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琼,张剑伟
(广东科技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广东 东莞 523083)
白奚先生的《西汉竹简本〈老子〉首章“下德为之而无以为”考释》(以下简称“白文”)一文,以北大汉简本为依据,认定“下德为之而无以为”(王弼本、河上本、景龙本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句为《老子》原文,但对于帛书本以及韩非《解老》中何以没有此句,不仅没有给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和说明,而且对韩非、王弼等注文存在误解或过度理解的现象,因而并未对“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句为《老子》原文提供有效确证。
“白文”认为,“《韩非子》的《解老》和《喻老》解释发挥《老子》的思想都只是挑选部分语句,而不是逐句进行,因而,正如我们不能因其中没有‘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一句而认定帛书本及以后诸本中此句是衍文一样,我们也不宜依据《解老》认定‘下德’一句(即‘下德有为而无以为’——引者注)是衍文……郭店楚墓竹简本《老子》中没有此章内容,我们无法得知战国时期的《老子》中有无‘下德’一句。”[1]
韩非《解老》中的“上德不德”章是通行本的第38 章,亦即“德经”第一章,在帛书本、西汉竹简本、严遵本等版本中居于全书的首章位置。韩非、王弼等人曾用超过1000 字的文字来注解该章,可见该章在《老子》中的独特地位。虽《解老》中所引经文存在“只是挑选部分语句”以及解释“不是逐句进行”的情况,但“上德不德”章却是唯一的例外,不仅经文全引,而且还逐句注解。《解老》中所引经文可以为我们今天校正诸本该章经文提供重要参照,其所解注文可以为我们准确理解老子经文提供难得的帮助和启发,如“不得为德”(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非求所报之于无以为”(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君子守礼不懈之于攘臂而仍之”(上礼为之而莫之应,攘臂而仍之)等。韩非作为战国时期法家的代表人物,虽师承儒家但思想渊源更多来源于道家,其书籍更以其隶属法家著作而幸免于“焚书”之难,其信息的可信性毋庸置疑。按照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将《解老》作为战国时期的地面“纸上之材料”,与帛书本“地下之材料”形成“相量印证”之关系后发现,战国时期的《老子》与汉初时期的《老子》经文中均没有“下德为之而无以为”一句。帛书甲本的抄写年代在汉高祖登基之前,乙本的抄写年代当在汉惠帝、汉文帝登基之前,而北大汉简本的抄写年代按照北大出土文献研究所朱凤瀚的说法,大致在西汉中期即汉武帝时期,也并非“白文”所说的,“汉初就有不同的《老子》版本并行流传,有的版本有‘下德’一句”[1]30。至于“下德”句何时窜入经文,劳健曾做过考证:“《庄子》论道德仁义,皆不言德有上下,降至《淮南》尚无其说,《文子》乃以上德下德名篇,然仅上德篇中有云:天与而不取为上德,地与而取之为下德,并引下德不失德二句,他亦无论下德之文,其书本后人伪托,多转袭《淮南》语,当出汉以后所作。《史记·酷吏传》亦引下德不失德二句,或自《淮南》之后,太史公以前始窜为经文。其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句,他书罕见称引,《文子·上仁》篇中以上德上仁上义上礼四者并举,立论亦未及下德,则增窜或又在后也。”[2]320-321
