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9年6月13日,黎明时分,草原上下起了倾盆大雨。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蒙古族人,彼此搀扶着、拉扯着,目送拉着金棺的八辆木车、八顶白帐缓缓驶出圣地伊金霍洛。泪水和着冰凉雨水,爬满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跪倒在陵车迁徙的去路上,哭声响彻天地。他们追着车队走啊走啊,很多人哭得晕倒在地,被挤掉的靴子,扔得几辆马车也装不下。
一只饥肠辘辘的秃鹫,在暴雨中艰难地起飞。它已经很老了,头上、弯曲的脖子上,甚至是小半个胸脯上,已经光秃秃的,连一根绒毛都没有了。雨水淋在它松弛、灰黑的皮肤上,使它显得愈发狼狈。与之相反的是,它背上和两翼上的羽毛则又厚又乱,像是一蓬蓬荒草,它的身体因此显得更加巨大和笨重。
像一发灰色的炮弹,秃鹫撞开雨幕,掠过了那支哭泣的队伍。作为一只以尸体为食的猛禽,它这一生等待过太多的死亡了:被狼群围攻的野牛、摔断腿的骏马、被猎人射穿头颅的小鹿、找不到水的旅人、被押上刑场的囚徒、跌倒在暴风雪里的孩子、难产的母亲、流血的男人……它目睹了无数次生命的开始与结束、挣扎与释然,早已拥有了预知死亡的能力。所以只消看到那些人的影子,听到他们的哭声,它几乎立刻就可以确定,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里,有很多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
即使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行走,还能哭泣,但在入冬之前,他们就会在自家的帐篷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中的某些人的尸体又会被驮上马背,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最后从马背上跌落,完成天葬的仪式,成为飞禽走兽的食物,重回到自然之中。
汹涌的死亡气息吸引着秃鹫,它的心中感到一阵狂喜。它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悲伤,但那意味着今年冬天它需要的食物或许将不会那么缺乏。对于已经衰老、几乎失去捕食能力的它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可贵的好消息。
就在这时,在天边一条银缎子似的长河旁,突然炸起一片片火光,然后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那是一条叫作杆占庙河的河流,河流两岸驻扎着青色和土黄色的军队。隔了这么远,那些枪炮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了,但其中的杀气,却还是把秃鹫吓得猛地拍打翅膀,向高处爬升。
人类越来越精于杀死生命的武器,才一交锋,就已经撕咬成了一片,像是凶狠的怪物的咆哮,从云层间连绵不绝地传来。那仿佛是一个信号,在稍稍慌乱的迁陵的人群里,八顶白帐旁的队伍中突然分出了八匹快马,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向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秃鹫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八匹马上的骑手吸引了。他们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打扮各有不同,身体贴在马背上,每个人无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骑手。秃鹫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木盒,大约有五尺长。
在疾驰中,他们的身上毫无掩饰地散发出了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虽然只有八个人,但却比那迁陵时上万人的队伍还要令秃鹫感到饥饿和难以忍受的诱惑。
二
秃鹫奋力拍打自己沉重的翅膀,在乌云和密集的雨线中间,它追逐着他们,注视着他们。饥饿的感觉,令它更迫切地想要看清他们的死亡与腐烂,于是仿佛海市蜃楼一样,那些骑手在接下来的几天内的结局,在它的眼前一一浮现:
最温柔的那一個,死在了蜿蜒明亮的河边,他的鲜血顺流而下,像在白色的缎带上绣下了一枝粉色的梅花。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会变成敌人,因此敞开了怀抱迎接藏起了毒蛇牙齿的凶手。刻着他名字的短刀,在呼唤着他名字的时候,搠进了他的肚子。他悲伤地拥抱着凶手,像最痴情的情人那样紧紧地搂住凶手的腰,一直到将凶手的腰椎折断了,才和他一起死去。
最勇敢的那一个,死在了一片舒缓的草坡上。雨水洗去了他脸上的血污,齐膝高的野草正好将他托起,他像睡在最柔软的毛毡上,神态安详。他已经拼尽全力战斗了,十几名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下,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雪亮的弯刀,也已在剧烈的战斗中崩裂、折断,像星星一样散落在他身边,了无遗憾。
