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江湖中天赋好的人并不罕见,然而真正的武学天才却寥若晨星,这寥寥几人中,有剑法奇高、兵器谱上最年轻的状元殷浮白;又有擅长改进旁人剑法的楚徭;看过一遍武功,便能体会到其中之意的浪子莫寻欢可以算半个。这些人或是名声流传百年,或是声名虽不显著,但也颇为时人推崇。只有一个人,他天赋的才华可谓举世罕见,姓名却湮没在史册之中。
他姓左,名叫陈思。
左陈思生于江南葛城富户,是时朝廷腐败,又逢天灾,北方民生颇苦,但江南素来富足,仍是歌舞升平。他自幼聪明,五岁启蒙,十二岁被江南大儒陈渊看中,收为入室弟子。因两家并非同城,左陈思为了求学方便,便搬到陈家居住。
陈渊在江南士子中颇有声名,但年纪并不大,性情亦非刻板,因此师徒甚是相得。左陈思在陈家住了三个月,一次他夜里睡不着,在庭院中闲步,忽见东南角一棵古松下白光闪耀,足有车轮大小,他觉得稀罕,走近细看,只见白光忽远忽近,闪耀如流星,好看得煞人。他看得入神,连夜空中飘下雨丝也没注意到,忽见白光一收,竟是他新拜的师父立于松下,手持一柄长剑,又听陈渊道:“下雨了,进去罢。”
是时讲究君子六艺,多有书生通晓剑法,因此左陈思并不诧异,只一脸惊喜佩服:“师父,你这套剑法真漂亮!能教我吗?”
陈渊还剑入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可以是可以。但这套剑法对读书人并无用处,你还想学吗?”
左陈思一怔,却听陈渊续道:“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人。她行走天下十余载,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无一败绩,后来嫁给家父,这套剑法,便是她传给我的。”
一个江湖人居然嫁给了江南儒者,实在令人惊诧,但左陈思年纪尚小,想不到这些,只听到“行走江湖十余载,无一败绩”几句后颇觉兴奋,赞道:“她老人家可真是厉害!我愿意学习她的武技。”他虽喜读书,但少年人的心里,总是对这些热血搏杀的事情更有兴趣。
陈渊面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道:“你筋骨不错,同我学武未尝不可。只有两件事你需记住:第一,学武十分辛苦,你不可半途而废;第二,此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左陈思一口答应。自这一日起,左陈思每天上午读书,下午学武。陈渊又将书房开放予他,允许他自行择取书籍,这一点令左陈思极是开心。原来这书房里半是儒家经典,半是陈渊收藏的武学书籍。到后来,左陈思反倒是读后者为多。只是这些武学书籍他读是读了,也都记在心里,但要自己使出,却还不能。陈渊道他年纪尚轻,无需读这些。左陈思口中答应,但还是把一干武学书籍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书习武三年,左陈思进益良多,又做出一件事来。某一日风清日朗,陈渊闲来无事,坐在树下饮茶,斑驳的光影在他的广袖上洒下点点痕迹。左陈思穿了件白衣,乌黑的长发以一双明珠束住,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师父,我给你看样东西。”
陈渊一早看到了他身后的物什,故意道:“若不要紧,不看也罢。”
左陈思忙道:“要紧的很呢!我自創了一套掌法,师父能帮我看看吗?”他目光慧黠,说是询问,其实手里的东西早已递了上来,大有你若不看我便不走的架势。
陈渊心中觉得好笑,到底还是接了过来,见零乱的几张纸上字迹潦草,多有涂改痕迹,先批评道:“下次誊写了再拿来。”他又翻了两页,心中实未重视,盖因每个略有天赋的少年,学武小成时无不想着自己已可自创神功,拳打少林、脚踏武当云云。就连陈渊自己,十四岁时也曾自创过一套剑法,十年后再看,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塞到麻袋里暴打一顿。
当陈渊翻到第三页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迅速拿回第一张纸,目光在那些纷乱的字迹上扫过,又转到左陈思身上。少年不甚安分,身子站得还算正,脚尖却不时一下下点着地。陈渊叹口气,拍了拍左陈思的肩。
“啊……师父!”左陈思迅速端正了姿态。
“你花了多少时间自创这掌法?”陈渊问道。
左陈思答道:“我想了整整一晚呢!”在他看来,时间已然不短。然而陈渊心中却如惊涛掠过,一晚,这孩子竟只花了一晚!
那套掌法,纵使放在当今武林之中,也算是中上等的功夫。诚然,左陈思受自己教导,又读过许多武学书籍,可是他这样的年纪,做出这样的事情,仍是十分了得。
他将那几页纸还给了左陈思,简单称赞了一两句,并没有特别点出自己这位弟子的天赋异禀之处。然而对于左陈思而言,这鼓励已然足够,之后一个月,他又交出了两套剑法、一套轻功和一套指法。
陈渊:“……”
陈渊道:“陈思,读书,练剑。”
读书一途,左陈思天资极好,他十六岁中了秀才,又三年中了举人,父母欣喜自不必说。武学一途他亦是不差,陈渊教他的剑法已小有所成。但文武两途的天赋加在一起,大约也赶不上他自创武功天赋的一半。读书习武之余,但凡有闲暇时间,他总要写点东西出来。等他考上举人,他自创的武功已有江湖一流水准。左陈思写的这些,他自己大半也不会用,确切地说,他的功力并不足够使出自己写的武学。有时他想看看效果,便缠着陈渊试上一试。时间久了,这些功法也攒了厚厚一摞。
左陈思既中了举,下一步便是进京考进士了。不想他二十岁这一年,北方连年灾荒,终致民变,有一个绰号叫作“大天王”的人揭竿而起,一月之内连夺五城,剁了二十七个贪官污吏的脑袋,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传来,江南震动,左父听到消息,哪还肯让自己如珠似宝的爱子远行。不想左陈思年少气盛,又自诩身手不凡,瞒了父母师长,孤身一人便上了京。
一路之上,南方尚可,待到过了黄河,灾民便越来越多,有的地界甚至十室九空,左陈思哪里见过这般惨相,整个人都懵了。看到第一群灾民时他便掏出了身上的一半银子,又去找当地县令。那县令看他是个举子,起初尚有敬重,听他说话便觉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敷衍两句便把人送了出去。左陈思又寻了数位官员,皆是如此。
左陈思气愤不已,却也没有办法。这时他身上的银钱已散出去七七八八了,这一晚又错过了宿头,索性找了间破庙过夜。二更时分,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声音,他自梦中惊醒,往窗外一看,只见二十来个人把破庙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拿着棍棒,其中还有两人拿着刀,左陈思甚是奇怪,起身出来道:“你们做什么?”
他一身的好衣衫,腰间还有玉佩,在月光下尤其显眼,一人便叫道:“就是他!这小子有钱!”又有一人大声道:“我亲眼见到他给梨树村的人钱,都是整块雪白的银子!”
