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困局
需要明确概念
“科技”这个词在当下出现频率之高,可以说相当异常。严格来说,虽然其内涵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但是不应该经常挂在人们的嘴边。就像空气,你须臾离不开它,但你根本不需要总是言必称空气。大家习惯了谈科技,其实是由于国家层面的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中国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口号。
口号已经揭示了这是一个节缩组合词:科技,科学技术的简称。
科学。技术。科技概念外延的两个方向,科和技。
关于科学,大家的理解应该比较清晰一致。
这里着重说说技术。我曾在一所传统的重点工科大学里任教,发现技术学科在中国有不止一个有趣的称谓,工科即是其一。技术学科称为工科是学界的传统。另一个通行的技术学科分类被命名为工程。环境学科叫环境工程,电子学科叫电子工程,自动控制学科叫自控工程,如此等等。我不是专家,我是公众的一员。按照公众的理解,似乎所有这些叫工程的学科都可以改称技术。环境技术,电子技术,自动控制技术。但没有这样的学科名称,有的只是工程,工程,工程。其中的原委我这样的外行不懂,我猜必定大有深意。因为在机构建制方面,国家已经表明了态度,后成立的与科学院并置的一个机构不叫技术院,对了,工程院。国家两院是科学院和工程院。
我们可以从院士的人员构成上看出工程院的不同。医学专家被划入工程院,工程学科的专家当然也在工程院。从外行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科学院着重理论研究,工程院着重科学的应用研究。二者的不同在于理论和应用。
这也就是科学与技术两个概念之间的不同。
科学重在理论,重在命题的提出,重在命题的体系化,重在建立理论系统,重在理论的细化和深化,重在命题的理论验证。而所有一切科学行为,其基本方法论是数学和计算,所以称数學为科学的基础。科学解决知的问题。
技术则包含了所有科学理论的应用层面,怎样将科学成果转化为应用,是技术的方向和使命。技术从另一门古老的理论学科——力学中诞生,技术解决用的问题。科学成果的应用是人类插上翅膀的一步,人的力量和能力借了这一双翅膀,因此壮大了无数倍,令人类比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更强,远远凌驾于众生之上。
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也许仅仅是一个巧合。奠定数学的那个人是伟大的希腊人阿基米德,奠定力学那个人也是阿基米德。不错,这是同一个人。阿基米德是科学的奠基人,同时也是技术的奠基人。也可以说,科学和科技原本就是孪生兄弟,或者是连体婴儿。阿基米德是它们的父亲。
科学技术还有一个母亲,母体至关重要,没有母体的孕育,这个奇特生命体的诞生和长成是不可想象的。这个母亲是另一个同样伟大的希腊人——亚里士多德。他是第一个提出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他创建了逻辑学。是他的逻辑学支撑了人类思想体系的建构,自亚里士多德开始,人类的各种思想碎片借了逻辑学的伟力连缀成片,逐渐成长为网状体系。逻辑学孕育了所有成系统成体系的人类思想的结晶,世界由此诞生了许许多多的学,每个学都自成体系,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可以说逻辑学这个母亲有许许多多的孩子,每个孩子的名字的后缀都有一个“学”字。
这里我们只有给技术换一个名字,才能归入同一的语言系统。我们可以将技术称为工程学。
无论如何,科学和工程学是逻辑学母亲最为骄傲的两个儿子。
追索历史脉络
今天最耀眼的是技术,技术的光芒在一定程度上盖过了科学。因为技术进入了大爆炸时代,技术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技术创造了几何级数的效率,技术带来了极大的效益。技术在逐利的时代大行其道,以摧枯拉朽之势横行于当下。其中新技术尤甚,拥有新技术者成了社会的主宰。
技术似乎成了王道,如日中天。但是这样的历史其实很短,只有大约两百年。两百年之前科学和技术只是人类进程中的一种智力呈现,有科学重技术的族群看起来进步得会快一些,相比其他族群会更强势一些。
欧洲因为是科学和技术的先行者,一段时期内,欧洲人的生活比别人要好,欧洲大陆的经济和军事力量都优于其他大陆,所以欧洲在世界各地有许多殖民地,欧洲列强成为宗主国。
那个时代的科学和技术一直在算数级数的频率下,循序渐进,稳步发展。