《解老》中所引《老子》“上德不德”章经文如下:“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攘臂而仍之。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处其华。(故)去彼取此。”[3]153-159该段经文是否具有完整性?是否如“白文”所言“只是挑选部分语句,而不是逐句进行”的?劳健在《老子古本考》中令人信服地回答了上述疑问:“《解老》篇始于上德不德章……其例固不尽举前文,惟释此章,首尾毕具,异于他章之摘句为解。寻绎所论,凡六节十三讲,自上德不德,至去彼取此,都千有余言,总无下德之文,然则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与下德为之而无以为三句,盖皆古义疏语所窜衍,经文本无,非《韩》之阙略也……观此六节十三讲,字斟句比,固欲刻意融贯全旨,若经文果有下德之说,必无独阙其义之理可知也。后来注家率困于下德诸语,扞格缴绕,鲜能自畅厥辞,今证为窜衍,则疑障尽除,无烦曲解矣。”[2]320-321《解老》所引老子本章经文,“首尾毕具,异于他章之摘句为解”,极有可能韩非所见《老子》原文首章即为“上德不德”章,因为是首章加之经文内容较之他章意义更为重大,所以韩非将本章经文全部作引、作解,成为《解老》中的一个特例。韩非的解文不仅逻辑严密、丝丝入扣,而且“句”无巨细、逢“句”必解,若经文中确有“下德”二句,《解老》不可能不引,更不可能在解文中只字不提。且韩非在分析“上礼”之“攘臂而仍之”时,曾与“众礼”(实乃“下礼”)相较作解,作为更为根本和重要的“上德”,若经文中确有“下德”语句,岂有不“相较”作解之理?早在1941 年,马荫良就提醒人们:“韩非《解老》《喻老》亦有精到语,其所引之《老子》,或系古本,故可根据之以供校勘。”[4]这番话是在为《老子》第三十八章作注时说的,针对性很强,应当引起重视。
恰如“白文”所言,韩非《解老》确实严重存在“挑章择句”的情况,比如“道可道”章,韩非大致用了130 字左右的“解文”,但几乎没有出现一句“正经”的经文[3]175,这就为人们留下了某种猜想,如劳健说:“《解老》篇始于上德不德章,皆《老子》下篇之文,疑别有上篇,已亡,今独传此下篇。”[2]320此说是否符合事实、是否具有合理性我们暂且不予讨论,但就“上德不德”章而言,不仅经文逻辑清晰、语义贯通、语序完整,而且释文亦一气呵成,应不存在“挑章择句”的情况。
高明立足于帛书文献,论证了“下德为之而无以为(有以为)”句的衍文性质:“帛书甲、乙本无‘下德’一句,世传本皆有之。此是帛书与今本重要分歧之一。《老子》原本当如何?从经文分析,此章主要讲论老子以道观察德、仁、义、礼四者之不同层次,而以德为上,其次为仁,再次为义,最次为礼。德仁礼义不仅递相差次,每况愈下,而且相继而生。如下文云:‘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据帛书甲、乙本分析,德仁义礼四者的差别非常整齐,逻辑意义也很清楚。今本衍‘下德’一句,不仅词义重叠,造成内容混乱,而且各本衍文不一,众议纷纭。……由此可见,‘下德’一句在此纯属多余,绝非《老子》原文所有,当为后人妄增。验之《韩非子·解老篇》,亦只言‘上德’、‘上仁’、‘上义’、‘上礼’,而无‘下德’,与帛书甲、乙本相同,足证《老子》原本即应如此,今本多有误衍。”[5]刘笑敢先生亦有相同看法[6]。
《解老》“上德不德”章的经文中缺少“下德为之而无以为(有以为)”句,之所以会引起高明、刘笑敢二位先生的重视,不仅是该句的存在会带来逻辑混乱,更重要的是该句在帛书中也同样缺少,而也正是因为帛书中有“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句,所以对《解老》中缺少该句及何以缺少该句并未引起高、刘二位先生的重视。如果我们相信《解老》“上德不德”章所引《老子》经文完整,那么“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句就是衍文。在笔者看来,“下德”根本就不是德,王弼之所以把仁、义、礼归入下德之中,是因为其所见经文中存在“下德不失德”句,不得不进行过度阐释。在《老子》文本中,有“上”而没有“下”与之对应的句子,虽不能说比比皆是,但也绝非个别现象,如通行本《老子》第8 章有“上善”(“上善若水”)而没有“下善”,第41 章有“上德”(“上德若谷”)而没有“下德”,“上德不德”章中有“上仁”“上义”“上礼”,却没有“下仁”“下义”“下礼”,等等。强调“上下呼应”恰恰构成了“白文”的一个推论:“既然首句以‘下德’对‘上德’,次句也应以‘下德’对‘上德’,如果没有‘下德’一句在此与‘上德’相呼应,首句的‘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就会显得莫名其妙,次句的‘上德为之而无以为’(此处‘为之’显然为笔误,应为‘无为’——引者注)也会使人感觉话没有说完,从而使得全句从整体上看显得不平衡。”