左陈思又惊又怒,不想自己好心竟惹出祸事,眼见那些人一拥而上,他索性也迎上去,抢过一人手中的棍棒,与众人战在一处。这些人其实并不懂什么武功,左陈思三两下清出道路,一棍挥向距己最近一人,眼见棍子已到了那人头顶,月光下却见那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原来也是一个灾民,他心头一动,棍子便偏了,这一招失手,反狠狠挨了几下。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个粗豪声音道:“都闪开,让我会会他!”众人闻声,潮水般散开,现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紫面大汉,宛若天神一般。纵是此时,左陈思仍是忍不住暗赞一声:“好个相貌!”
大汉手持一柄大刀,向其砍去,这一刀力大势雄,左陈思向后一闪,以棍为剑,点向他胸口。大汉一招走空,随即反手一刀横向左陈思,左陈思棍棒顺着对方刀刃一抹而过,走势轻灵,将对方的力道轻巧卸了下去。大汉呼喝一声,双手握刀,第三刀劈了下来,这一次左陈思举棍相迎,只觉一股大力自对方刀上传来,这大汉竟是个天生神力之人。他手中棍棒被一砍两段不提,虎口险被震出血来。但左陈思年少气盛,不肯示弱,硬是一步不肯后退,左手一抄落下的另一截短棍,喝道:“再来!”
那大汉原以为方才那一刀定然砍得这小子吐血,不想面前这人看着文弱,却有韧性,笑道:“好!”
二人再度交战在一处,左陈思自打学武以来,唯一对过招的人只有老师陈渊,这大汉乃是他第一个正经对手,先前他还有些紧张,到后来便越打越是顺手。那大汉心中亦是感慨,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竟与我打得旗鼓相当。五十招后,大汉把刀一收,笑道:“你好本事,不打了,敢不敢同我去个地方?”
左陈思道:“有什么不敢!”
两人离开破庙,大汉领着左陈思一路前行,翻了两道山岭,到第三座山上方停下脚步。左陈思见面前一排密密麻麻的屋舍,心头诧异。大汉道:“这里便是我家。”
左陈思哦了一声,大汉带他到正中最大的一间石屋前,引他进去,左陈思见房间里布置寻常,桌上却放了好几坛酒,大汉道:“敢不敢同我喝酒?”
左陈思哼了一声,拿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便喝,不想这酒甚烈,他险些呛到,忍着咳嗽又喝了一口,大汉哈哈大笑,接过酒坛畅饮了几大口,问道:“你叫什么?到北边来做什么?”
左陈思都说了,又问那大汉,后者道:“我叫秦大,原是泰州人,逃荒来到这里,又收留了些灾民,你方才看到那些屋子,便是灾民的。”
左陈思吃了一惊:“你竟有这般义举!”
秦大冷哼一声:“不然如何?你還指望那些贪官污吏不成?”
左陈思语塞,想到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不由怒道:“不必提他们!一群尸位素餐的混账,皇上就该派下天使,将他们一个个都砍了!”
秦大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没出过门吧?”
左陈思一怔,确实如此,他自幼读书,后来跟着陈渊修文习武,并没有远行的机会。秦大喝了几口酒,道:“一看你就是个不知事的,皇帝老儿哪里理这些?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不是个好的,怎又会管下面这些人?”
“你!”这些话之于左陈思而言,委实是大逆不道,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于是闷闷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一晚,两人喝了整整一坛的酒,虽是秦大喝的多,左陈思却是先醉倒睡熟的那一个。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步出门外,昨晚看不分明,现在一看,外面那些屋舍虽然简陋,亦能遮风挡雨,再看住在里面的灾民老幼皆有,衣衫算不得多么整齐,气色却还好,不由感慨:“实在不易!”
“是不容易。”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正是秦大,“让他们吃饱就不容易,昨晚也不是故意抢你的银子,总得给他们找口饭吃。”
左陈思不说话,忽然间他把身上剩余的银钱,连同腰间的玉佩一起摘下来:“都给你了,请他们吃顿好的。”
秦大一怔,随即大笑:“那你也留下来,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
左陈思当真留了下来,连住三日。在这三天里,他又和秦大喝过两次酒,过了三次招,聊过许多次,两人出身性情都不相同,却越处越是投机。到第三日,秦大忽道:“真是痛快,不如咱们结义吧!”
左陈思喜道:“好!”他素来向往书上的结义故事,不想现下自己也有了机会。二人也不备香烛,在地上拜了八拜,秦大年长为兄,左陈思问道:“兄长大名叫作什么?”
秦大道:“就是秦大,没什么大名。你读过书,不如给我取一个?”
左陈思想一想道:“不如加一字,叫秦大勇如何?一来兄长勇毅,二来兄长义救灾民,乃是大勇之举。”
秦大喜道:“这名字好!从今我便叫秦大勇了!”
这一晚,左陈思因结义之事心绪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索性起身,想到这几日经历,忽有所感,提笔写下了一套拳法。
这套拳法与他从前所创武功不同,乃是专门针对秦大勇一人所写的拳法,后者天生神力,却并未受过名师教导,武学基础较真正的高手薄弱许多,因此左陈思想着创一套招式简洁的拳法,正可弥补其不足之处。
一套拳法写完,左陈思端详一遍,甚是得意。他推窗望月,负手身后,还没摆出一个合心意的姿势,忽见窗外风吹叶动。下一刻,一个玄色身影一掠而进,他大惊:“师父!”
陈渊面沉似水,也不言语,一指点了他穴道,带着他再度掠出窗外。
一直到了山下,陈渊才放下他。左陈思刚被解开穴道,便惊喜道:“师父,从前只知道您武功高,不想您武功这样高法!对了,师父您怎么来了?”
陈渊沉着脸道:“你偷跑出门,可曾想过父母何等担忧?”
左陈思啊了一声,不由低下了头,低声道:“是我错了。”又道:“我知道师父也为我担忧,才奔波了这一场。”
陈渊还想训他两句,但听他诚诚恳恳的这几句话,怒气却也消散了些,问道:“你怎么被大天王抓去了?”
“什么?”左陈思茫然。
“秦大就是那个在北方造反、连夺五城的大天王,你不知道?”
“啊?!”