几个巨人带动了技术领域的连锁爆炸。爱迪生和特斯拉将电的发现和应用推向世界,诺贝尔将炸药的制取工艺产业化,瓦特的蒸汽机完成了向内燃机转化的进程。
三项新技术是技术大爆炸的前戏。内燃机及其燃料(石油)从根本上解决了动力及其能源的开发和应用,彻底改变了世界的经济格局。电不仅仅是转化能源,更为人类所有的后续发展提供了方向和路径。炸药极大地开拓了人类关于力量和能力的拓展思路,也为后续对核能的探究和应用开了先河,让人类的伟力得到最大的释放,人类借此在地球生物界领袖群伦,再无任何天敌。
可以说最近的两百年是人类最为扬眉吐气的两百年。技术之花在最近两百年里无尽地绽放,人类开拓了宇宙学,开拓了量子力学,进而发现了宏观和微观世界的诸多奥秘。发展了电子学、微电子学,进而出现了IT产业。研究了场论学说,进而产生了原子能产业。人类似乎无所不能。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最近的两百年之内。
我们在战争电影里见过那种修战壕的长镜头。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技术爆炸的初期发生的,那时候技术的伟力更多体现在兵器和运载工具方面。打仗要修战壕以御敌,那时候没有今天的那种挖掘机,战争的发动者和指挥者没想到将技术应用到挖战壕方面,这才有了电影中千人万人挖一条战壕的令人惊骇的长镜头。我们可以稍稍计算一下,一个20秒的航拍镜头需要多少个人工。
挖战壕是集体行为,平均每米一左一右各两个人共四人。我们设想当时战斗机的时速为700公里,镜头每秒掠过194米,20秒3880米,每米站4个人,这样这个镜头需要的人工就达到了15000人之多!如果不是拍电影,这15000人要完成这段战壕的修筑少说也要半天。也就是说,真正挖出这段战壕,需要约七八千个人。那是一部俄罗斯电影,是二战的故事。一个镜头带来的视觉震撼令我几十年不忘。
但是放到今天,区区三四公里仅作栖身之所的战壕,两三个人、两三台挖掘机在短时间内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技术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已经将人工的能力和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千倍。这样的技术令人惊喜,同时又令人害怕。
先前的两千年里,科学和技术不像是一个魔鬼。它们在人类文明史进程中更像是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它们帮人省了一把力气。它们更多的是一个辅助工具,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喘息的机会。
我一辈子都是个读书人,一辈子都在回望历史,所以我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将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当作人类的偶像,当作真正意义上的先贤和智者。我说一辈子,说的是六十岁之前的我。在我看来,至少两百年之前的科学和技术是有益的。多大程度则由每个人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去称量。
我是个俗人,所以我会从世俗的角度去看技术。技术给人带来便利,同时省力,我觉得很好,没什么不好。可我同时又是读书人,我最钦佩的是庄周。许多年前我在他的书里读到一段关于技术的话,那段话让我彻底颠覆了一直以来对阿基米德的好感。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孔子的学生子贡见农夫抱坛子从井中汲水灌溉,告诉他有一种水车可以让他不那么辛苦。农夫说,我之所以不用它是听了我老师的话。老师说,有了机械就会做机巧之事;做机巧之事就会生机巧之心;有了机巧之心,心里就污了;心污了则神不宁;心神不定则会被道所抛弃。我是種田人,怎么会不知道水车呢?我只是不屑于用它而已。子贡原本好心帮衬指教,结果却愧而无言。
庄周的这个小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却不幸言中了当下的某种现实。或许庄周的时代比阿基米德略早,他在完整的科学技术概念诞生之初,已经预见到其害,已经明确了拒绝的立场,不能不说是纵贯人类文明史全过程的大智慧。
对于庄子的这段论述,德国伟大物理学家海森堡十分推崇,并多次在讲演中提到庄子的这种技术有害论观点。
