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与世界:《瘟疫年纪事》的叙事特征探究 *

2024-01-03 02:53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笛福瘟疫叙述者

陈 达

(赣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瘟疫年纪事》是英国作家笛福发表于1722年的作品。笛福作为英国小说现实主义肇始之人,他的书写关注的主要是普通人。笛福才华横溢,写作上得心应手,无论是书写战争、骚乱还是瘟疫,都体现得恰到好处。司格特曾经高度评价过笛福的才华,他认为笛福不仅是个多产作家,而且笛福的写作往往能顺应时代的需要,笛福丰富的叙述能力,源自笛福的广泛阅读,他的故事在现实中构成了它们的主要价值(“supply the rich embroidery which in reality constitutes their chief value”)。[1]267《瘟疫年纪事》这本小说经常被误认为是英国1655年大瘟疫的亲历者的经历。当1720欧洲再次出现瘟疫时,出于对当时现状的审视和警示,笛福(1)笛福曾经受雇于政府,在1722年还写过《为瘟疫做恰当的准备》(Due Preparations for the Plague a Well for Soul as Body)。笛福在此文中认为,当时针对瘟疫的写作对大众的警示性不够。通过作品真实地回顾了1665年的伦敦瘟疫景象、伦敦居民遭受的影响及英国社会饱受的创伤。在疫情肆虐过后的语境下,笛福的书写风格,严肃冷峻、简洁明了。

一、“真实”叙述与虚构叙述

谈到《瘟疫年纪事》,首先要说说这部小说的真实和虚构关系。“真实”作为一个名词,它指的是与“非虚构”(non-fictitious)体裁相对立的全部虚构叙事——历史、传记、自传、报告文学等。人们尝试对叙事类型进行严格分类,但往往发现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区别常被发现瓦解,产生分类模糊的情况。《瘟疫年纪事》的写作,介于传奇和历史之间。[1]269笛福假定小说由始终居留伦敦的一位市民撰写,此前从未公之于众,作品里笛福使用了叙述者H.F.这样一个半匿名的第一人称的视角,并且笛福借用了真实伦敦的文献和地图,很好地把伦敦的历史和地理结合起来。小说里所描绘的场景,以叙述者的所见所闻为基础,容易使读者身临其境,产生思想共鸣和价值认可。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笛福在《瘟疫年纪事》中企图告知读者:他的小说直面的是现实,是对现实的记录。笛福使用拟官方叙事形式,即类似于文献记录的形式,与虚构人物(小人物)相结合,加强了其叙述的权威性,传递出来的道德指南更有约束性,更容易被接受,正如叙述者H.F.所言,此书旨在为后世留下“遵循的指南”。

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图画之为现实,小说就是历史……小说的素材,同历史的素材一样,也是存储在文献和记录里的。”[2]而这个评论用在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中最恰当不过了。笛福对当时的档案、官方手册和相关医学论文等进行了广泛的参考引用。《瘟疫年纪事》是以瘟疫为主题的叙事性故事,是在新瘟疫发生的时代背景下,对1655年事件的全面性的回顾。笛福所处的时代背景,笛福的写作风格,确定了他与历史学家口吻近似的叙述风格。就像托多罗夫所言,“没有任何因果要素的纯粹的时间关系在年表、年鉴、日记和航海日志中占主导地位。”[3]75《瘟疫年纪事》使用了类似于年表的方式,记录了瘟疫发展过程中的场景。随着故事时间的推进,里面出现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都是以叙述者作为第一人称或者叙述者对第三者的讲述。日奈特说,“一切叙事文……都是连贯一个或者若干个事件的语言的产物……从语法意义上讲,即一个动词的扩充。”[4]193《瘟疫年纪事》,实际上是可以看成“伦敦瘟疫的发展和消亡”的陈述句的。《瘟疫年纪事》符合小说因果关系的基本规律,在整个小说中,瘟疫的发生是最大的“因”,所有讲述出来的故事都是“果”。