直到回了江南,左陈思犹觉不可思议,他把自己一路经历都告诉了师父。陈渊同他道,秦大勇定是见他武功不差,这才刻意招揽。左陈思心里不信,又想秦大勇对那些灾民总不能是假的。又听陈渊道:“但有一点,他说得倒也不差,皇帝确实不怎么样。”
左陈思吃了一惊,不想师父也这样说。陈渊道:“不过你给他写的那套拳法不錯,从前是胡闹,现在倒可以登堂入室了。”
续
与父母相聚数日后,陈渊便把左陈思拎回了自己家,这也是左家父母的意思,生怕他再次偷跑出门,除了师父,旁人也看不住他。
左陈思打小在陈家住惯了,倒无所谓,只是他心里总记挂着那一次北方之行,有心同师父谈谈,但师父不知怎的,忽然忙了起来,左陈思只好继续写起他的剑法、拳法。现在写时就不似从前那样速度飞快,往往要想上很久,不过写完后他自己看上一遍,似乎确比从前好了几分。
这一日他正在书房练字,老仆忽送来一盒红白点心同桂花藕,左陈思笑道:“怎么买了这个?”老仆道:“并不是买的,隔壁新搬来一位少爷,他家送来的,那少爷也是个读书人。”
左陈思一听,很有兴趣,当晚他便见到了这位芳邻。原来陈宅后园与邻家不过一墙之隔,他散步时听得隔壁有兵刃声音,一时好奇,趴在墙头上看去,只见一个白衣人正在舞剑,风声呼呼,气势颇足。但他仔细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原来这白衣人剑法奇劣无比,一个侧步险些摔倒,又是一剑,差点戳到自己。
白衣人身边的书童摇头叹气:“公子,你别练什么剑了,靖公托你题诗那幅吕蒙图,可还欠着呢!”
白衣人遭书童吐槽,也不恼,笑道:“说得是,快把那图拿来。”
书童答应一声,须臾便取了笔墨与一幅图画,白衣人放下宝剑,提起狼毫,略一思量,便题了一首诗。
冰雪风云事不同,今朝尊贵昨朝穷。
穷时多少英雄伴,名字应留夹袋中。
他一面题诗一面吟咏,左陈思听得分明,不由赞道:“好诗!”
那白衣人抬头一看,笑道:“兄台,过来说话。”
左陈思手一撑,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只觉眼前一亮。他自己长得不差,陈渊更是有名的风姿卓绝,但见了白衣人,仍觉如明珠在侧。他道:“在下左陈思,兄台方才那诗真好,比之唐解元也不逊色。”
这位唐解元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白衣人听了笑道:“不敢当,在下正是唐景星。”
左陈思哎呀一声:“唐解元!”
二人年纪相仿,住得又近,很快便成了知交。唐景星不负才名,琴棋书画、诸子百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又兼性情飘逸,左陈思对他极是推崇。二人相交既深,左陈思便谈到了自己在北方之事,他道:“从前我只晓得修文习武,报效君王,走了这一次,看到北方惨状却迷惑了,难道朝廷真是,真是……”他念叨“真是”两次,便说不下去了。唐景星哈哈一笑,道:“陈思啊陈思,你怎么忘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这是《孟子》中的话,左陈思自然晓得,他喃喃道:“民为贵,君为轻……”唐景星笑道:“这样的朝廷,维持不了多久了!”
唐景星之语仿佛为左陈思推开了一扇窗子,令他影影绰绰地想到了许多从前不敢想,又或想不到的东西。其实类似言语,陈渊带他回来时也含蓄提过,但人总是如此,师长之话未必入耳,年纪相仿的友人一说,效果立即不同。后来,唐景星几次三番谈及时局,言语一次比一次露骨,又提出带左陈思见其友人,后者有些犹疑,盖因陈渊并不准他出门。单是去邻家还说得过去,走远些怕是不成。
唐景星笑道:“我听闻陈先生最近总不在家中,你悄悄地去,悄悄回来,谁能知道。”
左陈思一想也是,唐景星又问:“不知陈先生做什么去?”
左陈思实话道:“我不知道。”
唐景星又问:“陈先生都见过什么人?”
左陈思也不知道。唐景星眨眨眼睛,笑道:“陈先生这样忙,咱们偷偷出去,绝不会有事。”
于是,他们一起去见了唐景星的数位友人,有的是山中隐士,有的是白衣书生,这些人身份各异,但想法皆与唐景星一般。左陈思与他们来往多了,慢慢也觉得,只要为了黎民百姓,就是真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似乎也未尝不可。
这一日,唐景星带左陈思所见之人与众不同,这人乃是一名武士,身形高且瘦,身后背一柄重剑。唐景星介绍道:“这位周翼先生,乃是吴越第一高手。”
左陈思心想不见得吧,难道师父竟不如他?他毕竟年少,便道:“在下左陈思,想同周先生请教一二。”
周翼眼神睥睨,唐景星笑道:“周先生,左贤弟文武双全,不妨一试。”
周翼这才点了头,他拔出重剑,平举在胸前,只一个起手式,便已有渊渟岳峙之势。左陈思不敢轻忽,略一思量,使出陈渊所教授的剑法“梅花九落”,一剑轻灵飘渺,指向周翼左臂。
周翼先前见左陈思年轻,又是文士打扮,多少有些不屑,这一招出来,方才正视几分,一剑劈下。
寻常人使剑,或刺或点,了不得一剑砍下,少有人似周翼这般挥剑如刀,招式威猛。左陈思只觉一股巨大压力从天而降,如同泰山压顶一般。他连忙撤剑,向后闪避。周翼却上前一步,又是一剑。左陈思再度躲闪,周翼紧接着便是第三剑,这三剑一剑重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左陈思一咬牙,剑光点点,正是梅花九落中的杀招,两道剑光相撞,二人各自后退一步,周翼看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左陈思行若无事地一剑刺出。其实方才二人对剑,他虎口被震得出血,执剑已然不易,只是他不肯认输,继续出招,纵然如此,五十余招后,仍是被周翼敲中手腕,手中长剑委落于尘土之间。
周翼道:“尚可。”
一旁的唐景星暗叹,他熟知周翼,能得此人一句“尚可”已是不易,左陈思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但周翼武功委实高明,就算是陈渊在此使出梅花九落,大约也只能与其打个平手,何况自己打不过搬出师父,可算不得光彩。
左陈思飞快思考着,有时越是紧急,他的灵感来得越快,他叫住周翼:“等等,我知道一套剑法,定能打败你!”
周翼哦了一声,左陈思道:“你看,我若是这般出招,随后再这般……”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连说了三招。周翼一怔,这三招确是自己剑法的克星,不由问道:“然后呢?”
左陈思又说了三招,周翼面色凝重起来,道:“继续。”左陈思大受鼓舞,说了最后一招,周翼沉吟良久,方道:“我想不出克敌之法,陈渊不负其名,果然了得。”说罢,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唐景星好奇地看着周翼背影,同左陈思道:“这家伙狂得很,少见他这样有礼,定是你方才说那几招的缘故。”又道:“你先前怎的不用?”
左陈思摇摇头:“这样的剑招,我本领不到,使不出的。”又笑道:“其实也不是我师父的剑招,是我方才现编的。”
唐景星大叫一声:“现编的!陈思你竟有这样本事!莫非你竟可自创武功?什么武功都会写吗?”
左陈思不好意思地笑笑:“都写过一些,其实平时也没这般快,但这位周先生武功委实高明,领教到他的剑法,不知怎的,就有许多想法出来。”
唐景星赞道:“真了不得,这也是陈先生教你的吗?”