很清楚,这则古代故事中包含了许多智慧,因为“灵魂追寻”中的这种“不确定性”也许恰到好处地描述了我们现代危机中的人的状况。今天,机械技术已席卷了全世界,其程度之烈是中国古代贤哲无法想象的,不过,两千多年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依旧在创造最优美的艺术作品,中国古代贤哲多谈到的“心的纯白”并没有丧失殆尽。在许多个世纪的历程中,它有时会变得黯然失色,但也有日新月异、愤然而起的日子。总的来说,它是绚丽多彩、众美并呈的。毕竟,人类的崛起是工具发展的结果。技术本身并不是我们的时代业已沉沦的原因。……在历史的进程中,地球上的现代人如今第一次同自己面对面,他再也没有对手或反对者。
他的这段话说在七十多年前,他也没能看到技术在最近几十年里的突飞猛进,没能看到技术给地球表面带来的巨大改变,没能看到地壳资源受到的枯竭型采伐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没能看到地表水和空气的毒化。如果他活到今天,他的言辞必定比七十多年前要严苛许多倍。
关于这个故事,中国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他的巨著《中国通史简编》中,也有一段论述:
《庄子》载一段故事,说,子贡路见种菜老人抱瓮入井,汲水灌园。用力多,见功少。子贡劝他用桔槔。老人愤怒道:“谁不晓得那个东西,我不能无耻到用桔槁的地步。”这个种菜老人未必实有,不过是道家虚构的有道人物,对这种人物的崇尚,正说明道家思想的反动。
范文澜是儒者,他把庄周当作思想上的敌人。带上了一己之见的一代名家居然看不出那是一种伟大的智慧,伟大到历经二十多个世纪仍然光芒四射,照耀人类的思想。
庄子卓绝的预见为今天的现实所充分证明,尤其为近两百年里技术爆炸所带来的恶果所证明。
这里说到的好像只是技术本身,与科学无涉,其实不然。科学和技术从来不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双胞胎,它们就是连体婴儿,从未有过须臾的分离,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技术诞生于力学,而力学原本也是科学的一个有机部分。而且科学从来就是技术的基础,从来都是技术的助推器,是技术的翅膀,是科学让技术一飞冲天。
没有技术爆炸,人类不能够看到技术的破坏力,那无与伦比的破坏力。破坏力让人类猛醒,让我们重新发现庄周的智慧。借了技术的助力,人类成为没有天敌的新物种;而没有了天敌,是生物最大的危机,没有天敌则意味着到了尽头。正如庄周所预言的,机巧之心的结果,心污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今天的人类,是有史以来贪欲最甚的人类,不是某一个人,是整个人类。
认知的歧路
科学让人类有机会窥测到造物之秘。
天不再是那笼盖着我们的无尽的神秘的天,科学告诉我们天体的构造,近处的金星、火星、太阳系,远处可见的银河系和更远处的河外星系以及更更远处的宇宙构造图景。科学告诉我们,你所处的位置,你家乡所处的位置,你国家所处的位置。科学告诉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科学告诉你,你吃的、用的和你身处的环境与你相关的一切,它们是什么,它们是怎么回事。渐渐的,科学包揽了一切,科学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真理的角色。人类已经逐渐习惯了科学,把科学当成是板上钉钉,当成事实,进而当成是真理。
习惯成自然是一句箴言。箴言的好处是不必怀疑,就当它是天经地义。箴言的坏处也在于此,即使它是谬误,也不必担心被质疑。问题在于科学是学,学是一个系统,是系统就必定有漏洞,科学也不例外。
通常科学是以实证为基础的,科学需要证明,被证明的事实会在很大程度上靠近真理。一定不是全部,不是百分百。实证所解决的只是靠近,因为基础只是基础,基础还要受到前提的制约。而前提本身是命题的提出,真正意义的科学命题是需要大想象力的,需要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先知一样的智者。伟大的命题已经包含了想象和虚拟的特质,而想象和虚拟经常是没有一个确定不移的答案的,无法通过实证去确认。
科学中的一种结论,人是猿猴进化而来的。是真理吗?现今自然界还有那么多品种的猴子,它们也都会进化成人吗?实证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答案?
科学中的一种结论,宇宙有两千亿颗恒星。是真理吗?谁又能通过实证给我们一个确凿无疑的回答?宇宙诞生于约140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是真理吗?人类自己的历史只有几千年,人类连自身物种婴儿时期的事情都没搞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宇宙诞生之前的事情?
