,不似市井寻常百姓,像是功业有成之人,或许他日名头将远播四方。
谢祖连挣脱开对方的手,淡淡道:“客官取笑了,小人除了煮面,别无所长。”
那人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把空碗往桌上一蹾,说道:“不过瘾,再来一大碗!”
谢祖连拿起面团,说道:“第二碗,你得多付一倍的钱。”
那人笑了,说道:“便是十倍的钱,也吃定了!”
谢祖连点点头,薄刃在手中化作一团寒雾。文士在一旁看着,脸上神色越发满意。文士一连吃了三大碗面,抛下一小锭碎银拂袖而去。
收拾餐桌时,谢祖连看见一块羊脂玉佩,从做工、物料可知,显然是价值连城之物。谢祖连记得自己不久前还没有看到此物,直到那位文士坐下来……这么看来,玉佩应是文士不慎遗落。谢祖连拿起玉佩看了看,瞬间脸色大变。玉佩上赫然写着“大顺军师宋献策”。
一名孩童来到谢祖连面前,掏出一张羊皮纸递来。谢祖连没有去接,问道:“小弟弟,你这是……”
孩童说道:“有位叔叔给我一两银子,让我把这个给你。”
谢祖连接过后展开一看,上面寫道:
闯王有令,向民间招募刀法娴熟之人组建快刀营,看兄弟刀法如此惊人,何不加入闯王义军,他日推翻明朝,功劳也有你一份,加官晋爵,光宗耀祖,岂不美哉?
大顺军师宋献策
谢祖连虽为面铺伙计,但也读过私塾,明晰世间之事,从来是飞鸟尽,良弓藏。他日天下平定,自己身怀绝技定然成为闯王心腹大患。宋朝有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本朝太祖皇帝在坐稳江山后,亦是将一干开国功臣悉数铲除。从古至今,概莫能外。谢祖连将羊皮纸丢入炉火内,微微一笑,继续操刀削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天下都是皇帝家的,那么打仗关百姓什么事?谢祖连关心的是如何把唠叨不已的掌柜赶走,这间面铺就是自己做主。面铺虽小,俨然是一方权力博弈之地。掌柜坐镇全局发号施令,负责采购菜蔬、面粉之人工作自由,且有油水可捞,唯独自己却要一刀刀将工作做实做细,食客稍有不满,掌柜便会严厉训斥。做这份工作流的汗水最多,受的气亦最多。可话虽如此,但在乱世之中,有如此一份安稳行当是无比难得之事。
这天,谢祖连得知掌柜即将加入闯王义军。对此,他心里丝毫不信,打仗是要流血死人的,他不相信掌柜的放着好好的面铺不做,非要去做那种刀尖上舔血的事。但是事实由不得他不信,几天后掌柜的就不见了,面铺也转给了他人。谢祖连怒了,掌柜还欠了他好几个月工钱没给,自然不能罢休。听说掌柜跟随义军向北京进发了,谢祖连赶紧收拾行李,追赶而去。见了掌柜定要讨还工钱,顺便将玉佩还给宋献策。谢祖连没能预料到,自己之后的命运也将发生天翻地覆之变。
闯王义军一路攻打,沿途一路招募兵马。实际上沿途所招之人皆是为了壮大声势,全国百姓归入帐下,自然能让明王廷越发感到山穷水尽,加速瓦解其斗志。对于加入其中的百姓来说,大多是为了吃饭拿饷,此时亦与个人生存息息相关。因此义军还未走出西北地界,人数已然达到百万之众。
一入义军大营,谢祖连只见白帐飘舞,眼前皆如迷雾朦胧。心头有种奇怪的预感,自己似乎是掉入了彀中。当中一座帐篷似是主帅大营,一人端坐当中,袅袅茶香飘出,对于赶路赶得饥渴难耐的人委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谢祖连大步走入,那人抬头冲他一笑,说道:“有朋自远方来,快请坐。”
对方赫然是那名遗落玉佩的文士,也就是大顺军师宋献策。谢祖连掏出玉佩,说:“客官想必是遗落了此物,现完好送还。”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世间从来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小兄弟拾到此价值连城之物,竟然不惜奔波几十里送还,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谢祖连兀自拿过一杯茶喝干,说:“红尘万丈只取一尺,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进腰包,必遭天怒人怨。”说完就要把玉佩奉还。
宋献策笑道:“此玉既遗落你处,想是与你有缘。不妨留下,此玉可是值得上半座宅邸。”
谢祖连把玉佩拍在桌上,说道:“便是值一座皇城也不稀罕!”
说罢,转身往外走去,帐外军士层层围堵,入营之人已是身陷囹圄。宋献策朗朗清音从帐中传来:“既来之则安之,小兄弟,留下罢。”
谢祖连想不到自己讨薪不成,反倒陷入贼营,落到此境地当真是命运之手的拨弄调戏吗?当时闯王义军取得宁武关大捷不久,虽是大捷,实为惨胜。山西镇总兵周遇吉带领全关军民拼死抵抗,闯军连战数日毫无进展,且麾下四员猛将接连战死,闯王本人一度产生退兵的念头。宁武关失陷后,积愤良久的闯王一声令下,全城再度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受伤的兵士需要静养,离乡甚久更是思念家乡的一碗面食,看见谢祖连一手削面,刀功出神入化,手下的一碗面更是滋味甚佳,遂萌生了纳其入伙的念头,毕竟兵士吃饱了才有力气作战。
对于宋献策的邀请,谢祖连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报酬还算优厚,且无需冲锋陷阵,于是一口应允。之前的面铺掌柜在军营里也只是一名小兵,被队长呼来喝去,全没了往日神态。倒是自己,因一手面做得美味,谢祖连在军内相当吃得开,掌柜的反而要巴结他了。当年授艺师傅说的话果真没错,艺多不压身。没多久,掌柜在一次战斗中横尸沙场,可悲的是他的名字并没有几个人得知。谢祖连由此觉得,当老大真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
闯王义军拿下了山西,京师便唾手可得。然而越靠近京师,明军的抵抗就越发顽强,闯王义军的伤亡数量一路飙升,刀削面的需求量也一路飙升,谢祖连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滚滚硝烟里,有一道白烟萦绕不绝,不仅成为闯军将士内心一抹乡愁,也为动荡乱世增添了几分祥和。无论外界战事多么惨烈,谢祖连始终安心削着面团,将一碗碗温热可口的面送到疲惫的将士手里。他心里清楚,这一道白烟无论何时都不可缺少。
外头的刀,杀人无数,滋生无数冤魂。唯有谢祖连手里这柄刀,温热柔软,如一股春风冲进漫天风雪,轻轻抚过将士们的心。宋献策有心提拔他为火头军长,但是被他婉拒,理由是寸功未立,何以得晋升?真实原因是,谢祖连就喜欢眼下的日子,都有点到迷恋的程度了。可是,金子埋在土里都吸引人去挖掘,更何况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寂静的夜晚,天高云淡,明月无影,星辰寥落,似是被一块幕布遮蔽了天空。这样的夜晚,倒不如说是死寂。身心俱疲的将士深陷梦乡,负责值守的哨兵也强打精神。对于敌人而言,此时不袭更待何时?