最谨慎的那一个,死在了一棵大榆树下,他垂下的两只手里,还握着自己最信赖的武器。他是蒙古人中的神枪手,是一众同伴中最愿意尝试现代武器的人。二十步以内,他可以一枪打灭蝇头大的香烛,一百步以内,他可以打掉放在羊角上的苹果。可惜这一次,他一枪都没来得及开,就已经死在了路上。
最美丽的那一个,死在了自己的马旁,她伏在那匹枣红马的肚子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面庞。那令无数草原男儿魂牵梦萦的歌声,已经停止。从此草原上再也没有花朵、没有百灵,没有了纵马奔驰的女孩。
最忠诚的、最智慧的、最暴躁的、最神秘的……他们的死亡,令秃鹫的口中滴下了黏稠的涎水。他们都是强壮的战士啊!他们饱满健美的肉体散发着令秃鹫着迷的香气。
秃鹫发出一声沙哑的唳叫,调转方向,朝着向北方奔走的、第一个即将死去的战士飞去。
那名战士,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
在被雨水打湿的缎子似的皮毛下,黑马的肌肉如流水一般起伏着。它的铁蹄,踏在积了一层浅水的草原上,每一次都砸起巨大的水花,像是一朵朵白莲,托着它飞速向前。马背上的战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蒙古袍,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背脊,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
往北十里,有一座巨大的敖包,兀立在平坦无垠的草原上。敖包最早是掩埋蒙古族战士遗体的石堆,但在千百年的演化中,渐渐变成草原上为人们指路的标识和祈福的祭坛。青年男女会在这里约会,路过的牧人会把在草原上遇到的石块带回到敖包上,将它越堆越大。眼前的敖包像一座小山那么高,它的顶上插着干枯的柳枝,柳枝上挂着彩色的绸带和经幡。绸带和经幡浸透了雨水,冷冷地垂着,在阴暗的天色中显得更加深沉。
黑马来到敖包下,马上的战士跳下地来。他先将自己背负的木盒卸下,恭恭敬敬地在敖包前的祭台上放好,然后才躬身退回到黑马旁,从马鞍下取下一只沉甸甸的酒袋。黑马低声嘶鸣,轻轻地咬着他的衣角,但他还是放开了缰绳,重重地在马屁股上一拍,让黑马孤独地走了。
他是知道自己必死,所以让那匹黑马去寻找自己的生路吗?秃鹫一个俯冲,向他落下,在最后关头从他的头顶掠过,重重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截枯树桩上。
“追逐死亡的使者啊,”那名战士说道,“你也觉得我将死在今天吗?”
从近处来看,那名战士的高大和强壮,越发令人震撼。他有一个爸爸驮着儿子那么高,他的肩膀比两个大汉的还要宽,他的呼吸有着狮子一般威猛的气势。秃鹫看着他,在木桩上磨嘴,啄得木头咚咚响。
“伟大的成吉思汗啊!”那个战士对着敖包上的木盒祷告,他的声音低沉,“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没能保护好您的灵榇,七百年神灯不灭的成陵,今天不幸迁出了圣地。但我们这些达尔扈特人一定会保护好您的灵物,不使它们落于恶人之手。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杀敌降魔,百战百胜。”
三
枯树桩上的秃鹫震惊了,它这才知道那迁陵的木车与白帐祭奠的是谁;也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送灵的人如此悲伤,如此绝望,悲伤得连心都死了,绝望得连老天都哭了。
七百年前,伟大的成吉思汗在西征途中病逝,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按照蒙古人的传统,他的金身被安葬于漠北。上万匹战马,反复践踏他的埋身之处,将一切痕迹全部掩盖。人们将一头小骆驼当着它母亲的面杀死,血洒在地上,之后便只有那头悲伤的母骆驼能找到这里。而当那头母骆驼也死去,成吉思汗的埋身之处就成了永远的谜。
但成吉思汗在人间并非没有陵寝。在这拥有四海的汗王去世之前,有一天他率领大军经过一片草原。这里水草丰美,野鹿出没,成吉思汗心驰神往。马鞭坠地,他脱口而出,死后若能安葬于此,必定心满意足。
因此,在他被密葬之后,他的儿子们就带着蕴含他最后一口气息的骆驼毛,回到这片名叫鄂尔多斯的草原,用八辆木车、八顶白帐组成的“八白室”,供奉成吉思汗和他的妻子们的雕像,收纳他的灵物,建立了成吉思汗的衣冠冢。除此之外,还挑选了五百户忠诚的护卫,成为达尔扈特——成吉思汗陵寝的守陵人,永不缴税、永不服役,但需要在每年的十二个月里,不分昼夜一丝不苟地守护和供奉。
七百年过去了,这座唯一可供世人祭拜的成吉思汗陵,早已成为草原人民心中的圣地。它保佑草原风调雨顺,牛羊成群,男人勇猛,小孩健康,女人的乳汁如河水汩汩不绝。忠诚的达尔扈特人,保护神灯不灭,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只秃鹫也曾飞过那香火鼎盛的八白室,看到那些长跪着祷告的牧人和诵经的达尔扈特人,即使是它,也能感受到那与天地同在的神圣与肃穆。
但是现在,成吉思汗陵竟然被迁移了!