科学最根本的那些命题大多属于想象力的范畴,这也是科学被称为科学的原由,它包罗万象,但它仍然是学。虚拟和想象力仍然是它的前提。是不是很要命的前提?
这些前提从根基上摧毁了科学作为真理的假想。科学是科学,不是真理。真理是不同的范畴。把科学当真理,是当下人类的一个致命的谬误。人类的认知走上了歧路。我这里不是要证明科学本身是谬误,科学给人类带来了诸多便利,科学让许多混沌模糊的事物变得清晰,也可以说科学让人类插上了翅膀,科学曾经是人类最好的伙伴。
但是科学的利并不能抹杀科学的害。貌似真理的科学带给人类的害远大于益。它让原本心明眼亮的人类戴上了可怕的眼罩,人类的前路因此凹凸而坎坷。
问题的关键不在科学本身,而在于科学在人们眼中心底的意味。你当它是真理,它就成了害虫。你当它是朋友是伙伴,它就当真是你的好朋友好伙伴。
根本的问题在于让科学回到科学,物归其类。
技术的另一面
不像科学之害那么模糊,技术之害在当下显而易见。
前面说到的挖战壕便是一例。今天的技术让人以一当千当万,所以人的胃口也随之膨胀,大到无边无际。胃口大是因为心污,心污让人类失了方向,肆无忌惮地向地球母亲捅刀子。也是庄周所说的,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讨论过这个问题。
说一个背后的东西,填海造地。荷兰人率先在地球上填海造地,被誉为第七大奇迹。……我几年前在家乡辽宁沿渤海走了一遭,我在上千里的海岸线附近竟看不到任何一个小山丘。原来是所有的山丘都被炸掉,石块和山皮土被填进大海。因为海景的土地价格昂贵,而填海造地的成本相对于海景土地的价格微乎其微。
老虎和狮子作为百兽之王,它们毕其一生也不能让地表增长哪怕一厘米的高度,能够给地表增高的生物只有人和白蚁。白蚁的最高贡献也只有三米。而人呢?几十米,几百米,记录每天都在刷新。突破一千米指日可待。
关键是造房子的人,谁也不去想造房子的材料从何而来。沙子、水泥这些可以取之地表,所有的水都要取之地下。地表建筑增加的体量,都要有至少相同体量的水去匹配。开发商算面积,我这里算体积。新增多少建筑体量的同时,地下水的岩层就形成多少体量的空洞。没有人统计过,我也估不出个大概……我自己參与过房子的建造,有公共建筑,也包括家宅。我知道盖房子对水资源的消耗有多大。
受利驱使,人类对自己的地球母亲做了最坏的事情,山川大地满是疮痍,江河断流,地表水全面污染,亿万年沉积的矿物资源被采伐殆尽,空气中充满了有毒的颗粒,原本生机盎然的众生从濒危迅速走到灭绝,地球再无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
而这一切都是拜技术所赐,技术给人类的地球母亲造成的戕害无以复加。如果我们在两百年前谈技术,我们会心悦诚服地感谢技术带给我们的帮助,技术是福祉,技术让我们在地球上成功地立足。两三千年里,技术为地球留下了人类文明的诸多遗迹。仅仅两百年,一切都变了。
也许有人会说,不是科学和技术错了,错的是人。
绝对不是。先贤在太古时代就已经告诫我们,是我们自己健忘,是我们自以为聪明,把它当耳旁风。悲夫!