果然大明京师内,三百名锦衣卫整装待发,火把之下,飞鱼官服、绣春长刀争奇斗艳。这支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皇家卫队今夜要执行一项重要任务,成败关系到京师安危。任务是割下闯贼项上人头,带回与否不重要。崇祯将自己皇家私库的钱全部拿出来作为奖金,事成之后每人上百户,加官晋爵。为首的指挥使姓孙,大名孙立武,乃大明陕西总督孙传庭堂侄。孙传庭殉国后,孙立武滴血誓杀闯贼报仇雪恨。此次任务可谓孤军深入,凶险异常,孙立武一马当先,全无退缩怯阵,一度得到崇祯的赞赏。
临行之际,崇祯敬他们人人一碗御酒,拜托道:“列位爱卿,成败在此一举,只要闯贼一死,京师便可转危为安。到那时,诸位个个都是国之功臣。”
深夜无风,闯军大营内帅旗突然抖动了几下,此为不祥预兆,疲惫的哨兵压根没有注意到。唯有一顶帐篷内灯火通明,谢祖连正在带领火头军人赶制行军所需的干粮,揉好的面团横七竖八摆在案板,等待谢祖连的神刀炮制。忽有妖风吹入帐内,将炉上的火吹熄,谢祖连皱起眉头似有所感,忽然吩咐大家道,今晚务必提高警惕。火头军士们面面相觑,寻思哨兵干什么去了。
暗夜里几道寒光闪过,哨兵全部悄无声息地倒地,杀人于无形对于锦衣卫来说,这比剥开蒜皮容易一点。安静下来的军营里忽然喊杀声震天,火头军人一齐扑向帐外,只见满目冲天火光,军营里已战作一团。明军来偷袭了!将士们更加感到的是吃惊,明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来的实力和魄力发动偷袭?
月黑风高,将士们很快反应过来,来袭明军人数不多,但是战斗力异常强悍,开战没一会儿,闯军将士已倒下一大片。此股明军并不恋战,直奔元帅大营而去,将士们边抵抗边向主帅大营靠拢。正巧,距离主帅大营最近的就是火头军营,谢祖连和火头军士们听见喊杀声越发清晰,似乎正向他們不断靠近。火头军人皆瑟瑟发抖,唯独谢祖连镇定自若。他命火头军重新烧起炉火,待炉火烧至纯青,薄刃在手上飞快旋转,带着一股劲风,接着薄刃化作一团寒光挪到面团上,面团一块块被抛飞,落在烤炉之上。没多久,一股烤饼的清香就在帐内缭绕开。众人不明就里,都有些莫名其妙,大敌当前危难之际,这位老兄怎么还有心思倒腾吃食呢?炉上之物虽有烤饼的清香气味,实际是在锻造杀敌的利刃。
待面皮烤得金黄,谢祖连弄灭炉火,不顾滚烫将烤硬的面皮揣进怀里冲出营帐。由于闯军将士们拼死抵抗,三百锦衣卫一路战来已经倒下一大半,剩余仍有百余人冲到了主帅营帐不远处。闯王前一日饮多了酒,此刻还在酣睡。闯王有项不成文的规定,自己酣睡之时,除非是天大的事情,否则不能打扰。可是眼下天大的事情也无法让他醒来。
闯王卫队在营帐周围奋力厮杀,只见敌军人人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是那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传言他们个个都是黑夜之子,有风无月的夜晚正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时刻,传言他们个个都掌握杀人于无形的利器,令对手防不胜防。看清对方身份,闯王卫士的心理防线先垮掉了一半。一番混战,闯王卫士全部战死,绣春刀哗啦一声割开营帐,闯进十数个黑影。烛光中,床边坐着一人,稳如泰山。此人浑身火头军装束,并非闯贼。所有锦衣卫心里同时闪过疑问:此人是谁?为何安坐于闯王帐中?
十数把绣春刀已经饱饮鲜血,在烛光里闪耀着骇人的光芒。孙立武踏上一步,喝问道:“你是何人?”
火头军人睁开双眼,反问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夤夜闯入元帅营帐,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事实上,谢祖连这会儿还不知锦衣卫为何物。
孙立武持刀指向谢祖连,喝道:“我等乃大明锦衣卫,奉天子之命诛杀闯贼!你若识相快快说出闯贼下落,免得人头落地。”
谢祖连身形一侧,一把面粉刀已经暗藏于手心,说道:“想找人,自己找去!”
孙立武手一挥,一名锦衣卫持刀向前,结果没奔出几步就倒地毙命,其余锦衣卫大惊。孙立武手一挥,又有两名锦衣卫冲上前,结果同样倒地毙命。看来对方暗器功夫了得,孙立武把手伸进怀里一探,来时所携的飞燕镖已经用完。再看对方,依旧稳坐帅台,镇定自若。
想不到草寇之营也有高人坐镇,自己到底是轻视了敌人。孙立武命令剩余锦衣卫分散四方形成包围圈,然后同时逼近。有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众人一拥而上,看你如何抵挡。
下一刻,只听见场中嗖嗖嗖的锐响声不绝于耳,步步逼近的锦衣卫犹如被施了魔法般纷纷倒地。孙立武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咬牙,若是飞燕镖还在身,定能与之一较高下。可是飞燕镖已经使完,单凭手中的绣春刀怕是难以夺得胜算。孙立武与之展开心理战,趁机寻找机会。
孙立武说道:“暗箭伤人有何光彩?够胆量就亮出兵器与我酣战一番!”
谢祖连目不斜视,语气平淡道:“对于鬼鬼祟祟之辈,何需用光彩手段?你敢上前,三步之内定叫你横尸当场!”
后退亦是死,孙立武横下一条心冲上前,手中的绣春刀即将取敌人首级,然而刀刃还未落下,只见迎面飞来一道黄光,一股巨力击中刀身,绣春刀哐啷一声落地。孙立武吓得后退几步,不敢轻举妄动。实际上,这会儿谢祖连手中的面粉刀已经使完。孙立武若是再捡起刀就能扭转乾坤,但是他的勇气已经不复存在。
闯军兵士冲进营帐将孙立武捆了个结实,孙立武毫不畏惧,引颈就戮。说来也巧,冲进来的兵士刚加入义军不久,不识闯王本人容貌,以为眼前之人就是主帅,忙请示道:
“元帅在上,此贼该如何处置?”
