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墨庄
(华威大学 经济系,英国 考文垂市CV4 7ES)
近年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ugene Stiglitz)将研究焦点对准了以美国为主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现象及其潜藏的社会危机。2013 年,他在美国WW Norton 出版社出版了The Price of Inequality:How Today's Divided SocietyEndangers Our Future,其中译本在2013 年由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书名为《不平等的代价》,并于2020 年发行了珍藏版。《不平等的代价》描述了经济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如何通过各种各样由政治和公共政策塑造并强化的经济机制逆向影响经济增长和效率,以及造成短期和长期的社会问题,同时阐述了如何建立一个有为和负责的政府,通过系列经济与政治议程改革来纠正扭曲的经济体系的政策思路。
2019 年,斯蒂格利茨在美国WW Norton 出版社又出版了PEOPLE, POWER AND PROFITS:PROGRESSIVE CAPITALISM FOR AN AGE OF DISCONTENT。2020 年,刘斌夫等人翻译后以《美国真相——民众、政府和市场势力的平衡与再平衡》(简称《美国真相》)为书名,由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1]。此书再次引出了斯蒂格利茨对美国社会的两极分化趋势及其背后的经济与政治制度的持续性关注。在这两部著作中,斯蒂格利茨不仅揭示了美国的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形成的过程,阐述了社会不平等和贫富分化是上层精英集团利用全球化和技术创新优势剥削中下层群体并掠夺财富的结果,而且还揭示了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对司法、社会规范、道德和社会创新力的深刻影响,其中对于社会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原因的剖析入木三分,展现出一位诺贝尔奖经济学家的深刻洞见。如学者王兰就认为,《美国真相》“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代西方经济学界的学者对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全面及深刻的理论和实践反思”[2]。基于此,本文拟以《不平等的代价》和《美国真相》为中心,就斯蒂格利茨所揭示的美国两极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现象及其政策主张作一讨论,以期为面临类似问题的其他国家提供启示与借鉴。
在斯蒂格利茨看来,所谓“不平等”主要是指社会上层与社会中下层所占据的物质财富、政治权利及潜在发展机会等经济、政治和社会资本严重不均衡的分布状态。所谓“贫富分化”,是指社会财富及其政治权利和社会资本被从社会中下层剥夺,向上层精英集中的动态过程。社会贫富分化是政府治理失效的结果,而社会不平等又是社会贫富分化的结果。
斯蒂格利茨揭示了美国经济和社会不平等在9 个方面的表现:(1)最近的美国收入增长主要出现在收入分配中顶层的1%群体①1%上层群体构成是:31%来自“高管、经理、(非金融业的)主管”,15.7%来自“医疗界”,13.9%来自“金融业专业人士,包括管理层”,8.4%来自“律师”。这当中来自金融业的人数几乎翻了一番,从1979 年的7.7%变成了2005 年的13.9%。对于收入最高的400 人,他们收入的60%是资本收益。参见约瑟夫·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张子源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 年版,第100 页。。(2)出现了日益加剧的不平等。(3)中底层群体今天的处境比21 世纪初实际上更差了。(4)财富的不平等甚至大于收入的不平等。(5)不平等不仅体现在收入上,还体现在其他反映生活水准的变量上,比如安全和健康。(6)社会底层群体的生活尤为艰难——经济衰退使之雪上加霜。(7)中产阶级被掏空了。(8)收入流动性小——把美国视为充满机会的国度的想法是一个神话。(9)美国社会的不平等程度高于任何其他发达的工业化国家,在纠正不平等方面也比其他国家做得少,于是不平等比其他许多国家增长得更快[3]73-74。