中国有一个古老的成语——螳臂当车。在我之前,二十世纪以来有许多大自然学家、大物理学家、大哲学家,他们洞彻古今,预言了技术之害。但是他们谁也没能阻挡历史的车轮,他们在历史大戏中只拿到了一个螳螂的角色。他们谁也不能让技术爆炸的大潮有丝毫停顿。他们尽管伟大却绝对的不自量力。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而他们只落得个被铭记间或被偶尔提起的下场。
谨借这篇短文向他们致以由衷敬意。
2016年11月8日
神·鬼·人
危险的命题
作为生活中的谈资,说神说鬼都不是问题。倘若讲说者一本正经,无论如何已经沾上了煞有介事的嫌疑。一旦煞有介事,问题便出现了,你在说真的吗,还是真真假假说着玩?但凡一个话题有一个见证真伪的需要,话题本身便已经带上了虚妄的成分。首先是个虚妄的命题,而虚妄的命题总是危险的,总会堕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怪圈,容易陷入车轱辘话的泥淖。
对人类而言,人自己是确凿无疑的,没有谁会对自身的存在这个事实有疑问。人不怀疑自己,但是人怀疑自己以外的两位,至少有人怀疑,也许还不在少数。
人群就此分出了两伙——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两伙人原本处于散漫状态,原本没有硬性规定必须信,或者必须不信。所以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有说服力的统计数据,说有神论者多还是无神论者多。连个大概的统计也没有。
论说神鬼无疑是在与多数人的观念作战。你去论说对于多数人不存在的东西,肯定不符合多数人的利益,与多数人作对肯定是危险之举。
三界说由来已久
论说神鬼不是空穴来风。无论人类的哪一个族群,无论其历史文化文明清晰长久或是模糊混沌,有一个现象都相似,就是神鬼观念。所有族群都有神鬼,有的将神鬼分开单论,有的将神鬼合为一体。
其中有一个大的趋向,有语言文字及清晰长久历史的族群,会将神鬼单论,既有神,又有鬼。没有语言文字及清晰历史的族群,通常会将神鬼混同。
有人鬼神的一群,通常都有人间、冥界、天堂三界之分。将神鬼合体的一群,也是将冥界天堂合一。
囫囵通览人类的历史,很难找到哪一个族群没有神鬼。或许可以因此断定,先前的人类大多数是有神论者。
无神有神的较量
而无神论占上风的历史,是晚近的不足两百年。一个英国人达尔文,一个德国人尼采,两个人极大地撑起了无神论,令全世界刮起了无神论之风。
进化是自然也是真理。用进废退,适者生存,达尔文在进化基础上,毕其一生观察生物的世界,得出一个让世人惊掉下巴的结论:人是猿猴进化而来的。他的两部巨著《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物种起源》标志着进化论诞生。
尼采不失时机地喊出“上帝死了”的口号。进化论和达尔文是其口号的理论支撑,可谓有理、有力、有节。与此同时诞生的还有对后世影响极其巨大的实证主义观点,提出以实证立场去辨真伪。
實证论、上帝死了、进化论三足鼎立,十九世纪诞生的有强大理论支撑的无神论就此站稳了脚跟。在此之前数十个世纪里通行的有神论成了被射击的靶子,众矢之的。二十世纪以来无神论甚嚣尘上,成了占统领地位的思想。
究其原因,始于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的技术爆炸给人类带来了空前的自信。技术爆炸之前的人类虽然已经处于地球生物链的顶端,但在众生之中并无绝对的优势。同样处于生物链顶端的不只是人自己,还有那些动物,诸如狮子、老虎,诸如鳄鱼、鲨鱼,诸如鹰、隼、鹫,诸如蛇、蝎。那时候的人类还不能够与其他领域的王者争雄称霸,大家处于平分天下的格局。
技术爆炸让人类强大了,无神论令人类平添自信。先前的人类基本上靠天吃饭,听天由命,认为天是大神。天是人类所感知到的最大的异己力量,尼采所说的上帝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类强大的结果,除了占动物王者的上风,也不再畏惧自然。强大给了人挑战自然的野心。
尽管人类的野心在膨胀,但是野心替代不了亘古绵长的历史。有神的照旧有神,有鬼的照旧有鬼。
要明确一点,冥界中的主角是祖宗和先辈,是故人死人,是活人所说的死鬼。当然鬼不只指死人,鬼也包含了厄运、不祥之兆、坏念头、疾病、恐惧和未解之谜。
坟地没了,但是有了规模更为巨大的墓园,成千上万的逝者聚集在一处,是不是很像今天的城市?