谢祖连说道:“此人敢勇闯敌营,实乃忠心勇武之人。放他归去复命罢!”
兵士领命,将孙立武押到营外释放。
自从那晚之后,闯王义军内便有一种奇特面食流传开来,面食为刀锋形状,名曰刀饼。刀饼乃是炉火中炙烤而成,色泽金黄,坚韧不催,可用作杀敌利器。只要将水涂抹于上,刀饼颜色立即变成蜡黄,质地也从坚韧不摧变成香酥松软。这便是刀饼的奇特之处,刀饼后来又从军营流到了市井民间。相传发明刀饼之人是闯王军中一名火头夫长。有一晚主帅遇袭,火头夫长脑中灵感突现,用面粉烤制成飞刀消灭了敌兵,护得主帅周全。这是后话。
第二日,闯军营内设宴犒赏,谢祖连护主杀敌有功,得到赏金百两,并与闯王同桌饮酒。对于寻常兵士来说,此乃一步登天。谢祖连对此无过多激动,就连号令百万雄师的闯王坐在他身边,面上亦是毫无惧色。
闯王亲自给谢祖连倒酒,谢祖连稳稳端过酒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闯王忽然脸色一变,说道:“听说你擅自放归为首贼兵?”
谢祖连直言道:“回大帅的话,的确如此。”
闯王说道:“莫不是想与贼兵里应外合,趁机取我首级献给明朝皇帝换得荣华富贵?”
此话一出登时惊撼全场,烂醉之人也醒了过来。谢祖连看见闯王直直盯着自己,似有两把尖刀逼来。
谢祖连从容倒了一杯酒,喝完后说道:“非也非也。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在下是想趁机将闯王仁慈宽厚之名播入京城,让万民拥戴。”
闯王听后哈哈大笑,又斟满一大杯酒双手递上,众人紧绷的心随之落地。
酒宴散后,闯王留谢祖连在帅营议事。闯军已经开始包围京师,然而围城战役接二连三失利,守城明军依仗强大火器负隅顽抗,闯军所使皆为冷兵器,无法抵御强大火器,一时间伤亡惨重。
谢祖连说道:“闯王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闯王说道:“眼下明军神机营就部署在城外,我想请谢兄弟带领快刀营趁夜突袭,销毁明军所有火器,为我大顺军入城扫清最后障碍。”
“既然闯王请托,谢某万死不辞。”
“好,待谢兄弟凯旋,本帅定有重赏。”
走出帅营几步,谢祖连忽然回头问道:“若是京师城破,闯王是否将下令屠城?”
营帐里面没有传出闯王的回答,仅有模模糊糊的一声金属碰撞飘入夜色。
军师宋献策为这次突袭行动制定了周详方案,首先列出神机营的主要火器清单。神机营配备虎蹲炮、红衣大炮、五雷神机等重型火器,另有火铳、迅雷铳、拐子铳以及神火飞鸦等各类当时先进的轻型火器。看到这份清单,谢祖连明白了闯王要他带领快刀营奇袭的用意,若不把这支强大的火器军消灭,闯军部队日后开展攻城战必会损失惨重。自己与弟兄们此行亦是万分凶险,稍有差池就有可能殒命于明军的火器之下。可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临行前,宋献策送给谢祖连一件犀牛皮护身衣,此物乃是明朝湖广总督左良玉的家传宝物,左军被歼灭后,此宝物落到了宋献策手中。
宋献策说道:“此物无法抵挡正面击来的炮火,若是炮火从侧面擦过,倒可以挡上一挡。此行你自己多加小心。”
谢祖连拱手道:“感谢军师厚爱。”
夜晚无风无月,谢祖连带领五十名快刀营弟兄向明军神机营驻地潜去。为保任务顺利完成,五十条精壮汉子事先练成轻盈步法,一百条腿踏在地面竟几乎悄无声息。神机营外有一小土包,上头有一片荆棘丛,乃是俯瞰全景的最佳之地。快刀营弟兄不顾荆棘扎身隐蔽其中。视线内,明军大营内灯火通明,火头军们忙于埋锅造饭,烤肉蒸鱼,战斗了一整天的军人们饥肠辘辘,不耐烦地催促着。敌军正值精神松懈,此乃发动突袭的绝妙时机。
该如何潜入明军大营?谢祖连随手抓了一把脚下泥土,脑海里瞬间有了主意。快刀营内有几名弟兄擅长土工作业,此时谢祖连命他们以刀代铲,用最快速度挖掘一条暗道通入明军大营。
土工弟兄双刀齐舞,泥土一寸一寸往后退去,暗道快速向前延伸,很快通入明军营帐地下,甚至明军的高声谈笑都已传入快刀营弟兄耳内。谢祖连一声令下,五十名快刀营弟兄跃出地道,向毫无防备的明朝军人发动突袭,明军营内霎时间乱作一团。谢祖连吩咐弟兄们不要恋战,毁掉火器就抽身撤退。近距离的混战中,明军引以为豪的火器登时没有了优势。几个明军气急败坏地点燃虎蹲炮朝谢祖连开火,结果把五名战友轰上了天。谢祖连飞身几刀将明军砍翻倒地,然后掉转炮口对着其他火器连连开火,每件火器旁边都配备弹药,此时弹药被接连引爆,明军赖以维持战局的火器在接连不断的轰鸣中化作齑粉。
谢祖连正要招呼弟兄们撤退,激战的明军突然往后退去,又有几名明军士兵上前排成整齐队列,接着人人亮出火铳,转眼间枪弹齐射,快刀营弟兄接连中弹倒地。这是明军训练有素的火枪阵。谢祖连飞身躲闪,一一避开火弹,但身边不停有弟兄被击倒。必须一举消灭那排火铳,慌乱中谢祖连看见远处一个球状物体,此物正是明军号称“万人敌”的燃烧武器。谢祖连几个翻滚来到面前,一把抱起“万人敌”,左手抄过一根燃烧的木头为其点火,然后对着火枪阵用力掷去。一声巨响过后,明军火铳哑了下去。
此次突袭,闯军快刀营除领头的谢祖连外,其余人全部战死,明军神机营全军覆没,唯有营长王昌毅逃生,所有轻重火器均被销毁。对于闯军而言,最后一颗钉子拔掉了。而对于明朝京师而言,最后一个护身符也碎了。
神机营被灭的消息传入京师皇宫,崇祯皇帝朱由检正与内阁首辅陈演、兵部尚书李邦华等一干重臣商议守城事宜。听闻讯息,崇祯皇帝将手中案卷狠狠砸于地上,厉声道:“王昌毅这厮难道不知神机营是我京师抗敌最后的利器?居然玩忽职守让所有火器皆毁于敌兵之手,真是罪该万死!来人,传朕手谕,速速将罪将王昌毅处斩,以振军威!”