在《美国真相》中,斯蒂格利茨将美国社会的不平等现象提炼为五大类:工资不平等,种族以及性别不平等,健康不平等,财富不平等和机会不平等[1]62-67。它们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并共同决定了一个人的根本福利。在斯蒂格利茨看来,美国社会两极分化和不平等情形,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20 世纪90 年代,美国社会底层和中层群体曾一度收入可观。但从2000 年左右开始,不平等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加剧了[3]34。斯蒂格利茨引用皮凯蒂(Thomas Piketty)和赛斯(Emmanuel Saez)关于不平等日益加剧的研究结果——在1979 年,0.1%上层群体的平均收入(包括资本收益)只是90%底层群体平均收入的50 多倍,但到了2010年,这一比率却变成了164 倍。与此同时,1%上层群体与90%底层群体的平均家庭收入之比翻了近两番,从14:1 变成了42:1[3]30。美国CEO 与普通工人之间工资的巨大差距——超过了200 多倍,这一比率大大高于日本(16:1),甚至大大高于1/4 世纪前的美国(30:1)。因此,美国社会的收入分化正在加剧[3]30。按照衡量发展中国家贫困的指标,每人每天生活费用只有2 美元或更少的美国家庭的数量到2011 年时达到了150 万户,比1996 年增长了一倍[3]30。
斯蒂格利茨根据详实的数据和学术研究发现,近30 年以来,美国社会正在变成为一个收入差距加速扩大的社会,90%底层群体的工资只涨了15%,1%上层群体的收入涨了150%,而0.1%最上层群体的收入涨幅超过300%[3]38。截至2008 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美国社会最上层的0.1%的家庭所拥有的收入是社会底层90%家庭平均收入的220 倍”。到了2010 年,一个典型的CEO 的年薪是一个工人的243 倍[3]38,而在1965 年这个数字仅为24 倍[3]38。
虽然工资差距已经大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美国社会的财富不平等却更为严重。40%的财富被掌握在1%最富有的人手中[3]38。少数商业巨头的家族财富几乎可以与一半稍贫穷的美国人所拥有的总财富相媲美。即使赋予富人的高工资以合理性,这也无法解释他们不成比例的财富收入和资产增值。因此,必须脱离单纯的经济视角,深入到美国社会和政治结构中去寻找导致这种分化的根本原因。
斯蒂格利茨指出,虽然美国人倾向于将自己的国度视为一个中产阶级国家,然而现实却是美国99%的人群与顶层1%的人群的生活条件天差地别,并且这种差别难以弥合。“最底层的20%群体中将近有2/3 的人的孩子留在了最底层的40%群体”,而“上层的1/10 群体的孩子中大约有62%最终会进入到上层的40%群体”[3]38,美国社会的阶级固化是显而易见的,“生而富有”超过“勤劳致富”已经成为美国人的共识。哈佛大学主导的“机会洞见”研究项目发现,90%的1940 年出生的美国人的收入超过了其父辈,而在今天这个比例降到了约50%[3]38。
2012 年1 月,Pew Research Center 公 布 的 一 项民意调查发现,人们在认知上存在均衡的区分:大约有46%的受访美国人认为,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出生在有钱人家或者有好的关系”,而43%的受访者则认为有钱人的财富来自“他们自身的辛勤工作、上进心或者教育”[3]38。
斯蒂格利茨的一项心理学调查成果进一步揭示了贫困的代际传递。因贫困导致的“压力和焦虑”一方面损害了贫困学生的学习能力,阻碍了他们对新技能和新知识的获得,另一方面又让他们为了日常生存而消耗认知资源(cognitive resource)。当有限的认知资源耗尽时,人们就有可能做出非理性决策。因此,底层社会的跨阶层跃迁异常艰难[3]38。