左陈思摇头道:“不是,我学了武,又读了些关于武功的书籍,自己就会了。”
唐景星又询问了许多细节,方感慨道:“你这真是天赋的才华,实在难得。”
左陈思并不以为然,笑道:“都是写着玩的,我写的那些大半只有师父能用,要我自己,这辈子都练不出来。”
唐景星道:“也是,哎,一两个高手终究抵不得大用,平时打斗罢了,若是……也不一定,要是将来……”左陈思听他不着边际,笑道:“唐兄,你说什么呢?”
唐景星忽地以拳击掌,笑道:“我且问你,你能写出一套我能用的武功吗?”
左陈思一怔。唐景星又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象我这样一个人,没什么武学基础,力道也平常,你能写出一套武功,我也能用吗?”
左陈思老实答道:“我没试过,唐兄这样说,我就试试看。”
唐景星笑道:“好,我就等着了!”
左陈思高高兴兴回到家,刚一踏进书房大门,就见一个玄衣身影负手立于窗前,他脑子嗡的一声,左脚险些绊了右脚。
“回来了?”那道身影转身,正是陈渊,“我记得先前有人答应过,绝不出门的。”
左陈思马上认错:“师父,师父我错了,下次绝不敢了!”
“认错这般快,一看就不是出自内心。”陈渊批评道,“这样罢,你什么时候把子虚山珍珑解出来,什么时候再出门。”
前朝有位围棋圣手,晚年隐居子虚山,临终前留下一本棋谱,一道棋局,便是这子虚山珍珑,难度可想而知。左陈思也同陈渊学过棋,但他棋技较之平平尚逊三分,不由惨叫道:“师父!”
陈渊一拂袖子,走了。
当晚左陈思就跑到墙边求救:“唐兄,唐兄!”
“陈思?”
“快来救命!师父发现我偷溜出去的事,不解出子虚山珍珑就不让我出去!”
唐景星笑了:“你也太高看我了……唔,等等,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他袖了棋局离开,第二天晚上就来墙边叫人:“陈思,陈思,解出来了!”
左陈思闻声而至:“真的?”
唐景星展开纸,借着月光,隔着墙一步一步地讲解。左陈思棋技虽然平常,道理却是懂的,不由得拍案叫绝:“妙极了!不愧是唐兄!”
唐景星笑道:“别谢我,不是我解的。”
左陈思吃惊道:“那是何人?”
“我妹妹。”
左陈思更加吃惊:“令妹?”
唐景星笑道:“可不是,算你运气好,我妹妹前天才搬过来。”又道:“我自诩不是个笨人,但若和我妹妹比,又差得多。”
唐景星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他都这般说,他妹妹又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左陈思不由得心向往之,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女眷,不好轻易见面。就在这时,忽听有人道:“兄长。”左陈思抬头一看,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梨树下,眉目间与唐景星有几分相似,一身的书卷氣,心中不由猛地一跳。唐景星已然笑道:“妹妹过来,这是左家兄长。”
唐家姑娘小字元元,并非女子美好之意的媛,而是万物初始之意的元。论及相貌,不及乃兄。论及才华,却实在乃兄之上。左陈思有生以来不曾见过这般女子,又是惊叹,又是钦佩。
但他也不曾忘记珍珑之事,想着自己若一日解出,陈渊必然不信,便等了三日才去找陈渊。后者见他拿着棋谱指手画脚,勉强听完,末了问:“你解的,还是唐家人解的?”
左陈思一个激灵,下意识答道:“不是唐兄……”
“定然也不是你。”
左陈思垂下头:“是唐家妹妹。”
陈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没有忽略掉左陈思面上骤然浮起的红晕,但他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问道:“这些天你和唐景星一起,都做什么了?”
换在以前,左陈思未必能如实回答,但是他正在愧疚的时候,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同唐景星来往的种种细节说出。陈渊仔细听了,微笑道:“原来还有周翼。”
左陈思一怔:“什么?”
陈渊道:“没什么,你那七式剑招,可有继续写下去?”
左陈思苦恼地摇摇头:“没有,我也想写,总写不出来。”
陈渊哈了一声,道:“罢了,困着你也没意思,想出门就出门吧。”
左陈思不想这样轻易便过了关,喜孜孜道:“多谢师父!”
虽得了允许,左陈思却也没有出门。他花了三天时间,写出一套答应给唐景星的拳法。偏偏唐景星不在家,左陈思本可交给唐家仆人,但他不知怎的,却去找了唐元元。
拳法交付完,原就可以走了,左陈思却搜肠刮肚地寻些话来,同唐元元攀谈,一开始还磕磕巴巴,到后来才好些。且无论他谈论何种话题,唐元元都有话讲,且见解更在他之上,左陈思不由得心悦诚服。
到后来左陈思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了,只好恋恋不舍地告辞,临走前道:“唐姑娘,莫忘了将那拳法给唐兄。”
唐元元微笑一下:“好。”待左陈思要走时,忽叫住他道:“左公子。”
左陈思兴高采烈地回头:“什么事?”
唐元元低声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左陈思一怔,唐元元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左陈思与唐元元接触愈多,对后者的才华也愈发倾倒。这一日,唐景星特地找到左陈思,笑道:“我妹妹怎么样?”
左陈思忙正色道:“聪明颖悟,才华出众。”
唐景星笑道:“说得好!”他碰了碰左陈思,继续道:“把我妹妹许给你,怎么样?我父母早逝,我便可以做这个主。”
左陈思大喜过望:“什……什么?”
“你不肯啊。”唐景星故意道,“我看你没事来找我妹妹,还当你愿意呢。”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左陈思险些跳起来,道,“我这就去问师父,师父一定也同意的,到时便来提亲!”说着拔腿就走。
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但左父已将此事托付给陈渊,因此左陈思这般说话。果然,他与师父提起此事时,后者沉吟片刻后道:“唐景星的妹妹嫁你?也罢,出嫁从夫,嫁了你,便是左家的人,无甚不可。”
左陈思觉得老师的话怪怪的,但他正是欢喜时,并未多想,只高高兴兴提亲去了。
后来,左陈思亲手打来大雁,左唐两家举办了一场虽不盛大但也算隆重的定亲仪式。定亲前一日,有人自北方送来一担金银礼物,大红礼贴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义兄敬贺。就这几个字,险些撑破纸面。左陈思看得有趣,心想:定是秦大勇亲手写的,这一行字,可比那些礼物还要难得。
青春美景,良师益友,左陈思一生之中,再无一日欢乐胜过此时。
终
左唐两家结下亲事后不久,唐景星便兴冲冲地找到左陈思:“贤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左陈思喜道:“元元?”