《瘟疫年记事》基本上是宏大叙事框架下和疫情语境下的故事集合体。小说记录瘟疫肆虐伦敦的整个过程,兼具对疾病预防诊治特征的真实和想象。可以说,《瘟疫年记事》是对瘟疫疫病描写的百科全书,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它描写了疾病本身和疾病发作的症状;第二,它描写了整个伦敦社会的反应等;第三,它叙述了对疾病的处理办法和政府的组织措施等。以下将对这三个方面进行详细地说明:

第一,因为疫病而出现身体肿块和病痛描写。文中提到,在1664年12月,有两个法国人死在朗埃克,而尸体上面都有明显的标记。[5]30“有些人立刻被它压倒,然后出现剧烈高烧、呕吐、头疼欲裂、背痛,因这些疼痛而至于谵妄发狂:其他那些人是在脖子或外阴部或腋窝,出现肿块和肿瘤,那些肿块和肿瘤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它们能够溃烂为止;而另外一些人,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是悄无声息地受到传染,热病不知不觉地耗损他们的元气,而他们几乎是一点都不知道,直到他们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然后毫无疼痛地死去为止。”[5]307

第二,随着瘟疫的流行,城市变得失序,人们变得慌张。瘟疫实质性地侵害了人群,城市面貌也被改变。[5]51恐惧变成了现实,情景描写开始增多。而典型性情景描写尤其震撼人心。“我走到了霍尔伯恩,那儿的街上满是人;但他们都行走在大街中央,既没有走这一边也没走那一边,因为,照我推测,他们不想和那些屋子里出来的人混杂在一起,或者是不愿意接触到也许是从被传染的屋子里飘出来的香臭气味。”[5]52再如对劳斯伯利的土地拍卖市场的描写:“经过劳斯伯利的土地拍卖市场时,突然,有一扇竖铰链窗子刚好在我头上猛地打开,然后有个女人发出了三声吓人的号啕,接着是以一种最难以仿效的腔调哭喊道,哦!死亡,死亡,死亡!而这让我猝然惊恐起来,连我的血液都发冷了。整条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其他窗户打开因为人们眼下无论如何都没了好奇心;也没有人会互帮互助;于是我接着走进了贝尔胡同。”[5]141贝尔胡同的两侧的阁楼和窗户上的对话都是关于死亡的。

在叙述中,笛福讲述了大量的故事范例,涉及社会阶层里各种各样的人员。有讲述被关闭的传染病家庭的,有讲述出逃之人仓皇之状的。当房屋闭锁,实质性的隔离措施实施后,负责看守的人时有虐待和杀死被看守之人;因此看守之下,仍有逃逸。他讲述了有个出逃的市民死在皮埃德·布尔借宿的人家,[5]127-129出逃死在他人家里,可见传染是真实存在的,是会严重致死的。当然,出逃是明智的选择,但是外出就要“搞到通行证和健康证明”。[5]39直至今日,通行证和健康证明仍然是疫情发生之后的官方批准的出行证明和方式。乱世之下,偷盗甚至谋杀都屡见不鲜,连将死之人也不放过。偷窃之人席卷他人的财物,甚至连护理员都“用折叠的湿布蒙在垂死人脸上”。而越来越多的人死后(一周死掉4000人),越来越糟糕的传闻甚嚣尘上之后,为死者敲钟的仪式等葬礼仪式就没有了。[5]149-152在整个小说中,笛福花了很大篇幅描写了禁令之下的疫情百态。

第三,对疾病的处理办法和政府的组织措施。笛福的描述与医师们撰写的防控和治疗指南有很多相似之处,借鉴的痕迹非常明显。由医师们撰写针对1665年瘟疫的防控和治疗指南,明确提到,从疫区来的人和物品,需要隔离40天;而没有健康证明的人则不允许流动。对于污染的房子也需要封锁并被严加看管。以及街道需要点起火把,房间里需要熏硫磺、醋和石灰等,都有明确的规定。[6]在《瘟疫年纪事》中,H.F.作为担任公职的市民,受到委派监督房屋封闭,执行相关法律规定的落实。整部作品充满了对瘟疫流行过程中的“现场”描写、地理环境与瘟疫,以及对检疫利弊、封闭与被封闭利弊的分析。笛福还详细引用了当时伦敦颁布的“法规”,[5]82-94而这些官方制定的法规条例,既是总结,亦是防控,于后世有重大参考价值。