而上层社会则与此相反。由于不征收遗产税,美国创造了一种新的富豪政治,其特点是家族后代都能自我延续。救助计划为金融业提供了金钱——这是上层群体的重要财源之一。抵押贷款重组方面的工作不足,增加了社会中底层群体的经济压力[3]38。
斯蒂格利茨认为,因为经济上的贫富分化和不平等,美国社会的民主制度和道德出现整体性衰落,“(美国)如今已沦为‘一美元一票’的民主制度,而非‘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美国似乎正逐步演变为一个1%的国家——美国的经济和政治都只为那1%的人而存在,也被那1%的人操纵着”“美国引以为傲的‘民主自由’‘三权分立’现在已经变成了少数人的纸牌屋游戏”“美国的‘言论自由’也被资本裹挟,变成了割裂社会的工具,让民粹化、反智化的言论更有市场”。他讽刺美国“‘资本的利益高于一切’,‘一美元一票’才美国的真正价值观。”[1]
斯蒂格利茨进一步提出:“一个国家和社会的文化将会塑造人民的价值取向,反过来人民也影响和塑造国家和社会的文化。人民如何构建经济体系的思想观念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与经济有关。”行为经济学的研究也证实了人们倾向于表现出其从事行业的期望特征[1]49,与社会学的标签理论不谋而合。因此,虽然近40 年不健全的市场体系破坏了美国人的价值观,但斯蒂格利茨相信美国社会可以通过达成共识来扭转这一颓势,重新建立更加公平和有效率的政治经济秩序。
斯蒂格利茨对美国不平等和贫富分化现象的分析的深刻之处,是既立足于美国的现实状况,又把美国近40 年的经济社会发展历程放到全球化和科技进步的宏观背景下进行讨论,因而赋予了研究对象一种全球的视野,体现出一位著名经济学家的广阔眼界。
全球化进程与技术变革引发了美国社会就业体系的结构性变化,对中下层群体不利。全球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发达地区的资本更倾向于将工厂向成本低廉的地区转移以获得更大的利润,这在美国体现为制造业的大规模外迁。而随着制造业向发展中国家转移,美国本土失去了数以百万计的工作岗位。失去工作的技能熟练的工人只能转向其他行业,但非专业性削弱了他们的议价权,大量新劳动力的涌入又降低了行业工资。同时技术进步,比如标志性的计算化与自动化,提高了用人要求。不熟练的工人会被机器替代,而熟练的工人在可能被取代的压力下也变得更加弱势。在这两种结构性力量的合力和劳动力市场供需关系的共同作用下,工人的工资下降是必然的。2007 年前后,一名汽车工人的基本工资大约为每小时28 美元。今天(2011 年)新工人每小时只能挣到15 美元[3]111-112。生产方式和生产技术的创新所带来的美国工人失业以及工资下降,恰好印证了熊彼得(Joseph Alois Schumpeter)所提出的“创造性毁灭”概念。
中下层面临着高资本收入被上层社会掠夺与劳动收入被挤压的双重剥夺。这种财富的差距并不能反映出上层群体与中低层群体的努力程度的区别。从1980~2019 年,美国的劳动收入所占份额从75%下降到60%。这个时期的工资增长速度少于生产力增长速度的1/5[1]62,斯蒂格利茨认为,这种社会环境对依靠出卖劳动力的中下层群体极不友好,诚实劳动在整个财富分配体系中占据越来越小的份额,上层社会依靠资本增值的手段却得到了巨大的收益。
金融危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揭露了美国社会不平等日益加剧的事实:虽然金融危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灾难,但是富有的群体较一般收入人群更能抵御风险并能从损失中迅速恢复。从2006 年到2011 年底,美国平均房价下降了超过1/3[3]28。然而中低层群体的财富大多体现为他们的住房价值,因此房地产泡沫的破灭使得他们的财富严重缩水。超过1/5 的人所背负的房贷超过了房子本身的价值[3]47。在底层人民持续挣扎、中产阶级被掏空的时候,美国的富人们却从金融危机中恢复得“又好又快”。2010 年美国创造额外收入的93% 都进入了顶层1% 美国人的口袋[3]28,经济复苏的成果大多被本来就最富有的那一部分人所攫取。