祠堂同样在重修重建。姓氏的族谱不但重修,而且张榜公示,让个人对亡故的祖先一目了然。很像革命烈士纪念馆,缅怀先辈,传颂他们的丰功伟绩。
图腾柱被重新竖起,作为图腾的金字塔、巨石阵、复活岛的巨石人像成为世人景仰和膜拜的圣地。
神的殿堂是地球上最雄奇壮美的建筑,其瑰丽和奢华都远在人类为自己建造的居所之上。
为什么人为神为鬼造房子那么舍得,以至于完全穷尽自己的金钱和财富?是否可以借此去推断,神鬼在人心里的位置比自身要高。人类建造神殿的热情从未有过止息,所有传统教堂都在耗巨资重修重建。巴塞罗那的高迪圣家族教堂是其中的典范,整整二十世纪这一百年里一直在建,恐怕二十一世纪还要再建上一百年。另一个例子是在中国无锡,梵宫和灵山大佛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的佛教建筑,其规模气势堪与基督教世界之最的圣彼得大教堂相比。第三个新建的顶级神殿是位于莫斯科的救世主大教堂,那也是可以载入人类建筑史册的杰作。
在无神论甚嚣尘上了近两个世纪之后,人类仍然以无与伦比的热情,用金钱和财富向神奉献上自己的崇敬。没有人看见神的本体,但是神站在人心世界的最高处。
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奉献是人心的制高点。
心里的小房子
我的家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僾伲人的小寨子。僾伲人没有神(偶像),因而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神殿。僾伲人信奉的是祖先。
不消说,祖先指的是已经过世的先人。坟山是僾伲人安放祖先的圣地,坟山自然成了僾伲人的冥界。我在僾伲人的历史中没有查到天堂的概念,僾伲人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一批汉族语言学家为哈尼族(僾伲人属哈尼族)设计了一套哈尼语文字,超过半个世纪的实践并未能推广开,现今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哈尼诗人、学者能读会写。
僾伲人的历史是口口相传的。近年有僾伲人学者尝试着为僾伲人做史,奈何因没有史籍支持,更多依靠的是民间采风的记录,因此做的也只能是粗略的简史。
我生活在僾伲人中间,自然对僾伲人的神鬼观念有兴趣。我没能找到神,但是找到了僾伲人的冥界。他们的人间和冥界非常清晰,仅此一点已经令我有极大的满足。
想想也是很有意思,人在为神造神殿的同时,从来没放弃为鬼造房子。在旧时代,每个死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棺材),都有自己的社区(坟场、墓园、坟山)。可见冥界的格局与人间没有根本不同,天堂只不过更崇高、更奢华、更理想而已。
其实无论是棺材还是骨灰盒还是陵寝,人类要表达的仍然是死者的存在,表达的是对逝者的认同。人类认定大千世界中有一个冥界,同时为自己家里的先人设定一个安身之处。凡人毕竟是凡人,凡人不希冀陵寝,一口棺材、一个骨灰盒已经足够了。
造物的神迹
人没有空气会窒息会死,这是常识。面对常识人会变得老实。即使是唯物论者,也不会因为空气不可见而否定空气的存在,因为他们自己没有空气不行。但是他们否定灵魂的存在,灵魂如空气一样不可见,在此他们用了不同的逻辑体系。
我想那些好的作家、艺术家会是有神论者,因为他们都体会过超验,体会过被莫名的力量所操纵的那种特别的感受。对他们而言,没有灵魂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创造,这一点不仅限于作家、艺术家,也包括那些天才的科学家。
科学史上最大的两个巨人是牛顿和爱因斯坦,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时代创建了不同的科学体系,为后世的科学进步指明了方向。两位科学史上的巨人却在晚年选择了有神论。世间万事万物严整而规则,就像是事先被做了万全的设计。自然的设计者制造者被牛顿称为上帝(造物主的代名词)。这个造物主在造这个世界之初,已经把万有考虑得绝对周全,没有丝毫纰漏。
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可见的自然的一切都不是人设计的,居然比人设计的还要严密规整,这一点让那些自以为人无所不能的家伙很恼火。他们包括十九世纪的诸多智者,比如达尔文、尼采等。科学的发展和新发现,有意无意一直在证实着造物的伟大,无所不包,以至无穷。