[1]30在笔者看来,“首句的‘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就会显得莫名其妙”这种印象是正确的,但并不是因为缺少“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句才显得莫名其妙,而是因为首句中妄自增加了“下德”一句才显得莫名其妙。“上德无为而无以为”若没有“下德为之而无以为”与之对应,“好像话没说完”“失去了整体的平衡”云云则更显牵强,因为下文中的“上仁”“上义”“上礼”都没有“下仁”“下义”“下礼”与之对应,难道都属于“话没说完”“失去了平衡”?事实上,去掉“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下德有为而无(有)以为”,本章的逻辑及文义清晰畅达:由于“上德不德”(性质),所以“上德无为而无以为”(状态);由于“上仁”“上义”“上礼”与道的联系愈来愈间接、愈来愈通过中介来实现,所以才有“为之”基础上的“无以为”“有以为”“莫之应”的状态;随着道的失去,德仁义礼也将渐次消失。
因此,我们在“汉简本”等诸本中看到的“上德不德”章中的“下德”二句,极有可能是注解者的注文窜入正文所致,为后来的解读者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在王弼的注文中我们看到,他把仁、义、礼归入下德的范畴,从而得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的结论,那么怎样解决“上仁”的“无以为”呢?(“上仁”为何又是“无以为”呢?)王弼说“极下德(下)之量”就可以“无以为”了,他自己也感到牵强,于是又补了一句:“足及于无以为而犹为之焉。”亦即“无以为”也等于“有以为”。我们认为,即使是“极下德之量”,也不可能从逻辑上突破“下德”的界限。若王弼见到的老子经文不是“下德为之而有以为”,而是“下德为之而无以为”(汉简本),它所面临的压力和难度也同样不会小,因为他必须回答“义”“礼”何以是“有以为”“莫之应”而不是“无以为”的问题。
“白文”为确证汉简本“下德无为而无以为”为老子原文,极力从王弼注文中寻求支援,其结果并不理想(王弼注解依据的经文是“下德无为而有以为”而非“下德无为而无以为”),给人一种生拉硬拽的感觉,下文我们逐一分析。
“白文”的论据一是:“若‘上德’和‘下德’的差别既在‘无为’和‘为之’,又在‘无以为’和‘有以为’,则王弼注文中理应有所论及。可见‘无以为’是‘上德’和‘下德’之所同。”[1]30“无以为”和“有以为”是否作为区分“上德”和“下德”的一个标准,王弼在注文中确实没有谈到,但并不意味着王弼同意“‘无以为’是‘上德’和‘下德’之所同”。王弼曰:“不德其德,无执无用,故能有德而无不为,不求而得,不为而成,故虽有德而无德名也。下德求而得之,为而成之,则立善以治物,故德名有焉。求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故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无以为者,无所偏为也。凡不能无为而为之者,皆下德也,仁义礼节是也。将明德之上下,辄举下德以对上德。至于无以为,极下德(下)之量,上仁是也。足及于无以为而犹为之焉。为之而无以为,故有为为之患矣。”[7]93-94这段话清楚地告诉我们:无以为就是无所偏为,是“上仁”的事,“足及于无以为而犹为之焉”,属于“为之”序列,压根儿与“上德”没有关系。在王弼看来,上德是“无不为”,亦即“能有德而无不为”,而不是“无以为”。至于“上德”是否“无以为”,老子没讲,当然王弼也就不可能作解,更不会节外生枝地去讨论“无以为”是否“上下德之所同”的问题。王弼在注解中把“上德”看作“无不为”而不是“无以为”,说明他见到的经文原文理应是“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与韩非所见相同),而不是“上德无为而无以为”。若真如“白文”所言,“‘无以为’是‘上德’和‘下德’之所同”,怎样解释属于“下德”之“义”的“有以为”?又怎样解释属于下德之“礼”的“莫之应”?