那个高大的达尔扈特战士盘膝坐在敖包前,拔开酒袋的塞子,大口喝起马奶酒。微酸的气味刺激着秃鹫,它感到越发饥饿。它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食物了,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过一具肥美松软的动物尸体,令它能够将自己的长颈伸进湿热的腹腔,去啄食血肉了。
所以大雨不停,那个战士在等待他的敌人,而秃鹫在等待他死去。
马奶酒喝完的时候,绵延的迁陵队伍已经彻底走得看不见了。杆占庙河的那边,交战的炮火声也渐渐停歇,只有零星的几响,不时吓人一跳。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离迁陵的路线这么近,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成吉思汗的安息。
達尔扈特战士望着远方,暴雨渐渐转成了毛毛细雨,天色依旧晦暗。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辆急速驶来的吉普车。
从迁陵队伍的方向驶来的吉普车,在阴沉沉的天地间打着两盏雪亮的车灯,像发疯的野牛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在平坦的草原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车辙。它似乎发现了这座敖包,发现了这个达尔扈特战士,于是轰隆隆地冲了过来。
秃鹫紧张地张了一下翅膀,在枯木桩上尽量站得远了一些。那个高大的达尔扈特战士站起身,安静地看着那架本不属于草原的机械毫不减速地向他撞来,而他也毫无惧色地迎向那钢铁巨兽。终于,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吉普车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猛地停住了。
溅满了泥浆的车身咆哮着、震颤着,冒着黑烟,像是不满于主人的怯懦,制止了它的凶蛮。驾驶室的车门被人狠狠踹开,一个年轻的蒙古人跳了下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蒙古袍,脑后还梳着细细的鼠尾辫。
“巴特尔!”他怪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坍少爷。”那个达尔扈特战士毕恭毕敬地说,“您又来这里干什么?”
“你这个下贱的奴隶!”那个叫温坍的年轻人笑了起来,“你现在敢不回答少爷的问话了?你忘了当初你在德王府里是谁给你吃的、住的?你忘了我的鞭子,是怎么抽你的了吧?”
巴特尔垂下了头,像一个正在被鞭打的奴隶那样,低声说:“我记得的,温坍少爷。”
“不要以为你的母亲改嫁给了达尔扈特人,你就是一个达尔扈特了。”温坍说,“不要因为有沙王护着你,你就觉得你可以抬头看我了。在我上马的时候,你还是要跪下来为我垫脚,你永远欠着德王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清的。”
“是的。”巴特尔说,“所以我在这里等您。”
“等我干什么?”温坍少爷尖刻地问。
巴特尔低着头,说:“阻止您和德王,成为蒙古人的罪人。”
咄咄逼人的温坍愣了一下,他冷冷地看着巴特尔,细细的眼睛里闪烁着狼的光芒。“别绕圈子了,”他说,“你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成陵迁陵车队上的黑纛是假的,真的圣物被你们盗走了对不对?你们到底仿制了几柄黑纛?你手里的那柄是真的吗?”
