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沈从文有两个世界:文学世界与文物世界。前半生是高产作家,后半生是文物研究专家。这仿佛是一个美丽的谜面。汪曾祺的《沈从文转业之谜》一文似可解谜,可是,在文章的结尾,汪曾祺还是画出好几个问号:“从写小说到改治文物,而且搞出丰硕的成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个人说,无所谓得失。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但是从一个长远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这算不算损失?如果是损失,那么,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也许,每个人都可以从沈从文的文物研究著作中寻找自己的答案。沈从文的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讨论者众,零散文章结集而成的《花花朵朵 坛坛罐罐:沈从文谈艺术与文物》则如另一扇窗,打开了一个别致的文物世界。
一、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
沈从文对历史文物的爱好,由来已久。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流浪途中,为谋生计,在川军中做书记官。他回忆:“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做好。”
无事可做时,沈从文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到壁间独自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沈从文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可以说,早在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之前,沈从文就埋下了探索历史文物的种子。
一九四九年,沈从文转行研究文物。他在博物馆做研究工作,和“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和坛子、罐子、绸子、缎子打交道特别多,甚至于可以说一天想到的全是这些事情。沈从文绝大部分心力都用在文物研究上,除此以外几乎没有生活可言。但是沈从文从不唉声叹气,也没有什么埋怨。
在《文史研究必须结合文物》(1954)一文中,沈从文说:“王静安先生对于古史问题的探索,所得到的较大成就,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新的工作指标。证明对于古代文献历史叙述的肯定或否定,都必须把眼光放开,用文物知识和文献相印证,对新史学和文化各部门深入一层认识,才会有新发现。我们所处的时代,比静安先生时代工作条件便利了百倍,拥有万千种丰富材料,但一般朋友做学问的方法,似乎依然还具有保守性,停顿在旧有基础上。”沈从文也引用苏联科学家伊林的话:“我们有了很多文字写成的书,搁在图书馆,还有一本用石头和其他东西写成的大书,埋在地下,等待我们去阅读。”沈从文认为中国这本大书的内容格外丰富。
在沈从文未写完的遗作《抽象的抒情》(1961)中,数十年的思索自然地流露出来:“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唯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凡是人类对于生命青春的颂歌,向上的理想,追求生活完美的努力,以及一切文化出于劳动的认识,种种意识形态,通过各种材料、各种形式,产生创造的东东西西,都在社会发展(同时也是人类生命发展)过程中,得到认可、证实,甚至于得到鼓舞。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须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这段近乎独白的文字,一读再读之后,才发现甚为要紧,可视为理解沈从文一生的一把钥匙。
沈从文在一次检查稿《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1968)中,生动地描述了自己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的生活。他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烧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沈从文乐观地将自己的工作当作学习的机会:“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么通过实践学来的。有些问题比较专门,而且是国内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也还是从实践学来的。比如说,看了过十万绸缎,又结合文献,我当然懂得就比较落实了。”