唐景星笑道:“可见你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要见元元,日后多少时候见不得?这次可不是,我带你去见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唐景星亦是傲气之人,能被他这样称许,想必此人有些独到之处,左陈思便要出发。唐景星却道:“贤弟,换身衣衫再去。”
定亲后左陈思便搬回家中居住,找身衣衫倒是不难,他换了蜀锦长衫,玉佩也换成了羊脂白玉,唐景星这才满意。二人骑马出城,在郊外行了好长的一段路,来到一座大宅面前。唐景星下了马,向左陈思道:“就是这里。”
左陈思见这座宅院甚是气派,心中诧异,荒郊野外怎有这样的所在?又见门前的守卫个个勇悍,对唐景星的态度甚是恭谨,使人感到更加奇怪。
唐景星一连走入三进门户,迎面一个开阔院落,种了大丛牡丹花树,一人正在修剪枝条,唐景星上前行礼,口称:“主上。”
左陈思吃了一惊,抬眼细看,见那人燕颔虎须,容颜威仪,非比寻常。又听唐景星介绍道:“这便是左陈思,那套玉龙拳法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左贤弟文武双全,本事不在我之下。”
左陈思心想玉龙拳法又是什么?却见那人放下剪刀,笑道:“我晓得,若是寻常人,你也不会将元元许配给他。”
左陈思愈发茫然,突然听见唐景星笑道:“陈思,这一位,便是江南王。”
左陈思吃了一惊,现下局势动荡,北有大天王,南面便是这江南王了。据闻此人礼贤下士,德才兼备,不想竟是唐景星的主上!
江南王又与唐左二人交谈了几句,他的态度十分的谦抑,言谈之中,更可看出此人确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名之人。左陈思也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好感,之后不久,唐景星便带他离开了。
在外面一层院落里,二人对坐饮茶,唐景星道:“陈思,这几年来,我一直为江南王做事,现下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若江南王能登大宝,定能解黎民于水火,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左陈思吃了一惊,可仔细一想,这确与唐景星一向言行相符,他不由道:“那周翼周先生,唐兄的那些友人莫非也是……”
唐景星笑道:“陈思好生聪明,不错,他们都是主上的部下。”他按住左陈思的手,情真意切道:“这些都是小事,陈思,这些年的情形你都已看得分明,一年不如一年。这个皇帝不行,便换一个,总得要百姓过得好才是,你说对不对?”
现下情势确如唐景星所说一般,比之先前左陈思北上时更为不如,他思量片刻,问道:“玉龙拳法是什么?”
唐景星不想他问起这个,笑道:“便是先前你给我的那套拳法,我教授给麾下士兵,十分有用。怎么样,你可愿助我?”
左陈思沉默良久,最终,他点了点头。
唐景星大喜:“好极了!现在天下大乱,朝廷虽不中用,但北有大天王占了半壁,南面除了主上,尚有一个新出头的吴王,兵力虽不如主上,人却了得,身份又神秘。现下主上得你相助,真是如虎添翼。”
左陈思道:“这些人一起,携手对付朝廷岂不是好?”
唐景星道:“你想得也太……”他只说了半句话,又咽了回去,摇头道:“世情复杂啊,陈思。”又道:“现下也不用你做别的。如玉龙拳法那般寻常人都能用的武功,你再写几份,就是极大助益了。”
左陈思一怔,本以为有许多大事要做,不想唐景星只要他做這一件事,后者却握住他双手,诚恳道:“陈思,你具有世所罕见的才华,前无古人,相信之后大约亦无来者。这份才华出现在这个时候,可谓天授,是上天赋予你这份才能,教你于此时此地得见江南王。陈思,你万万不要辜负了他!”
左陈思有些不知所措:“唐兄过奖,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总之,我会尽力。”
回到家中,左陈思不觉惶惑,一是为了江南王之事,二是唐景星所言他之天赋。他并不以为自己写出的那些武功多么厉害,然而唐景星所言,竟似把他的天赋拔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拿起笔,有心为江南王写些武功招式。不想这些时日以来,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先前与周翼比试后写的七招,再另起炉灶,一时竟无头绪。
最后他放下笔,出城去找唐元元说话,到了唐家门前才想到自己已定了亲,按照习俗,未婚夫妻反不好见面的。于是他转个身,进了陈宅。
难得陈渊竟然在家,见他过来也有些惊讶,道:“出了什么事?”
左陈思欲要开口,江南王的事情却又不好说起,便道:“师父,对付周翼那七招,我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下去。若是别的,我也写不出来。”
陈渊笑道:“我当何事,写不出来便不写。倒是你那七招,我试着练了练。”
左陈思惊讶:“师父练了?”他写过许多武功招式,但陈渊主动试练却还是第一次。
陈渊笑道:“我演与你看。”他摘下壁上宝剑,一掠来到院中。剑尖微点,一点清光亮于白日,随即剑式连环,如浩然风起,瞬息而停。左陈思只觉目眩五色,诚然剑招是他自己所写,但是他自己也未想过竟是这般精彩,不由叫道:“好,真是太好了!”
陈渊笑道:“自吹自擂。”又道:“但你这套剑法确实不错,值得用些心思。”话音未了,左陈思忽道:“有了,我有主意了,师父您等我。”说着匆匆跑进书房,提笔写了起来。
陈渊笑了一声,他看着左陈思长大,自然晓得自己弟子的脾气,由得他去。
左陈思在陈渊家中住了七日,吃饭睡觉都不离书房,将一套剑法写了大半,只有最后收尾处尚未想好。他喜滋滋地回到家中,进门便见到唐景星,暗叫一声坏了,这几日写是写了,可没写唐景星交待的那些。不想唐景星不提此事,只道:“陈思,出了大事!你可知大天王打到江南,竟同主上对上了!”
左陈思一惊:“秦大勇!”
唐景星道:“正是,此人天生神力,武功极好。朝廷把压箱底的兵马派出来歼他,他避过锋芒,来到江南,这里却是主上的地盘,一山怎容得二虎……”他尚未说完,却听左陈思疾声道:“你们理应共同对敌,怎能互相残杀?”
唐景星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想法,就不说主上,难道大天王是听人劝说之辈?”
左陈思道:“我可以!我曾与大天王结拜!”
唐景星一怔,目光复杂地看向左陈思,“陈思,你可是主上的人!”
左陈思也是一怔,他从唐景星的话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不及多想,先把当年之事说了一遍,唐景星这才笑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说起来你与大天王也只见过一次,且时隔已久,依我看,还是谨慎为上。”
左陈思唔了一声,但他不肯放弃这个念头,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偷偷去找了秦大勇。
找到大天王的军队并不难,但此刻大天王的营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同当年二人结识时可是大不相同。左陈思想了一想,放弃了潜进去的念头,他来到帐前,请门口的守卫通报,原以为会费一番周折,不想一提他的名字,守卫便飞跑进去,不一会儿,秦大勇便亲自出来迎接。他相貌变化不大,衣着较先前却要华贵许多。一见面,他便抱住了左陈思,哈哈笑道:“好兄弟,我四下找你,不想你自己来了!”