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在16世纪末与17世纪初的英国文学中,“小说”同时用于指称真实的和虚构的事件。[7]2而18世纪的文学,用特里·伊格尔顿的话说“它涉及一整套的意识形态制度(ideological institutions):种种期刊、咖啡馆、阐明社会和美学问题的专论、布道、古典作品翻译、行为举止与道德指南等等。”[7]15应该说,《瘟疫年纪事》的创作初衷以及文学形态,都不应该把它视为纯虚构作品。在小说中,叙述者曾经说“我不负责担保细节的真实”,[5]190透露出笛福已经提醒了读者其作品的虚构特性。除此以外,评论家巴斯蒂安(F. Bastian)在他的论文中,通过实证的方式论证过笛福《瘟疫年纪事》中的人物和地点,并指出了与历史真实相符的部分,以及无法证实的部分即笛福虚构的人物和地点,至少是笛福无法确定的部分。[8]后来的评论家罗伯特·梅尔(Robert Mayer)在他的论文里则梳理了各个时期不同评论家对待《瘟疫年纪事》有关于真实性与虚构性的看法。经过归纳,罗伯特·梅尔总体上认定,读者既需要认识到笛福叙事的历史性,又要坚持将这些作品解读成小说的传统。[9]笛福在小说故事和情节的组织结构上,具有高超的能力和技巧。笛福的语言简洁淳朴,恰好应和了书写现实的需要。不同于过去17世纪的主流作家,以笛福为首的作家们开启了文学的现实主义之门。同时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初出现的文学为“创造和想象性”的作品不同,笛福这个时代的文学应该是真实与虚构的结合,甚至是更偏重真实性的。

二、“可靠叙述”与伦理价值

如果说“真实”与虚构涉及的是故事本身,那么修辞叙事下的不可靠叙述和伦理价值等涉及的就是话语了。布思在《小说修辞学》序言中指出:史诗作者、长篇小说家或短篇小说家在试图将自己虚构的世界呈现给读者时,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采用的修辞手段。[10]毕竟,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作为文学作品,其叙事视角的运用和修辞技巧的组织安排才是文学特性的关键。

当我们讨论《瘟疫年纪事》的时候,恐怕最应该问的是作品里面有没有“不可靠叙述”。里蒙·凯南把不可靠叙述定义为:“不可靠叙述是读者有理由怀疑该叙述者对故事的描写与评论。”[11]修辞学派以隐含作者的观念为准则判断叙述的可靠性与不可靠性。隐含作者是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的重要概念,也是通过詹姆斯·费伦继承和发扬光大的。根据费伦对布思的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的理解,即“布思把可靠的叙述者定义为共用隐含作者之标准的叙述者,像隐含作者一样观照叙事中的事实。布思把不可靠的叙述者定义为偏离隐含作者之标准和/或偏离隐含作者对叙事中事实的观照的叙述者”。[12]82因此,在《瘟疫年纪事》中的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之间的关系,是理解《瘟疫年纪事》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的关键。在《瘟疫年纪事》中,笛福的叙述者总是在不断地在提醒读者,他说的是实话,是真实的语境。

传统观念上,隐含作者被认为是在读者阅读过程中构建出来的。但是,申丹认为布思的“隐含作者”是实际上写作过程中的作者,而不是查特曼(叙述交流图)的叙述文本之内被建构出来的虚拟作者形象。[13]一个作品的“隐含作者”就是这个作品的写作者,处于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之中;而所谓的“真实作者”就是处于创作过程之外的日常生活中的同一人。在申丹看来,任何单一作者的作品都只可能有一个隐含作者,一个作品主体。本文采纳申丹对隐含作者的修正,即隐含作者处于文本之外,把《瘟疫年纪事》中隐含作者当成是写作过程中的笛福,换言之,笛福是充分考虑到同代读者对事件真实性的追求,运用了隐含作者身份的优势,在瘟疫叙事中将官方的文件和记录与自己的想象紧密地结合起来。