使臣正要领命执行,一旁的李邦华阻拦道:“且慢!启禀陛下,王昌毅虽然有失职之责,但是贼兵偷袭可谓是策划周密,况且眼下京师危急,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留他一命,令其戴罪立功。”
崇祯皇帝对使臣挥挥手,说道:“罢了罢了,就按李尚书的意见去做吧。”
望着一干重臣,崇祯皇帝忽然问道:“众位爱卿觉得,此次京师是否可以幸免于难呢?”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回答。
崇禎又问道:“若是城破,众位爱卿是否会和大明朝共存亡?”
又是一片沉默。答案分明写在每个人脸上,崇祯皇帝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兵部尚书李邦华进言道:“陛下既然无都城迁移之打算,依微臣之见,应当想办法将太子送到南京。成祖皇帝当年将都城迁到北京时,在南京还留有一套完整的治国机构。且我大明在南方还有近一百万军队,即便京师沦陷,只要太子平安抵达南京,依旧可延续我大明香火。”
此言一出,大臣们又是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此举虽无法解京师危难,却是眼下保全大明江山的唯一对策。听到李邦华的进言,崇祯皇帝忽然想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当年安史之乱爆发,李隆基带着宠妃杨玉环一路逃至四川,前线平叛的太子李亨趁机登基称帝。等叛乱平息,李隆基回到京城,江山已然易主,自己沦为不受待见的太上皇,他在苦郁中度过残生。
眼前,李邦华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崇祯皇帝内心闪过一阵惊恐,丧失了清醒的判断力。
崇祯皇帝一掌拍在桌上,训斥道:“大胆李邦华,真是一派胡言!”
李邦华急忙跪倒在地。紧要关头皇帝居然感情用事,其余大臣苦笑着摇头,无可奈何。
谢祖连此次夜袭全歼明军神机营,闯王大喜,亲手赠送黄金千两。谢祖连手捧黄金,想到殒命的弟兄,心里却是一片怅然。
宋献策明白他的心思,宽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兄也无法例外,不必愧疚。”
谢祖连说:“功名利禄说到底都是身外之物,让那么多人送掉性命,当真有必要吗?”
习习冷风里,宋献策沉默不语。闯王再次设宴犒赏谢祖连,并将头盔摘下送给谢祖连盛酒。此乃军内最高礼遇。
闯王说道:“谢兄弟想要什么官职,尽可开口。”
谢祖连起身作揖,说道:“在下不需闯王赏赐官职,只想请闯王答应两件事。”
闯王道:“哦,说说看。”
“第一件事,此次大获全胜非谢某一人之功,乃是快刀营上下齐心的结果。只惜弟兄们全部战死,恳请闯王对其家属多加照顾,解决妻儿老小往后生活之忧。”
闯王点头道:“这个自然。第二件又是何事?”
“在下恳请闯王放崇祯皇帝及明朝宗室一条生路。”
闯王一愣,接着脸色阴沉下来,问道:“你为何要替崇祯求情,莫非崇祯有恩于你?”
“回闯王的话,在下与崇祯素昧平生,更谈不上有恩于我。只是在下觉得,崇祯虽然有过有失,但其一生勤于朝政,诚心为国,罪不至死。”
闯王反问道:“你知道民间管崇祯叫什么吗?叫‘重征’!崇祯在位,朝廷赋税比虎狼更凶猛,百姓生活疾苦。崇祯陷万民于水火,又谈得上什么诚心为国?”
“朝廷昏聩非皇帝一人之过。据我所知,崇祯每日黎明即起,批阅奏章达七八个时辰,龙袍上多有补丁,不食豪华盛宴,不近后宫女色,年过三十已满头白发,眼角皆是纹线。如此君主,实在不是该杀之人。”
闯王目露寒光,说道:“我若不答应又如何?”
谢祖连忽然拔出刀插在桌上,朗声道:“如若闯王不肯,在下十步之内必取闯王项上人头。”
此话一出,闯王帐下将领们一阵怒喝,大将刘宗敏更是拔剑而起,如猛虎即将扑向谢祖连。
面对这位闯军猛将的怒目而视,谢祖连面不改色,说道:“大明皇室虽然昏聩,但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放其一条生路有何不可?”
闯王起身喝止众人,走下首座来到谢祖连身前,忽然拔出佩刀架在其脖颈处。宋献策一声惊呼,制止道:“闯王,万万不可!”
闯王毫不理会宋军师求情,说道:“我若要你项上人头才可答应,你又如何?”
谢祖连闭上眼睛,说道:“快快动手,只愿闯王言行一致!”
宋献策的冷汗流了下来,刘宗敏脸上浮现冷笑,而李岩、牛金星等一干人则是满脸诧异。
闯王忽地将刀掷于地上,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请杜勋进来!”
杜勋乃是明朝投降宦官。闯王拿过纸笔写了几句话,然后命令杜勋作为使者进入京城面见崇祯皇帝。闯王开出两项条件:一项是册封闯王本人为大明西北王,割让山西、陕西两地,闯王便可退兵;另一项是赏赐军银一百万两。闯王给出的最后答复期限是四月廿四日。
正因战事急转直下而苦恼不已的崇祯帝听见此两项条件,顿时两眼发光,立即召集内阁官员商议。谁知内阁官员鉴于前兵部尚书陈新甲被杀一事,个个不愿担责以免日后成为替罪羊。此次至关重要的君臣议事,最后竟不欢而散,也将一个明王朝得以保全的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杜勋送完信后,京师迟迟不见回复。闯王左等右等,时间来到了四月下旬。闯王失去了耐心,开始命令各部队做好发动总攻的命令。暮春微风里带着草木清香,正是大地万物蓬勃生长、清灵俊秀之时。而在他们前方,一场腥风血雨正在席卷大地。
全线攻城命令下达后,闯王邀请谢祖连在瞭望台观看战事。空中乌云聚集,太阳隐遁,天地间一派压抑肃穆之象。
望着被炮火笼罩的大明京师,闯王说道:“对于城下之盟而言,本帅提出的两项条件可谓优厚之极。然崇祯竟置之不理,真当是自作孽不可活。”
烈烈疾风里,谢祖连沉默不语,唯有长刀发出声声低吟。
城墙上茶正温,城墙下战正酣,闯王静静品茶,眼观远方战局。大明王朝起于农民起义,竟也终于农民起义,犹如历史演绎的一场戏剧,前后高度呼应。望着眼前这位喜形于色的义军领袖,谢祖连心里想:若是此人登上王位,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呢?这个西北流寇,当真有治国之才么?
闯王忽然问道:“谢兄弟以为,何为贼寇?”