左陈思见秦大勇这般热忱,自也欣慰。二人携手进了营帐,秦大勇吩咐设下酒席。酒桌之上,二人叙述离情,各自感慨。秦大勇又道:“兄弟,你写给我的那套拳法实在好,太好了,我在北方打天下,依靠它的力量不少。你什么时候再写一套武功?这次便写腿法罢。”
左陈思笑笑:“好。”又道:“兄长,我这次前来,有一事相商。”他便将自己来意说了一遍,秦大勇听了,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投了江南王?”
左陈思道:“兄长,投谁都是小事,我只愿天下太平,人们安居乐业是真。”
秦大勇眉头皱得更紧,只道:“这些日后再谈,喝酒,喝酒!”
左陈思酒量平常,被秦大勇连劝了几碗酒,不多时便已醉倒,不省人事。待他醒来时,惊见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里面布置还好,但房门用大锁锁得紧紧的,窗户上安了铁栏,竟是个牢房模样。他惊惶之下,跳到门前叫道:“兄长,兄长!”
喊了半晌,方有一个士兵走来,左陈思忙道:“我兄长呢?”
那士兵待他还算客气,道:“公子好好休息,桌上有茶水,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
左陈思怒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叫秦大勇来见我!”
士兵理也不理,径自走了。
左陈思被关了整整一个月,秦大勇始终未来。先前他气得半死,饭都不肯吃,饿到半晕的时候,他听到窗外有两个士兵交谈,一个道:“这小子绝不能死,快灌些粥水下去!”另一个道:“他不是江南王的人吗,死不死怎的?”先前一个道:“你懂什么,天王要他有用!”
如同一滴冰水滴入心中,那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万般失望之下,他反而激起求生之意,低声道:“给我一碗粥。”
又过半月,左陈思终于寻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再花了三天,他才回到家乡,不想未及进城,已然大惊,他自幼生长的葛城变成一片汪洋。他揉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这时有人一把拉住他,他一惊抬头,却见面前正是唐景星。
“随我来。”
两人来到附近一所宅院,唐景星问道:“这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可是同大天王一处?”
左陈思三两句把自己的情形交待了一遍,忙着问:“出什么事了?可是发洪水了?我父母親人可好吗?”
唐景星长叹一声:“唉!”随后道:“你被关这一月,秦大勇与主上已然打了几场。秦大勇因不敌主上,便挖开了寒江支流,想要引水淹主上的军队,不想到底还是败在主上手下,葛城……葛城却被淹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续道:“我先前打探到一些消息,便通知了伯父,伯父带着家人提前离开,不想路上遇到水匪,伯父携带的家私又多,因此全船倾覆,尸骨……无存。”话音未落,左陈思噫的一声,已闭过气去。
唐景星连忙施救,左陈思悠悠醒来,一时间仍是如在梦中,半晌,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唐景星一边安慰,一边又道:“虽未寻到伯父伯母的尸体,但也捞到了旁的事物,我已为伯父伯母立了衣冠冢。”
左陈思哭着道:“快带我去。”
那衣冠冢就在附近,规模虽不隆重,却也整齐洁净。左陈思扑倒在坟前,再度大哭一场。最后他站立不稳,唐景星搀着他回去休息,又道:“这所宅院也是主上的,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几日。”
左陈思勉强答应一声,忽又想到:“秦大勇呢?”
“大败之后,他逃回北方去了。”唐景星答道。
唐景星走后,左陈思伏倒床上,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见里外一片漆黑,原来现下已是三更。
他勉强坐起,仍觉一切皆不真实,正在这时,忽听有人轻敲窗棂,他一跃而起,叫道:“爹,娘!”
敲击声停顿一瞬,有人轻声道:“左公子。”
这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元元。
自打二人订婚后再也不曾见面,左陈思此时痛失至亲,骤然见到未婚妻,倍感欣慰。他连忙下床,开窗见唐元元一身素衣,立于窗前月下,不由叫道:“元元,你来了!”忽又醒悟到不对,道:“元元,你进来说话。”
唐元元却摇了摇头,道:“我是偷偷来的,说几句话便走。”左陈思一怔,唐元元飞快续道:“左公子,掘开寒江支流的是江南王,出主意之人是我兄长。”
如一个闪电自暗夜中打下,左陈思只觉天旋地转,他张着嘴,似乎说了几个字,却连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唐元元看向他,面上现出怜悯之色,却终于还是说了下去。
“大天王兵力强盛,难以抵挡,兄长才出了这个主意,我试图阻止,却未成功。兄长所言其他事情都是真的,他确实通知了令尊,却不承想出了这样的意外……我想,这件事,不应该瞒着你。”
左陈思看着她,不知不觉中,两行泪自面上流了下来,唐元元又道:“此事并不算特别机密,左公子总打听得到。我是偷偷来这里的,不能停留太久,左公子,你怀瑾握瑜,需得小心,我……走了。”
她说完话,转身便离开了。左陈思叫道:“元元!”但唐元元走得很快,转眼间,夜色中已不见她的身影。左陈思退后几步,跌坐地上。良久,他忽然站了起来,大步冲向门外。
左陈思疾行半夜,他也不知该去哪里,只想着尽快离开那座宅院,行了一段路后,他思绪略清明几分,心想我须得去寻人探问,确认唐元元所言之事。不想黎明之际,身后却有一队人追来,为首之人正是唐景星。他骑在一匹白马上,高声叫道:“陈思,你往哪里去?”
左陈思停下脚步,移开目光,道:“我离开一段时间。”
唐景星看着他:“离开一段时间?所为何事?”
左陈思不愿说出唐元元相告之事,含糊道:“离开寻人。”他的意思是寻人问事,唐景星却误会其意,两道长眉高高扬起,手一挥,身后的骑士围个半圆,将左陈思包抄在中间:“陈思,你还是不要走的好。”
他如同从前一般叫着左陈思的名字,语气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意。左陈思下意识倒退一步:“若我非要走呢?”
“那我只好将你留下了。”唐景星平淡道。
左陈思看着面前的唐景星,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忽道:“水淹葛城的主意是你出的,你留我是為了我自创武功的天赋,怕我投向大天王,是吗?”
左陈思并不傻,他只是更愿意信人。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再自我欺骗下去,唐元元那一句“怀瑾握瑜”更是提醒了他,所谓怀璧其罪,他的玉璧,便是他自创武功的这份天赋。
唐景星默然良久,终道:“陈思,当日你我相交,我确有真心。”
左陈思苦笑,当日有真心,如今呢?眼见那队骑士已然围拢上来,他拔出腰间长剑:“唐兄真要动手吗?”
唐景星只是一挥手,骑士们一同涌上,左陈思挥剑相迎。但他自牢狱中逃脱不久,又接连不断遭受打击,体力早已衰竭,勉强支撑了十几招后,已中了一刀,单膝跪倒在地。唐景星叫道:“放下剑!我不会杀你。”
左陈思咬着牙,拄着剑又站起身,将明未明的天色中,他一双眼亮如寒星,一剑之下,两名骑士同时负伤,但下一刻,左陈思便握剑不稳,栽倒在地。唐景星看得分明,喝道:“把人带走!”一语未了,忽有一道玄色身影如风似电,直入包围圈中,长袖一卷,已将左陈思负在身上。唐景星看清那人面容,惊道:“陈渊!”