更糟糕的是,底层人民都处在信息不对称的弱势一方,使得他们被剥削却不自知。美国肉类产业曾经向低收入人群售卖腐肉[1]189;制药巨头和部分食品行业刻意隐瞒产品的有害成分;银行和保险公司利用晦涩复杂的条款欺瞒客户等等,都是造成“弱者恒弱,穷者恒穷”的重要原因。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金融业在全球化背景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说的支持下野蛮发展,“合法地”把底层群体的财富系统性地转移给金融精英们,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剥削力量。“金融业的许多人(银行家)得到巨额奖金,而那些受到金融危机冲击的人却连工作都没有了;政府能帮助银行渡过难关,而对那些并不是因为自身错误而找不到工作的人,就连延长他们的失业保险都不愿意。”[3]序言
源源不断的优秀人才和资源投入到金融行业,挤压了实体经济从经济危机中恢复和发展的机会。更糟糕的是金融形成了通过信息不对称和不道德的行为来获取暴利的行业风气。银行向缺乏金融知识的人推销暗藏不平等细则的抵押性贷款,并且联合评级机构把F 级抵押品评为A 级抵押品。这种不计后果的掠夺性贷款是形成房地产泡沫的罪魁祸首[3]290。高盛集团曾经设计一款注定下跌的证券产品卖给不知情的客户,并采取“做空”的手段赚取差价[1]146。这些都是美国金融业走上歧途的证明。斯蒂格利茨将其总结为美国的金融业已经从国家经济手段异化为“目的本身”[1]142。
另一个金融行业需要被监管的有力证据是银行利用信息与知识优势实施“掠夺性贷款”(也是造成房地产泡沫的罪魁祸首)。各家银行竟“利用我们社会中那些受教育程度最低和缺乏金融知识的人,向他们兜售昂贵的抵押贷款并隐藏那些让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的小号字体印刷的收费细则”[3]290。将中下层群体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转移到银行家的手中,在成就了少数亿万身价的银行家的同时,造成了大多数平民阶层的财富损失,加剧了不平等。2010 年,仅25 家最大的上市银行和证券公司,奖金就达到了1355 亿美元,几乎占美国GDP 的1%[3]149。他援引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的观点——一个国家的金融业越庞大,该国的不平等就越严重,两者之间的联系不是偶然的[3]147。
经济不平等可能伤害当代社会的发展,而教育机会不均衡则系统性地遏制未来社会的潜力。“虽然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都知道教育很重要,但我们设计的制度却使得争取教育实际上造成了更多不平等。原因之一就是在过去25 年多的时间里,美国各州一直在减少对高等教育的支持,并且这一问题在经济衰退期尤为严重。有远大抱负的学生越来越负债累累了”[3]294。
在这种教育投资下降的整体趋势下,不平等现象依然存在。由于美国“K-12”教育体系由地方财政负责支出,富裕地区能够将更多的税收投入到教育当中,而不富裕地区的教育水平就难以提升[1]273。
对于家庭而言,高等教育高昂的学费使得贫穷家庭的孩子要么在还没有工作时就负担沉重的债务(学生总债务约1.5 万亿元[1]272),要么选择放弃教育机会。而富裕家庭的孩子则没有这种担忧。美国教育部的研究表明,最富有的25%学区比最贫穷的25%的学区支出多出15.6%,而教育支出的每10%意味7%的未来工资增长[1]251。这就意味着富裕家庭的孩子会因为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机会,从而也会拥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客观上使得阶层更加固化。
在斯蒂格利茨看来,美国社会两极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的原因既复杂又简单。其复杂性在于,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以形成一种不平等的趋势。而其简单的地方在于,它们都可以归结为政府在不同方面作为和不作为的后果。例如,美国政府在防止行业垄断上本应积极作为,但实际上却不作为:“较高失业率以及普通人较低薪酬的宏观经济政策和货币政策是造成不平等的一个主要原因。在过去25 年里,宏观经济政策、货币政策以及相应机构没有创造出稳定,也没有创造出可持续发展。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们都没有创造出让我们这个社会大多数人都受益的经济增长。”[3]386