“白文”的论据二是:“‘故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无以为者,无所偏为也’,‘无以为者’云云,显然是承接上文解释何谓‘无以为’,语气一气呵成,如果以‘无以为’解释‘有以为’,则不合行文逻辑。”[1]30王注原文:“求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故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无以为者,无所偏为也。凡不能无为而为之者,皆下德也。仁义礼节是也,将明德之上下,辄举下德以对上德,至于无以为,极下德(下)之量,上仁是也,足及于无以为而犹为之焉。为之而无以为,故有为为之患矣。”[7]93-94(这段引文和上文重复)王注文中“故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一句中的“故”字,清楚表明本句是对前述的一个小结,即关于“为之而有以为”的解释到此为止。而“无以为者……”以下,开启的是另一层意思,解释的是下德的“为之”和上仁的“无以为”,对应的是“至于无以为……”以下的文字,根本不是解释上句“为之而有以为”中的“有以为”。“故……”句,是作为小结出现的,小结只能对前面所讲的内容进行概括,而“求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等语,讲的都是“有以为”,没有谈到“无以为”,所以结语只能是“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不可能是“下德为之而无以为也”。“白文”所谓的“一气呵成”,后面的“无以为”一定是解释前句的“有以为”,前句的“有以为”一定就是“无以为”云云,是不顾事实内容的推测,不仅显得牵强,而且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证据。
“白文”的论据三是:“如果‘下德’是‘为之而有以为’,而‘上仁’是‘为之而无以为’,则不但王弼注文自相矛盾,而且还会导致‘下德’反不如‘上仁’层次高的解释困境。显然,如果将经文改正为‘下德为之而无以为’,矛盾和困境就都不存在了。”[1]30按照“白文”的观点,“若以通行本作‘为之而有以为’,则会与‘上义’句重复”,是“更不正常”的现象[1]30,只有与“上仁”句重复,“矛盾和困境就不存在了”,原因是“上仁”作为“下德”之“最”,“二者的表现就应该是一致的”,这个理由则更为荒唐。既然“下德”包含了“仁”“义”“礼”,改动经文使其与“仁”一致了,那么,“义”和“礼”呢?不是极“下德”之“最”难道就不要一致了吗?“义”“礼”都不能“无以为”,那么它们到底还属不属于“下德”?笔者认为,只要“下德”二句存在,这种“矛盾和困境”就永远消除不了。
“白文”的论据四是:“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曰:‘“上德无为”两句,韩非、王誗、王弼、郭云、傅奕同古本,河上公作“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今从古本。’”[1]30“范应元又曰:‘王弼云:下德为之而无以为者,无所偏为也’。”[1]31“白文”欲以范氏的两段话证明老子经文确有并确为“下德为之而无以为”。“白文”引自范氏的这两段话都属于“转引自”,其中后一段话为“转引自的转引自”,为何不直接从范氏那里拿证据?经笔者查证,第一段文字江苏广陵书社2015 年10 月出版的《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直解》中是有的,第二段文字笔者尚未查到。即使可以查到的第一段文字,其证明力也是大打折扣的,因为此段文字明显有误:“下德为之而无以为,《韩非》无此句,他本皆有之,范注:韩非、王誗、王弼、郭云、傅奕同古本,河上公作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今从古本云云。按:今诸王本与诸唐本皆如河上本,无以为作有以为,《韩非》并无此句,而范注《韩非》同,盖涉上句(‘上德为之而无不为’——引者注)误引之耳。”[2]320范应元?说“韩非、王誗、王弼、郭云、傅奕同古本”,而事实上,无论《解老》还是《喻老》,韩非所引经文都没有“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句,而范应元又把韩非列在第一位,这就很容易让人对其他所列人物观点的真实性产生联想。范应元之《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作为“《道藏》不收,《老子翼》不采”(沈乙盦)的道家佚典,不宜过高地渲染其证明力和影响力。
“下德为之而(无)有以为”一句,验之《解老》与帛书,皆无此句,而此句在经文中带来的逻辑和语义混乱,使其衍文性质更加突出。“斟酌诸本及诸说,当依帛书与韩《解》删除此句为善。高明谓‘下德’一句纯系后人所增,绝非老子原文,说是。”[8]按照陈鼓应先生的说法,“下德无为而有以为”句“为汉时(帛本之后)而衍入。”[9]其衍入路经有两条:一条为汉简本、傅奕本、范应元本、楼古本,作“下德为之而无以为”;一条为严遵本、河上本、王弼本、景龙本及后来诸本,作“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我们应该看到,对于衍文问题,从版本学的维度看是应当加以校正和解决的问题,但从思想史的维度看又不是一个毫无价值和意义的问题。在《老子》文本及其老子思想的当代化历程中①,根据时代特点,文本中个别语句或文字增删或改动有时会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因为直到目前《老子》祖本尚未发现。《老子》产生后,文本内容被不断添加,几乎成了学界的一种共识,但添加的哪些内容被接受哪些内容又被后来者剔除不仅有时代因素、版本因素更有逻辑和语义的考量。所以,所谓的《老子》原文,始终只有相对的意义。在相对意义的语境中,汉简本“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句,不管其当时衍入的背景如何,单就其带来的逻辑及语义混乱而言,就不能视作《老子》原文。汉简本“上善若水”章中的“水善利万物而有争”(王弼本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句与此情况类似,文字改动迹象明显,笔者曾有专文论述。因此,对于汉简本的版本价值不能因其为新近发现而有意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