在历史的惊涛駭浪中,沈从文如撑一叶孤舟,凭着过人的意志力,慢慢地划向彼岸。他自述:“从生活表现看来,我可以说是‘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他留在博物馆不动的原因,“不是为了名、利、权、位,主要是求补过赎罪。搞的研究,不是个人兴趣,而是要解决一系列所谓重要文物时代真伪问题”。
经历了近三十年文物研究生涯,沈从文的痛苦、迷茫、无奈,渐渐化为力量,最后是变成蔚然大观的研究成果。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沈从文在美国圣若望大学的讲演《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可谓是一个思想总结。沈从文说:“从个人认识来说,觉得比写点小说还有意义。因为在新的要求下,写小说有的是新手,年轻的、生活经验丰富、思想很好的少壮,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写得肯定会比我更好。但是从文物研究来说,我所研究的问题多半是比较新的问题,是一般治历史、艺术史,做考古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机会接触过的问题。我个人觉得:这个工作若做得基础好一点,会使中国文化研究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对世界文化的研究也会有一定的贡献。因为文化是整体的,不是孤立的。研究的问题上溯可到过去几千年,但是它新的发展,在新的社会,依然有它的用处。这并不是我个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处,主要还是机会好,条件好。在文物任何一部门:玉器、丝绸、漆器、瓷器、纸张、金属加工……都有机会看上十万八万的实物。那时又正当我身体还健康,记忆力特别好的时候。”
通过亲身的经历,沈从文提出独特的看法:“每个人都知道中国有所谓《二十五史》,就没有人注意现在从地下发掘的东西,比十部《二十五史》还要多。……这种研究的深入进展,十分显明是可以充实、丰富、纠正《二十五史》不足与不确的地方,丰富充实以崭新内容。文献上的文字是固定的死的,而地下出土的东西却是活的、第一手的和多样化的。任何研究文化、历史的朋友,都不应当疏忽这份无比丰富的宝藏。”
二、“无从驯服的斑马”
一九八三年春,沈从文在一篇未完成的作品中,画了一幅“自画像”:“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对人从不设防,无心机。且永远无望从生活经验教育中,取得一点保护本身不受欺骗的教训,提高一点做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的警惕或觉悟。”这一番自述,也是沈从文从事文物研究的自然状态。
沈从文一直对陶瓷有兴趣。据汪曾祺与张充和的回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期间就经常收藏瓷器,有时送给朋友学生。他写《中国古代陶瓷》(1953),特别留意茶文化:“中国人喝茶的习惯,南方人起始于晋代,东瓯、白坩即用于喝茶。南北普遍喝茶成为风气是中唐以后,当时有个喝茶内行的陆羽,著了一部《茶经》提起过唐代各地茶具名瓷,虽说起越州青瓷如玉,邢州白瓷如雪,同受天下人重视;四川大邑白瓷,又因杜甫诗介绍而著名;到唐末五代,江浙还出产过一种秘色瓷,和北方传说的柴世宗皇帝造的雨过天青柴窑瓷,遥遥相对,都是著名作品,可是,这些瓷器的真实具体情况,知道的人是不多的。……问题的逐渐得到解决,是由一系列的新发现,帮助启发了我们,才慢慢搞清楚的。”
对《红楼梦》器物的研究,向来百家争鸣。沈从文读《红楼梦》,既有小说家的敏感,又有文物专家的视角。如以《红楼梦》四十一回为例,从妙玉拿出的杯子来进行考证,沈从文说:“从欣赏出发看,这节文字重点主要在写妙玉为人,通过一些事件,见出聪敏、好洁、喜风雅,然而其实是有些做作、势利和虚假,清洁风雅多是表面上的。作者笔意双关,言约而意深。”沈从文更指出两件器物与时代的关系:明代以来,南方新抬头的中层士绅阶层,官不一定做得怎么大,房产田地不一定怎么多,有的人或者还近于清贫,靠卖文卖画为生。但时会所趋,却俨然成一时风雅主人。不僅经常招朋聚友,吟诗作画,写斗方,充名士,遇春秋佳日,还必然呼朋唤侣,游山涉水,吃喝玩乐。出行求便于携带,因此照《梦溪笔谈》提到流行用葫芦或编竹丝加漆制作茶酒器,讲究的且必仿照古代铜玉器物,范成各种形态花纹。这些器物和南方其他许多工艺品一样,到清初成为北京宫廷贵族中的时尚器物。