文中写道,“我做的是鞍具商……我是个单身汉……与此同时我在伦敦有一个兄长”。[5]41此处对叙述者的设定,预先安排了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也设定了叙述的伦理。叙述者身份的自述篇幅颇长,基本上也是隐含作者叙述规范的聪明安排,向读者解释了他留在伦敦的缘由,为小说后面的叙事做好了铺垫。通过使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对人世悲剧进行观瞻,叙述者仿佛就是见证人。叙述者富有同理心和同情心,于各类事件、场景、人物都心有戚戚。叙述者深入各行各业,可以说这些都是叙述者的好奇,同时也是叙述的需要。对于笛福来说,记录(讲述)是项责任,笛福通过小说叙述者带领读者见证了各种各样的“人间惨剧”:比如在描写下葬的场景中,作者插入了“不幸绅士”的故事,出于对“不幸绅士”同情,叙述者也在酒馆陷入与他人的争吵;[5]118再比如对船工故事的讲述,叙述者就止不住地掉眼泪。[5]181而这种记录和讲述,除了录写详细的数字和规则制度,对瘟疫事态下的人们诧异行为和哀鸣,[5]172-174也表明了叙述者与隐性作者的价值观是一致的。

如果用到日奈特的“透视点”观点可以得知,《瘟疫年纪事》中的叙述焦点应该就是(1)(3),即叙述者作为情节中人物出现——主人公讲他的故事,以及叙述者不作为情节中人物出现——作者从外部讲故事。[4]241H.F.既是小说主人公,讲述自己的故事,同时又讲述了他人的故事。叙述者讲述了穷人吹笛人的故事。穷人不怕瘟疫(无奈之举),还善于苦中作乐。吹笛人甚至在熟睡之际被当作尸体运到坟地,幸运的是他在埋葬之前醒来。掘墓人和尸体搬运工约翰·海华德,作为间接故事的讲述者,而吹笛人的故事,就是他讲给叙述者的。

笛福的小说里极少有“空白”,(2)“空白”是沃尔夫·伊瑟尔的术语;在他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中提到,指的是文本中未明确写出的部分,需要读者自己根据想象和推理加以补充。叙述者所提供高密度的信息常使读者无需竭力想象便获得了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样的好处可以使得文本故事详实充足;读者基本上可以靠近叙述者或隐含作者所表达的含义。不足之处在于不可靠叙述变得“太可靠”了,却又忽视了“不可靠叙事”可能带来的修辞效果。显然,笛福担心他的读者过少地阅读叙述甚至理解不到他的意思。甚至他还直接现身与读者进行对话。比如“读者”的出现,[5]47说明了叙事对话交流的意识明显。在描述了“女仆”故事,[5]100-101叙述者说“类似这样的故事我可以讲上一大堆”,在此叙述者跳脱故事,直接喊话读者,邀请读者进入话语,进行对话和评论。叙述者的风格兼具叙述与评论:“此处我也许能够发表一两点自己的见解……(1)传染病一般都是通过仆人带入市民家的……(2)像这样一座大城市,只有一家传染病医院,是大错特错……”[5]131叙述者在此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意在与读者进行双向的认同与契合。

古罗马文学家贺拉斯认为,文学必须具有教化功能,这几乎成了后世文学家们所追求的“寓教于乐”的箴言。詹姆斯·费伦也认为:“故事的伦理维度涉及作者的读者赖以进行判断的那些价值,涉及叙事赖以运用那些价值的方式,最后,涉及对人物的经验加以主题化所隐含的价值和信仰。”[12]72《瘟疫年纪事》是笛福根据他的叔父亨利·笛福(Henry Foe)亲身经历瘟疫的日记记录改编而成,而1655年伦敦瘟疫发生时笛福才6岁,所以笛福的写作主要还是出于传递某种价值目的的。同时18世纪的所谓“文学”并不是虚构或者想象类,18世纪的文学的主要功能是道德教化。笛福沿袭这样的传统,与同时期的作家一样,相比于小说的趣味性,笛福的小说更具有说教性。[14]50处于18世纪启蒙时代的笛福,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已经开始破除“迷信”或者“神话”,但是对瘟疫的发生进行与神和上帝关系之间的联想,却是小说伦理价值和道德教化的主要方式。