寻租是市场势力创造超额利润的主要方式,并且同时造成不平等和低效率。“租”的现代定义已经扩展到一切对所有权而非劳动的回报。它与“工资”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工人的工资是对他们工作的补偿[3]89。诚实劳动与否,是两种报酬的根本区别。而斯蒂格利茨注意到“寻租”,也就是“攫取了大量即便没有他们的努力也会被创造出来的财富”[3]80,已经成为了美国企业争相采取的手段。例如,微软公司利用Windows 操作系统的垄断地位打击其竞争对手。若在Windows 系统上安装网景公司推出的浏览器将会报错,除此之外微软还推出免费与其系统绑定的IE 浏览器,成功逼迫网景公司退出。在2011 年,微软的利润就达到了230 亿美元,是当之无愧的互联网巨头,但实际上微软公司几乎没有发明过推动互联网发展的关键技术,“它一直不是个真正的创新者”[3]95。通过依靠已有的市场垄断力量碾压竞争对手这条捷径,使得提高产品和服务质量的企业措施变得无足轻重,只有原本的市场巨头在没有创造更多财富的同时却获取了更多的财富,那么自然而然两极分化就会愈加严重。
然而,“政府在这方面通过做它不应该做的事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去阻止这些活动、不宣布它们违法、不执行现有法律”[3]90。斯蒂格利茨认为,美国比其他发达国家做得更糟糕,“市场力量真实存在,但它们被政治塑造了。市场是由法律、规章和制度共同塑造的。每一部法律、每一条规章、每一项制度安排都对分配造成了影响——我们塑造美国市场经济的方式是有利于上层群体而不利于其他人的”[3]108。
正是从美国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的问题出发,斯蒂格利茨提出“实现一个与我们基本价值观更为一致的社会,有更多的机遇、更高的国民总收入、更强的民主制度以及大多数人能享受到的更高生活标准”[3]389的国家发展目标。并在这一目标下,借助于对供给学派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政府失灵”理论的批判,斯蒂格利茨提出了抑制贫富分化和弥合社会不平等的总体改革思路和系列经济与政治改良主义措施。
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主要防止“政府干预”和“政府失灵”的观点相对,斯蒂格利茨认为改革的主要思路是要防止“全球化环境下的市场失灵”。市场失灵还是政府失灵之争,“界定了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意识形态之争”[3]266。他认为正是过去25 年的“市场依靠自身能运行良好(即政府不应干预)”的观点作为政府政策的主导思想,才导致今天美国社会如此严重的贫富分化和不平等。
斯蒂格利茨摒弃了经济学上的两种偏见:供给学派主张对富人征税将减少工作和储蓄,将导致每个人(不仅仅是富人)都会受到伤害。右翼人士认为政府运营的项目无效率,主张削减社会保险(包括对老年人的医疗与社会保障),或者把这两项服务私有化的主张。斯蒂格利茨则认为,政府所提供的社会保障与医疗保险的交易成本远远低于那些私营公司提供类似服务时的交易成本。还要让高收入者多缴纳一些社保金,以使社会保障形成更稳固的财政基础[3]337。
针对严重的经济不平等问题,简单的解决方案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实施“一种增加经济效率、公平、产出和机会”的“经济改革议程”。同时还要实施与经济改革议程相配套的“政治改革议程”。“政治与经济两者是分不开的,如果我们想要维持‘一人一票’的制度(而不是一美元一票),那么就必须对政治体制进行改革。”他明确指出,“如果要使经济改革得以采纳,必须要在它之前进行重大的政治改革,让所有人都从运行良好的民主制度和社会中受益”[3]411。