面对此问题,谢祖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依在下看来,何人站到百姓对立面,那他便是贼寇。”
天地一片寂静中,前方传来一声巨响,闯王站立而起,欢呼道:“我军攻入京城了!”
谢祖连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他抬首望天,声音似乎来自那里。谢祖连说道:“恭贺闯王成就大业!”
“谢兄弟亦是有功之臣,噢不,是重臣才是。”
謝祖连恳求道:“万望闯王莫要下令屠戮京师百姓。”
闯王说道:“这个自然,百姓何罪之有。说起来,还有一项任务需交与谢兄弟。”
“闯王请讲。”
“此前我多次命人前往山海关说服大明辽东总兵吴三桂归降我大顺,吴三桂那厮总是摇摆不定,我听说他与后金暗中来往,不知是何用意。我想请谢兄弟去一趟山海关,督促吴三桂尽快来京投降我大顺。你尤其要告诉他,只要归降,职务待遇有增无减。”
“既然是闯王嘱托,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谢兄弟,关外情况不明,此次你是孤军深入,多加小心。”
闯王亲笔写下劝降书信,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千里神驹交给谢祖连,谢祖连持刀领命出发。辽人多为虎狼之辈,况且吴三桂究竟欲战欲和尚且不知,此行可谓充满变数与风险。若是自己成功规劝吴三桂归顺,就能避免一场大战,生灵不再涂炭。此念头成为支撑此行的强大信念。
关内关外,茫茫征程,连年征战让大片土地上人迹寥落,唯有漫天风沙伴随孤行者一路向前。谢祖连马不停蹄,风餐露宿,渴时捧一杯溪水,将风干如石的刀饼吃下。来回两地是两个利益集团,唯有这个奔波的人,一心为了停止兵戈,唯愿山河无恙,百姓安居。
山海关前,谢祖连喝道:“我乃闯王使者,求见总兵大人,请速开城门!”
城上军士喝问道:“有何为证?”
谢祖连将闯王书信举过头顶,喝道:“此为闯王写给总兵大人的书信。”说完拉弓搭箭,将书信嗖地一下射上城墙。
兵士拿过书信,喝道:“在此等待,我马上禀告总兵大人!”
过了好久,城门才缓缓开启。谢祖连为表诚意,特意牵马而入。迎接的军士说道:“总兵大人府上有请,请贵使先行交出兵器。”谢祖连点点头,解下腰间长刀交予对方。
总兵府内,两杯关外热茶雾气袅袅,一场谈判正在进行。
吴三桂身披戎装坐于主座上,说道:“那闯贼犯上作乱,我若归降于他,岂不成了同党?”
谢祖连说道:“大人久居关外,不知听说过百姓流传的一句话否?”
“何话?”
“杀牛羊,备酒浆,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吴三桂目光露出诧异,接着笑道:“想不到闯贼挺会造声势的,估计又是宋献策那厮的计策。”
“闯王草民出身,自然体谅百姓疾苦,百姓拥护爱戴,否则也聚集不起此等百万雄师,就连官军也难以抵挡。”谢祖连最后那半句话除了规劝,亦有敲山震虎之意。
吴三桂说道:“听闻闯贼攻下山西宁武关后,曾下令屠城泄愤。我若率领关宁铁骑赴京师归降,难保不是羊入虎口。”
“总兵大人多虑了,宁武关屠城一事多为不实消息,义军攻入城后,城内守军负隅顽抗,导致再次爆发战斗。想必是消息一路传过来,被添油加醋成了屠城。”
吴三桂冷冷道:“那镇守宁武关的山西总兵周遇吉是我多年好友。宁武关一战,周遇吉宁死不降,最后战死,城破被屠早就传到我耳中,哪里是什么添油加醋。”
谢祖连说道:“周大人高风亮节一心为国,精神风骨让我等肃然起敬。可是他这一坚持,又葬送了多少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呢?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主要不是为了劝告总兵大人归降大顺。”
“那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减少两军交战的次数,避免更多人流血牺牲。闯王命我劝降吴总兵,但是我更希望总兵大人能够多考虑手下将士的性命。此乃止戈为武也。况且大顺亦是我中华汉人所建,总比臣服于关外异族名正言顺。还请总兵大人三思。”
吴三桂沉默了一会,说道:“容我考虑几天。”
谢祖连起身,抱拳道:“在下恭候总兵大人的回复。”
三天后,吴三桂召见谢祖连。去时,谢祖连揣着一颗心怦怦直跳,这位总兵大人的答复关系到接下来的战與和。若是吴三桂拒绝归降,自己还能从此处全身而退否?
见面后吴三桂说道:“我已决定率领关宁铁骑归降大顺。”
谢祖连说道:“总兵大人如此英明,实乃两军之幸,苍生之幸!”
“为表诚意,闯王可派遣大顺军入驻山海关。”
“那好,我立即回京禀告闯王。”
结果吴三桂挥手道:“贵使不用着急,我已派出使者前去。贵使难得来关外,不妨多住几天,好好领略一番边境风光。”
吴三桂脸上含笑,浑身战甲却光亮逼人。谢祖连明白,吴三桂的意思是要扣押他作为人质。为了大局着想,谢祖连只得一口应允。
接到回复,闯王立即派出两万大顺军入驻山海关,吴三桂率领关宁铁骑向京师进发。谢祖连未随军同行,想到大顺军初到山海关,交接防务尚需人手,便留下协助。
之后一晚,睡梦中的谢祖连被一阵响声惊醒,起身探到窗外一瞧,只见大火冲天,战马嘶吼,军队喊杀声不绝于耳。谢祖连大惊,莫非是后金军队趁关宁铁骑撤离发动了进攻?
一名浑身血污的大顺军士跌跌撞撞跑进来,说道:“禀告大人,那吴三桂率军杀回来了!”
谢祖连惊问道:“你说什么?”
军士哭道:“刘宗敏将军在京城抄了吴府,吴三桂率军杀回了山海关,弟兄们快支撑不住了!”
谢祖连一把抓住军士双肩,问道:“此话当真?”
军士哭道:“千真万确!京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谢祖连气得一跺脚,口中直骂:“刘宗敏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弃大业于不顾。”
军士说道:“而今该怎么办?”