四
他们突然提到成吉思汗的黑纛,就连一旁的秃鹫也不由得惊慌失措。
成吉思汗的黑纛,是一柄类似长矛的旗帜,也是长生天赐予成吉思汗福佑他事业成功的神物。传说中,有一次成吉思汗率军作战时损失惨重,士气低落。他祈求苍天给予他战胜强敌的力量,突然半空一道光闪,一把矛状物在众人头顶悬而不下。成吉思汗命大将木华黎将其接下,但几次都未能成功。于是成吉思汗许诺用一千匹马、一万只羊祭祀,这面日后让成吉思汗大军所向无敌的旗帜,才降临人间。
黑纛的顶端是长约一尺的一尖两刃的金属矛头,其下有孔,安有长一丈三尺五寸的木柄。柄眼外固定着一个白银制作的圆盘,在圆盘的边缘上凿有九九八十一个小孔,穿有神圣的黑色缨子。缨子长三拃四指,用皮条牢牢固定。
黑纛的缨子,是用九九八十一匹枣红公马的黑鬃制成的;系缨子的皮条,是用羊皮在白酒黄油中熟好破细而制成的;黑纛的长柄,是用神山上的柏树木制成的;长柄的外边,还有一层一丈二尺黄缎缝成的“衣服”,上面钉一千颗扣纽,象征一千只慧眼。
有这样的神物指引,成吉思汗愈发战无不胜。在黑纛的影子下,成吉思汗的军队勇猛无畏,团结一心;黑纛指向的地方,就是蒙古铁蹄一定会征服的地方。
它因此被称为战神之旗,是成吉思汗陵中最重要的一件灵物。在圣地伊金霍洛,它被供奉在专门的祭坛上,插在用石头做的一只大金龟背上的孔内,周围有四柄陪衬的长矛,用绳子与它相连,成为它的四条腿。
秃鹫不敢从它上方飞过,狼群会远远避开。成吉思汗的黑纛傲视风尘,与天地相连,是横亘古今的圣物,是伴随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永远挺立的蒙古人的骄傲和信仰。
但这样神圣的黑纛,竟然被盗走了吗?而偷盗它的,还是达尔扈特的战士吗?
秃鹫歪着头,映照过无数死亡的双眼注视着那个高大的达尔扈特战士。现在它似乎能明白,这个现在看起来还生机勃勃的人,接下来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了。
“温坍少爷。”巴特尔沉痛地说,“达尔扈特人永远不会背叛成吉思汗——我们仿制黑纛、转移黑纛,都是在保护成吉思汗的黑纛。”他向旁边让开一步,将祭台上的木盒展示给对方,“为了保护成陵,我们不得不将它向西迁移,这已经是巨大的耻辱了。我们尤其不能让最宝贵的黑纛在这个过程中再出什么意外。所以智慧的沙王想出了这个办法,我们偷偷打造了黑纛最重要的矛头的仿制品,由八个最忠诚的战士分别带往迁陵的目的地,就是为了让敌人找不到真正的黑纛。”
“但是你却留下来了。”温坍说,“你在这座方圆百里最显眼的敖包下,停下来了。”
“因为我想看清楚,追逐黑纛的人,到底是谁。”巴特尔抬起眼睛,毫无惧色地迎上温坍的视线,说,“是谁早就知道杆占庙河的日军会在今天发动攻击?是谁立刻就发现了车队中的黑纛是假的?是谁对我们毫无信任,马上怀疑是八个达尔扈特人盗走了它?是谁会抢在其他达尔扈特人之前追上我们……我多么希望,那不是德王和少爷!”
温坍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曾经像石头一样沉默,像牛马一样温驯的奴隶,会有这样聪敏的头脑和舌头,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自己的马脚。
“狗在外面跑得野了,会咬人啦!”温坍恶狠狠地说,“可是你别忘了,如果没有德王开恩,你的父亲早该在我祖父去世时给他殉葬了;如果没有德王施舍,你父亲死后你和你母亲早就该饿死了;甚至连你的母亲改嫁,如果不是德王开恩,同意将她卖给达尔扈特人,她也根本没有办法获得自由!”