斯蒂格利茨认为,市场经济拥有巨大力量但却没有内在的道德品质。比如市场能够创造和流转财富,但也会把外部性传递给社会,客观上使一部分人生活更好的同时又导致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损。通常情况下这种交换不成比例,往往与人们的道德规范背道而驰。因此“驯化”市场是必要的:“我们必须决定如何管理市场经济,才能确保市场继续为多数人的利益服务。”[3]
1.改革税制,特别要优化累进税制。斯蒂格利茨引用了加州大学伊曼纽尔·赛斯教授、巴黎经济学院托马斯·皮凯蒂教授及麻省理工学院经济系斯蒂芬妮·斯坦特切娃教授(Sthefany Stantecheva)关于高税收的激励效应以及减少不平等的社会收益的研究结论,估算出上层群体的税率应该在70%左右。他提出的税制改革内容,包括实施累进税制,创造一种累进的收入税和公司税制度,并且堵塞漏洞;创造一种更有效的并且能有效执行的遗产税收制度,避免新寡头的形成[3]393-397。这些举措对于美国不公平的财富分配和倾向于指数级增长的资产增值无疑是合理的补救措施。
2.政府甄选具有重大带动效应的项目,合理安排财政支出,刺激经济的发展。斯蒂格利茨提出,“虽然向下的涓滴经济学不起作用,但向上的涓滴经济学会起作用”[3]326。要利用不同程度的税收和支出来刺激经济,把更多的钱花在乘数效应大的项目上(每花的1 美元都能产生更多的整体GDP),并减少对乘数效应小的项目的支出。从乘数效应小的渠道征税,对乘数效应大的地方减税。把增加的税收用于对中下层的补贴,可以增加社会消费总额,从而也能刺激经济。
斯蒂格利茨还提出了针对经济社会发展中“投资政策陷阱”的措施。因为大公司手头大都有可用于任何投资的现金,但因为没有对它们产品的需求,投资实现不了。政府为了刺激投资,必须把更多的钱投放到社会中底层群体的口袋里,但政府的赤字削减方案往往把增税的大部分负担都摊到中产阶级头上,反而使整个情况变得更糟[3]335。因此,政府实施投资政策的重点,在于推进经济的结构改革,帮助资源从旧的缺乏竞争力的部门转移到新部门,以刺激经济的增长。
3.加强对金融业的监管。在20 世纪30 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之后,正是政府成功地监管了金融业,才形成美国将近40 年的金融稳定和快速增长。“但自从里根总统开始,一直到克林顿总统,政府退步了。解除管制造成了不稳定;监督少了,欺诈就多了,竞争也少了”[3]268。因此,必须借鉴20 世纪30 年代经济大萧条的成功应对经验,强化政府对美国金融业的监管。“就算真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对银行的新监管会扼杀创新,我们也仍需权衡监管带来的利与弊。如果监管能防止银行体系的另一次濒临崩溃,那么收益就是巨大的,可能多达数万亿美元,并且设计良好的监管几十年来的确成功地确保了我们金融体系的稳定,因此监管是有作用的”[3]271。
4.改善公司治理。信息不对称问题和代理人问题的研究,从理论的角度说明了各个行业中掌握最高权力的那些人有充分的动机和条件来损公私肥。在几次金融危机中华尔街富豪们的表现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因此,政府要进一步完善相应规范来监督企业高管们。重点是要限制CEO 把大量企业资源转入自己口袋的权力。
5.实施保证就业的积极的政策体系。包括:(1)实施保持充分就业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2)纠正贸易失衡;(3)积极的劳动力市场政策及改善的社会保护;(4)恢复可持续和公平的增长,设置基于公共投资增长的议程,特别是要通过重新定向投资和创新,以保护就业和环境。
斯蒂格利茨认为,全球化重构了美国经济与政治的关系。因此,在全球化背景下经济问题的解决必须与国家治理改革相联系:“(全球化)如今正缩减着我们民主制度所面临的选择,使得民主制度更难执行那种对于创造更加平等、机遇更多的社会所必需的税收与支出政策。但是使我们的民主制度手脚受束缚的正是上层群体所要的:既可以拥有‘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同时得到的结果更符合上层所期望的‘一美元一票’的体制。”[3]225因此,经济制度改革必须与政治制度改革相配套。