小说叙述者以及主人公H.F.凭着好奇和直觉,以第一手的观察,对瘟疫的起因进行分析,以此指导自己在疫情期间的表现行为;指出瘟疫是上帝的愤怒和惩罚,也是自然因素的影响。[15]瘟疫被赋予很强的隐喻特征,比如以彗星[5]56作为瘟疫出现前的前兆。当人的忧愁每增长一分,谣言和所谓的预示就增长一分。天文、占星家;梦境、幻觉等各种乱世景象层出不穷。笛福是反对这些迷信做法的,“而那些人,照我来说,全都已经是神经错乱了”。[5]63笛福很清楚,所谓的占星家、幻术师,他们所做的都只是买卖和生意。乱象迭出,还涉及宗教牧师和江湖医生。牧师以消沉和恐怖的方式,而江湖医生以身体麻醉和假药蒙骗世人。笛福对乱世乱象的叙述,表明了笛福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表明了叙述的伦理性。笛福很清楚科学(医学)的作用,对医学的局限性也深信不疑。在小说里,笛福认为突如其来的瘟疫并不是常规医学所能解决得了的,人们必须有所准备,储备大量的物资十分必要。当然,笛福对贫富阶级也有特别清晰的认识。他说“穷人没法储存食品”;[5]137穷人在集市上暴毙,而旁人却熟视无睹,视死人犹如物件。讲述贫富阶级面对疫情对策的比较,也是笛福小说伦理维度的证据之一。

三、时序叙述与重复叙述

当《瘟疫年纪事》被看作是叙述文本的时候,就已经附着了时间维度和意义维度。时间维度,是叙述的重要标志之一;叙述有两种时间,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而说到意义维度,则跟文化背景和价值观相关。华莱士·马丁认为:叙事是由大众文化和价值建构而成的。[16]

一般来说,小说中故事的时间特征,基本上是一致的。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情节就被特别关注,尤其是在叙述学领域(比如修辞叙事学),更加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故事要有始有终,情节要有因有果。从小说《瘟疫年纪事》的故事情节可以看出,真实与想象交融,自然与社会相互交织,尤其关键的是,对瘟疫发生到瘟疫散去的时间过程,即从不平衡到平衡的关系,或者是从不和谐状态到和谐状态的关系,这实际上也应和了情节结构发展中的需要,应和了情节统一性。小说叙述了从瘟疫开始、造成社会混乱,以及社会个人尤其是叙述者H.F.个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叹,到劫后整个社会呈现的重建景象和积极态势。

史诗《伊利亚特》“从故事的中间开始”,对瘟疫的发生进行了回顾:因为对祭祀克律塞斯的无理到阿波罗愤怒,以至于降罪使得瘟疫发生。相比于《伊利亚特》,《瘟疫年纪事》的描写不再是在于神使和英雄,但无时无刻也在提及,人间的瘟疫是对神特别是对上帝的冒犯。同时,作为多故事多情节小说《瘟疫年纪事》,与史诗的相似性要多于与悲剧的相似关系(悲剧强调情节单一)。《瘟疫年纪事》不是单一的故事,称它为故事集更合适。但是,在每一个故事里面,还是严格受到了故事时间规律的约束的,朝一个方向发展,有头有尾,而在叙述话语和情节设计方面,笛福是多变的,不仅仅有顺序,还有预叙、插叙和倒叙等。所有这些“中断叙述”,也可以理解为笛福故意营造的悬念。