巴特尔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从祭台上请下那个自己刚才供奉的木盒,然后在温坍面前打开。
沉重的木盒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又用红漆漆得闪闪发亮,像一颗巨大的红宝石。从外观上看,它的大小正好可以放得下黑纛的矛头、银盘和连接的一截木柄。温坍的眼睛亮了起来,但盒盖打开,杏黄绸子的衬里上躺着的,却只是一截丑陋乌黑的铁棒。
“黑纛不在你的手里!”温坍气得声音都尖起来了。他猛地从袍子下掏出一支驳壳枪,敞开机头,对准了巴特尔,说:“你在骗我!在耽误我的时间!”
“如果少爷要杀我,不要让我流血而死。”巴特尔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将木盒合上,声音中充满了悲哀,“人类的灵魂,存在于血液当中,如果少爷还是蒙古人,如果少爷还记得草原上一代代传下来的信仰,就不要让我流血而死。”
温坍愣住了,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进错圈的羊羔子,抱回来就好了;走错路的马驹子,牵回来就好了。人走错了路,总得有人来提醒他,走回来就好了。”巴特尔将木盒放下,声音柔和了下来,“沙王说,德王和日本人走得太近了,但是少爷,现在悔改还来得及。”
“你被沙王騙了!”温坍挣扎着说,“他才是想借汉人的力量,夺取草原上的权力的人!他才是污蔑我父亲的人……”
“羊群里的黑羊白羊,其实很好分辨。”巴特尔深吸了一口气说,“前来恭送成陵西迁的德王之子啊,前来追查成吉思汗的黑纛的温坍少爷啊,你滴滴响的小汽车里,有没有一个日本人呢?”
温坍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不出话来。
然后,吉普车的后座车门打开,一个日本人慢慢从车上走了下来。
五
——真的是日本人!
一直在枯木桩上观察他们争吵的秃鹫,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它伸长脖子,两翼张开,弯弯的钩嘴尽量向前探出,几乎想要扑过去,猛啄一口那个坏人。作为一只食腐的猛禽,它已经饿了太久了。近两年来,它想要在草原上找到动物的尸体,越来越难。那些从东边过来的日本人,个子矮小,表情狰狞,手里拿着长长的步枪,跟着一队队冒着黑烟的卡车和坦克。沉重的车轮和履带,将地上的沙土都翻了上来,它们经过的地方再也不会长出青草、开出鲜花。步枪枪口中射出的子弹打死了时常会供奉秃鹫的僧侣和牧人,震天动地的炮火吓跑了草原上的飞禽和走兽,秃鹫之所以会这么饿,全是因为他们的影响!
——而德王的儿子、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在自己的车里藏了一个侵略者?
秃鹫看见,那个日本人穿了一身灰黑色的日本袍服,胸口绣着黑龙的纹样,手里拿着一把带鞘的长刀,脚下蹬着木屐。他似乎随时都很愤怒,倒竖的眉毛与下撇的嘴角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个斜叉,配合铁青的脸色与鼻子下面脸部正中留着的一小撮胡子,在滑稽中又显得十分疯狂。
站在发动机咆哮的吉普车旁,面对巴特尔,他缓缓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雪亮的长刀,在从天而降的雨水中,在车灯的照耀下,越发白得刺眼。日本人扔下刀鞘,双手握刀,刀尖遥指巴特尔。细密的雨丝迅速打湿了他的袍服,原本的灰黑色变成了更为凝重的暗黑色,原本就黑得发亮的黑龙则似乎获得了生命,张牙舞爪,几乎破衣而去。
“我会让你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绝望地死去。”日本人说。
生硬的中国话,像斧子劈进木头发出的咯吱声。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更加压抑起来,而刀尖上的一点寒意,却像是满弓弦上的箭一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巴特尔望向温坍,那王爷之子握着手枪,却嗫嚅着,向后退了一步。
巴特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了少爷的选择。他慢慢脱去了自己的蒙古袍,在今天出发前,他就早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所以在他已经湿透了的蒙古袍下,穿的是那件曾伴随他在草原传统的比武大会“那达慕”上多次征战的坎肩和滚裤。蒙古摔跤的牛皮坎肩,像父亲的拥抱,护住了他的脊柱与上臂,坎肩与滚裤上的铜钉闪闪发光,用五种丝线绣出的花朵与猛虎栩栩如生。