谢祖连说:“你去告诉弟兄们,让大家分散突围。”
军士走后,谢祖连穿好衣服,拿了长刀,扑入暗夜火光中不见了踪影。
义军一进入京师,闯王立即颁布训令:无论将军兵士,有敢扰民伤民者,一律处斩。起初义军军士严格遵照闯王训令,就如百年前岳家军那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粮。可是有一天大将刘宗敏闯入吴三桂府邸,将吴三桂之父吴襄痛打一顿,霸占了吴三桂妻妾,家私细软、金银财宝更是掳掠一空。有了刘宗敏做榜样,义军将士变作一群野性爆发的饿狼,纷纷扑向城内百姓,一时间京师内哀鸿遍野,幼童嚎哭,女人逃窜,一派地狱景象。
身为主帅的闯王想要制止手下,奈何刘宗敏全然不听劝阻,将士们也无法约束,闯王无奈叹息,长江以南的明朝残余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关外后金虎视眈眈,真正庆贺的时候并未到来。眼下将士们纵兵抢掠,沉迷享乐,不仅将民心丧失殆尽,而且战斗力怕是也大大下降。闯王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在赴京之路上的吴三桂听闻老家被抄,顿时火冒三丈,当下勒转马头,率领关宁铁骑回师山海关。驻守山海关的两万大顺将士还不明就里,吴三桂一声令下,关宁铁骑从早杀到晚,两万大顺军被杀得片甲不留。此后,吴三桂还颁布一道命令,打开城门放后金军队入关。历史在城门开启的那一刻再次逆转,也成为吴三桂一个大大的污点,永远都洗不白。
谢祖连挥舞长刀且战且退,混战中,闯王赠送的千里神驹被箭矢射中,然而神驹依旧载着主人奋力狂奔,直至头部连中两箭才倒地毙命,真不愧为英雄豪杰的坐骑。谢祖连抢过敌军战马冲向城外,长刀化作一片寒雾逼退敌军。
远处,吴三桂望着这个骁勇的身影,脸上冷笑不已。吴应熊弯弓搭箭,吴三桂制止了他,说道:“闯贼大军在京城个个抢得盆满钵满,这个傻小子还在这里傻兮兮地卖命!如此愚忠之人不如留他一命。”
吴应熊说道:“父亲,若是让他回到京师,我军计划可就泄露了。”
吴三桂笑道:“无妨无妨,我已与后金达成联盟,只要闯贼敢引兵到此,定叫他有来无回!”熊熊火光映照在充满野心的父子俩脸上,渐渐化作一片血光。
谢祖连冲到城外,已是血染战袍,伤痕累累,胯下战马也已筋疲力尽。谢祖连饥寒交迫,翻身落下马,目光恍恍朝天。银河暗淡,群星如碎银,夜空亦是一副惨淡景象。战马似有所应,将丝丝热气喷到谢祖连脸上。待力气恢复了些,谢祖连去拔来鲜草喂给战马,战马饱餐一顿后,站在树下闭目睡去。谢祖连四下里搜寻可食之物,远处草丛里有暗影移动,谢祖连悄悄潜去,将暗影一刀毙命。那是一头尚未成年的花豹,就连嘴中的獠牙亦未长齐。
谢祖连本想将花豹剥了皮生火炙烤,可一摸怀里才发觉未带火刀火石。谢祖连用刀将豹皮割开,割下一块鲜肉张嘴便咬,浓浓的腥味夹着鲜血味在嘴里炸开,谢祖连眼角流泪,如饮一壶人世间最烈之酒。吃饱后谢祖连将豹皮盖在身上,头枕干草就此沉沉睡去。
吴三桂既然胆敢将驻守山海关的大顺军悉数屠戮,想必有了更大的后台撑腰。那个后台,十之八九是后金军队。满人觊觎中原已不是一两日,若是趁着京师混战前来偷袭,后果不堪设想。谢祖连马不停蹄,直奔京师而去。山海关通往京师的漫漫长途上,一骑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忠臣义士之心天地可鉴。
到达京师时,闯王义军已入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而死,闯军士兵到处烧杀抢掠,明朝臣子与百姓如羊羔四散奔逃。见如此景象,谢祖连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刘宗敏捉来一刀杀了。今日之祸皆因他而起。为了一个妾女导致再树强敌,当真是朽木难雕,鼠目寸光。冥冥之中,谢祖连有个预感,闯军的风光时刻怕是也延续不了多久。
谢祖连面见闯王,陈述了山海关兵变的前后经过。闯王听后怒不可遏,直言道:“吴三桂这个奸诈小人,竟然出尔反尔,此番定将他碎尸万段!”
谢祖连说道:“此次事变,刘宗敏有不可推卸之责,在下恳请闯王严惩刘宗敏,以儆效尤。”
闯王似有为难,说道:“此事日后再说罢。”
第二日,闯王搭起将台,擂鼓聚军,亲自率领大军开赴山海关迎战关宁铁骑和八旗军。谢祖连留在城内平乱,闯王临行前对他说道:“如有屡教不改者,无论军官兵士,谢兄弟可就地诛杀。”闯王将一把鬼头大刀送给谢祖连,授名为“执法刀”。
接下来,谢祖连高擎执法刀,震慑为非作歹的兵士。但是他很快感到力不从心,肯于听从的人不断减少,大家见到满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国色天香的女子,个个红了眼,如同猎鹰饿狼般扑过去。由此可见,义军阵营内并非铁板一块。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组成联盟,如今到了瓜分利益的时刻,所谓联盟也就土崩瓦解了。谢祖连暗暗冷笑,如此部队,如此政权,万万不可治理国家。
京城乱作一团,闯军人人都在纵马抢劫,靠自己一人一刀终究无力回天。谢祖连心灰意冷,将执法刀插入地上,就此离开闯王阵营。城破那天,崇祯皇帝自杀时逼迫皇后嫔妃以及一干公主自尽,三名皇子在太监保护下成功逃出皇宫。谢祖连后来打听到,其中两名皇子在混乱中下落不明,另一名皇子与兵部尚书李邦华一同落入义军手里,现被囚禁于兵部尚书府内。
谢祖连摸清尚书府邸周边地形,趁着夜色来临悄悄潜入。闯王安排了大批兵士看守这些明朝旧臣,然而兵士们个个惦记着金银珠宝,待闯王大军一开拔,登时溜了一大半。
尚书府占地面积很大,房屋更是鳞次栉比,一时半会难以寻到被囚皇子的蹤影。谢祖连只得避开巡夜士兵,一间间房屋查探过去。在后花园一间厢房里有一老一幼两个人,灯光下,老者满脸愁容,幼童一脸懵懂。不知他们是否就是此行要找的人。谢祖连悄悄从窗户翻身入屋,老者大惊,忙将幼童一把抱过护在怀中。
老者问道:“你是何人?”
为快速拉近距离,谢祖连编了句谎话:“在下锦衣卫百户谢祖连,奉皇上之命救皇子逃出生天。”
听闻救兵来到,老者激动不已,连连说“苍天有眼”。
谢祖连指着幼童问道:“该子可是其中一位皇子?”
“正是。”
谢祖连又问道:“老丈又是何人?”