作为“真实”与虚构特点并存的小说,故事时间,即事件里的时间,笛福通过“伪纪实”的叙述方式,明确到了具体的日期。从小说一开始,笛福就使用了具体的时间,就是1664年9月,瘟疫回到了荷兰。然后就是1664年12月,说有两个法国人死在朗埃克。此后,笛福以伦敦行政区域为划分,做出疫情区域表,采取空间或者地理的叙述方式,以《死亡统计表》罗列了几个教区12月份到2月份的死亡数字。 “单单在这一周,从七月四日到十一日” ,[5]49对时间跨度的安排,在叙述设定上有重要作用,数据亦是如此。繁杂琐碎的数字记录,在氛围营造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文本时间(话语时间)在该作品的情节设计中体现得也比较明显。仔细阅读,会发现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写作顺序,与修昔底德的《雅典瘟疫叙事》极其相似。修昔底德说,雅典瘟疫的爆发是多点的、不确定的,最初起源于埃塞俄比亚、然后是埃及和利比亚等,最后突然降临在雅典。[17]修昔底德介绍雅典瘟疫传播的路径是由外到内、从外围进入中心。笛福在描写伦敦瘟疫传播时,同样采用的是“由外及内”“由点及面”的手法。不仅如此,甚至在叙述方式上面,笛福与修昔底德也十分相似。 情节由较小的叙述结构,比如插曲和事件组成。加入了特定的文化语境和价值观念之后,可以成功塑造叙事(故事)。无论文本内,还是文本外,对“瘟疫”进行描写与叙述都是作者笛福诉诸的目标。小说的构成,其实来源于事出有因或者说母题形成。(3)俄国形式主义和德国形式分析家们提出“母题”这个术语,来表示最基本的情节因素。母题也可以表述为事件的因果关系。“瘟疫”不仅仅是事件,其中还掺杂了诸多的宗教、道德、伦理和疫病元素,由这些元素所组成的插曲和事件可以看成是对瘟疫故事中的母题叙述。普林斯(Prince)将母题定义为“最小的主题单位”,即指的是,母题是在叙述中重复的离散的事物、图像或者短语。[18]围绕瘟疫这个主题,作品中产生了繁多的叙述事件,从瘟疫发展的过程到最终战胜瘟疫;母题作为最小的主题单位,最大的特点其实是重复。

《瘟疫年纪事》中,笛福使用的是“重复性叙述”。重复性叙述指的是,用多遍话语叙述同一个事情。[3]63重复是使得叙事有意义的标志之一。笛福不厌其烦书写许多人物和事件点,凸现了他在对瘟疫母题上面的技巧把握。当然,无论是笛福还是叙述者,叙述角度都是从文化背景出发的,是在当时瘟疫重现的语境基础之上,将人物行动、特定事件视为写作对象的。无论是说到瘟疫在人身上就像钱币的样子;或者讲到彗星或者老妇人的梦;以及各种乱世作妖之像、典型场景描写等,都是为了书写瘟疫的猖獗和人们战胜瘟疫的努力,这也是母题重复的技巧和手段,使得情节产生意义的方式。对某具体情景的描述,笛福使用了夹叙夹议的风格:诸如病患无人看管,死在屋内无人知晓;以及死亡程度和数量的加重,葬礼礼仪的丧失;不尊重神与上帝等。[5]233-234此外,重复也体现在笛福对故事时间的安排上面。在小说的导言中,辛西娅·沃尔是这样评价《瘟疫年纪事》叙事特点的,“令人恼火的叙事模式,(如H.F.开始讲一个故事只是为了扔下它讲另一个故事,可却一再地回归),这精确复制了瘟疫自身的模式,起伏消长,旋转升腾。”[5]21

四、结语

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里把艺术品分为四个要点,暨“世界,作品,艺术家和欣赏者”。文本(作品)总是会涉及、表现以及反映世界的。在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写作与出版之时,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模式尚在孕育之中。在书写《瘟疫年纪事》时,笛福本来就有意模糊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范畴,通过对历史事件的改编、重构等,加强了其作品的教导和实用意义。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瘟疫年纪事》的文学特征明显,针对“瘟疫”这个主题,作者通过叙述者的视角,对事件在时间和空间上予以再现,使作品呈现出了比较丰富的叙事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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