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铁圈,铁圈上垂下长长短短的彩色布带。那些布带有的已经很旧了,原本鲜亮的颜色都已经黯淡了,但它们所代表的荣耀,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耀眼和厚重:那是在一次又一次摔跤比赛中,巴特尔收获的战利品,每一根布带都代表了一个强壮可敬的对手。他们在输给巴特尔之后,都恭恭敬敬地将象征自己荣耀的布带交给了他。
草原上最勇猛的摔跤手向日本人走去。
秃鹫侧过头,耸起两只翅膀,兴奋地等待着那一触即发的决战。
它看着两个人一点一点地接近。试探、引诱、挑衅,蓄势待发,每一次迈出脚步,每一次眼神闪烁,每一次手指屈伸,每一次深深呼吸,在这一刻,来自蒙古的摔跤手和来自日本的剑客仿佛都进入了同一个境界,他们像猛虎,像毒蛇,像张开獠牙的捕兽夹,像即将从树梢上滴落的一滴晨露。
突然!人影一闪,那个日本人已头上脚下,栽倒在草地上。他的头重重撞入地里,剖开一大片被雨水浸透了的泥土,颈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脆响,他原本绷紧的身子,在半空中就如同碎裂了一般,软绵绵地坠入泥水中。
那把长刀也被丢在泥水里,几乎立刻就失去了光华。
巴特尔的身上,从胸膛到左肋,多了一道入弦月般弧形的、惨白的伤口,粉色的皮肉向两边翻起,鲜血猛地从那裂痕中涌出,和着血水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啪嗒一声,他的摔跤坎肩,从背后滑落。坎肩两肩上的牛皮,已被他在刚才那一瞬间胀起的肌肉撑裂,而小腹上一巴掌多宽的皮扣,则被日本人那一刀划断了。
那个日本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黑龙会的高手吧。从东北到内蒙古,这支由日本武士、军人秘密组成的组织,活跃在日军侵略的最前线。收买叛徒、煽動分裂、暗杀抵抗人士,他们是狡猾的狼群的前哨,是阴冷的暴雪后的白毛风,是可怕的对手。
刚才那日本人的一刀,像是最恶毒的毒蛇的一次吐信,也许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将巴特尔彻底杀死。但摔跤手的右手终归是在那之前搭住了他的左肩,用三根手指将他前扑的身体带倒,直接摔死了。
“温坍少爷,”巴特尔说,“摔跤,是用大地作为武器,蒙古人拥有整片草原,多么锐利的刀锋都无法战胜我们。”
六
成吉思汗的血脉传到这一代,草原上出现了两个雄才大略的王爷。一个叫作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人们把他称作德王;另一个叫做沙格都尔扎布亲王,人们把他称作沙王。但是日军侵入草原后,德王投靠了日本人,主张将成陵东迁,进入日本人控制的地区;而沙王权衡利弊,则联合了重庆的国民政府与延安的共产党,促成了成陵西迁,远离日本人。
巴特尔曾经追随沙王到处奔走,在延安,沙王终于下定决心要将成陵西迁。
“巴特尔啊。”沙王感慨着对他说,“达尔扈特只需要代表蒙古人守护成陵的安全就好,但蒙古人自己却要想清楚成陵对于草原、对于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国共联合抗战已经两年了,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想要成陵,想要战神的黑纛,绝不是想要保护大汗的遗物,而是想要获得成吉思汗战无不胜的吉兆,打击全国各地军民的信心。”
巴特尔那几天在延安,常常能见到一群奇怪的读书人。他们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不会打仗,也不会练兵,但多数都能唱很好听的歌,画很好看的画,写很长的文章。每天傍晚的时候,他们会在一片枣林前的场坪上聚集着聊天、跳舞。他们来自东北,来自上海,来自山东,来自河南……说的虽然都是汉话,但却有着千奇百怪的口音。穿着打着补丁的破衣服,用巨大的搪瓷缸子和大茶碗喝水,但他们脸上永远充满笑意,相信未来一定能战胜日本人。
他们看见巴特尔远远地站着,就招呼他过去一起喝茶,吃酸酸的枣子。知道巴特尔是蒙古人后,他们立刻兴致勃勃地打听起了奶茶的熬制方法和蒙古摔跤的小技巧。虽然语言不通,奶茶的做法巴特尔最后也没和他们说明白,但巴特尔把他们一个个摔得灰头土脸,摔跤他们一定是明白了。
那些文弱但是勇敢的人,那些贫穷但是快乐的人,他们确实把巴特尔当成了兄弟。汉人和蒙古人都是中国人,达尔扈特决不允许成吉思汗的英灵被日本人利用,草原上的蒙古人也会誓死保卫自己的祖国!