老者回答道:“大明兵部尚书兼都御史,李邦华。”
谢祖连见李邦华官服残破,脸上手上都有块块淤青,想必是没少受闯军将士虐待。
“李大人想来受了诸多委屈。”
“无妨无妨,只要能保住皇子,保全我大明香火,哪怕引颈就戮亦在所不惜。”
“那就请李大人带皇子跟在下一块离开。”
李邦华笑道:“眼下外面都是闯军逆贼,你带着我们二人如何全身而退,不如就此带上皇子离去罢。”
谢祖连眉头一皱:“那李大人自己作何打算呢?”
“贼军破城,天子殉难,李邦华作为兵部尚书,手握兵权竟无法保全京师周全,如今又有何面目去见幸存的文武百官?李某不会再离开京师一步。”
虽然知道这位臣子决心已定,但是谢祖连仍然心有不忍,劝道:“李大人何苦如此,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邦华轻松一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李某宁为刀下亡魂,不做逆贼囚徒。”说完缓缓走入内堂。
此后内堂久久无动静,谢祖连似有所感,走进内堂一看,这位明朝兵部尚书已经悬于梁上,三尺白绫带着一缕忠魂飘进历史长河。谢祖连长叹一声,对着这位刚烈不屈的明臣颔首致敬。谢祖连在心里问自己,若是换作自己,会怎样做?思来想去一番,最后觉得亦是如此。从前只觉得这些读书人浑身皆是酸腐之气,想不到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竟是满身的傲骨。
谢祖连抱起皇子,为防止被巡夜军士发现陷入包围,跃上屋顶踩着瓦片前行。逃出尚书府,谢祖连找来一套粗布衣服给皇子换上,一路躲过层层哨卡来到北京城外。沿途还救下一名险些命丧刀下的小太监。谢祖连不知道,自从出了尚书府,有个黑影一路尾随而至。
三人又行了一段路程,皇子忽然囔囔着肚子饿,谢祖连掏出怀里的刀饼递过去。刀饼形状吓得皇子手一缩。黑夜中,一声怒喝破风而来。
“休伤我幼主!”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冲到近前,手持绣春刀迎头击来。谢祖连急忙举刀格挡,两人在夜色中战成一团。
对手很眼熟,谢祖连想起来,那日锦衣卫夜袭闯军大营,为首的就是此人。而对方也认出他来。
小太监在一旁急急忙忙喊道:“孙大人,快快住手!”
孙立武向后一跃,收起刀,说道:“谢兄弟,好久不见。当初承蒙你义释才得以保全性命,大恩感激不尽。然而你要对我朝皇子图谋不轨,无论你我交情多深,孙某都要一拼到底!”
未等谢祖连开口,小太监解释道:“孙大人,你误会了,正是这位谢兄弟救了我们,不然殿下和我都已经成为刀下鬼。”
孙立武面色诧异,见小太监脸上无半分被胁迫的神色,明白其所言非虚,连忙换了一副面容向谢祖连拱手道:“多谢谢兄弟仗义相救,刚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谢祖连说道:“孙将军客气了!”
孙立武在皇子前跪下,说道:“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眼下京师不可久留,属下立即护送殿下出城。”
小太监说道:“孙将军要把殿下送到哪里去?”
“去南京!大明虽亡了,可南明还在。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定要把这群奸贼乱党杀尽,光复大明!”
孙立武问道:“谢兄弟往后有何打算?那闯贼手下皆是暴徒兇党,说什么‘闯王来了不纳粮’,可是你看看他们在京城的所作所为,早已是天怒人怨。闯贼绝非正统,相信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谢兄弟拥有一身好武艺,不如随我去南京,为我南明效力。”
谢祖连摇头道:“谢某本是西北小城的面馆伙计,被闯王军师宋献策看中,得以在义军内谋一官半职。谢某无意于高官厚禄,只想凭手中长刀在乱世中多止兵戎,行举善事。眼下闯王义军在京师作乱,谢某更不能独自离去。孙大人的好意,谢某心领了。”
孙立武说道:“想不到谢兄弟衷心为民,义薄云天,实乃我大明江山之幸。既然谢兄弟志不在此,那我也不勉强,就此别过,愿有生之年还可相见。”说完深深一拜首。
谢祖连掏出一袋银两递给他,说道:“此去南京路途漫漫,这是纹银一百两,送给孙大人权且作为盘缠。”
孙立武双手接过,再次拜谢。
山海关大战,以大顺军惨败而告终,主将刘宗敏受伤。关宁铁骑与后金军队合兵一处不过十余万人,而大顺军拥有百万之众,对战数量只有自己十分之一的敌人居然一败涂地。谢祖连丝毫不感到惊讶,他心里很清楚,闯王义军进入京师开始抢掠时,战斗力已经荡然无存。山海关会战开始没多久,大顺军就损失了近一半人马,其余纷纷向后逃窜。八旗军乘胜追击,战马踏过大顺军尸体时,叮当声不绝于耳。八旗兵士们下马查看,赫然发现每名大顺军士兵身上都塞满金银珠宝。趁着八旗军哄抢地上金银珠宝的空隙,闯王带领剩余人马火速向京师逃窜。
闯王回京后举行了登基典礼,而后安排撤离京师。谢祖连明白,京师即将再次易主,可笑闯军只占据京师四十余天就仓皇逃离,当初自己真是一语成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任何王朝或是政权,一旦站到百姓对立面,便是贼寇,离灭亡也不远了。
谢祖连向闯王请辞,闯王挽留不成,只好应允。义军在京师作乱后,谢祖连本已对闯王起了杀心,眼下闯王气数已尽,对其的杀念也自动消止。
临别之际,闯王拉着谢祖连的手,颇感惋惜道:“谢兄弟当真不随本王继续征讨?”
谢祖连说道:“眼下时局仍然动荡,谢某无建功立业之雄心,只想凭借手中长刀守护一方安危,别无他念。闯王尽可前去放手一搏。”
闯王说道:“既然谢兄弟心意已决,本王也不再强留。希望成就大业之时亦能与谢兄弟见面。”
“闯王多多保重!”
明崇祯十七年亦是清顺治元年,那一年清军入关,闯王在举行登基典礼后率领大顺军仓皇逃离北京,清朝迁都北京,正式入主中原,逐步实现满汉文化交融。
北京前门大街上立起一间面铺,锅内水烧得正沸,升起缕缕白烟。谢祖连脸上沾满面粉,左手托面团,右手持长刀上下挥舞,面皮一片片飞入锅内溅起小小水花,沉入锅底一会儿又浮上水面,白嫩嫩的煞是可爱。
食客在一旁催促道:“老板老板快着些,光闻香味了!”
“来啦来啦!”谢祖连高声招呼,将一大碗刀削面递过去。虽然忙得汗流浃背,却是满脸微笑。如此忙碌又富足的生活,不就是历朝历代百姓所向往的吗?