沈从文对《红楼梦》的兴趣始终不减,一九六一年曾致信红学家周汝昌:“成窑杯在晚明即十分值钱,一对值百银子。清康雍多仿作,玩瓷的多知识。妙玉因刘姥姥一用即听宝玉送人,这里可说附会为‘假的珍贵古董’,也不妨说只是形容宝玉为媚妙玉而不在意挥霍为合,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沈从文在《羊城晚报》发表《谈广绣》一文。他虽然谦称“谈广绣最好是本地行家”,但也从文化的角度提出独特见解:“中原绣从唐宋以来,就早已和上层文化相联系,受文人画和宫廷艺术趣味影响格外深。例如宋代朱克柔、沈子蕃之缂丝,明代顾氏绣,清初如皋冒氏刮绒绣,无不依傍当时名家画稿。至于明代著名之发绣,也只是近于明代画家尤求、丁云鹏等人画稿的复本而已。广绣有一特征,为一般谈刺绣的较少道及,就是它始终不受较前或同时文人画影响,还保留女红传统中不可少的巧手慧心,以细密针线繁复色彩自出心裁来进行创作。正和潮州木刻近似,不受元明以来小说、戏剧、版画影响,独具匠心,来进行透雕浮雕,得到成就一样。这里自然有得有失。因之从传统艺术标准看来,有时不免近俗,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唯和广大群众对面,却远比顾氏露香园绣和如皋冒氏刮绒绣,完全依附于文人画的作品,易为群众欢迎。”因此,沈从文得出结论:“晚清的广绣,以高级赏玩品而言,虽和晚清宫廷趣味联系不大,具有高度技术,艺术成就不免依旧受一定时代限制。然而它的作者,充满本地刺绣创作上的热情和天真,充满了民间趣味,来进行这个工作,产生许多风格独具的艺术品,在十九世纪晚期工艺中,独放异彩。”
沈从文研究问题,往往从一个比较特别的角度来思考。比如《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1961),在分析古人的胡子时,沈从文认为就这个小小的问题,从实际出发,试作常识性探索,也很有意义,其中一点是:“以小见大,由于中国历史太长,任何一个问题,孤立用文献求证,有很多地方都不易明白透彻。有些问题或者还完全是空白点,有些又或经后来注疏家曲解附会,造成一种似是而非现象,有待纠正澄清,特别是事事物物的发展性,我们想弄清楚它求个水落石出,势必须把视野放开扩些,搁在一个比较扎实广博的物质基础上,结合文物和文献来进行,才会有比较可靠的新的结论,要谈它,要画它,要形容说明它,才可望符合历史本来面目!”纵观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以小见大”正是题中之义。
三、论书妙语
沈从文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他的章草,写在长长的纸条上,独具风格。沈从文晚年喜欢送字给人,所用的纸往往普通,但字是清雅别致的。
一九三七年五月,沈从文作《谈写字》(一),提到林风眠:“画家欢喜写美术字,这种字给人视觉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风眠先生,可说是近代中国画家态度诚实用力勤苦的一个模范,他那有创造性的中国画,虽近于一种试验,成就尚有待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试验我们得承认它是一条可能的新路,不幸他还想把那点创造性转用在题画的文字上,因此一来,一幅好画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记得他那绘画展览时,还有个批评家,特别称赞他题在画上的字,以为一部分用水冲淡,能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很显然,这种称赞是荒谬可笑的。林先生所写的字,所用的冲淡方法,都因为他对于写字并不当行。林先生若还有一个诤友,就应当劝他把那些画上的文字尽可能地去掉。”我留意到,林风眠在一九三七年以后的画作上题字并不算多。也许,林风眠将沈从文当作一个诤友。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是,可以确定的史实是,一九三八年初,杭州艺专师生抵达湘西,林风眠深得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的关照,一生念念不忘。
一九四八年七月,沈从文再作《谈写字》(二)。谈“宋四家”,沈从文说:“蘇书《罗池庙碑》,蔡书《荔枝谱》《万安桥记》,都笔不称名。黄书做作,力求奔放潇洒,不脱新安茶客情调。恰如副官与人对杯,终不能令人想象曲水流觞情景也。米书可大可小,最不宜中。一到正正经经来点什么时,即大有不知如何做手脚的急窘。”又说:“以四大家而论,米称俊爽豪放,苏称妩媚温润,黄号秀挺老成,蔡号独得大王草法,其实则多以巧取势,实学不足,去本日远。”自来对“宋四家”的看法,见仁见智,沈从文的一家之言,颇堪回味。
在论及近代笔墨时,沈从文认为:“康南海先生喜谈书法,谈及近百年笔墨优劣时,有所抑扬,常举例不示例,不足以证是非。至于南海先生个人用笔结体,虽努力在点画间求苍莽雄奇效果,无如笔不从心,手不逮意,终不免给人一芜杂印象。一生到处题名,写字无数,且最欢喜写‘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一联,却始终不及在云南昆明黑龙潭相传为陈抟那十个字来得秀雅奇逸!昔人说,鲜于伯机、康里子山笔下有河朔气。南海先生实代表‘广东作风’,启近代‘伟人派’一格。反不如梁任公、胡展堂同样是广东人,却能谨守一家法度,不失古人步骤,转而耐看。”对康、梁、胡广东三大家的看法,沈从文的“妙语”,个性鲜明。