陈渊冷笑道:“欺负我的弟子?”
唐景星一咬牙:“一起拿下!”陈渊再度冷笑,右手拔剑而出,淡墨天色中一道白虹。下一刻,面前的五名骑士被他一起斩成两截,陈渊还剑入鞘,如一只黑色巨鸟,带着左陈思一掠而去。
左陈思被陈渊负在背上,只觉身侧草木飞速后退,他低声道:“师父。”
陈渊脚步不停,叹了口气:“傻孩子。”
左陈思咬着牙,他之前哭过数次,现在已然哭都哭不出来。
陈渊把他带进了山中的一处别院,左陈思浑浑噩噩的,他恍恍惚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套洁净的衣服。师父亲手端了一碗鸡汤面给他。他吃得干干净净,随即倒头便睡,一睡便是两日,醒来的时候看到师父坐在床边,一时还以为一切都不曾发生,父母仍在葛城,唐家兄妹便在隔壁。片刻后他才醒悟过来,师父见他形容,叹了口气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吗?左陈思也不知道。现下他住的乃是陈家别院,一应布置皆与陈宅无甚差别,左陈思少年时便同陈渊修文习武,陈家倒更像他的家,在这样的环境下住了一段时日,心绪到底略缓解了几分。
师父仍旧很忙,但只要有时间,他便会过来同左陈思说话。有一日他道:“年轻时总会误信他人,只是你这一次的跟斗栽得委实惨了些。”
左陈思一时无语,片刻后他方道:“师父,你一早便看出唐兄……唐景星他同我结交,是另有目的吗?”
陈渊一笑:“他搬来时便有目的,见到你这般才华,自然不能放过,你大约不知,秦大勇得了你的武功后,在北方风头一时无两。而江南王令他手下士兵学了你的拳法,亦是如虎添翼。”
左陈思怔怔道:“师父怎不同我说。”
陈渊道:“我同你说了,你会听吗?”
左陈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时他同唐景星正是交情最厚之时,师父便是真同他说了什么,只怕自己也听不进去,不由得面露惭愧之色。陈渊道:“你这个年纪都是这般,我年轻时,也是一样。”
师父言语愈是体谅,左陈思愈是愧疚,陈渊笑道:“算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学生,还真同你计较不成?再者,我也知你性情,是必不会背弃师门的。”
左陈思低声道:“是。”又道:“师父,我原先只当皇帝是无道之人,为何他们也会这般行事?”
陈渊漫不经心道:“世人总是如此。”
左陈思无言以对,半晌后,道:“幸好师父不会这样。”
陈渊道:“不提这些,你休息的这些时候,旧日的功夫可曾丢下?”说着掷过一柄宝剑,左陈思连忙接住,来到庭院中试练。但还真应了陈渊的话,他心伤神伤,卧床良久,剑法虽是那个剑法,被他一使却全无劲道。陈渊看得直摇头:“不是這样。”
他接过宝剑,虚虚一指,只一个起手式,已有岩岩孤松独立之意。随即剑式一转,击、刺、点、劈,如风过长林,又如朗月照天。左陈思怔怔看着,忽想:“这世间总有些好事。”
左陈思决意振作起来,又因见了陈渊舞剑,心有所感,将未完成的那套剑法收尾写完,额外又写了一套轻功功法。从前他自创武功,并不起名,这一次却不同,见到师父剑法后,他心中一直萦绕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两句,便将剑法命名为《浩然剑法》,轻功则称为《千里快哉风》。
他将两套功法放在床头,这些天来,心头终于泛起些许喜悦之情,便想去找陈渊一同分享。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师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北边的情况怎么样”?
左陈思停下脚步,心想等师父谈完话自己再进去,只听一个陌生声音恭谨答道:“秦大勇又同朝廷交战数次,互有胜负,但秦大勇手下死伤严重,加上先前同江南王战那一场,属下粗略算了下,他现在兵马损失应已过半。”
左陈思一阵迷惑,却听陈渊道:“秦大勇不足为惧,江南王才是劲敌。”
先前那人道:“主上不必担忧,江南王先前同秦大勇一战,也损失了不少兵力,况且属下已按主上所言,将水淹葛城一事散播出来,是时民心自有向背,那天下,总该是您的。”
左陈思听到这里一个哆嗦,立足不稳险些绊倒。陈渊听得声响,推门出来,不由面色一变,挥手叫属下离开,方道:“你都听到了?”
左陈思说不出话来:“师父……”
陈渊冷笑道:“是,你可曾听闻秦大勇与江南王之外的第三股势力?我便是吴王。”
左陈思面色惨白,吴王,他确实听说过吴王。唐景星曾道南方势力,除了江南王便是吴王,且此人甚是神秘,万不承想,竟然便是自己的师父,不由得脱口而出:“师父,你为何要骗我?”
从小到大,他不曾用这般口气同陈渊说过话,陈渊怒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就是骗你又如何?”他见左陈思全身颤抖,略有悔意,道:“你当唐景星为何搬来,便是疑惑吴王身份,想要查个究竟,我如何能告知你?”说到这里又生怒意:“就是我瞒你、骗你,但我可曾害过你,可曾利用过你的天赋?你说!”
左陈思咬着牙:“是,师父,你们都是对的,是我错了。”
他转身便走,陈渊其实追得上他,但终究未曾动身。
左陈思独身一个,游荡了一月有余,此时天下大乱,群雄纷争,他仗着一身武功,虽可保得自身平安,却救不得天下人,见了无数的惨事,听闻了无数哭声。
这一日,他行至陈宅,陈渊自然不在里面,隔壁的唐宅也是空的。他留恋地看了两所宅院一眼,正要离开之时,却见红墙下一名女子微笑:“左公子,我等你好久了。”
那女子一身白衣,神态如旧,正是唐元元。
左陈思惊喜交集,冲上前去,临近之时又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元元,你在等我?”