1.政府要减少市场寻租的机会并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包括:(1)更严厉更有效地执行竞争法规,垄断和不完全竞争市场是租金的一个主要来源,要严格执行关于竞争、公司治理和破产等方面的法律;(2)全面改革破产法——从对金融衍生品的处理到贬值的住宅再到助学贷款,使之能够公平地对待上层、中层和下层群体;(3)终止政府的慷慨给予,从药品采购到国防合同、石油开采权、广播电视的波段,再到矿产资源专利使用费等,公共资产处置和政府采购方面全面收紧;(4)终止对大公司福利和隐性补贴。大部分公司福利根本都不透明,应该纠正被高薪扭曲了的激励机制。
2.实施法律改革。完善民主化司法程序避免打官司,尽量减少因法律体系滋生出的以社会其他成员为代价的大量租金。要认识到即使是法律系统也很难在“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趋势面前保持其公正性。就算法官和陪审团能够在力量不对等的官司中坚持客观,弱势的一方也不能像强势的一方一样,能够毫无压力地负担起持续支出的隐形成本。所以在完全遏制住市场势力之前,对司法程序应采取更为审慎的态度。
3.提高普通民众受教育的机会。公共财政应用以扩大对高等教育体系的支持,并提供助学奖学金以确保穷人孩子有机会接受教育。这样的举措即使不能解决不平等问题,但从长远角度看可以有助于构建一个更加可持续性的未来社会格局,对于缓解社会矛盾也能起到重要作用。
4.建立完善面向所有人的医疗保障。针对失业和生病这一“致命组合”,要建立面向所有人的医疗保障。如果缺乏完善的社会保障系统,美国的中下层群体就如同生活在灾难的边缘:一次未能支付的抵押贷款升级为丢失房屋的所有权(房产是中下层的主要财富),造成无家可归、失业以及家庭破裂。由于大约5000 万美国人没有健康保险,因此有一个人生病就足以让全家人吃不消[3]44。
因此,斯蒂格利茨提出,要建立完善社会保障底线。政府应该将为保护公司免于承担由于错误的商业判断造成不良后果所提供的补贴,用于提升社会保障体系②例如,在2008 年金融危机期间,仅美国国际集团一家公司就获得了美国政府超过1500 亿美元的补贴——大大多于1990~2006 年政府支付给穷人的福利开销。参见约瑟夫·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张子源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 年版,第275 页。。政府有责任提供一种“社会保护”,提供一张用来保护个人及其家人免受他们所面临的风险,尤其是要建立起那些美国人无法通过购买保险来抵御风险的安全网[3]275。
5.国家投资于中下层群体的教育和技术培训。政府可以今天借钱来为明天投资。比如,确保穷人和中产阶级都得到高质量教育,增加对美国需求的各种技术工人的培训。这些投资将改善美国的资产负债表(该表同时反映资产与负债),并且其产生的收益足以偿还国家借贷所付的极低利息[3]325。通过增加对社会的投资(教育、技术和基础设施等领域)和为普通人提供更多的保护,这都将形成一种更有效率和活力的经济,有利于为社会更多的人群提供更多的机会。
斯蒂格利茨通过揭示美国日益扩大的两极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现象背后的民主制度失效本质,体现了其作为经济学家超越同侪的深刻性和学术勇气。他把美国两极分化和社会不平等现象放到全球化背景下进行分析,揭示出当今世界国内问题国际化的基本特征和规律,“20 世纪60 年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进程,让市场制度向着有利于掌握资本和知识的上层利益最大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全球化这个舞台更有助于政治塑造市场力量”[3]117。使其对于美国不平等现象的研究成果具有了全局性意义。
但也不能就此认为斯蒂格利茨主张颠覆美国的市场经济和美国民主政治体制,恰恰相反,他揭示这些问题的目的,是要弥补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漏洞”,以维护市场体制和美国民主制度的合法性,所以斯蒂格利茨所提出的理论和政策措施都只是改良主义的策略。尽管其出发点是完善资本主义的制度体系,但他客观上为美国中下层群体代言,对中下层群体所面临的困境及其原因进行了较为全面和系统的阐述,批判了右翼经济学派理论上的讹误,并由此而提出了系列改良主义的政策措施,仍不失其固有的学术价值和应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