巴特尔回过头来,对温坍说:“少爷……”
只听见砰的一声,温坍向他开了枪。
突如其来的枪声,把秃鹫吓了一大跳,它用力拍打翅膀,才没有从枯木桩上掉下去。
巴特尔后退了两步,看着温坍手里还在冒烟的枪口。他宽厚如石板的胸膛上,多了一个圆圆的黑洞,那黑洞里正慢慢溢出血来。
“你竟敢杀死日本人!”温坍恶狠狠地说。
“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勇猛无畏的蒙古人……”巴特尔挣扎着说。
回答他的,是第二枪、第三枪。温坍不断扣动扳机,秃鹫在之前就预见到的场景终于上演,那个强壮的、无辜的达尔扈特战士,踉跄着向后退去,摔倒在敖包下。
“谁也不能破坏德王和日本人的好事!”温坍说,亲手杀死了一个自己从小认识的人,就像是野狗吃了人肉,他的眼睛变得血红吓人,“那七个达尔扈特人,也逃不出草原!成吉思汗的黑纛,德王一定会把它当作最珍贵的礼品送给日本人!”
巴特尔坐在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他看着温坍,忽然笑了出来。
原来德王和温坍少爷从来都不是被日本人欺骗和威胁,才出卖了成吉思汗的灵榇和黑纛。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决定背叛草原和蒙古人。最骄傲的骏马,也会生出瘸腿的驹子,成吉思汗的子孙,也不全是苍鹰一般的英雄。巴特尔觉得似乎有清凉的风,从胸前那火热的弹孔中钻入自己的心肺,一直以来对德王父子的混杂着畏惧和仇恨的感激之情,在这些风的吹拂中,渐渐消散了。
那些延安场坪上读书人的身影,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们充满了自由的快乐的笑容,仿佛云破日出,在这样的阴雨中照亮了他。如果没有德王的同意,他的母亲便不能获得自由;如果没有德王的慈悲,他和母亲早就已经饿死了;如果没有德王的开恩,他的父亲甚至也只是一个殉葬的奴隶……可是正如那些读书人所言,如果他不是一个奴隶,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拥有自由,那他自然可以不必感激这些尊贵的、无耻的、怯懦的、卑劣的亲王和少爷。
“你赢不过真正的蒙古人……”
巴特尔突然放声大笑,吓得温坍又把枪口对准了他,直到发现他已经死去,才放下心来。温坍将日本人的尸体拖上吉普车,又向巴特尔啐了一口,就急急忙忙地开车走了。
那只秃鹫飞上巴特尔的肩头,降落时巨大的冲击力推得巴特尔轻轻摇了摇头。它看着巴特尔的眼睛,那已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映着渐渐明亮的清澄天色,那凝固的笑容,则好似天边湿漉漉的彩虹。秃鹫饥肠辘辘,可这温热的尸体却令它难以下嘴。没有血肉腐烂时腥臭诱人的气味,这渐渐冷去的身体上,英雄的灵魂之火虽已熄灭,但在那之前突然爆发的热烈而蓬勃的生命余响,仍令它感到不适。
犹豫再三,秃鹫终于重新振翅飞起,向温坍远去的车子飞去。
李亮,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战国争鸣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