“是。”唐元元道,“我与兄长理念不合,已然决裂。我想,你或许还会来这里看上一眼。”她面上仍然带着笑意,眼中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左陈思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当初他与唐元元订婚,一半是钦佩她的才华,一半是喜爱她的人品,但直至这一刻,方是刻骨铭心的热爱。
二人约定一同离开中原,远离此地一切纷扰。唐元元又道:“我身边尚有几名老仆,我打算把他们托付给兄长手下,顺便也让他们带信给兄长,告知我们离开之事。”
左陈思道好,二人议定:唐元元带着老仆先去江南王手下驻扎的阮城,而左陈思则去拜祭父母,去信通知陈渊,随后再去阮城与唐元元会合,一起去往大理。
左陈思这边一切顺利,但等到他打算去与唐元元会合之时,阮城却已燃起了战火,几方势力厮杀不已。左陈思几次试图冲入城内,但这等时刻,就算他是绝顶高手,亦没有对抗万千人马的可能。
半月后阮城城破,左陈思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城中,不想却是晚了一步,三日前,唐元元已死于乱军之中。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中原也好,大理也好,再无可以留恋之处。
五日后,他在明月城上了一艘海船,那艘船驶向扶桑。
余
是时海路,并不如今日一般安全,一路上左陈思吃了不少苦头。将至扶桑时又遇上了一场风暴,原本并不算小的木船在海中如同蝼蚁,被一只巨掌操纵着上下颠簸,最后重重地撞到礁石上,左陈思亦是撞到头部,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半躺在浅水中,一个女子正将他拖曳到沙滩上。见他醒来,那女子甚是喜悦,比手画脚地说了好些话,左陈思却一句也听不懂,只得报以微笑。
他身上有许多擦伤,头也痛得很,但看到海中的木船碎片,他便知自己已是极幸运了。那女子领他到自己家中,给他一套干爽的粗布衣衫更换,又煮了饭请他吃。
比起从前左陈思吃过的食物,这一餐可说是十分的简陋,有酱汤,小鱼同萝卜的杂煮,还有一碗米糠腌的茄子。但他饿了许久,吃得干干净净,女子见他吃得香甜,不由一笑。
这女子的年纪与他相仿,相貌并不算美,皮肤也很是粗糙,但这一笑却令人颇觉安心。左陈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
左陈思在海边这个小渔村留了下来,慢慢地,他也学会了当地的一些语言,知道救他的女子叫作春枝。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他想: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后来他又知道,春枝是一名海女——他第一次听说这种职业,似乎是只有女子方可担任,她们的潜水本领高超,靠着潜至海底捕捞海物为生,若非春枝有这样的本领,那日他也不可能被救上来。
他一向钦佩有本领的女子,春枝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二人相处渐多。他没有海女那般的本领,可旁的事情总可以学着做起,劈柴、修屋、种菜、煮饭,一件件都慢慢像样起来,就是当地的语言,他也学了七七八八。村民见他是个踏实肯做事的人,便也逐渐接受了他。
三年后,左陈思与春枝成婚。又过了三年,他们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皆是活泼康健。
某一夜,春枝带了两个孩子已然睡下,左陈思原本也要睡,忽见窗外月明如水,心念一动,披衣而起,只见中庭似雪,一轮明月冰冷无暇。忽然之间,故国江山,前尘往事一起涌入心中,他自从来到东瀛以后,再不曾碰过兵刃,更不必说如从前一般自创武学了。然而此时他心潮起伏难定,终是提笔写下了一套剑法,将其命名为《雪月江山剑》。
写完剑法后,他检视一遍,不由苦笑,此时纵是写下剑法,又有何用?待到天明以后,他来到渔村附近的寺庙,将剑法供奉佛前。
这也是左陈思一生中写下的最后一套武功招式。
他在东瀛住了十二年,除那一日外,左陈思摒却前尘,认认真真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想:至少,我要对得起眼前人。
第十二年,渔村中忽然出现一种疫病,发病极快,左陈思原想帶着妻儿离开,不想动身时幼女已然染病,一家只得留下,三日后,幼女离世。七日后,春枝和长子也离开了。
一月之内,渔村中十室九空,唯有左陈思一人始终不曾染上疫病。他安静地埋葬了家人,埋葬了整个村庄,四顾茫然,回首十二载,如梦一场。
他原拟一死,抬首时忽见海上白帆点点,不由停下脚步,终究,他还是朝着海船方向走了过去。
十二年后,左陈思回到了中原。
在船上时,他想象过很多种中原的情形,真正踏上故土时,发现光景却还好,至少,此地已然没有战乱。
他长吁了一口气,找了个茶肆坐下,要了茶水与一份松糕。茶水味道清苦,松糕也异常朴素,不但没有点缀的蜜饯,也没有夹馅。纵然如此,身边犹有茶客感叹:“总算不打仗了,还能吃一口松糕。”
左陈思想:是啊。
他向老板打听现下情形。这才得知七年前旧朝便已不复存在,又混乱数年后,天下归一,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乃是当年的江南王。听到这里,左陈思忙又问道:“那其余的人呢?闻说当年还有一个大天王,还有一位……”不等他说出陈渊的名字,老板却已道:“大天王同吴王啊,一个五年前,一个三年前,都被唐丞相带兵灭掉了,那几场大战啊,寒江的水都染红了。”
“唐丞相?”左陈思微微一怔。老板拿手一指:“你听,那边说的就是唐丞相的故事。”原来不远处正有个说书人。
左陈思付了茶钱,走进人群细听,那说书人眉飞色舞,道是唐丞相自幼受仙人点化,授两卷天书,一卷是兵书战略,一卷是《玉龙拳法》。后来唐丞相辅佐真龙天子,将《玉龙拳法》教授官兵,又靠着兵书屡战屡胜,种种神迹,不一而足。
左陈思默默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葛城,那里仍旧是一片荒芜,新朝建立未久,尚且顾不得此地。他又来到了陈渊住处,自己许多记忆都同这里有关,到了之后才发现陈宅同昔日唐宅已然连在一起,门前尚有官兵把守,打听一下,人都道这里乃是唐丞相故居之地。
父母的衣冠冢却还在,唐元元殒身的阮城略有复苏,他想不到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的地方——啊,不,还有一处他尚未去过,那是陈渊的别院,他与当年师父最后分别之地。
那座别院位处深山,他花了很久才终于到达那里,别院还在,却已不复昔日模样,一个老仆在院中扫落叶,一个小童蹲在墙角,拿着根草叶逗蛐蛐。左陈思不由难过起来,陈渊素来规矩严整,若他在世,当不至于此。
正思量到这里,屋门忽然开了,左陈思连忙躲到树后,一抬眼却险些惊叫出声,是陈渊,出来之人竟是陈渊!他一身玄色衣衫,鬓边添了白发,但确是陈渊无疑。
他的心怦怦乱跳,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陈渊的军队当年确应是败了,但陈渊本人并没有死,新朝宣布吴王之死约是为了稳定人心,又或者,他们一直不知道真正的吴王是谁。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至少陈渊还活着。
不管怎样,终究还有一个人在。
他看了许久,山中雾般雨丝不知何时落下,洒在他发上、衣上。他攥紧湿透的衣襟,凝聚心神,转身想要离开,陈渊忽然开口,一如当年。
“下雨了,进去罢。”
左陈思,葛城人。好诗书,性任侠,师从吴王陈渊。自创武功不计其数,天赋高妙。去东瀛十二载,还乡三载而卒。其师焚其所著殉葬,唯有《浩然剑法》《千里快哉风》两部为小童救于火中,流传后世。
——百晓生《左陈思传》
赵晨光,武侠小说作家,现居新加坡。主要著作有《浩然剑》《江湖消亡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