爱因斯坦是二十世纪最令人景仰的智者,在洞察了科学历史上的诸多究竟之后,他为宇宙自然的无所不包的秩序所深深折服,自然界的一切是如此和谐又如此巧妙,是诗意与智慧的结合,宇宙本身就是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爱因斯坦断言这一切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后一定有一个绝对意志在支配。爱因斯坦的理解与他的天才的物理学前辈牛顿何其相似。
自然之美已经抵达了诗意与和谐的至上境界,和谐与智慧的相互碰撞,成就了自然的完美。
但凡宗教总会讲到神迹,有经典中的描述,也有日常生活中的实例。好的布道者会将二者融会贯通,会使自己的布道更美、更迷人、更可信。
而属于牛顿和爱因斯坦的那个造物主不同,祂不需要神奇的故事,连一个也不需要。为祂佐证的是自然本身,是宇宙万物、日月星辰、江河湖泊、飞禽走兽,连同人。
在人的世界里,与人相关的才是真正要紧的。人在某些领域的创造非常接近神意本身,比如宗教情感,比如文学,比如诗,比如艺术,比如哲学。这些东西与灵魂极其相似,与空气相似,其中的神髓既不可以显形也不可以触摸,只能借一个神奇的东西去感知,那就是人特有的心。心是另外一个命题,此处不耽搁。
你看到的、知道的一切,都是造物的神迹。
鬼是神的孪生兄弟
在讨论神鬼之际,一个关于性别的问题跳了出来。神鬼是男的还是女的?按照我徒弟吴尧的说法,它俩一定不是孪生姐妹。吴尧的理由很充分,无论神鬼,倘要论及男女,一定要强调是女神女鬼。男神称谓历史太短,完全是时尚界为了映衬女神生造出来的。压根就没有男鬼一说。
上面说到,鬼有许多种,主角是死人。也有将厄运、不祥之兆、坏念头、疾病、恐惧和未解之谜称之为鬼。厄运临头称之为见鬼,疾病在许多原始部族中称鬼上身,不祥之兆、恐惧和坏念头称之为有鬼,未解之谜被统称为妖魔鬼怪或魑魅魍魉。说起来鬼的家族比神的家族更庞大。
鬼同样不可见。按照唯物论的说法,鬼属心的范畴,所说的疑心生暗鬼,是心里不踏实才会有鬼的出现。
鬼被诬为迷信一点也不冤枉,是鬼天生阴暗与黑相伴。传说中的鬼是太阳的死敌,鬼最怕见的是太阳,鬼可谓是太阳的最佳反义词。但是鬼有另外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鬼不怕人。今天的人已经强大到足以跟神、跟上帝叫板,人已经不可一世了,但是鬼不怕人。相反,人会怕鬼。
我老婆怕的是另外一些“鬼”,比如蛇,比如疾病,比如前所未见的其他丑陋的爬行动物,比如厄运。因为她怕它们,所以她会对那些抵御它们的巫术深信不疑,各类有大师称号的巫师在她眼里与神仙无二。她根本不在乎大师称号从何而来,是公认还是自封。她认为他们有法力,可以让她和家人朋友免灾。在这里,鬼成了灾难的同义词。
鬼我没见过,但是见鬼的事经历了不少。鬼和神尽管是孪生,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但凡沾到鬼的边,也就带上了死亡的气息。鬼离死很近,太近了,近到让人提到它便嗅到了死的气息。
西方人的鬼族谱中有一个叫魔鬼,用魔去搭配鬼,这无疑是个不错的创意。魔鬼的含义中增加了一个恶,可谓穷凶极恶了。一切坏的东西尽皆属魔鬼范畴。
小儿子问我为什么看不到鬼和魔鬼,我的回答也算简明:因為我跟它不熟,经常不在一起吃饭聊天。我想它是住在眼睛的后面,所以眼睛看不到它。
终于说到人了
人是谁啊,不就是你我他吗?你我他有什么好说的?
你我他是地球上最自大的生命,自大也就意味着渺小,正因其渺小才需要给自己打气,才自以为大。
地球上不只有我们,还有祂和它们。它们中的每一个来到地球的时间都比我们长,有的以亿年计,比如蟑螂、鳄鱼;有的以千万年、百万年计;它们中年轻的也有数十万年的历史。只有我们最短,有账可查的历史不足四千年。
但是我们很强很大,我们敢在自己地球母亲的身上戳窟窿,我们敢让众生在地球上消失,我们敢向神叫板。我们是不是很强很大?我们胃口很强,要吞噬一切。我们胆子很大,叫人定胜天。我们是谁?我们是你我他。
我们是这篇文章的主角,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人。
2016年11月14日
马原,作家,现居云南西双版纳。主要著作有《虚构》《上下都很平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