这间面铺有时候还会售卖一种奇特的饼,形状像一把尖刀,用水一抹,吃起来又脆又香。据闻,有一日,清顺治帝福临从龙床上醒来,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福临下床寻到香味来源,只见桌上放着一块奇特的干饼,看起来像一把尖刀。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书:此为刀饼,用水一抹脆香非常,敬献真龙天子品尝。另赠一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清帝既入主中原,想必乃上天所选,无论满人汉人,都将尽力拥护。望清帝一视同仁,爱护万民,遵守天道。若是倒行逆施,鱼肉百姓,下次置于案头者必是斩龙利刃。望清帝好自为之。
顺治大惊,抬首望天。皇宫内层层护卫,寻常刺客如何进得来?此物必是上天神祇所降。自己当顺应天意,将国家治理得繁荣富强。顺治帝登基后,下令废除诸王贝勒管理各部事务的旧例,又采取停止圈地、放宽逃人法等一系列缓和民族矛盾的措施。同时大力整顿吏治,派监察御史巡视各地,惩治贪官污吏,且重用汉官,缓和满汉分歧。顺治十年,采纳范文程等人的建议,设立兴屯道厅,推行屯田,迅速恢复战乱破坏的农业经济。顺治十四年,积极鼓励垦荒,同年,编成《赋役全书》颁布天下,为当时濒于绝境的农业生产带去转机。面对全国出现的抗清高潮,福临采取“抚重于剿”的策略,实行“招降弥乱”的怀柔政策,并起用明朝降将洪承畴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局势逐渐好转。至此,谢祖连把杀贼长刀深藏起来。
一年后,谢祖连家中来了一位客人。见面时,谢祖连惊道:“孙将军!”
来人正是孙立武。
此时的孙立武留起了辫子,浑身满族人的装束。孙立武笑着说:“谢兄弟,好久不见了。”
见谢祖连满脸诧异,孙立武说道:“我已归降大清,眼下在阿济格将军手下效力。”
孙立武没有告诉他的是,自己是南明朝廷安插进清军的眼线,为日后反攻做准备。
谢祖连说道:“那么想来是孙将军有事需我效劳咯。”
“没错,闯贼在湖北九宫山兵败被杀,为了确认死者是闯贼本人,朝廷想寻一名熟识闯贼面容之人前往认尸。”
谢祖连站起身,说道:“那就快走吧!”
湖北九宫山下,谢祖连蹲在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前查看。在这具尸体旁边还有一具面容清晰的尸体,谢祖连一眼就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闯王麾下大将刘宗敏。
孙立武在一旁说道:“刘宗敏被我军俘获处死,闯贼见大势已去,也投缳自尽了。”
谢祖连心里冒出个疑问:投缳自尽?那为何面部血肉模糊?莫非是部下有意毁坏其面部?仔细看了一圈,虽然尸体脸部血肉模糊,但身材、年龄都与闯王高度相近。谢祖连的目光忽然停在尸体某处部位,久久凝视。
过了一会,谢祖连回身说道:“此人似是闯贼本人,但面部实在難以辨清。”这具尸体血肉模糊的面部,犹如罩着一大谜团。
之后,负责勘察此事的清廷靖远大将军阿济格给朝廷的奏报上写了四个字:尸朽难辨。同时,南明朝廷驻湘将领何腾蛟给唐王报告中称,其部众已在九宫山战役中诛杀闯贼,尸身就地埋葬,唯独其首级在混战中丢失,遍寻不见。关于闯贼之死的问题就此定论。
明月迢迢,星河璀璨,天上风清气正,人间亦是一派繁华安乐景象。临江一间雅舍内,一场博弈正如火如荼进行,黑棋白子在盘上此消彼长,你进我让,下棋之人却是气定安闲。
谢祖连与孙立武相对而坐,身边各有一壶茶水以及一盘棋子。谢祖连几度将取胜,孙立武又抓住机会翻盘,紧接着步步逼近,谢祖连变换阵营,游刃有余。棋盘上正进行一场拉锯战。世事亦如棋局,转瞬之间,形势便已天翻地覆。
南明朝廷在顾炎武等人的策划下即将发动反攻,孙立武接到密令前去配合南明军队的行动。今夜是临行前一晚,孙立武想到这位老朋友,邀请他品茶下棋,也是向他辞别。
棋盘上战局已定,孙立武放下棋子,说道:“谢兄弟以为,大明与大顺败亡,究竟是何原因?”
谢祖连端着茶细细品味,说:“答案就在历史之中,在泱泱民众的心里。”
孙立武遥望窗外夜景,说道:“那么谢兄觉得,南明朝廷能够卷土重来,能重振辉煌否?”
谢祖连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唯有真正将民众放于最高位置,江山方能行稳致远。”
谢祖连没有说出提问的答案,却似乎已经把答案说得明明白白。孙立武陷入沉思,等他抬起头时,对面的谢祖连已经不见了踪影。茶杯里尚有余温,博弈之人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孙立武本还想追问,那日在九宫山见到的尸身究竟是否为闯王本人?然而这个问题已经来不及一探究竟,只能一厢情愿地信以为真。就算活着,大顺也已无力回天。南明朝廷宁可孤军奋战,也不会与逼死大明君王的仇人合作抗清。
当郑成功率领的南明舰队在海上炮响之时,北京附近的深山里,有人埋掉了一把长刀,也将一段往事深埋心底。
顺治初年,湖南石门县夹山寺有一位和尚来投身,自号法名“奉天玉”。奉天玉和尚身材魁梧,眉目英挺,就算身披袈裟亦有勃勃英气散发出来,浑身气质不像僧侣,倒似一位统兵打仗的将帅。奉天玉和尚在夹山寺终日诵经念佛,两耳不闻世事,于清康熙十四年圆寂。据闻,在清朝初年,云南同知张琼伯在赴任途中曾来到夹山寺,与寺中方丈交谈甚欢,视为知己。几年后,张琼伯重访夹山寺,方丈已死,从寺僧口中得知方丈俗家名姓李,就是威震天下的闯王,当年战死九宫山的是其部将孙某。至于奉天玉和尚乃是当年威震天下的闯王,此说法缺乏有力事实印证,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成为漫长历史中的一个谜团。
1673年春,康熙帝作出撤藩的决定。同年11月,平西王吴三桂杀死清廷云南巡抚朱国治,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提出“兴明讨虏”口号,起兵反清。清廷立即出兵镇压,两军在湖南地区展开主力对决。
讨贼战场上,一把快刀虎虎生风,贼寇为之心惊胆寒。吴三桂麾下贼首喝问:“来者何人?”
刀光剑影中,一个声音如洪钟撞响,将贼寇气势狠狠压下:
“镇寇刀!”
王力,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隐形钉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