四、从文物世界走近思想世界
沈从文的后半生,沉浸于文物世界,这和他的生活环境是融为一体的,可视为“天人合一”。天与人,往往分指超越世界与现实世界。当年沈从文所处的现实世界,他在《北京是个大型建筑博物馆》(1956)中有诗意的描写:“明代永乐重新定都北京,前后修筑的内外皇城,和用紫禁城里三大殿作主体的故宫建筑群,虽历年五百,因明清两代不断兴修,大致都还保存得完完整整。此外,围绕宫城的几个主要建筑群,例如南城的天坛和先农坛,西城的白塔寺和城外白云观与五塔寺,北城的钟楼和鼓楼,东北城角的国子监、孔庙和雍和宫,城外的东岳庙,以及临近宫城的中南海、北海、团城、太庙和社稷坛、景山和大高殿,郊外西山一带的碧云寺、八大处、卧佛寺、玉泉山、大觉寺……都是近五百年古建筑艺术的结晶。”
关于所工作的午门,沈从文有这样的认识:“午门使人认识历史过去。让我们明白,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都有过帝王,一时节具有无上的权威,不多久这权威总会消失无余。……至于人民由于劳动和智慧结合,在生产、科学和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发明和创造,对国家有益的贡献,却必然长远存在后人记忆中,而且会成为后人追求社会进步、建设共同美好生活的启发和鼓舞力量。午门可视作明清两代的历史博物馆,午门本身的历史和系统通俗历史陈列,教观众更加清楚了解历史发展的规律。”正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沈从文充分开发了自己文学以外的天赋,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文物时空。
沈从文在文物研究方面的最高成就,自然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此书的引言作于一九八○年四月,如今收在《花花朵朵 坛坛罐罐:沈从文谈艺术与文物》中。这篇引言,可视为沈从文的文物世界的“总机”。沈从文自谓:“本人因在博物馆工作较久,有机会接触实物、图像、壁画、墓俑较多,杂文物经手过眼也较广泛,因此试从常识出发,排比排比材料,采用一个以图像为主结合文献进行比较探索、综合分析的方法,得到些新的认识理解,根据它提出些新的问题。”这是他的个人“方法论”的生动描写。
在沈从文的研究中,学术之中蕴含着思想。他认为:“近人喜说春秋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严格一点说来,目下治文史的,居多注重前面四个字,指的只是诸子百家各自著书立说而言。而对后面四个字,还缺少应有的关心,认识也就比较模糊。因为照习惯,对于百工艺业的成就,就兴趣不多。其实若不把这个时期物质文化成就各部门成就加以深入研究,并能会通运用,是不可能对于‘百花齐放’真正有深刻体会的。因为就这个时代的应用工艺的任何一部门成就而言,就令人有目迷五色叹为观止感!”沈从文在实学之中得出的质朴思想,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外人对于沈从文转业的不解,他本人一定是听过无数次。如今看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算是沈从文明确的答复。沈从文用文物研究的皇皇巨著来向读者答复,且表达得相当清楚:“这份工作和个人前半生搞的文学创作方法态度或仍有相通处,由于具体时间不及一年,只是由个人认识角度出发,据实物图像为主,试用不同方式,比较有系统进行探讨综合的第一部分工作。内容材料虽有连续性,解释说明却缺少统一性。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并且这只是从客观材料出发工作的一次开端,可能成为一种良好的开端,也可能还得改变方法另辟蹊径,才可望取得应有的进展,工作方法和结论,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在这里,沈从文强调了“吾道一以贯之”:小说、散文、文物研究都是他的人生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结合体。
重寻沈从文的文物世界,我感受到一种诚挚的敬业精神。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物研究,沈从文都进入“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境界。从这种人生境界来理解沈从文转业之谜,可以从文物世界渐渐走近沈从文的思想世界。
沈从文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天、地、人、我,在超越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空旅行中,我们不仅看见一个多元的沈从文,也可反观自我,从中得到在尘世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